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城的冬天特别冷,夏天也特别热,唯有春末夏初之时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阳光,微风,和空气中淡淡的叶子香气,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变得热爱生活。
除了大龄社畜萌新季玩暄。
他已经和一家公司的代表在电话里扯皮快两个小时了,在此之前这样的对话已经进行过四五次。
季玩暄真的搞不明白,为什么那么简单的要求就是始终得不到明确回应。
就好像他们公司从老总到前台每个人都有决策权似的,谁都可以在他的图纸上凭空修改一道——天知道现在才只是在定制展台。
他郁闷得满脑门网格阴影,态度生硬地打断对方冠冕堂皇的说辞:“不用解释,我再也不想听了。加价百分之三十,原封不动就按照我的图纸来,所有都是。能做就做,不能做拉倒。”
对方代表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低声下气地表示绝对照做祝大家合作愉快。
挂了电话季玩暄仍然不开心,趴在小桌上心烦意乱地挥空拳。
路拆从花园走进来,手上还有干水泥,也凑热闹地捏了捏季玩暄苹果头上的小辫子。
“怎么不高兴?我在门外都感受到你要用钱砸死对方的气势了。”
那还不是狐假虎威吗。
季玩暄坐起来,抱着歉意道:“对不起啊,拆,让你破费了。我本来和他们商定的价格就已经比市价高一档了,就是怕他们看我面孔生好忽悠,下手糊弄人。”
哪想到这些人仍然从头到尾都在扮猪吃老虎。
季玩暄越想越生气:“嫌钱不够不能早说吗?平白浪费我时间精力,这下又要从头开始。”
路拆想得挺开:“早和你说你不就立刻挪窝了吗。好不容易逮到傻财主,当然要狠狠宰上一顿。”
季玩暄很忧郁:“其实他们前两次敷衍的时候我就隐约看出来了,可我就是不想顺着他们的心意,但偏偏又割舍不下他家做工的质量,这才磨到了现在。”
他难过得像只小哈巴狗:“我是不是真的很傻很天真?”
虽说毕业后也有了三年的工作经验,但他对费力钻营往上爬毫无兴趣,真正辛苦的只是画图做方案而已。他跟的小组boss也是中国人,很照顾这个看起来有点内敛的师弟,也不太让他负责对外谈判打交道。
到如今二十好几了,身上竟还是一股傻乎乎的学生气。
路拆揉了揉他的头:“天真不好吗?就因为了解你会为了我事无巨细层层交涉,我才放心把这些都交给你。”
薛璐鹿预计月底就会回来,路拆给她准备了这一系列盛大惊喜就是为了正式求婚。他为了这一刻等了十几年,恨不得事事亲历而为,但时间却不等人。
除了季玩暄,路拆真的想不出更好的人选来帮助自己了。
“不用怕多花钱,我的钱都是为了璐鹿挣的,而你现在就是在帮我实现她的一小部分梦想,和我的整个梦想。”
季玩暄呆呆地看着他,明明已经不是第一次被这个宇宙第一的恋爱脑震撼,心里却还是再次被撩动起圈圈涟漪。
“你这一辈子都在为璐鹿姐活着,偶尔不会觉得有一点点遗憾吗?”
虽然很煞风景,但季玩暄还是不怕被打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好在大老板没有要揍小员工的意思。
路拆站在一人高的盆栽边上,揣着西裤裤兜安静思索了好一会儿,方才颇为郑重地回答他:“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可能碰见一个人,我只是有幸遇见璐鹿比别人早了一些。”
他没有说爱,但句中的力量好像比单纯谈爱情要大得多。
季玩暄低下头开始在摊开的本子上圈圈画画。
路拆扬起眉毛,困惑道:“你在写什么?”
季玩暄头也不抬:“《路拆情书》,至今刚刚编写到第七卷。一生还长,璐鹿姐回来后,这项宏大的收录工作就要彻底交到她手上了。”
路拆抽了抽嘴角:“你平时骚话也不少,怎么不编本自传?”
“我?”季玩暄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如果是我的话,那就只能是《穷困潦倒之人的情书》了,光听名字就很滞销。”
大老板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在不停震动,路拆拿起来一条一条回复消息,漫不经心道:“我一直好奇,你那天下午除了面试,都干了些什么?”
季玩暄:“……”
没干什么,吃了包子,看了话剧,被沈放开车送回家,浑浑噩噩到今天。
他就像个缩头乌龟,在没人搭理自己的时候猛抻脖子往外观景,但只要他仰望的那个人伸手轻轻敲一下他的龟背,季玩暄就会立刻惊吓过度缩回壳中,再也不敢探出脑袋。
他感觉自己像个没用的废物,可是饲主却很有耐心,每天都在给他发“早安”“午安”“晚安”。
和从前一样又不一样,这一次沈放吊足了耐心,似乎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连季玩暄最近龟缩着不找他玩了也没关系。
沈放想让他自己想通。
但自己到底在想不通什么呢。季玩暄很苦恼。
他只是感觉自己很自卑。
这点自卑在别人看来也许荒唐可笑,但对他来说却是天大的障碍。
九年前他因为这自卑跑了,九年后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回来了,但却再次被这自卑绊住了脚步,让他看着沈放就站在自己两步开外,可怎么也不敢迈动腿。
真他妈的波浪号了。
在诸多公事中穿插回复了小关六七八条鸡毛蒜皮的小事之后,路拆终于失了耐性,直接给这个精力过于旺盛的小子发了最后一条消息过去——“老实看店,要不就在家歇着,别成天想着过来添乱”。
和季玩暄一样,小关叭叭叭的嘴巴也像突然被拉上拉链,彻底变成了一个锯嘴葫芦。
路拆放下手机,淡淡地看了一眼趴在桌子上郁郁寡欢的打工仔,漫不经心般说出了不得了的一大段话。
“你当年出国先斩后奏,也不在巴黎。谁都不知道你下落的日子里,沈放找你找得发疯。后来知道你去了澳洲,沈放便不再提你,但他接下来断断续续休学了整整一年。”
路拆顿了一下:“因为诊断出抑郁先兆。”
手中的签字笔一个不稳掉到地上,一口气滚到了洋房一百年历史的鎏金门边。
季玩暄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盯着路拆,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任何开玩笑的神情。
“这不可能……顾晨星说了,他确实是在我们第二年参加的高考没错。”
路拆的目光复杂起来:“他高三上了没多久就回家了,但还有他爸在。沈放是直接去高考的。”
比其他考生少了几乎一整年系统的复习时间,十几岁时每个珍贵的日夜,他都有可能正沉湎于与父亲的斗争,和季玩暄在母亲之后再一次不告而别造成的痛苦之中。
即便是这样,沈放仍然以相当大的优势考进了燕大医学院。
那如果他去上高三了呢?
他会像每一个平凡与不平凡的高中生那样,辛苦完成三年学业,最终考上自己理想的大学。哪怕最终的成绩差强人意,他也完全可能会拥有与现在截然不同的崭新人生。
明明很久以前他说过的,要回南方看看一年到头叶片都不会凋落的街道。
季玩暄忽然觉得呼吸困难,浑身受不了地颤抖起来。
沈放和他不一样。
季玩暄受不了自己一念之差便改变了一个人的一生。
路拆伸出手想安慰他,但季玩暄眼中的痛苦实在太过巨大,不是他拍一拍肩膀,说一句“与你无关”就能解决的。
或许应该遵守与沈放的约定,不告诉他才是。
路拆无力地垂下手臂,声音很轻,像是稍微大点儿的动静就能把季玩暄震碎似的。
“今天放一天假吧,逗逗。”
有什么想见的人,想做的事,想说的话,现在都可以去了。
别怕。
看到微信消息的时候,沈放才刚走出实验室。
季玩暄最近沉迷用短信和他字斟酌句地聊天,沈放虽然有些不解,但也大抵猜得出是因为对方不好意思诉说的小心思。
沈放看不得季玩暄对自己小心翼翼的模样,但又不敢逼他太紧,于是哄着他,也如他所愿的那样偶尔冷着他。
只是这并非自己本愿,做起来难免容易失手,一不留神就把握不好适中的度,上次就好像吓到他了。
季先生久不在自己身边,面上虽然不显,性格却已大变,变得像只小兔子,相当容易受到惊吓。
沈放只好在季玩暄惊慌失措钻回洞中时,安安静静在门口守着他,以免他家的傻兔子被别的猎人拎着耳朵去剁成包子馅。
敲门的唯一安全词是“短信”,季玩暄迷恋这种交流方式,沈放就顺着他来。
可半个小时之前季玩暄却在微信上问他:“在学校还是医院?我可以来找你吗?”
而沈放当时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显微镜看病变细胞,根本不知道手机响了。
沈放皱了皱眉,直接拨了电话过去,短暂的空白停顿像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可好不容易出声的却是宣告“对方正在通话中”的冰凉女声。
再打过去,依然占线。
他解着白大褂紧实的扣子,脚步不停地往外走。
“沈放。”身后有人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看见同组的一个组员拿着报告向自己走过来。
“这几个数据好像有点问题,我们还是再做一次实验吧。”
还做?沈放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明白了自己平日里是怎么给其他同学压力的。
“抱歉,我有点急事,今天大约没时间了。桌上有我的笔记,你可以先看看是哪个环节失误了。”
这位组员叫赵恺,是他们系很厉害的一个人,比沈放还沉默寡言,成绩也不相上下。
但赵恺的生活几乎完全只有医院和实验室,每天都沉浸在小白鼠病理的各种临床运用之中,这一点连发疯时间的沈放也比不上。
原本因为同样的话少和“实验第一活着第二”,他们两人彼此之间还挺互相欣赏。但看赵恺冰冷面孔上此刻难得显现出的一道裂缝,沈放知道,这段惺惺相惜的错觉大概要到此为止了。
人家是真的醉心学术,他却是想给自己不停找点事干才没日没夜地泡实验室。求学态度如此不纯粹,他也很唾弃自己。
最后一颗扣子也解了下来,沈放脱下白大褂搭在手臂上,冲赵恺摆了摆手:“先走了。”
楼道里的其他同学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直到赵恺脸色难看地转身回到实验室,沈放的室友才反应过来,大步跑出去追上了他,兴奋道:“年级第二!你终于想通要走下神坛,和我们这群平民为伍了?”
都什么有的没的……沈放又拨了一遍电话号码,这次倒是不占线了——可季玩暄直接把他挂了。
他先是用深呼吸来缓解内心的焦躁,再转过头和室友说话分散注意力:“我平时让你们很难受吗?”
室友挠了挠头:“难受倒不至于吧,就是有时候看着压力挺大的。但你和赵恺不一样,你是因为明明比别人优秀还那么拼命,他……啧,啧啧啧。”
啧了半天也没啧出个所以然。沈放平时和同学交往不深,也就和室友多说几句话,对自己在大家眼中的模样并不了解,赵恺是什么样的人他更不清楚。
他无心和人在背地里嚼舌,正欲岔开话题,却有一条新的消息提示音响起——谢天谢地,是季玩暄。
“我就在你楼下,别急,慢慢来。”
沈放松了口气,总之他没出什么事。
室友还在啧个没完,沈放把白大褂塞到他的怀里,倒退着走了两步:“帮我收进柜子吧,下次回来给你带蛋糕,栗子味的对吗?”
得到回应后他便转过身,摆了摆手,几步消失在了楼梯间。
室友愣在原地,许久之后才伸出手,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立刻痛得五官拧成一团。
这么多年朝夕相对,今天却是他第一次见到沈放露出如此生动的表情。
就像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的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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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几秒后室友又反应了过来:“谁喜欢吃栗子味儿蛋糕啊!”
季玩暄喜欢呀。 潦倒者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