第一章
如果我没有去加利福尼亚
破碎的心去了哪里?她们能找到回家路吗?(《破碎的心去了哪里?》(Where Do Broken Hearts Go))
下了飞机,回到自己的城市。傍晚时分,天色全黑,机场的跑道上亮着一盏盏昏黄的灯。我给他打了通电话。
我忘记了他说什么,只记得他的语气充满了厌弃。我也记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惹得他恼火地挂断了电话。
我又打电话过去。在我开始讲我想讲的话之前,他又把电话挂了。这就是最后一通电话了。自那以后,再没有联系过他,再没有他的消息。
回到自己的城市,机场、的士、回家……每一处,都有暖洋洋的空调风吹着我。但我看到玻璃窗上布上了雾气,路上的栾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枝,行人穿上了厚厚的冬衣……的士缓缓驶过一个公交站,等车的女人讲话时,干燥破裂的嘴唇呼出了厚厚的水汽。我离开有一阵子了,如今,这里已经是深冬了,天已经凉透了。
其实那天,我只想告诉他,我离开加利福尼亚了,我回家了。如果他还能多听我说一句话,我想告诉他,希望他也快些回到属于他的地方去。
那天,我问了自己这个问题,如果我没有去加利福尼亚,现在会是怎样?这样问,并不意味着我后悔。即使是在那段时间——当一个人失魂落魄地游荡在公路上,迷失在荒漠里,承受着一阵阵心痛的时候——我也没后悔。这样问,只是徒劳地设想着人生可能存在的另一条轨迹。人总会好奇那条没有走过的路会通向哪里。
如果没有去加利福尼亚,也许我们还是朋友,偶尔想起对方,能不痛不痒地聊两句。他会不会依然唱歌给我听?
如果没有去加利福尼亚,我们不会交错,也不会分离,我不会爱上,也不会心痛。
第二天早上,我竟一觉睡到了天亮——我已经很久没有在天亮之后醒来了。我的城市,阳光正好,风却很冷。我穿过熟悉的街区,走进熟悉的咖啡馆,熟悉的服务生为我点单。
“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了,喝什么?”那服务生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远得让我觉得无需答复。我在熟悉的菜单上指了指,他识趣地走开了。
是因为离开太久了吗,不止是那个服务生,整座城市都让我觉得疏离。
他离开后,我一个人回到了来时的路,我在荒漠中游荡了好久,还以为自己准备好回家了。可惜战争结束了,硝烟却没有散去。此刻,我仿佛看着许许多多个自己,战死在古老的城墙下。有什么人踩过我的尸体,要去高处插起胜利者的红旗。那个人当然不是他,想必他也伤得不清,自从他挑起那场争执,我们注定都将一败涂地。
眼下的一切如此熟悉,却又像是千里之外的世界,硝烟环绕在我身边,迷住了我的眼睛。多希望能在昨天的电话里听他讲一句谅解的话。想起他厌弃的口气,我难受地透不过气来。
一杯精致的咖啡放在我的面前,我的手穿过硝烟,握住杯柄,仿佛让我取得了与现实世界短暂的联系。往街的那一头望去,光秃秃的一排树,已让人分辨不出它们的种类了。
出发前一天,我来过这里。那天,让我印象最深的是远处的栾树,树上开满了花,颜色是莫兰迪画中会有的那种淡黄或淡红。那本是我生命中的一段闲暇时光,手上的工作正告一段落,眼前没有迫切的事情要做。我打算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国家转转。
知道他,也算有一阵子了。同事把他介绍给我,说对方也许会和我们有项目上的合作。但所谓的项目却从来没被谈起,我和他聊的是歌,他偶尔会发他录的歌给我听,我和他提起了想要四处走走的打算。他说如果我的旅程没有目的地,他可以做我的司机,正好那阵子他要去各个城市谈生意。
我原本就没什么特别的安排,甚至没什么特别的期待,只是想换一个地方,换一种心情,打量打量自己。有人愿意接送我,自然让我省了不少心。因为是他,我在我的行李箱里塞进了一排CD。
我的朋友将在午餐时到来。在这之前,我独自喝着咖啡,看看书。我已经很久没能静下心来阅读文字了,但那天我在咖啡店的书架上随手抽到的一本书,却让我能看进去。黑白照片中的女人置身于城市的街区,那些街区有些眼熟,仿佛就在这里附近,但却是几十年前的事了。那个女人——葛丽泰·嘉宝——原本是个大明星,但后来,她再也不演电影了,每天她都会在城市的街头穿行。在被抓拍到的那些照片里,她一脸冷漠,眼睛仿佛看着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否她的眼前也弥漫着硝烟,或者她望见了一段逝去了的美好回忆。
独自走在荒漠里的时候,我在脑海里杜撰出了另一个故事,我把我和他的结局写给了一台名为15F的机器人。是的,那故事最早出现在我脑海里的时候只有一个破碎的结局。我想让她来帮我辨清我和他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结局,我想让她替我永远地痛苦下去。此刻,我的脑中有了15F后来的模样,就是葛丽泰·嘉宝走在城市里的样子。
我的朋友准时到来,熟悉的人儿多少能帮助我找回了和现实的联系。我已准备好了一个鲜活的微笑,好让她们以为我这阵子心情大好。当她们开始谈天,仿佛一切回到往常,从这个朋友的事情到那个朋友的事情,从最近的新闻到最新的电视节目——我装出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听她们讲话。然后我与她们述说我所准备好的一套说词,我知道她们照例会问起我的这段旅程。还好,我还擅长这些,还能若无其事地谈笑着,这仿佛是留存在我身体里的一种惯性。
谈话的间隙,我的朋友帮我把茶杯满上,我浅浅地喝一口,不经意间,回头看去,仿佛他就在我身后,这回将我与她们阻隔开的不是硝烟,而是午后斜晒进来的阳光和茶叶的那一抹清香……也许我真的没有准备好回来,仿佛任何事物都会在现实中划出一道口子,把我的思绪送到过去……在“德州巴黎”,我的指尖游荡在他的腰际,然后慢慢向下探索。我让一张CD滑进唱片机,那是在他的红色老爷车里。我想去拉他的手,白天的时候,他躲开了。到夜里,他将我的手握紧……
我依然听着她们说话,我依然给出对的回应,但一部分的我不在这里。我已无法为我身边的人感到快乐或是伤心,但也许我应该庆幸有人陪着,帮我把时间打发过去。
夜色早早到来,我们在愉快的气氛里道别。我回到座位上,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淹没在城市斑斑驳驳的光影里,我还能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和出发前那天相比,我的脸上是否有被刻上什么痕迹?
出发前的一天,独自坐在咖啡馆,也许那个时候,我已经缺乏了对生活的关切。那一阵子,已经有好长一阵子,生活日复一日的,相似得要命。也许我期待的不仅仅是一场漫无目的的旅程,一段放任自流的时光,还有新的朋友,甚至是新的爱情。
但是我和他——我不会将那称为“爱情”。“爱情”只不过是人们自诩的虚名。若我说,是两个一起交缠过的人,两颗一起跳动过的心。若这样听着不浪漫,不妨说:在茫茫宇宙中,在漫漫时光里,在去往加利福尼亚州的路上,两个人曾一起交缠,两颗心曾一起跳动。
——这是你想要的吗?
那晚,当我卷起窗帘时,城市的灯火亮透了那一方玻璃。他的手臂从我的身上落下时,他问着。那几天,他常常这样问我。
——是的……我觉得,在我过去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过电光火石的东西。
他没有回应,像是在细想我说的话。
是不是我该回问他同样的问题?但我想我知道答案。我不需要他来告诉我,这是不是他想要的。我不会想知道,他喜不喜欢我。我会区分,我知道有些时刻是真的。当他握住我的手,然后握得更紧,当他吻我,然后吻得更深,隔着牛仔裤,我感觉他渐渐勃起……那些时刻,是真实的。我知道,他很高兴我在他的身边——至少在那当下。我不会傻到去区分“爱”与“性”的界限,那不过是长在一颗藤上的两朵花。
但也许我该问问你,好让你问问你自己。这是你想要的吗?那些时刻,你是太软弱了,还是更勇敢了?
我离开时,咖啡馆里已没有别的客人。夜晚,冷风骤起。我竖起大衣的领子,头皮却被吹得一阵发麻,有点想要一顶葛丽特·嘉宝样式的帽子。明天,我又要开始面对日复一日的相似的生活。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出发之前。明天,硝烟会否散去,回忆会否翻涌?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明天我的心会在哪里。
当身边再没有熟识的人,车水马龙的城市夜晚透露出着一种没心没肺的轻松氛围。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都是匿名的陌生人,他们的身影从我的眼中匆匆掠过,我不会记住其中的任何一张脸庞。于是,也不会有人认得我,不会有人记得我,城市的夜晚令人感到宽慰,感到自由……我还能感觉到他的触摸,他的气息,他的声音。同一个声音告诉我,“你是一个很重要的人。”同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和你没有关系了。”同一个声音,唱歌给我听……
我不会奢望他爱上我,因为他在那条公路上来来回回太多次了。他知道我爱上了他吗?那天我到了哪里?我走了十几里或是几十里的路,终于看见一个电话亭。我打电话给他,想让他来救我。就是那一天,电话里的声音告诉我,“我和你没有关系了”。就是在那天,我歇斯底里地跟他讲了一遍我们的故事。最后我告诉他,我爱上了他。他会相信吗,还是觉得我很可笑,或是以为我疯了?但如果他无法相信我爱上了他,也就再也不相信自己会被爱上了。我竟为他感到遗憾。 如果我没有去过加利福尼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