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草一天中午时分在井台旁洗衣服,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开始显山露水了,香草笨拙地洗着衣服,这时就来了两个外乡打扮的人,他们见四周无人,便凑过来冲香草说:你是香草吧。
香草陌生地望着两个人,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其中一个人就说:我们是王伏生队伍上的,伏生打仗时受了伤,快跟我们走,去看看伏生吧。
香草提在手里湿淋的衣服就掉在了地上,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那我回家一趟,告诉爹妈一声。
两个外乡人已经把她架在了中间,一个人说:伏生伤势很重,晚了就来不及了,伏生一定要见你一面。
香草就彻底地失去了理智,在两个陌生人的挟裹下匆匆地往庄外走去。快走到村口时,碰到一个同庄人,她眼里含了泪,泣声说道:二叔,我去看伏生,你告诉我家一声。
被称为二叔的人,立在那里,惊惊怔怔的样子,待反应过来,便一溜小跑着向庄里跑去,但一切都已经晚了。
庄外有一小队日本人的军队,当香草被托举到马背上,才恍然明白过来,可这一切都已经晚了。香草的哭闹和叫喊声,只留在了风里。
傍晚时分,香草被带进了炮楼。
杨父被抓进炮楼里时,一直嚣叫个不停,于是,他就被五花大绑地捆了,小凤就在一旁劝慰着:爹,你就消停会,省点力气吧。杨父不想省力气,仍头顶脚踢的样子,小鬼子似乎不把杨父当回事,把杨父和一群妇女儿童关在一起,留下几个伪军守着。
伪军排长就说:杨老头,你就省点力气吧,叫也没用,皇军是不会放你的。
杨父就梗着脖子说:中国人凭啥给小鬼子卖命,猪,狗……猪狗不如。
伪排长就笑笑,对杨父的话似乎没听见。
杨父仍然骂:小鬼子,有本事你就杀了我。
伪排长说:老爷子,你就消停会吧,日本人暂时不会杀你。他们要杀你儿子,谁让你儿子是八路军神枪手呢。他杀死那么多皇军弟兄,你是自投罗网,就是你不找上门来,我们也会去找你的。
杨父就把小凤看了,叹了口气说:凤呀,我们杨家对不起你。
小凤只有低泣的份了,她偎在杨父的一边,低泣着说:爹呀,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
杨父仰起头,鼓励着小凤还有那些无辜的妇女说:快了,八路军就在外面已经把这里包围了。
杨父虽然这么说,可他的心里一点底也没有。八路军阵地,他是上去了,也亲眼看到了,可他自己被抓到了炮楼里,看到了炮楼里长枪短炮的日军,一副壁垒森严的样子,他心里就有种不祥的预感,凭八路军现在的实力,要想拿下炮楼里的鬼子恐怕不容易。杨父没有打过仗,可他这辈子一直和火枪打交道,他知道手里的火枪可以射杀任何猎物,要是对付炮楼里这些鬼子比登天还难。
鬼子为了诱使杨槐出来,什么招都能用得出来,可杨父没想到会把小凤抓来,小凤还没进他们杨家的门,就替杨家受了这么大的过,此时被关在炮楼里,什么时候出去,能不能出去,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他看着眼前的小凤,心里的愧疚就比山高比海深了。
他冲小凤说:孩子,杨家对不起你,我要早知这样,说啥也不会让你嫁给杨槐呀。
小凤也眼泪汪汪了,她说:爹,我不怪你,从我爹答应和杨槐这门亲事,我就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了。爹,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小凤认了。
杨父听了小凤的话,一副肝肠寸断的样子。在这之前,他的印象里小凤就是个听话勤快的孩子,杨槐要是把小凤娶到家,那是杨家的福分。让他没想到的是,小凤不仅有一个女孩子该有的本分,还有她刚烈的一面,重情重义,他对小凤刮目相看了。
杨父就颤着声音说:孩子,要是有一天咱们出去了,杨家一定要善待你。
小凤就热热地喊了一声爹。
傍晚时分,香草挺着肚子被两个伪军抓进了炮楼。她进来的那一瞬,身子挡住了光线,炮楼里黑了一下,待她走进来,杨父就看见了香草。
香草也看见了他,怔怔地叫了一声:大叔,你怎么也在这?
小凤成亲未遂,半路上被日本人抓走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杨父出门去找队伍上的杨槐村人们也知道,小凤被抓,只有八路军能够救小凤,在香草的心里,小凤一定会被救出来的,她相信杨槐的枪法,在她的心里,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的枪法也抵不上杨槐和伏生的。从小到大,她对这两个男人都刻骨铭心,是他们教会了她狩猎,打枪,甚至懂得了什么是爱,杨槐让她明白了爱,伏生让她成为了女人。两个男人就碑一样地立在了她的心里。她相信杨槐和伏生在这个世界上是最优秀的男人。
在她的心里一直坚信,小凤会被杨槐救出来的。
当她被拖到日本人的马背上,她并没有一丝半毫的慌乱。日本人抓她,伏生就会去救她,伏生射杀日本人的本事比狩猎还容易,从伏生拿回家里的银元就能感受到这一点。她被鬼子推搡到炮楼里时,却意外地看到了杨父。她轻叫了一声:大叔……
杨父见到香草感情就有些复杂,他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垂下头。自从香草嫁给了伏生,这种复杂就有了。三家人在一个家里住着,相距很近,从大金沟到冀中,三户人家紧密地团结在一起,有难同当的样子。三家人甚至不分彼此,他们同心协力地面对苦难。自从香草嫁给伏生开始,这种关系就被打破了。另外两家人变成了一家人,杨家自然成了局外人,局外人的心态让杨家越走越远,以前三家人其乐融融的情景不曾再有了。香草每次见了杨家人,还和平常一样,叔呀婶呀亲切地叫,杨父和杨母就冷了一张脸,嗯嗯呐呐地应着,全然没有了以往的热乎劲。
香草突然的出现,让杨父意识到鬼子的阴谋层出不穷。他背靠在墙上,叹了口气说:草哇,你不该嫁给伏生,小凤也不该嫁给杨槐,你们受他们连累了,鬼子这是绑票呢。
香草听了这话,甚至笑了笑,满怀自信地说:叔哇,放心,杨槐和伏生会来救我们的。
杨父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象不出八路军就凭那几条破枪,如何把他们从这壁垒森严的炮楼中救出去。但他又不能把真心话说出来,幻想永远是美好的。就让香草和小凤把这份美好的幻想延长一些吧。想到这,他咧了咧嘴说:伏生和杨槐一定会救我们出去的。
夜晚来临的时候,炮楼的二层下来了两个日本人,鬼子两眼冒着绿光在女人堆里搜寻着,有孩子的妇女,死死地把孩子抱在胸前,孩子因母亲的用力哇哇大哭起来,鬼子就笑着,淫邪的目光在女人堆里扫荡着。小凤挨着杨父坐在一起,离女人稍有几步的距离。鬼子看到了小凤,咧开嘴叫了一声:花姑娘的干活。
一个鬼子上来就拉小凤,杨父的手仍被绑着,但他却把身子挺在了小凤的前面说:她是我儿媳妇,你们不能动她。
另一个日本鬼子上前踹了杨父一脚,杨父跌倒了,鬼子就把小凤扯了起来,拖拖拽拽地向二楼走去。
小凤回头喊叫着:爹……爹……
杨父努力地挺起身子,他向楼梯口的鬼子扑去,一个伪军赶过来,一把他砸到在地。伪军用枪抵着杨父的头道:老实点老东西,太君想玩花姑娘与你何干?
杨父把眼睛闭上,咬着牙说:孙子,你给我来一枪。
伪军没有给杨父来一枪,只又给了一个子,杨父头一歪便晕了过去。
小凤在楼上就激动地叫:小鬼子,你们不是人,你不得好死。
小鬼子喘息着,狞笑着。
两个时辰之后,小凤披头散发地被架了下来,两个鬼子像扔一捆稻草似的把小凤扔在草上。小凤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只是低泣着。
杨父醒了,他挪了挪身子,目光就望见了伏在草上的小凤,两双目光就那么望着。小凤有气无力地说: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
杨父也只剩下咬牙的份了,他恨不能把牙咬碎咽到肚子里去。他哆嗦着身子,怕冷似的望着小凤,他哽着声音说:小凤,是杨家害了你呀。
小凤目光呆痴,喃喃道:我不活了,我肯定不活了。
再后来,杨父就又被鬼子抓到了炮楼顶层,两个伪军在调试着扩音器,拿着茄子样的麦克风呼呼地吹气。一个鬼子和翻译官就走了过来,先是拿过麦克风也呼呼地吹了两口,然后说:八路军排长杨槐你听好了,你爹要和你讲话了。
两个伪军推推搡搡地把杨父推到前面来,杨父站在炮楼顶端望着眼前黑漆漆的世界,探照灯扫把一样地在黑漆漆的世界里扫来扫去,世界就在他的眼前黑黑白白了。
他已经把自己的舌头咬出血了,他吐了一口血水,翻译官冲他说:老爷子,说吧,让你儿子来救你们。
杨父站在麦克风前,他浑身抖颤着,牙齿甚至磕出了得得的声音。他望着眼前漆黑的夜,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杨槐和许多八路军战士就隐在这暗夜里,他吸了口气,又吐了口血水,终于说:杨槐,你要还是个爷们,这仇一定要报,你女人被小鬼子糟蹋了,好多女人都被鬼子糟蹋了。杨槐,你带上你的枪,一枪枪地把小鬼子都射成对眼穿,把你媳妇救出去,你才是个男人。杨槐,你爹从打进来,就没想活着出去,槐呀,这仇就等着你来报了……
接下来,杨父就开始对小鬼子破口大骂了,日本人的就砸下来,在暗夜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又通过扩音器传了出去,声音就有些夸张。
杨父躺在炮楼顶上,他头上流着血,血已经让他的眼睛睁不开了,他仍在骂:畜生小鬼子,老子不尿你们。有本事你们就打死我,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够本了。
杨父被两个伪军拖拖拽拽地拉了回去,他被推倒在炮楼一层的草堆上。他的手仍被绑着,这里他是唯一的男人,他的身边都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女人和儿童。
杨父的手被一双哆哆嗦嗦的手解开了绳索,杨父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矇眬中他看见了小凤,小凤披散着头发,面如死灰。他嗅到了从小凤身体里散发出的死亡气息,他僵怔着,突然跪到小凤面前,他压着声音:孩子,是我对不住你,我们杨家对不住你,孩子,你不要想不开,杨槐会来救你的。
小凤慢慢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泪水无声地从指缝间流淌下来。
香草挺着肚子挪过来,她气喘着看着跪在地上的杨父,她伸手去拉道:大叔,你起来,咱们有话好好说。
杨父没有起来,他勾着头压抑地哭泣着。小凤突然也跪在了杨父面前,一老一少就那么跪着。
小凤用绝望的声音说:爹,我没脸再进你们杨家门了,也没脸回我们家了,我会变成一个野鬼。
杨父抖着身子说:凤哇,好闺女,你生是杨家的人,死是杨家的鬼。
小凤呜哇一声就扑到杨父的怀里,杨父把小凤紧紧地抱住,一边拍着小凤的后背,一边说:凤哇,杨槐一定会来替咱们报仇的,他这仇报不了,他就不是我儿子。
香草在一旁看着也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