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七有些愣,顾清昭倒比她冷静地多,先是扶她在长凳上坐下,又拿起了茶盅给她倒了一杯凉茶,送到她面前来。
夏十七垂眸,古朴茶杯中正倒映着她血色全无的容颜,那幽深的眸光中,又似乎有浓重的忧愁。
顾清昭见她不喝,便拿起了茶杯,将杯沿递到她唇边。只需她微微低下头,便可以就着他的手喝下这杯茶水,然而夏十七仍旧迟迟未动。
在他们身后,夏小荷和陈芸杉已经噤声,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确信谁都不知方才夏十七过来了。
天色仍旧有些冷淡,空气中飘荡着的细细雨丝扑在人面上,宛如一道道细密的针,让人觉得凉丝丝的同时,又有些刺扎。
按理来说,今日本不是艳阳高照的好日子,然而却是黄历上百年难得一遇的吉祥时辰。
夏十七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重如擂鼓。
偏偏她早已是个蛊人,又怎么还会有心跳声呢?
她没有喝顾清昭递到唇边的水,反而别过了视线,目光平静地看向夏小荷,从衣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瓷瓶。
瓷瓶是玉绿色,晶莹剔透,里头药水则是透明清澈,夹在夏十七手指间,那葱葱玉指有着说不出的好看。
“这是你的药水。如今,你可以告诉我,我是谁了吗……”
她的嗓音内有几不可见的颤抖。
原来,得知自己在这世上不是无凭无据的浮萍时,她的内心也会这样动荡,又不安着。
夏小荷沉默地望着她,二人一坐一立,自成对峙。
顾清昭陷入默然的神色,一旁陈芸杉也有些心惊肉跳,见旁边有客人要来,她忙做出收拾摊子的架势扬声说道,“抱歉抱歉,咱们今日要收摊了!”
想吃云吞的客人也只能悻悻然离开,目光往夏十七转了一转,正感叹这女子好看的同时,被一道眼神不着痕迹地剐了一道。
顾清昭默然坐在夏十七身侧,二人的距离并不近,但顾清昭伸出一只手搭在夏十七背后的木桌上,庇护的架势谁看了都懂。
夏十七扬起眼神望着夏小荷,夏小荷也垂眸瞧着她,不动声色的目光里,暗暗涌动着波涛。
“其实——我也不知你是谁。”
夏十七目光微动,又听见她继续说道,“但你会唱我派镇魂曲,又与我派所供奉圣主画像上之人那样相像,我可以肯定——你是我族人。”
夏十七格外艰难地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夏小荷动了动唇瓣,只轻道,“你若想知道,便与我一同回去。”
“可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人。”
夏十七问出自己的疑惑,“你从前是夏小荷,如今又是谁呢?”
夏小荷意料之外地怔住,转眼她就回过神来,淡淡说道,“我是失去记忆的夏小荷,又是恢复记忆的柳荷。这二人,都是我。”
夏小荷是她内心最脆弱的一面,当她遭遇巨变,不愿面对这些人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便藏起真实的自己,让软弱的夏小荷走出来替她挨过七年光阴。
而后,她一朝苏醒,惊觉自己躺在昔日仇人身侧,又为从前的属下生下一女,内心的复杂怎一个了得?
夏十七忽的问道,“你就是紫宸口中的宗主,是吗?”
夏小荷,如今是柳荷了,她怔住,在记忆里翻找了一番紫宸这个名字,只能想到当年柔软的小姑娘——“宗主,您不能爬那么高,当心摔着了。”
那个软绵绵的小姑娘还伸出手,准备趁她从树上掉下来的时候接住她。
更遥远的记忆呼啸而来——
“紫宸,你主子平日里最喜欢什么?”
“我主子啊,她喜欢漂亮的衣裳和首饰,还有山顶上常年盛开不败的湖兰花。”
“若是我日日采下湖兰花,你可否替我放到她窗棂前?”
“呵呵,白止大哥,你自己不能把湖兰花放到主子窗棂前吗?我每日可是要睡懒觉的。”
“……我怕她知道。不若,我也送你湖兰花?”
“成交!”
那时她躲在暗处,听见紫宸和白止的对话,笑得前俯后仰。她还不知白止为何要对她那样好,处处护着她,又想尽办法打探她喜欢的事物,每回下山还会用身上所有的银两替她买各式各样的衣裳首饰小玩意儿。
她每回收下来,总能看见白止欢欣中又有着失落的眼神。
她总会想,白止在失落什么?
直到,她要嫁给成玉的那日晚上,白止立在她窗下,对她说,“宗主,我知我卑微,可我恋慕你已久。若有来生,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手!”
所以他才趁着她失去记忆流落添香阁的时候,想要通过那样的手段让她中意他。
可他忘了,即便失去记忆,她也在成玉破窗而入的那个瞬间,记起了曾经爱过他的心情和感觉,于是再次万劫不复!
良久,柳荷才收回了思绪,轻轻颔首。
“紫宸她在哪里?”
夏十七淡道,“她就在煊王府中,你自己去寻便是。”
柳荷眸中终于亮起了光芒,她微微一笑,道了一句谢。又走到夏十七面前,素手拿走了夏十七眼前的药水,珍而重之地说道,“谢谢。”
夏十七以为柳荷这么走了之后,便是结局了,但她没有想到日后,华月之巅的人来的那样快。
这是后话不提,夏十七怔忡的时候,一辆极华贵美丽的马车停在她面前。
小厮飞快搬着台阶放好,极勤快地掀开车帘,准备迎接楚云阁走下马车。
这也是夏十七过了这些日子,第一次见到楚云阁,他着一袭月牙色衣袍,芝兰玉树地走下来,朝着她拱了拱手。
“夏姑娘,好巧!”
夏十七起身,冲他也行了一礼。
“星沉呢?”
楚云阁此番来,不光是为了星沉,还是为了问十方阁主一句,星沉究竟来自何处?
早先在云凝山庄的时候,楚云阁内心就有一个隐隐约约的猜想——若是当年窦君媛的孩子没有死呢?那个据说早已夭折的孩子,他只见了一面,就被伤心欲绝的窦君媛送去了别庄安葬。
后来他也没有记起那个孩子,直到星沉的出现。彷如一道劈开天地的暗夜之光,径直照亮了他原本昏暗的日子。
如此想想,他忽而有些肯定——星沉就是那个夭折的孩子!
夏十七却淡淡地瞧着他,没有回应。
楚云阁微怔,走到她面前来,背着天光,俊美容颜有轻微的柔和。
“夏姑娘是对在下不满?是因为在下这段日子不在,可有人欺负了你与星沉?”
他转眸朝向顾清昭,轻声问道,“沈剑,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顾清昭直起身来,身形有些凝滞,他面朝楚云阁,说道,“馆主,星沉之事,我还需与你谈谈。”
夏十七忽的走了。
她身形极快,背影在忽然奏响的乐声中,猛地一顿。
“礼成——”
就在这一刻,顾清昭匆然抬眼,正瞧见夏十七摇摇欲坠的身形。他快行两步,急急上前揽住夏十七的肩头。
楚云阁的嗓音已经从后头传来,“夏姑娘这是急火攻心,你将她抱到我车上去,我们这就回医馆。”
顾清昭毫不迟疑,弯身将夏十七打横抱起,旋即快步跟上楚云阁。
夏小荷抱着手臂,微眯起眼眸瞧着他们乘着马车远去,陈芸杉轻声问她,“你所言那画像上的人……她可还在?”
夏小荷嗤笑了一声,原本平庸的容颜因为这满是讽刺的一笑,反而越发有些光彩照人。
日光下,她两行贝齿洁白而整齐,正闪烁着光辉,却似森森冷意,一下扎进了陈芸杉的心中。
“那人啊,早在两百年前就死了。”
那夏十七怎会与画像上的人相似——
陈芸杉错愕着,便见夏小荷拈起围裙,仔仔细细地垂眸擦干净了手上的脏污,又见她抬眸,朝着自己璀璨微笑。
“陈姑娘,日后这摊子就全凭靠你了。”
夏小荷摆摆手,走得格外潇洒。
陈芸杉自心口,长长叹出一口气,轻道,“难道所有的相聚,都是为了离别吗?”
苏斐南要走,如今夏小荷也要走,再往后,说不定夏十七也要走。她和季沉欢两个人,像是这世上飘零的浮萍,不知该身往何处,只余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夏十七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渐暗,她惊坐而起,忽而问道,“如今何时了?”
顾清昭低低伏在她身侧的床沿,闻言直起身,神色有些疲惫,却仍是说出两个字。
夏十七莫名有些心惊,她掀开被褥就要下床,“我要去接星沉。”
她这心中,总有些捉摸不定的不安。
顾清昭扶住她的臂弯,待夏十七定住之后,他俯下身去,手指轻轻搭在夏十七的鞋履上,一丝不苟地为她套好了鞋履,才就着衣摆擦了擦手,又去扶她。
“馆主还不知星沉的事情,但他早已差人去接星沉了。”
夏十七点点头,也不急着去接星沉了,反而若有所思地问道,“你为何不告诉楚云阁——星沉是他的孩子?你分明知道他很喜欢星沉。” 蛊惑王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