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不便多说,只静静注视他的一举一动,待水沸腾,李濂将茶水舀出分好后才缓缓说道:“劝我时道理一套套的,到了自己身上反倒什么都不说了。”
李濂听后只看他一眼唇角一弯,并不说话。
头杯茶照例还是陈昭的。他双手捧着茶盏,正欲往口中送去之时却听李濂问道:“你恨我吗?”
恨么?陈昭在心底问自己,他自然是恨的。亡国破家这四个字太过沉重,即便他早在登位之处就有预感,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也没办法心平气和,就算知道不是李濂也还会有其他人来灭了大周,他也没能忍住不迁怒。只不过是李濂待他太好,用一腔温情止住了他心头的淋漓鲜血、令他忘记怨恨罢了。
于是他对李濂摇头示意。
“为什么不恨?”李濂却并不满意似的,轻声追问他,“你该恨我的,我这样混账一个人,做了许多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不恨?”
陈昭又想起他方才自认的“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总算知道了今日李濂一反常态是何缘由。他心想,你都已经是天下之主了,古往今来这么多帝王,也没有几个真讲忠孝仁义的。
他对李濂说:“你可是我的九郎啊,只要你不嫌弃,我总会在你身边的。”
“我哪里配得上你这样。”李濂语气低沉。
“你成日里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陈昭小声抱怨一句,又唤他,“九郎啊,”
李濂应了一声之后,他接着问:“你说这话之前怎么不先想想,我一个亡国罪人,又哪里配得上你这样待我?”纵使李濂解释过是因他雪中送炭为李家仗义执言,与多年的情谊,可这些远远换不来一个交心的挚友。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你我相交十年,你居然还能对我说出配不配的话来?”
仿若一记重锤敲在心上,李濂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未尽之意。抬头一笑,对他说,“我懂了,多谢。”他与陈昭之间从来都没有什么相配,只有以真心换真心。
陈昭知他现下心情低落,却也万分不愿见他为这等小事分心,只说:“我都明白的道理,我的九郎自然也能想通。”你可是要当千古圣君的人物啊。
李濂眉眼舒展开来看他片刻,放下手中东西,拉着陈昭一同坐在榻上。看见陈昭殷切的眼神,他又凑近些,把下巴搁到陈昭肩头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来陪我么?”
这样的姿势下,陈昭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自己午后与王月枫相见之事肯定瞒不住李濂,他心想莫不是李濂要趁机再把他软禁起来,以免这段时间他与人接触商讨。
没等他回答,李濂先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因为我只有你了啊。”
“再没有其他人能陪我片刻、与我说几句话了。”
李濂离了他的肩膀,坐正身子,双手扶着陈昭的双肩,让陈昭转身与自己相对。
陈昭心头猛地一跳,****自己的姿势。他与李濂之间的距离不足半臂,一抬头就对上了李濂琥珀色的双眸。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厢沉默之时,李濂双手从他肩头移到脖颈两侧再到双颊,引得他下意识地一抖。而后李濂又凑近了些,像是在端详他的面容。陈昭甚至能看清他眼中自己的影子。
陈昭望着他的双眼心想,这世上有这等颜色的珍宝么?就算是有,定也没有这样夺目的光彩。他正出神时,李濂突然与他紧紧相拥,唤了他一声:“阿昭啊。”这一声里有欣喜也有无奈,像是久旱的农人忽逢甘霖,也像是漂泊已久的游子终于归家。
“做什么这样叫我?”陈昭闷声问道。
他想起自己在弘文馆进学时,侍讲曾解释的“昭,日明也”,还有很久之后,李濂对他说,“‘昭’是个很好的字,寓意也很好,圣人给你取名字时定是很看重你的。”那时他尚不知,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从李濂口中被叫出来时,会令自己心神颤动。
李濂松开他,答道:“突然想起来,你不是说不喜欢自己的表字么?”
经他这一提醒陈昭才想起来,似乎是有这么回事。但他也只在早年间随口提过那么一两句,年岁已久,连他自己都将曾经的那份不喜抛之脑后了,没想到李濂还能记起来。
“没有,早就没有不喜了。”陈昭又问,“那你怎么不接着叫‘五郎’?”
李濂一笑,很不正经地与他说:“世上有千万个五郎,可我的阿昭却只有眼前这一个。”
陈昭右手藏在自己衣袖中,在对面人看不见的地方拽紧了袖口,说:“你还是称表字吧,直接称名太奇怪了。”
“听你的。”李濂一口答应,“既明。”
“我也没有其他人了。”过了许久,陈昭才闷闷地说出这一句来回应,刚说出来,他又立刻改口,“我早就只有你了。”
李濂笑着摇头说道:“怎么就混到这份上了?只剩你与我两个人相依为命。”
“那你的温乔呢?”陈昭又问,他早听说李濂器重温乔,君臣相得,几乎到了事事商议的地步,没理由连几句贴心话都说不了。
“修懿啊,”李濂把头靠在陈昭肩膀上,叹了一口气缓缓说,“他是有大志向、做大事的人。”
陈昭笑他:“说的跟你不是一样。”
李濂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陈昭心跳声,他有现在是野心与一统天下的志向,但总会下意识地自认是个胸无大志纨绔子弟。
“我先前说,只求承荫入仕,而后寻一富庶州县外放,从此不理政事只谈风月,不是说来逗你笑的。”
陈昭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问他:“你怎么样?”
“还行吧,”李濂答道,“至少现在没什么事。”
陈昭小心翼翼地伸手,从背后揽过他,低声说:“我问的是七年前。”
七年前啊,李濂心想,那可真不是个好时候。他用半开玩笑地语气说:“那是真不大好。毕竟于我而言,那时候算是天塌了。”
兄长战亡的消息刚传来时,他茫然不知所措,心里想着要查清真相为兄长报仇雪恨,却完全是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做。他既不能提着剑冲进京城闯入太极宫,也没办法指挥大军再与甸服对战一场。为兄长守灵时,他才从最初的悲恸中稍稍走出一些,至少可以静下心来谋划后面的事。朝廷要派人来领陵州大都督一职,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很快就因中年丧子而病倒。
他便一面与新任大都督虚以委蛇,一面在暗地里招揽兄长旧部,还要分出时间照顾母亲。朝廷说是兄长贻误战机以至战败,该领失职之罪,他便咬着牙替兄长领了这份强加之罪,甚至不敢在人前表露哀伤,生怕被人抓住把柄再被告一个心怀怨怼的罪名。
即便时隔多年,再忆起往事依旧是心惊胆战,他不忍回忆,只说:“反正都过去了,我现在也挺好的。”
七年时间足以他锻造一幅铠甲,让自己无畏风雨,甚至在他人看来像个不苟言笑的帝王样子。可一旦在人后脱下战甲,他内里依旧是个娇生惯养、遇到事只知道躲到兄长后面的小公子。只是时易世变,如今他能够脱下战甲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陈昭突然冒出一句“抱歉”来。
李濂笑他:“与你有什么关系,要你来道歉?”对不起他的是朝廷,是已经入土的长德皇帝,而非陈昭。他分的清楚——或许也不是分的清楚,只是单纯地对陈昭特别——他也曾想过,若他进京时,坐在帝位上的不是陈昭,而是长德皇帝或是宗室里其他什么人,那他大概已经暗地里将人处死了,或许在处死之前,他还会将人折辱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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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先吃一章的糖φ(>ω<*)
李濂这样子撩下去早晚会出事的(快了)
接着求评论QAQ 春衫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