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得好严实。”叶萧解开一层,又一层,足足解到了第七层,依然没看到里面有东西。
若不是孙大娘给他留下的印象一直极好,身上道袍带来从身到心的温暖,小道士简直认为这是耍人玩儿呢。
“这是什么意思呢?”叶萧很郁闷,感觉他像是在剥洋葱,一层有一层,眼瞅着就要剥得什么都不剩了还没有出东西。
突然——“咦?”叶萧手顿了一下,满脸惊喜之色。
在一层层褪下来的包裹最里面,有一层极细,极白,好像是最顶尖绢帛在细细地叠着。
绢帛纯白,白得晃眼睛,与之前每一层布料的风格都不一样。
隔着这层细软得一塌糊涂的白色绢布,叶萧能摸到里面似乎折叠着什么。
他长出了一口气,总算是到头了。
到了这个地步,叶萧反而不着急了,他托着下巴想道:“前面几层布料又粗又黑,包得随意粗糙,这最后一层细腻雪白,代表了什么?”他这时候已经明白,孙大娘做这般布置,定然有其用意在了。
叶萧想了半天,勉强只能从她的经历上去考虑,难道这一层白绢代表着是孙大娘纯洁无暇的少女心思?
想到这里,孙大娘叉着腰一眼横过来,遗人村长君莫笑、白衣王师游戏,以及整个遗人村无数豪杰全都变成了缩头乌龟样子的泼辣,小道士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将那个念头抛得远远的。
“管他的,先学会再说。”叶萧掀开了最后一层绢帛。
这会儿,他就不怕所谓的“谛听符”有什么难的,就怕孙大娘回来得太早,然后发现一番好意竟然没有被珍惜,大发雌威样子。
此时此刻,叶萧依然不觉得学会“谛听符”本身是一个障碍,他学过很多符箓,老道士传下来的,无名道书上有的,乃至各种机缘巧合学会的……不得不说,虽然在心里面小道士从来不觉得自己应该当一个道士,但他确确实实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道士。
这份轻忽,一直到叶萧打开了白色绢帛,看到里面露出的东西,以及随意地将手按到了上面为止。
“咦,就一张符,还有一小包什么东西?”叶萧看到包裹里面有一张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符箓由外向内折叠着,旁边有一个淡红色半透明的小包,里面似乎是朱砂一类东西。
小包上面还挂着一个小小的木牌,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两个字:猪砂。
“哈哈哈,还有错别字,可惜了这字写得真好看。”叶萧称赞了一声,除了白衣王师的外,他还真没有看过别这个更好看的字了。
到这个地步,他的心情依然是轻松的,随意地打开了折叠着的符箓准备一窥全豹,甚至连左手都空了出来下意识地比划出剑指,准备仿着学。
突然——“轰!”当叶萧的手按在符箓上,做出揭开的动作时候。
当他的指肚碰到符箓正面的符文,刚刚感受到符文的凹凸痕迹时候……叶萧整个人剧震,脑海中轰然一声巨响,随即面露茫然之色,浑身僵硬不动,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体内遁了出来,一直被吸入到了符箓当中一般。
在这个瞬间,天井里一直在熬夜的游某人若有所觉地向着屋里面望了一眼,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
他随手熄灭了炉火,熬了这么半天的药说不要就不要了,长身而起,向着叶萧房间走去。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游某人长驱直入,一直走到叶萧面前。
他似乎对小道士现在所处的情况早有预料,丝毫没有奇怪的样子,只是面露缅怀之色,徐徐地在叶萧的对面坐了下来。
一个神游物外,僵硬不动;一个席地而坐,目光片刻不离叶萧。
诡异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下去……“我……”“我……我是谁?”“谁……”“谁……谁是我?”无尽的虚空中,似有一个声音在回荡——叶萧自己的声音。
很快,他忘记了自己是谁,正在做着什么,从虚空中不住地落下,落到了一个人的身体里……“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物可报天。”“堂堂万物灵长,还不如一株草木。”叶萧在喃喃自语,侍弄着一株盆栽,树身虬结如苍龙,气根散落如胡须,奇形优雅,古趣盎然。
他是一个爱植物胜过爱人的人,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养着各种草木,有一座大大的园林,遍植天下异种,有君子之称的茶花,有花开只在一瞬的昙花,有铁树森森,有兰草葳蕤。
每日里,叶萧做的事情就是巡视园林,给草木浇水,去乱枝,松土施肥,除虫……忙碌而满足。
“只要有它们就够了。”“有它们陪我,就够了。”一日,新引进的珍惜树种叶片枯黄,叶萧于是多多浇水,日日灌溉,不厌其烦。
一月之后,珍惜树种成片地死亡,挖出来一看全是烂根。
原来,不是要浇水,而是其性喜干旱,枯黄也罢,死亡也好,全是水太多了,淹死的。
叶萧如老了十年。
又一日,半园林木萎靡,叶萧琢磨许久,认为是肥力不足故,遂一番辛苦,堆肥充足。
过半月,这半园林木皆死,原来竟不是肥力不足,而是有了病害,最终沉疴难返。
叶萧又老了十年。
再一日,剩下半园林木有了虫害,叶萧抖擞精神,采买了强力药物,日夜施放,害虫为之一空。
过七日,园林中最后一株林木枯萎。
原来,治虫之药过强,杀死了害虫的同时,也杀死了树木。
叶萧再老十岁。
竟是形容枯槁,一如一园的枯萎树木,他一生寄托毁于一旦,陷入崩溃边缘,有亲近人细心照顾,他却如失了魂魄一般,终日喃喃自语:“为什么我听不懂?为什么?”“要是能听得懂,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在周围一片惊呼声中,叶萧仰天便倒,气绝而亡……叶萧有一个外号,叫做狗王。
他养了很多狗,每一条都取了一个大将军名号,什么镇北大将军,什么冠军大将军,什么骠骑大将军……别人引以为笑谈,叶萧则以为傲。
他就爱养狗。
年逾三十,有老母在堂,妻早亡,留下遗腹子一个小小婴儿,除了极其孝顺的伺候着老母,疼爱着婴儿外,叶萧一心全都扑在他的一群大将军上。
一日,叶萧前往其他行省去察看狗种,忧心家里一群大将军们在老母的照顾下是否吃得好,夤夜匆匆归来。
一入家门,他就发现平日里早就迎出来的一群狗竟然没有动静,狗圈当中亦是静悄悄地。
叶萧心中大慌,向着老母孩儿住的屋里疾步赶去。
刚到门口,他就看到他最宠爱的大黑狗“骠骑大将军”从门里面扑出来,一口血腥,隔着好几丈叶萧就闻到了。
“不好。”叶萧大恐,急冲入屋中,到了里屋一看,发现老母与婴儿一起睡的床上凌乱一片,血污一片,更有狗毛洒在其上。
这个时候,骠骑大将军“汪汪汪”地又靠近过来,摇着尾巴,挨挨蹭蹭。
叶萧心中大悲,仰天长啸:“我待你如亲子,不过一餐不济,你竟食吾母吞我子!”他一把抓起骠骑大将军,至屋外,持柴刀手起刀落,狗头飞出,一腔鲜血喷了叶萧一头一脸。
随后,他昏昏沉沉地坐在地上,柴刀落地直觉得生无可恋。
这个时候,狗吠声音从外面传来,叶萧所养的一群大将军们呼啸而至,好几头嘴里面都叼着跟它们身体差不多大小的东西,赫然是一头头狼的尸体。
看到这一幕,叶萧浑身颤抖了一下,看着满手鲜血,早就死得透透的大黑狗,隐隐地觉得自己似乎做错了事情。
“哇哇哇~~”里屋中,忽有婴儿啼哭声音传来。
叶萧如遭雷击,快步而入,循声在床底下发现了昏迷的老母,啼哭的婴儿,更看到在床底昏沉中有拖拽痕迹,有狗的脚印。
他什么都明白了。
原来,大黑狗没有吃了他的母亲和孩子,正相反,它竭力地将他们藏了起来,一口的血是狼血。
在其他狗追击袭击的狼群时候,骠骑大将军忠诚地守在叶萧的母亲和孩子前,不敢离开去喝一口水,一直到看到主人归来于是摇着尾巴去表功,想告诉叶萧母亲和孩子都在床底下。
没想到,迎接骠骑大将军的是叶萧暴怒的一刀。
“为什么……”“我为什么会听不懂它的话……”叶萧抱着大黑狗的头泣不成声。
……叶萧这一回是一个女人,怀胎十月,诞下一个健康的宝宝,短暂的欢喜过后是无尽烦恼。
丈夫是一个生意人,常年不在家里,叶萧一个人带着孩子。
“哇哇哇~”“宝宝你是不是饿?”“哇哇哇~~”“宝宝你是哪里不舒服吗?”“哇哇哇~~~”“宝宝你想要什么?”“哇哇哇~~~~~”“你倒是吃啊,吃啊!”“……”叶萧渐渐形容憔悴,孩子整日啼哭,长得干瘪瘦小。
他一天天的无法入睡,一次次地在啼哭声中濒临崩溃。他永远不知道是孩子是饿了,还是痛了,是想要什么,还是不想要什么,永远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不吃不喝……短短几个月,叶萧便神情恍惚,犹如苍老了十年。
他推着孩子,走在一条长长的坡道上,好不容易推着木轮婴儿车到了斜坡顶上,刚要喘口气,继续走后面下坡的路。
“哇哇哇~~”叫魂一般,孩子啼哭声如魔音直刺入耳,叶萧下意识地趴到婴儿车旁,一声声地问,一次次地哄,婴儿啼哭不停声音越来越响,叶萧憔悴疲惫,最终一起爆发出来在啼哭声中化作了一声大吼:“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要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叶萧濒临崩溃地拍打着婴儿车,木轮在嘎吱作响,向着斜坡下滑动了一截。
他先是本能地抓住了扶手,然而魔音依旧贯耳,啼哭的声音,无法理喻的婴儿,一切一切的苦痛如一座崩溃下来的山,在叶萧的耳中幻化成了三个字:“放手吧。”一点,一点地,他从紧握住扶手,到松握,到四指钩住,再到两根手指,最终……一滑!
“不!”叶萧浑身颤抖了一下,大叫一声,飞扑而出。
他够不到扶手,婴儿车嘎吱嘎吱地在木轮转动下向着下方滑落,叶萧的身体重重地落地,他顾不得疼痛,竭力地伸出手,死死地抓住了车轮。
手上尽是鲜血,脸上擦出淤青,车里面婴儿依旧啼哭,落在这个时候叶萧的耳中,却犹如天籁一般。
他艰难地要爬起来,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脚。
叶萧缓缓地抬头,看到白色的袍服下摆,看到白衣如雪,看到一个人浑身轮廓都在光影当中,微笑着俯身,向他递过来了一张符箓。
符箓通体放出柔和的白光,好像可以透过空气,透过皮肤,一直将柔和的光送入内心最深的地方……爱草木过于爱人的叶萧。
养着一群大将军的叶萧。
在孩子啼哭声中濒临崩溃的叶萧……一切的一切,尽数凝结成斑驳光影,从叶萧的脑海当中流淌而过。
药庐内,游某人前,叶萧徐徐地睁开眼睛,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攻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