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郎,”少年的嗓音从屋内传出,语调低沉,分明是带着些许不快。
站在门口的李濂三步并做两步,赶忙走到他身前,对他说:“怎么了?是谁又惹殿下不高兴了?”说着,他将手中拎着的一包点心放在少年面前的桌上,从其中拈出一块喂到少年嘴边。
少年并不接他的好意,还说:“自然是你。”
李濂皱眉,不解地问道:“我?怎会是我?”
“你对我做了什么,你自己不清楚么?还要我来再说一次。”少年气鼓鼓地抛出这么一句话,“还总是拿些小恩小惠来收买我。”
这话说了不过片刻,他见李濂的手还没有缩回去,便接下了那块点心。
不对啊,李濂心想,我对你事事尽心尽力,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
待对面之人慢悠悠地将点心吃完,他才问出自己的疑惑。
少年却低笑一声,换了从未有过的冷峻脸色对他说:“你取我社稷、毁我宗庙、欺我囚我,竟还要问我为何生气?”
可这些都是十年之后的事啊,李濂脑海中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念头出来的同时,他便意识到自己是在梦境,而后立刻醒转过来,对着头顶正上方的黑色承尘看了几息,才唤宫人进来服侍自己穿衣。
一个没什么道理而言的荒唐梦境而已,走出寝殿时李濂就将其抛之脑后了。
三日前春闱结束,温乔知他重视,索性就朝他要了一个空的宫室——总归现在宫室多半空置——直接锁了门,由他与薛怀两人带着几个朝臣在内安心阅卷。
好在这次士子不多,三天时间就足以做完一切,不然时日一长,中书令与中书侍郎都不在朝中处理政事,怕是会翻了天去。李濂边走边想,下次再开科时,说什么也不能再让这两个人同时主事了。这才三天下来,他就忙到头都大了一圈。
温乔已将士子的答卷按照拟定的名次摆好,摊开放在李濂面前,只待李濂翻阅一遍后再最终决定。
看前几份时,李濂还仔仔细细地从诗赋读到策论,到后来,也不知是不是看得不耐烦了,便只对着姓名籍贯,匆匆浏览一遍,微调了三四个人的位次。
做完这些,他对温乔说:“先不急着发榜,前面几人,我见一见再定名次。”
“陛下要见几人?”温乔回话,他倒是丝毫不意外。李濂登基后首次开科取士,取的必然是天子门生,既是自己的门生,那多见一见也是有必要的。
“十五个吧……嗯,二十个也行。这些人应该都在京中,就让他们明日入宫。”李濂抬头看了一眼温乔的紧蹙的眉头,说道,“你要是太累,就先歇一阵,后面的事让薛怀去做就行。”
温乔回他:“还是臣来吧,等事情都办完臣再歇也不迟。”温乔倒不担心薛怀会抢了他的功劳,代替他在士子前施恩。只是薛怀才气高,心气难免也有些高,对着举子的试卷甚至能说出“这种诗文,我连看他们一眼都觉得难受”这种话来。若非因圣命不可违,薛怀怕是早就出了殿门,回中书省待命去了。温乔实在不放心让薛怀去做着人告知士子入宫一事。
李濂笑着打趣他说:“温相公日理万机、天下政务系于己身,果真是片刻也歇不得的。”
温乔连忙躬身行礼,口称:“臣不敢。”莫说如今中书门下的宰相一只手都数不清,大半政令都不曾出自他手,就算是朝中上下只剩他一个宰辅,在皇帝面前。独揽政务这种话他也是万万不敢认的。
李濂见他没有与自己开玩笑的意思,便轻咳一声,说,“修懿去忙吧。”
——*——
“娘子走慢些,且等等奴。”山间小路里,绿衣侍女手扶膝盖对走在她前面两步的少妇恳求道,“奴实在走不动,要不让阿虎陪着娘子上山吧。”
侍女话音刚落,守在少妇身边的护卫也赶忙点头附和。
梁染停下脚步对她说:“也就两步路的事了,我们歇一歇再走。”
“京中那么多佛寺,娘子怎么偏偏选了这么个僻静的寺庙来上香?”侍女坐在石头旁问道,“奴也是京城里长大的人呢,却从来没听过这缈峰寺的名字。”她家娘子明明是前几日才从清河入京的,却突然对她说要来这样一座没甚名气的小寺庙来上香。若不是问了府中住在这附近的人,她简直都要以为是娘子随口说来诓她的了。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梁染走到路边,随手从地上摘了一朵白色的小野花,簪在绿衣侍女的发间,说道,“听说这路上的美景与我家燕燕的美貌正配。”
名为燕燕的侍女脸颊腾地一下变得通红,转过身去支支吾吾地说道:“娘子,您,您怎么又作弄奴呀?”
她又听见梁染轻笑两声,便说:“奴歇够了,娘子早些走吧,不然等下山回来时,天都黑了。”
缈峰寺的方丈一面将陈昭送出禅房,一边对他说:“逢八的日子寺内都有讲经,施主怎么不等几天再来?”
“方丈又不是不知道,我又不是想哪天出城就能出得了的。”陈昭转身看了跟在他身后的虞文华一眼,不由感叹道,“外面天日都换过一轮了,方丈这里倒是一点都没变。”
方丈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虞文华与方丈颔首致意。方丈即刻明白陈昭话中未尽之意,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答道:“老衲毕竟是方外之人。”
陈昭也答了一声佛号,心中却想:“可怜我这个俗人还得在尘世里再沉浮一阵。”
他对方丈说:“我在这寺庙里随意走走,方丈不必作陪了。”
待走出禅房几步后,跟在陈昭后面的虞文华说:“陛下没有禁秦公的足,只要报与陛下知,秦公想哪日出门都行。”
陈昭低笑两声:“虞校尉便当我是没有佛缘吧。”
他并不信释家,也没什么听讲经的打算,甚至就连这缈峰寺,还是多年前李濂带他来住过一段时间,他才能认得这人迹罕至的地方。他来这里,只是为了取回寄存在方丈这里的一样东西。他与方丈只说过几句话,真正与方丈相熟的人是李濂。
虞文华心里想的则是这荒郊野外的,说是讲经,又能讲与谁听呢?
陈昭绕着禅房走过一圈,绕到了自己住过的院落旁,站在院墙外驻足一会儿,便顺着院墙走到了竹林间。透过苍翠竹影,他看到一个鹅黄色的背影,心想,这缈峰寺竟然还真的又香客。再仔细一瞧,那倩影竟是一妙龄女子,他便怕自己唐突了人家,转过身去不肯再看。
听到脚步声的梁染下意识地转头去一探究竟。在看见陈昭的背影那刻,她便将人认了出来,对着自己的侍女与护卫说:“我一个人走一走,你们就先歇会儿,别跟来了。”
燕燕与阿虎哪里敢让她一个人走在这里,连忙出声反驳。梁染却沉下脸来,道:“我说的话都不肯听了吗?”她平日里待下温和,燕燕从来没见过她摆脸色的样子,这一下竟是被她吓到了,讷讷不敢言语。
梁染便对她笑了一下,温和了语气说道:“我只是想自己待一会儿,等下就回来。”
“郎君?”陈昭听到耳熟的嗓音,回头一看,才发现方才见过的鹅黄色身影快步向他走来,竟真的是故人。
待梁染走近,他叹了一口气,苦笑道:“许久未见了,染娘。”
梁染见他应下,立刻提裙欲拜。
陈昭则赶忙上前一步,用手臂挡住了她,说道:“莫拜,地上都是泥,会脏了裙子的。”
“郎君,”梁染生生地看着他,不多时,泪水便从眼中流下,“郎君……殿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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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好……又是好久不见ORZ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