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千般不愿,陈承引还是狠下心对陈瑶动了杖刑,同时邀请看守的禁军校尉前来观刑。陈瑶死咬着牙,从始至终只能愣是没发出一点声音。
到最后杖责完毕时,禁军校尉似笑非笑地对陈承引说:“贵府的小郎君倒是硬气,只是这硬气可莫再用错地方了。”
“这是自然。”陈承引陪着笑脸将禁军送走。转身进了关押陈瑶的刑房。
看见是他,刚上完药的陈瑶趴在只铺了草席的榻上,赌气把头扭过去。
“觉得委屈了?”陈承引走到他身前,弯下腰沉声问他。
陈瑶背对着他,闷声答道:“儿不敢。”
陈承引在床边顺势坐下,所对他说:“转过头来,惯得你和长辈说话也没个规矩。”
待到陈瑶缓缓转头,露出一张泪痕交错的脸后,他又问:“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了么?”
“儿知道,”陈瑶抽噎着回答,“儿不该让父亲为难。”
“不是我让为难,是让阖府上下所有人为难。”陈承引正色道,“你也不想想,若不是李濂心善,如今你可还有命在?”
陈瑶小声辩解了一句:“儿又不怕死。”
“你是不怕死!”陈承引语气一下子凌厉起来, “但你的兄弟姐妹、叔父、祖父呢?他们想不想死?你会连累他们同你一起死。你出手之前可曾有分毫想过阖府上下的安危!我低声下气的求人是为的什么?不过是让他们活下去,你倒好,直接来了这么一出。”
“可是,亡国之人,怎能眼睁睁地看着……”
“哪有什么可是!”陈承引叹了一口气,“你若再执迷不悟,这府里也就容不下你了。”
陈瑶赌气说:“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生十年、助天子匡扶六合斩尽宵小。”
“早生十年也没用,宗室不得任要职。”陈承引见一时半刻劝不动陈瑶,便起身准备离开,走至门口处回身对他说,“李濂再不济也不至于动自己的母家。但单是长德年间,就有多少宗室无辜被戮?”
——*——
陈昭拖拖拉拉地派人将谢表呈上后,反倒没了下文,这倒是有点出乎他意料。不过李濂并没有拿此事来大做文章,总归是令他松了一口气。
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年关,他赶在腊月二十九那天给所有屋子都写了桃符,也给院子里服侍的人发了赏钱。李濂来过一次,也让他帮忙写了几块桃符,还千万叮嘱——说是叮嘱也好、要求也罢,总之让他除夕夜务必到场。
看着李濂的眼睛,陈昭忍不住去想,这个人究竟是不是自己曾经认识的那个李慕之?他怎么能做到前一刻还温情款款地以好友身份来找他要桃符,下一刻便做回了执掌权柄的新帝,对他这个前朝旧主冷眼相对。
除夕,天子宴百官于太极殿。
若是随着陈昭自己的心意,定是宁肯称病,在自己的一方小院中冷冷清清地过完这个年,也绝不去凑这个大宴群臣的热闹。奈何他之前得了李濂的要求,不得不到场。
下了马车,就陆陆续续地碰见赴宴的官员。陈昭粗略地扫了几眼,见到了不少熟面孔,有些人暗中打量他几眼后和同僚窃窃私语,有些人则是对他避之不及。秦和也在,与众人不同,他走到陈昭近前,还依照之前的礼数旁若无人地向陈昭问安,一时间倒让陈昭手足无措。
陈昭扶起秦和,好心叮嘱他道:“别这样,你如今是新朝的臣子,还是离我远些为妙。”
这时候,林子清走过来,也与陈昭搭话,陈昭哪里不明白他这是来给自己解围的。他承了林子清的好意,却不知缘由,也不知能如何应对,只好在进到殿内后与林子清道谢。
林子清承了他的谢意,不置一词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上。
陈昭的位置极为靠前,李濂封他为秦国公、待以宾礼、位在诸王公之上。也就是说,除却太子外,满朝之中他的位分最高。且作为宾客,在面见李濂时,他不必如同臣子一样屈膝。宫人唱喏声响起,躬身的他,在下拜的众人中便如鹤立鸡群般极为显眼。
李濂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在谁也看不见的时候露出一个笑容,很快便移开眼,叫起了众人。
宫宴的内容乏善可陈,群臣的祝词也是千篇一律。倒是李濂身侧的李文朗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冲陈昭笑上一笑。
于李文朗而言,歌舞没有丝毫的吸引力,这场要时刻注意规矩、不能随意动作的宴会更是显得无聊透顶。他小声地向自己父亲抱怨道:“一点意思都没有。”
李濂从后面揽住李文朗的肩膀,对他说:“是没什么意思,且再坐一会儿,等会儿就让你回去。”
得到允诺后,李文朗又有了精气神,张着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向下面的众人。过了一会儿,转头问李濂道:“先生是不是不开心?”
李濂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陈昭正拿着酒杯,一杯紧接着一杯地往嘴里灌。他轻声嗤笑,对李文朗说:“我儿都能看出来别人开不开心了?来朗儿,看看阿耶现在心情怎么样?”
就这样,李文朗的注意力被轻易地转移了过去。他认认真真地盯着李濂,带着几分迟疑说道:“阿耶现在高兴”
“朗儿真厉害。”李濂大笑,“等过几天,上元节的时候,带你去街上看花灯。比现在有意思多了。”
“真的?”李文朗的眼睛一亮,差点惊呼出声。若不是估计着在众人面前不能太出格,没准现在都已经蹦起来了,早已将方才对陈昭的那一点好奇抛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李濂拍了下他的后脑:“我还能骗你不成。”又从怀中拿出一小块雕成小马驹形状的金子,放到李文朗手中,“压祟用的,愿我儿安康无虞。”
李文朗属马,因此每年都会收到这样一份压祟钱,他小心翼翼地把金子紧握在掌心,冲着李濂道谢:“谢谢父亲,文朗祝父亲新年吉乐。”
到了亥时正,李文朗也坐不住了,李濂也不拘着非要让他守岁,吩咐人将他送了回去。
歌舞已停,李濂也举杯向群臣共饮过几次。陈昭自觉无趣,也不关心殿内诸人都在做些什么。
恍然间听到有人说了一句:“臣听闻,秦国公善箫。”他循着声音看向说话的人——竟是昔日自己的鸿胪寺卿,单看冠服,似乎也没在新朝讨到好处。
那人察觉到陈昭的目光,眼珠转了转,避开他的目光,仰起头壮着胆子向李濂道:“今日君臣同乐,不如就请秦国公为陛下奏一曲。”
陈昭这下听清了,他冲着那不知道如今任了何职的人冷笑,这也才不过两个月,李濂还没说什么,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踩着旧主上位了?
坐在上首的李濂转而看向陈昭,饶有兴趣地问道:“擅箫?朕怎么没听说过。”
陈昭心中再气愤不甘也只能从座位上站起来,躬身低头道:“臣着实不善吹箫,笛子倒是会一点。但都是些雕虫小技,难登大雅之堂。”
这是实话,他与李濂相识多年,此类小事没有对李濂撒谎的必要。之所以会被人误解善箫,大抵是因为之前他腰间总挂着一根玉箫,但那仅仅是故人所赠之物,与他会不会着实没什么关联。在曾经漫长的岁月间,他与故人互赠过无数的东西,这之中有许多并没有什么意义。
而今日,赠他玉箫的人坐在上首,冲着他笑了笑,用毫不在意地语气说道:“无妨。今日开心,卿随意吹奏两曲即可,也不拘形式。”
这便是执意要陈昭当堂演奏的意思了。
陈昭心一沉,恨不能当即就掷杯而去。他何曾受过此等羞辱,要被人当做伶人乐伎!李濂今日要他当众献曲,是不是明日就能让他青衣行酒、执戟开道?
但是一抬眼,对上李濂带着三分冷意的目光,他只能低垂着眉眼应道:“臣遵旨。”他压下脑海中的滔天巨浪,在心里苦笑一声,亡国之人,早该料到会有这一遭。
陈昭认命地接过宫人递来的竹笛,试了几个音,便闭上双眼开始演奏。
几个调子后,就有人能听出些不大对的地方了。这曲子哀婉凄凉,并不应现下这新年的好景,更像是故国之思。胆子大的官员偷偷地去看圣人的反应。
圣人倒像是没听出曲子的含义一般,正向一旁侍立的宫人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宫人旋即退下,再进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把琵琶。
李濂接过琵琶,就跟着笛子的乐声拨奏,几个音后琵琶便追上了笛子,与之相和。愣是给凄婉的曲子里加上了几分清越激扬。
对李濂来说,与陈昭合奏一事并不难。陈昭说的会一点就真的只是一点,他只会这一首曲子,其他的曲目,陈昭怕是没有一首能完整记下来曲谱的。李濂听他吹过无数遍,也曾用过琴箫琵琶等多种乐器与之合奏,早就将谱子烂熟于心。
殿内其余人则纷纷在私下里互相对视,更有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原以为李濂是要折辱陈昭,这样看下来,哪里有一分折辱的意思。
曲毕,李濂走到大殿中间,对着众臣道:“今日朕高兴,为诸卿奏一曲。只是许久未练过了,难免技艺有些生疏,令诸卿见笑了。”
殿内哪里有人真敢说不好的。一时间群臣山呼万岁,气氛也热闹了起来,端的是一副君臣同乐的和美景象。
只除了站在原地的陈昭,视线透过众人,冷静地与李濂对视。
陈昭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到最后的,闹过这一出之后,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中,连来时想好的以不胜酒力为由提前离席都忘记了,只浑浑噩噩地想李濂究竟是要做什么,到最后也没能得出个结论来。好在也再没有不长眼的其他人敢来找他的事,陈昭就呆坐到了离席。
或许是前半夜喝了太多酒,这时候酒劲上来了,陈昭觉得自己一步步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上马车时还被人撞了一下。
刚进院门,他便向管事要了两坛酒,打算以此来消磨着漫漫长夜。
古人说得不错,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管家派了两个人把酒搬进他的书房,放在他一贯坐着的小案旁,陈昭踉跄着脚步推开房门时,一眼就看到小案上多了张字条。
好在他平日里不喜有人进书房,方才搬酒的仆役也不识字。不然被人看见了,定会招惹祸患。
陈昭漫不经心地拿起纸条,上面只写着“上元春明桥”五个字,没有上下文、不知所云。他看了一眼,就将它放在一边,也没当回事。
准备换**上为赴宴所穿的常服时,陈昭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躞蹀带上多了一个锦囊。他手摸上锦囊,眼光扫过那张纸条,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念头浮了上来。
酒一下子醒了大半,陈昭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把锦囊取下,拆开。果不其然,里面也是一张纸条,与堂而皇之放在它案上的那张上的字迹一样,却比之长了不少。他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读到最后不敢相信,又从头细细读过,生怕自己漏看了什么。
——写这封信的人竟说要帮他复国。
远处传来唱喏的声音,李濂竟又到了这里。陈昭朝外看了一眼,这时候已经来不及将证物烧毁了,只好手忙脚乱地把两张字条都塞进锦囊中,再扔到桌面上。
做完这些时,李濂已经到了门外,屋门没关,只一眼就能看见书房内的景象。
陈昭脚下也有些慌张,一个没注意就被酒坛绊了一下。酒坛倒在地上,应声而碎,里面原本盛满的酒淌了出来,李濂赶忙前行几步伸手扶住他,笑道:“你是喝了多少,连路都走不稳了?”
“没多少,我还清醒着。”陈昭借力站直后,避开了李濂的双眼,反问道,“陛下怎么又来了?”
李濂答得理所当然:“我不放心你,就过来看看。”
“不放心?”陈昭冷笑一声,刚有人给他写了纸条,李濂就赶过来了,来得还真是时候,难免令他多想。“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陛下放心?不如陛下索性赐我三尺白绫好了,可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李濂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动了动,连忙辩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担心你,怕你出事。”他在宴席上看见陈昭一直心不在焉,想把人就留在宫内住一晚,但陈昭最后连自己将他叫住都没听见,再想到陈昭那执拗地性子,李濂越想越忧心,生怕他回去后会做出什么傻事,连忙从宫内赶来。
陈昭向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被误解的善意,即使这人是让他难堪的罪魁祸首。他只能低着头,轻声对李濂说了一句“抱歉。”
地上洒出的酒越来越多,书房已然不能待了。李濂将他拽出屋子,又唤来管家让人打扫这里。或许是太过紧张的缘故,陈昭在走出门的时候,总觉得李濂的目光在锦囊上停留了一会儿。
除却书房外,能待客的地方就只剩了正堂。陈昭想将他带去正堂,却被李濂拒绝了。最后,两人进了陈昭的卧房。
陈昭深吸了一口气,问李濂:“我这次做得还行么,让你满意了?”
李濂点头:“挺好的。”
他嘴角扯出一个不自然地笑容,故作轻松地自嘲道:“下一次提前说一声都要我做什么,让我也准备准备,不然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我反应不过来。”
李濂良久不语,定定地盯着他的双眼,眼中似有疾风骤雨。突然他拉住陈昭的手,陈昭吓了一跳,想要把手抽回来,却没有成功。陈昭转过头,听见他说:“没有下一次了,不会有了。以后的朝会宴席,你不愿意去就不去,谢表我会让人替你写好、你再抄一遍就行。”
他把眼神转回来,不无恶意地反问:“这算什么?对这次做得好的奖赏么?”
“你就不能想我点好么,”李濂凑得又近了些,突然抱住他,在他耳畔轻声道,“我是想让你低一次头,但绝对没打算让你从此抬不起头来。”
“你可真是、真是……”陈昭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不知该如何表达,最后便只说出“多谢”二字。
过了许久,李濂也不松开手臂,陈昭便叹了口气,说:“你该回去了,阖家团圆的日子,何苦来我这冷清的小院,平白添了落寞。”
李濂这时候才松开手,说:“孩子们早都睡下了,我又能与谁团圆去?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与你多待一会儿。”
“刚不是还君臣同乐么?”陈昭抬起眼睛看他。
李濂笑道:“说是同乐,可他们指定都想着自家父母妻子呢,谁乐意跟我在一起耗着?”
“回去吧,大年夜往外跑总归不大好。”陈昭停顿一会儿,又说,“我也不是很想与你在一起。”
“想赶我走早说啊,绕那么大圈子做什么。”李濂摇了摇头,失笑道,“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别忘了明早起来喝些解酒汤。”
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问一句:“郎君真不打算留我?”
见屋内之人挥了挥手,他又啧啧两声,故意道:“哎呀呀,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呐。”
陈昭被他逗笑了,若不是李濂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定是要骂一句不正经的。长叹一声,方才李濂说无人可团圆,他自己也是一样的,不留下李濂,只因自己还没想好该怎么与他相处。
——也或许有必要好好想一想了。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