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蠧

　　【题解】

　　“廉蠹”是黄汝亨的发明。这一附录部分其实才算是他自己真正的独立思考所得，也是他相较于费枢在历史人物的认识和评价方面略显特别之处。那些违逆人的本性而残忍严酷者，没有恻隐之心，捐弃仁恕之道，虽廉亦不足以效法。而被冠以“诈”“谲”“贼”“奸”之流，则是典型的反面教员，也是当今时代反腐倡廉需要重点予以关注的。

　　孔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孟子推言恶似而非者，曰：“恐其乱德。”谓：“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然则有不廉不洁之行，即不得似，似之固已廉洁矣。至举乱贼之恶名而加之，孔孟不已刻乎？曰：“诛其心也。”夫盗跖恣睢暴戾，庸人皆知其非。至于似则忠信廉洁之名归焉，将使贞白粹清之士无以自异。故孔孟痛恶之，不少假贷，况夫诈谲酷烈，而阴贼人，显乱家国，残忍骨肉者乎？公孙弘、牛僧孺，天下之所谓贤良文学人也；张汤，明习法令人也。其罪讵至与卢杞同科？而予并以为“廉蠹”，遵孔孟之训，辨真似之介，不敢不严也。乃若鄙琐陋劣，如接屐衔绢之流，丑态飞动，不待识者为之汗颜，何足道哉，何足道哉！余摘之得十人。

　　【注释】

　　① 乡原（yuàn）：即乡愿，指乡里那些言行不一、伪善欺世之人。

　　② 恣睢：凶残横暴，任性而为。

　　③ 假贷：宽容。

　　【译文】

　　孔子说：“乡愿，是败坏道德之人。”孟子由此而厌恶那些似是而非之人，评价道：“担心他们败坏道德规范。”又说：“这类人平日好像忠诚守信，行为也似乎清正廉洁。”这样说来，有不廉不洁的行为，就不能够做到好像廉洁的样子，既然相似那么本来就是廉洁了。至于用乱贼这样的恶名去评价这类人，孔子和孟子难道过于苛刻了吗？答道：“这是为了揭露他们的真实意图。”盗跖凶残横暴，庸人都知道他的罪孽。而那些看起来好像清廉正直之人，倘若享有忠信廉洁的美名，将使得那些真正清正廉洁的人无法与之区分开来。因而孔孟非常痛恨这种人，对他们毫不宽容，更何况那些奸诈严酷阴狠残忍，背地里害人，公开扰乱家国，残害骨肉的人呢？公孙弘、牛僧孺，是天下所谓的贤良而有才华的人；张汤，是明习法令之人。他们的罪行怎会和卢杞一样严重？但我将他们合称为“廉蠹”，是为了遵从孔孟的训诫，去辨别真的廉洁与伪装廉洁的区别，不敢不严格分别。至于那些卑鄙猥琐陋俗低劣之人，如同接鞋衔绢之流，他们丑态毕露，人们不需要有什么见识也会为之汗颜，他们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我选取了十个人列名廉蠹。

　　酷 郅都

　　郅都，河东大杨人也。以郎事文帝。景帝时，为中郎将，敢直谏，面折大臣。尝从入上林，贾姬在厕，野彘入厕。上目都，都不行。上欲自持兵救贾姬，都伏上前曰：“亡一姬，复一姬进，天下所少宁姬等邪？陛下纵自轻，奈宗庙太后何？”上还，彘亦不伤贾姬。太后闻之，赐都金百斤，上亦赐金百斤，由此重都。

　　【注释】

　　① 大杨：县名。在今山西洪洞。

　　【译文】

　　郅都，是河东郡大杨人。他曾以郎官的身份侍从汉文帝。在汉景帝时担任中郎将，敢于直言进谏，在朝堂上敢当面驳斥公卿大臣。郅都曾随汉景帝到上林苑，贾姬上厕所时，一只野猪窜了进去。景帝向郅都使眼色让他去救贾姬，郅都不去。汉景帝想自己拿武器去救贾姬，郅都跪在汉景帝面前拦阻说：“失去一个姬妾，又会有一个姬妾进来，天下难道会缺少姬妾吗？纵使陛下您不珍重自己，那又如何向祖宗、太后交代呢？”于是汉景帝便回去了，而野猪也没有伤害贾姬。太后听说了这件事，赏赐郅都金百斤，汉景帝也赏赐他金百斤，郅都由此得到重视。

　　济南氏宗人三百余家，豪猾，二千石莫能制。于是景帝拜都为济南太守，至则诛氏首恶，余皆股栗。居岁余，郡中不拾遗，旁十余郡守畏都如大府。

　　【注释】

　　① ：音xián。

　　【译文】

　　济南郡有个氏家族共三百余家，强横奸猾，郡太守无法管制他们。于是汉景帝任命郅都为济南太守，郅都到任就诛杀了氏家族的首恶，其余的人都吓得两腿发颤。过了一年多，郡中路不拾遗，附近十几个郡的太守敬畏郅都就像敬畏上级长官一样。

　　都为人勇，有气，公廉，不发私书，问遗无所受，请寄无所听，尝称曰：“已背亲而出身，固当奉职死节官下，终不得顾妻子矣。”

　　【译文】

　　郅都为人勇敢，有气节，公正廉明，不看私人信件，谁送的东西也不收，任何人说情都不听，他曾说道：“我离开了亲人在外为官，应当奉公守节死于任上，不能再顾及妻子儿女了。”

　　都迁为中尉，丞相条侯至贵倨也，而都揖丞相。是时民朴，畏罪自重，而都独先严酷，行法不避贵戚，列侯宗室见都侧目而视，号曰“苍鹰”。临江王征诣中尉府对簿，欲得刀笔为书谢上，而都禁吏弗与，魏其侯使人间予临江王，王既得，为书谢上，因自杀。窦太后闻之，怒，以危法中都，免归家。景帝乃使使即拜都为雁门太守，便道之官，得以便宜从事。匈奴素闻其节，举边引兵去，竟都死不近雁门。匈奴至为偶人象都，令骑驰射，莫能中，其见惮如此。匈奴恚之，乃中都以汉法，帝曰：“都忠臣。”欲释之。太后曰：“临江王独非忠臣乎？”于是斩都也。

　　【注释】

　　① 条侯：即周亚夫。

　　② 临江王：刘荣（？—前147）。汉景帝庶长子，汉武帝刘彻的兄长，曾被汉景帝立为太子。景帝七年（前150）正月，栗姬失宠，废刘荣为临江王。

　　③ 魏其侯：窦婴（？—前131）。西汉大臣，汉文帝窦皇后的侄子。

　　④ 窦太后：汉文帝皇后，汉景帝之母。

　　【译文】

　　郅都后来升任中尉，当时的丞相条侯周亚夫地位尊贵，为人最是傲慢，而郅都见了丞相也仅仅是作揖而已。当时民风淳朴，人人害怕犯罪，洁身自重，而郅都却率先实行严刑酷法，执行法令不避贵戚，使得诸侯王公和皇家宗室都不敢与他对视，给他起了个绰号叫“苍鹰”。临江王刘荣被召到中尉府受审时，想要拿刀笔给皇帝写信谢罪，而郅都不让官吏给他，魏其侯让人偷偷拿了刀笔给临江王，临江王拿到了刀笔，写下了给皇帝的谢罪信后就自杀了。窦太后听了这件事，大怒，以郅都行严酷之法为由，将其罢免归家。汉景帝于是派出使者任命郅都为雁门太守，让他抄近路赴任，遇事可无需请示自行决断。匈奴早就听闻他的为人，将雁门周边的军队都撤去了，直到郅都去世都没有再靠近雁门。匈奴曾用木头刻了一个郅都的雕像，令骑兵习射，没有能射中的，他们就是这样害怕郅都。匈奴人恨他，于是用汉朝的法律来构陷他，汉景帝说：“郅都是忠臣。”想要释放他。窦太后说：“临江王难道不是忠臣吗？”于是处斩了郅都。

　　郅都不发私书，不受馈遗，廉矣。乃民朴畏罪而独任严酷，令人侧目，号“苍鹰”。彼宁成“乳虎”，赵禹“贼”，深相效仿为残刻，草菅人命，此其廉害甚于贪。

　　【注释】

　　① 宁成：西汉酷吏。曾任关都尉，出入关者说：“宁见乳虎，无值宁成之怒。”

　　② 赵禹：西汉司法官，与张汤论定律令。

　　【译文】

　　郅都不看私人信件，不接受馈赠，这就是廉洁。但是百姓民风淳朴，害怕犯罪，他却一意实行严刑酷法，让人侧目，称他为“苍鹰”。此外还有宁成号称“乳虎”，赵禹被称为“贼”，他们彼此效仿，残忍苛刻，草菅人命，这就是为什么说他们的廉洁为害甚至超过了贪墨。 廉吏传（精）--中华经典名著全本全注全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