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旦开始,李濂就过得一点儿也不轻松。
他之前准备过了年就开一次恩科,但时间太紧,事情都堆在一起,做起来难免有些手忙脚乱。正在这人手不够用的紧要关头,林子清又上表说想乞骸骨。
——李濂想也没想就将奏表驳回,一个还未到不惑之年的人,是告哪门子的老?
谁曾想林子清紧接着又上了第二封奏表,言辞比第一封更加恳切。李濂在武德殿内叹了好几口气,觉得自己头都大了一圈,提笔斟酌再三,还是将其驳回。
事不过三,林子清倒是没有再上第三封奏表,而是直接进宫求见。
李濂也不是不明白林子清的心结,林子清原本是他兄长手下的人,兄长在西界原一战亡故后,林子清转投于他,六分是要为亡兄报仇,三分是要报答亡兄的恩情,剩下一分是因亡兄嘱托要他照看自己。
如今大仇得报、恩情已偿,自己也再没什么需要人关照的地方。林子清不愿立足于朝堂之上也是情理之中。
但正值用人之际,他没办法在这时候放林子清离开。李濂先是试着对林子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似乎并没什么立场劝人留下来。他只好又换了种方式,放软了语气对林子清恳求道:“先生的心意我也不是不理解,我也想放先生离去,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先生走了,这朝政就全压在我与修懿二人身上了。春闱将近,我们两人就算是有三头六臂也实在是忙不过来的。”
林子清从小看着李濂长大,难免会有心软。在政事堂这些日子,林子清也知道立国伊始,政务繁杂,虽然没有李濂说的那样夸张,却也绝不轻松,只好妥协道:“那臣便在这位子上再待些时日,等陛下提拔上可用之人后,再让臣离去。”
李濂忙不迭地答应了他,生怕慢了一步林子清就要反悔。
这事就算是了结了,再加上他之前为安稳后方,将一些手下放在了陵州及左近,如今正是时候诏令他们入京城。等过些日子,这些人抵京后,温乔与林子清多少能轻松些。
正月十四,李濂带上两个孩子微服上街,与城中众人一道沿着摆满各式花灯街上。陵州城在上元节也有灯会,只是陵州地处偏僻,远没有京城办得这样热闹。而京城之前因战事停了好几年的灯会,今年初次重开,又逢国朝新立,为了安抚人心,办得比以往还要恢弘盛大。
是以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个子矮点的,便只能看见前面人的后脑勺而看不到花灯了。李濂费心费力地盯着两个孩子,倒是没怎么顾上去欣赏花灯——反正明日为了与民同乐,他也要登城楼再看一遍的,今日就权当是陪着文朗和文景了。
两个孩子还小,闹腾了一会儿便又累又困,只瘫在他怀里一步也不肯走了。李濂面露无奈,只好将人交给一路上都跟着的侍从,让他们把孩子带回宫里,自己则继续向前走
一路上都拥挤非常,李濂倒有些后悔非得跟别人一起来凑这个热闹了。
到了春明桥边,人愈发多了。有几个成群结伴的小娘子,正向对岸的小郎君们掷去手帕香囊。李濂暗自欣赏了一会儿,那边一个收到了手帕的年轻人忽然走到这群姑娘面前,一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年轻人很快就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小娘子们在他身后爽朗地大笑,只有一个人穿着鹅黄裙子的少女低着头,怎么叫都叫不起来。
站在柳树下的李濂一笑,转身向回走去,心情倒是比方才好多了,想着过节图得不就是这样的热闹么?只是可惜没个能与他搭伴的人。
走到离宫门不远处,他脚下一拐,不知怎的就走到了永昌坊下面。不想惊动屋内的人,他索性直接翻了墙进到后院去。
坐在凉亭里的陈昭还是听见了响动,正想喊侍卫来捉小贼时,却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见人走到近前来,陈昭冲他举杯遥祝,而后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李濂快步走到他跟前,坐下与他笑道:“天气是暖和了,你都敢坐在这里吹风。”
“我在此处赏月,”陈昭看起来心情不错,答了一句后顺便问他,“喝酒么?分你几杯。”石桌上本就有两个杯子,也不知是为谁多备下的。
李濂不接他的话反问道:“你的脾胃是好全了,就敢吹着冷风喝酒?”
“早养好了,”陈昭向空杯子中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尝尝吧。只不过淡得很,与你家的玉山酿比不了。”
李濂不再推辞,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陈昭说的没错,这酒是淡,不过入口却十分甘甜。他觉得不错,把空杯放到陈昭面前,陈昭又给他满上,两人便开始一言不发地对饮起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陈昭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来做什么?”
“陪你赏月啊。良辰、美景,”李濂先是一指对面之人,而后又指向自己,“贤主、嘉宾”
这话一出,两个人都忍不住笑出声来。陈昭笑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问李濂:“你去看过灯会了?”
见李濂点头,他又问:“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但街上人太多了,我又早过了那个年纪,只不过去凑个热闹。”李濂忽笑着问他,“你要去看吗?”
“你肯让我去?”陈昭又喝了一杯酒,再想给自己倒上的时候,壶中却没有酒了。他使劲将酒壶倾倒,也只有几滴从壶嘴中漏了出来。陈昭索性将酒壶和酒杯都推到一旁,自顾自地笑道。“灯市上可是鱼龙混杂,我说不准会碰见什么人呢。”譬如之前邀约我,有心助我复国之人。
“有什么不可以的?”李濂上下打量了他几遍,想起侍从所言陈昭从未踏出过这方小院,不禁问道,“你怕我会不同意?我可从未说过将你拘禁于此,不准出门的话。”这秦国公府的正门每天都是打开着的,只是鲜少有人出入罢了。
听他这样说,陈昭倒没显得太过吃惊,只是歪了歪头,若有所思道:“这样啊。”
他忽然开心起来,笑着对李濂说:“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事情,想通了才来这里赏月。”
“什么事?”李濂好奇地凑过去,问他。
“过几天再告诉你,”陈昭冲他眨了下眼,“过几天我还有东西要给你。”
李濂换了与陈昭同样的姿势,一手支着头,小声抱怨道:“又吊人胃口。”
听了这话,陈昭低下头,重新抬起来的时候,双眼亮的可怕。李濂第一次见到他这样,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见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扔给自己:“拿回去看吧。”
说完,陈昭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凉亭。
李濂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在心里却没把这当成是多重要的东西,自然也不会听话地等到回去再打开,便直接借着桌上昏暗地灯光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开始时他还带着几分看热闹地猎奇心思,想从中找出点乐子来笑一笑,可看到后面,他额上的皱纹越来越深,到最后把短笺往桌上一甩,心想:“这都叫什么事!”
一离开李濂的视线,陈昭便加快脚步逃也似地回了屋。头顶月色正好,他却连抬头也不敢。方一进屋,他就把房门紧紧地栓死,转过身,双足却像灌了铅一样,没办法再向前走出一步,索性就靠在门背后半弯着腰唾骂自己。
他并不糊涂,对自己方才所做的事也有一个清醒的认知。“投诚”这种尖利刻薄的字眼在他心尖打了几个旋、刺出一道血痕后,飞舞到他眼前,不停地提醒他所做的荒唐行径,就连闭眼时也不肯将他放过片刻。
陈昭蜷缩着身子跪坐在地上自哂,古往今来,哪里还有第二个似他这般的君王?被人逼到亡国破家不说,当众折辱没几天后竟还上赶着讨好敌首。
再怯懦畏死的人,怕也做不出此等卑贱之事。
这事虽说是荒唐至极,陈昭却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这样做的。说出去大概不会有人相信,比起藏在暗处只知与他私通书信的那些人来,陈昭反倒是更信李濂——为了心中大义也好、一己私欲也罢,李濂眼下绝不会让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的天下再次动荡——而给他传信的那些人,兵临城下之时不肯死战、宗庙倾覆之时不肯殉节。如今天地社稷都祭拜了一圈,储君百官早已归位,李濂将名正言顺四个字占了十成十。此时再思求复国,教人如何信他们的忠心。
陈昭突然感到后背一震,李濂的嗓音混杂着敲门声传了进来:“五郎,让我进去。”
许久没等到回话,李濂便再次敲门:“五郎,开门,我有话对你说。”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陈昭现在不愿面对他,开口敷衍道,“我睡了,你回去吧,有事过几天再说。”
李濂试着推了推门,没有推动,也就没有再尝试。过了一会儿,陈昭听不见外面的响动,以为李濂已经离开,便站了起来。但他刚走没几步,却听见一旁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一转头,才发现李濂正站在屋内离他不远的地方,身后一扇窗户大开着。
陈昭被他这番动作气笑了,说:“你怎么净学些翻墙爬窗的行径?”
“你什么时候拿到的?为什么把这个给了我?”李濂抬手扬了扬那封信,开口便是一连串的问题,“怎么不自己留着,或者干脆赴了这个约?”
“我要是真想赴约就不会给你了。”陈昭心中不耐烦他的盘问,避开他的眼神叹了口气,“你拿了也就算了,没必要非让我口上再表一次忠心吧。”
李濂把东西收起来,走到他面前:“那我总得确认这东西是真是假吧。”
合着给他还给错了?陈昭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的彷徨纠结可笑的紧,索性直接背过身去,没好气地说道:“假的,你别信。”
话音刚落,他的衣袖就被人轻拽了一下。陈昭转过头对上李濂恳切的眼神,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于是解释道:“除夕那天我不知道谁给我的,上面的字迹我也不认识。原本想过几天再给你,没想到你今日正好来了。”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李濂只点点头,语气平静地说:“我知道。”
陈昭蹙眉,听对面之人接着说:“前些日子,是有查到朝中一些人与甸服有勾结,他们本想借你的身份……”说到这里,李濂顿了顿,他到底顾忌着陈昭的心情,把后半句“邀你同谋,如若可能再号令旧臣”省下不提,只说,“只是没想到你已经收了消息,也没想到你会把这个给我。”
陈昭心下一沉,几年前甸服叩边屠城一事他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赵国公与赵国夫人的衣冠冢至今仍立在启州城中,才过去了多久,竟有人就存着要勾结异族的心思了?也不知道李濂会不会误会了他,陈昭心中想着,却不愿意说半句话来自证清白。
“五郎,”李濂却突然叫住他,郑重其事地说道,“方才问你并非是不信你。”他复又拿出那张信笺把一角放到烛台上,跃动的火苗顷刻间把纸吞没。原本可以留作日后问罪于陈昭的证据,就这样简单被他丢弃。陈昭也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李濂甩了甩灰烬,适时地转了一个话题:“我刚才去过春明桥那边,人是挺多,不过也满热闹的。你去看看灯会吧,就算不去那里,也该出门走走,别总是闷在屋子里。”
“再说吧,”陈昭眨了下眼,半开玩笑道,“等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可千万别把我的牌位与我先祖的放在一起。就让我当个孤魂野鬼吧。” 他前二十年从未将自己视作宗室子弟,只觉得江山天下与自己有什么干系;二十岁之后倒是有了自觉,但先是祖宗基业毁于他手,之后他又能做出与李濂把酒言欢的事,定是会被先祖骂死的。
李濂想安慰他,又怕有些话自己说出来会适得其反,只好顺着自己的话题说下去:“外面梅花快开了,下次一起去剪几枝红梅。”
他又说了些什么,陈昭却再没进去了,只是不经意的一抬头,正好对上李濂琥珀色的双目,有明明暗暗的烛火映在其中,看起来比窗外的那一轮明月更亮。
陈昭突然露出一个笑容:“我想喝酒了,要玉山酿。”
“行,”李濂一口应道,“等下次你陪我去街上转转,回来我请你。”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