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七猛然惊醒之时,日头已经照到了天空正中央的位置。昨日一场夜雨,反倒让今日的天气出乎意料地晴好了起来。
她怔了怔,目光先是从星沉面上滑过,再落在杜若微和顾柔柔的面上。记忆,也在一瞬间重新鲜活起来。
昨日她带着药汤来到星沉这里,却听得里头一阵呜呜咽咽,像是几个人抱在一起痛哭,有些感人,更多的是渗人。
大半夜的,古色古香的屋子中隐隐飘出一阵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嚎,传出去都会吓死人。
偏星沉的嗓音最尖利,他嘶声喊着,“娘,您为何迟迟不来寻我?”语气中有绝处逢生的惊喜,也有许多的怨怪。
又有女声哽咽着说道,“煌儿,不是娘亲故意不来寻你,而是你爹他……”
她忍痛难言,烛光将她的背影倒映拉长在窗纸上,清瘦的身子柔弱而娇美,垂眸落泪的模样让人心中格外怜惜。
此时又听得杜若微道,“弟弟,当年你从我身边走失,我怪了自己多年,却因为当时磕伤了脑袋,忘记了你的模样。而娘亲因爹爹入狱之事,也是生了一场大病,谁都不记得了。”
星沉自哭了一场之后,情绪倒平稳了许多,他双眸红红地从顾柔柔怀中抬起眼神来,吸着鼻子十分委屈地说道,“我一直在等你们来找我,可昨日却有人告诉我,说娘亲已经死了,死在了她的手上!”
夏十七默然静立在院内,又听得顾柔柔说道,“孩子……其实,你不是我亲生的。”
见星沉变了脸色,她立即又道,“但我和你爹都将你看做自己的亲生孩子!你万万别嫌弃我们!”
说着,顾柔柔见他双眸红的跟一只兔子似的,便忍不住心疼,想要将他抱进怀中,却被星沉侧过身避开。
“你们若不是我的爹娘,那谁才是我的爹娘呢?”
他失落地低喃着,神情由欢喜变为悲伤,乌黑水亮的大眼睛似乎会说话一样,从中传递着源源不断的难过情绪。
顾柔柔轻道,“孩子,当年你才出生,却被人丢在了树林中。我与你爹正好坐马车回故土,途经树林,见你实在生得讨喜,又一副可怜的模样,才不管不顾地带你上路。我们也不知你的亲生爹娘如今身在何处,但当年若非他们狠心抛下你,我们也不会将你抱回来。可说到底,终究是我错了,我那时就应该带着你去寻你的爹娘,不然何至于如今连你的生身父母一点踪迹都寻不到?”
杜若微惊骇不已,抓着顾柔柔的手,好半晌才发出嗓音,“娘亲,你是说——弟弟是被他的爹娘抛弃的?”
顾柔柔赶忙竖起手指,搁在唇边轻“嘘”了一声,又朝他使了个噤声的眼色,杜若微瞥见星沉失魂落魄的模样,才彻底安静下来。
星沉隐忍着眼泪,没有让滚烫的泪水掉出眼眶。他不停地呼吸着,然而鼻间却越来越凝重,呼哧呼哧的沉重气息听上去又是好笑,又是让人难过。
夏十七就是在此时走进去的。她衣着素雅,裙裾飞扬,翩翩然走进之时,顾柔柔敏锐地察觉到来自背后的森森寒意,蓦然回首,沉下心绪。
眼前人有一副极好看的眉眼,淡如远山,却大气端庄,透着一股不染尘世的清艳。
夏十七淡淡开口,“当年是你们救了星沉一命,才让他活到如今,论理,我作为他师父,该好好答谢你们。”
顾柔柔忙道,“姑娘言重了,我们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当初带走他之后,我们回了故土,却又不小心将孩子弄丢了。我未曾想过还会有与他重聚的一日,如今,我心中甚是喜悦,还要感谢姑娘曾救我一命。姑娘的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只能此生常伴姑娘左右,做牛做马!”
杜若微走出来,倔强地望着夏十七道,“我娘欠你一个人情,我会替她偿还。”
夏十七摆摆手,她目前的麻烦多得要命,哪里还在意欠不欠人情的事?
“当初你们带走星沉的时候,可有发现他身上有什么贴身之物吗?抑或者,你们能否证明星沉是在何处何时被你们带走的?”
“这……”
顾柔柔哑然,谁会将当年的事情记得这么清楚?不过她还是认真翻找了一下记忆,随即略有些迟疑地摇头,“我并不曾见到他有贴身之物,反倒那一日是倒春寒,极冷的时候他身上却只裹了薄薄一层被褥。我与相公见他似乎是被人轻易丢下,想过要去寻找丢下他的人,却听得前方有人交手厮杀,便没有上前去了。不过我还牢牢记得那一日,正是正月十九的日子!”
星沉睁着茫然的双眼,望着夏十七问道,“师父,你们在说什么?”
夏十七探身覆上他的双眼,轻轻遮挡住他的视线,转向顾柔柔说道,“星沉生身父母的下落,我已有了眉目。如今你们既已相认,便也留在星沉身边吧。”
顾柔柔本意就想留在夏十七身侧,如今听得她这么一说,却是怔住,喃喃着说道,“你、你不怕吗?”
夏十七淡道,“怕什么?你总不会伤害星沉——”
她顿了顿,眸光忽而变得冷厉,“若有敢伤害星沉,我定会叫他生不如死!”
……
天光明亮,夏十七扶着桌案直起身,一旁杜若微和顾柔柔还困倦着,他们昨夜与星沉说了大半宿的话,夏十七给星沉喂了药之后便来了桌案旁练字休憩。
只是身下墨迹干了的宣纸上,那些笔走龙飞的字体一个个实在不好看,毕竟都是夏十七在心神极端走神的时候写下来的,她或许字迹都不知道自己写了些什么。
耳边却是一动,院落深处,有女子交谈道,“此番煊王爷离府,想必是凶多吉少。”
“那不是正称你的心意吗?煊王一死,这天底下还能与皇上争锋的——不就只有陈王世子一人。届时,你为他做的这些事情,足以让你在他身边谋得一个好位置了!”
“可我……煊王毕竟待我不错。”
“勿要心软!想想看你的心上人如今正等着你将这软骨散下进夏十七的膳食中,你若心软一下,咱们满盘皆输!”
“可我给夏十七下药,又怎比得上给煊王下药呢?”
“你是不是傻!夏十七是我们要用来胁迫煊王的!若是夏十七在我们手上,届时煊王一定不敢轻举妄动!”
再往后的争论夏十七已经听不清楚了,因为她心已乱。
苏斐南又要遇险!
她飞快起身,来到门前,唰一声拉开两侧门帘,旋即她快步走出去,身形飒飒明朗,如同一阵罡风刮过,颇有登云化仙的意味。
煊王府门口,苏斐南跨上追风,淡淡回眸望了一眼巍峨壮阔的煊王府。他眸中倒映着静谧的朱红色房檐,目光似乎变得悠远深长。
他似乎在等谁,又似乎只是往后瞧了一眼。
管裕携领全王府分列两队的所有侍卫单膝下跪,左手抵在右胸膛上,郑重长呼,“恭送王爷——”
他们不怕苏斐南一去不回!他们在期待苏斐南凯旋归来!
那浑厚雄壮的嗓音悠悠回响在巷内,让人不由得热泪盈眶!
围观的一众老百姓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他们生活在煊王府的庇佑下,才过了十年的安稳日子。如今苏斐南要走,他们无以为报,只能提上自己家中的各式膳食,像是鸡蛋熏干的肉块之类,都是他们家中最重要的食物,他们却肯送到苏斐南面前来,为他辞行。
“走吧。”
苏斐南挥退那些老百姓递来的食物,打马而过,背后简短的车马迅速跟上,速度宛如风驰电掣一般。
夏十七追出府门口时,苏斐南早已走出去老远。
管裕正垂眸,捏着衣袖轻轻掠过眼角,就这么瞧见了夏十七的身影,他猛地抬头,怔在当场,眸中的泪还没有来得及擦去,摇摇晃晃的水光内,夏十七抿唇走近。
“我要一匹马。”
管裕立即吩咐侍卫牵了两匹马来,他一跃而上,又替夏十七暂时把住缰绳,低低对着夏十七说了一句,“姑娘,你要保重自己,别让属下在王爷面前为难。”
夏十七神色淡淡,应了一声“好”。
管裕这才带着她打马走过苏斐南的路,所幸苏斐南背后跟着马车,走得再快也比不上夏十七和管裕两人。
日头渐渐高照的时候,夏十七闯出城门,在郊外追上了苏斐南。
他走的是一条格外干涸荒凉的路,更像是专门钻进旁人的圈套。夏十七勒紧缰绳,马儿踢踏着小步伐追上苏斐南。
管裕知趣地往后退,连苏斐南身侧的侍卫也让开了位置,留了一片安静之地给夏十七和苏斐南。
“心儿,怎么走的这么慢了?”
马车内,顾清慕侧卧着,敏锐地察觉到马车行进的速度变慢,她立即出声问坐在外头车桓上的心儿。
心儿是她的陪嫁丫鬟,也是她的心腹,见状有些迟疑,连脸色也变得有些莫测起来,“小姐……那个女子追来了。”
哪个女子?不用心儿说,她也知道! 蛊惑王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