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无法视物,听力便会灵敏上许多。原本不大的呼吸声落在陈昭耳中,也显得有些吵了。他从侧卧变成平躺,方才觉得声音小了些。
陈昭向来不愿与人同眠,这便是原因之一。
但他却并不太排斥与李濂同床。他与李濂,称得上是很熟悉了。他出生没多久,喜得幼子的清河郡主就带着大他半岁的李濂进宫,与他见了第一面。长到**岁的年纪,他便与正在京中小住的李濂互通姓名,玩闹过一段时间。
儿时的记忆太过遥远,到现在仅剩了几个模糊的影子,做不得数。但即便是从他们真正熟识开始算起,如今也到了第十一个年头了。
建业九年秋,陈昭前脚刚过完十六岁生辰行了冠礼,后脚就被皇帝打发出京,美其名曰历练。可他是正经有封号的亲王,皇父真要有心历练的话,在朝中抑或是封地哪里不能历练,反要被无名无分地派出去做事。这算什么,贬谪吗?
陈昭坐在京城四十里外的驿馆内,越想越气愤,很不能立刻调头回京去向皇父问个明白。然则他也只能是想一想罢了,并没有抗旨不遵的胆量。
愤愤不平的他随手推开窗子向外望去,外面有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手中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正在与驿丞交谈着些什么。驿丞弯腰应承着,极尽谦卑之能事。
这样一幕令陈昭心中好奇——那驿卒在得知自己身份时,都没有小心恭敬到这种程度,下面那人是何身份,能被这样对待。
又过了一会儿,驿馆中的下人牵着马先行绕到后院去了,少年在进门时向上一望,正好与陈昭的目光对上。发现有人一直在窥探自己,少年非但没有恼怒,四目相对时反倒还冲着陈昭一笑。陈昭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忙收回的目光。
约莫一炷香后,看过房间的少年出现在了大堂。他站在楼梯处环顾一圈,径直走到陈昭身旁,冲他拱手道:“这位兄台,拼个座可以吗?”
你是谁?我们认识吗?坐别的地方不行吗?一连串的问题徘徊在陈昭心口,可转头对上少年时,却又无法说出口了。他心想,这人大概是哪家的小公子,看样子也没什么恶意——出门在外,有个能拉拢的人还是拉拢为好。
便对着少年点头道:“坐吧。”
少年在他对面就坐,一举一动皆让人挑不出错,姿态仪度看起来比他这个皇子看起来还要多几分贵气。陈昭心里想要胜过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便比他更用心几分。
两人面对面坐了两炷香的时间,井水不犯河水。可对面的少年却忍不住寂寞,先开口打破沉默,问道:“在下陇西李濂,请教兄台贵姓?”
原来是成国公府的小公子,陈昭心道了一声难怪,皇帝信重成国公,成国公又偏宠幼弟。在众人看来,成国公的幼弟可不是就比自己这个可有可无的皇子重要多了。也难怪李濂一上来就敢与他搭讪,听闻清河郡主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幼子宠上了天,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把他养成了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顽劣性子,连成国公都镇不住。
陈昭颔首答道:“国姓。”方才没注意,如今得知此人身份后再一看,倒还是能从对面这张脸上看出几分幼时记忆中的样子。
李濂接着又问:“兄台可是宗室?”
“正是,”陈昭点头,见李濂没有了再问下去的意思,他有些失望地抿起了唇,心里抱怨道你竟然不识得我了,却完全将自己也没认出来对方这件事抛之脑后。
于是他又补了一句:“在下单字名昭。”
李濂吃惊地“呀”了一声,试探地问道:“齐王殿下?”
“我行五,”见他终于想起来了,陈昭带了几分不快开口抱怨道,“李九你竟然不记得我了。”
“记得记得,”李濂带着笑,一点也不心虚地说道,“哪里能忘了殿下呢。”
他乡遇故知,也算是人生一大喜事。尤其陈昭前一刻还在慨叹身如浮萍不知前路何在,转头却能碰上了旧友。他对李濂平添了几分亲近,便共饮了几杯酒,说了许多的话,言谈间得知李濂此行是要去宁远议亲,恰巧与他同路。
有个说起话就停不下来的人对着侃侃而谈,时间过得便快了许多。然而用完晚饭,只剩下陈昭一个人在房间里时,离家的愁绪却又一下子涌上心头,让人一刻都捱不过去。
若论起来,陈昭在宫中过得也不算好。皇父一向不喜他,只当是从未有过这个儿子,无论他做了什么都视而不见。他被皇后养于膝下,一国之母虽不会苛待养子,但皇后自己就有三子三女需要照顾,对他总归是没有对自己亲生的孩子尽心。至于天家兄弟,能有个表面上的友悌就不错了,交心是不敢想的。剩下的便只有在弘文馆一同进学的伴读——可这些伴读哪个不是出身高贵在家备受宠爱,他们不愿讨好一个非嫡非长又不受宠的皇子,陈昭同样也看不起他们一天到晚地只知道往太子身前凑,实在是多说一句话也欠奉。
即便这样,在京中要比在外面好上千倍万倍。哪怕没一个人亲近他,也好过在外面对着一群完全不认识的人。
陈昭盯着窗外的夕阳,等到夕阳西下连晚霞也消散、天色像泼了墨似的由淡到浓,也没动一**子去点上灯。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说话声,是李濂在问他带来的内侍:“殿下在屋子里吗?还是已经歇下了。”
陈昭一下子被惊醒,回过神来,冲着门外说:“是李家九郎吗?进来吧,我在呢。”
“何事?”他慌忙点上灯,正襟危坐等着李濂。
李濂将手中提的食盒放在桌上,笑道:“我让厨房做了些点心,刚做好,拿来给你尝一尝。”
“嗯,多谢。”陈昭笨拙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不想让他看出些什么。
然而下一刻,李濂就毫不客气地问:“天黑成这样了也没点灯,殿下想什么事呢?”他虽口称殿下,但这样问话实在看不出来对人的尊敬。
“没什么,”陈昭勉强扯出一个微笑,“你去忙吧。”他自认为与李濂还不算熟悉,远没有到交心的程度。
李濂正要退下的时候,陈昭却叫住了他。有一个同龄人实在难得,他怕自己就这样放李濂回去的话,之后便再也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倾诉,便鼓起勇气装出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问道:“你出来这一趟会想家吗?”
李濂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在家里做什么都有人管,出来多自在。”
“哦,”陈昭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说,“你一人上路毕竟不方便,正好我们也要去宁远,不如你明天就跟着我们一起走吧,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濂一口应了下来:“那便叨扰殿下了,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殿下多多担待。”但说完客套话后,他又小声抱怨了一句,“原来殿下之前没打算带我呀。”
陈昭之前的确是没打算带上李濂。李濂成国公府小公子的身份在那里,自己与他同行的事实,难免会演变成私下结交重臣的证据,被呈到皇父案头。但是李濂与自己自幼相熟一事,皇帝也是知道的,再说了,李濂如今还无官职,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有再多再正当的理由,到了说出来的时候,陈昭都觉得是自己理亏。他与李濂相遇,知道同路后拉着人家畅谈大半天,却说自己并没有一起走的意思,怎么听怎么不像回事。他便低下头轻声道:“既明,我表字既明。”
他之前没有告知李濂自己的表字,一是不喜欢皇父所取的字,二则是本没想与李濂平辈论交。他再不受宠也是皇子亲王,莫说无品无秩的李濂,就是成国公见了他,也得尊称一声殿下。
李濂却丝毫不知他内心的这些弯弯绕绕,只当他是之前忘了有这一回事,也报上自己的表字:“李慕之。没其他事我就先走了。你也早些休息,明日还要接着赶路。”
陈昭起身准备送他出去,却不想李濂转身上前几步,虚抱住了他。陈昭没料到会有这一出,绷紧了身子,李濂在他背后拍了拍,安慰道:“不开心就吃点东西,吃着吃着就好了。要是还不高兴,就来找我,我讲笑话给你听。”
后来再回想起那天的事,陈昭十分庆幸当时自己的口拙,没能直接把心里想的话都说出来。皇子算什么?李濂那可是敢耍性子耍到皇父面前的人。就算是储位已定的太子见到李濂,都是要和颜悦色地亲近拉拢,他要是敢对李濂摆架子,李濂绝对是转头就走,再也不理会他。
——也就不会有之后的许多纠葛了。
有李濂同行之后,陈昭便觉得这一路上充实了许多,最初自矜身份的那一点不情不愿很快就在与同龄人相处的欣喜中消失不见了。
不像有皇命在身的陈昭,李濂这一趟纯粹是游山玩水的心态,时不时打只野兔采几朵野花,路过大一点的城镇时则会买各地的点心小食来与他一同品尝。
一路上,李濂喜欢做的事情有二,一是采集花草,将一路上所见的草木都画下来——不是现下备受推崇的的工笔,只用炭笔寥寥几笔勾画轮廓——在休息时,再将轮廓细细修理。这种画李濂画得极快,两三刻便能画好一幅。二是趁着入城修整之时与城中人交谈,听些流俗典故、志怪故事回来再讲与他听。说来李濂似乎天生就擅长与人打成一片,上至王子皇孙、下至贩夫走卒,任是谁都能说上几句话。
那样的李濂鲜衣怒马张扬恣意,嬉笑怒骂间无不是少年意气,着实令他艳羡。而这歆羡之间又有一丝窃喜——这样出众的人物,竟然不嫌弃自己的无趣,与自己成了好友。
陈昭不知道的是,最初李濂对他的观感并不好。
或许是一直在宫中且不受重视的缘故,那时候的陈昭太过孤傲,根本不懂怎么与人相处。李濂自然也不会喜欢与他多接触——任谁说十句只被回一句都不会开心,何况那一句里十有**还是回得驴唇不对马嘴。
好在仅过了几天,陈昭也意识到自己的话一说出来便会冷场,于是照着周围人与李濂说话的样子,好歹学会了开玩笑后该如何应对,再不至于一开口就谈崩了。
这之后,李濂与他的交流渐渐多了起来。待到天南海北大小事都谈过一二后,李濂意外地发现自己与陈昭在很多方面都十分契合,这才把陈昭划在了朋友的范围内。
李濂对待朋友的态度比之前对待搭伴路人的要用心得多,陈昭不知道自己在他心中地位的转变,只觉得受到的照顾更加周到,在许多事上会顺着他一些。一来二去,两人也就顺理成章地变得十分熟悉。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