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两人的微笑,场间的气势隐隐的有些缓和了起来,梅树下的张明望着亭子里的两个老人,一时走神,折断了梅花枝,一阵雪粉洒在了额头和肩头,有些冷。
张明很有些担心,不管老头子和顺王在谈些什么,张明都确定,这场谈话必定不会很愉快。
张甫之和顺王从未交恶过,顺王顺王,人如其号,顺人顺事,就是张甫之在他面前也没脾气,建元八年来,两人配合默契,按理说还该有深厚的友谊才对,更何况先皇在位时,张甫之多次触怒先皇的时候,满朝文武落井下石,唯有顺王仗义执言,这份多年累积下来的沉甸甸的情谊,应该更加深厚才对。
但自打张甫之那日见过顾之章之后,张明虽然不知道两人究竟谈了些什么,却也知道老头子自那天归来后又起了变化,尤其是在娘娘走后,这种变化尤其的明显。
就像是将死的狮子终于要在最后一刻再一次露出獠牙。
千秋亭内,四面没有屏障,风雪可以进来,所以有些冷,捻着棋子的食指和中指有些僵硬,但依旧在棋盘上移动,顺王盯着棋盘,似乎在找扭转局势的一子。
显然,正如张明猜测的那样,哪怕是两人有了一场微笑,也并没有和谈。
终于,顺王像是放弃了一般,将那枚白子丢到了棋篓里,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已经变凉的冷汗,说道:“既然你也断定自己没有多少日子,有些事情总要考虑一下。”
张甫之没有说话,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顺王说道:“是不是和圣上好好谈谈,我觉得你的话,圣上多少会听。”
张甫之微微的张起了嘴,似乎哦了一声,略显惊讶的说道:“我还以为你会问我将文渊阁给谁呢?”
顺王摇了摇头,有些感慨的说道:“我对内阁不感兴趣,褚仁杰也好,胡世海也罢,都是你的人,能力也都不错,不管你给谁,至少在我看来,都没问题。”
张甫之轻声叹气道:“除了这件事,我还真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后事考虑一下。”
忽然,张甫之脸上露出了笑意,“当然了,论及后事,我这个儿子不争气,老大不小的了,还没取个媳妇,传宗接代,我这个当爹的,在九泉之下,多少要抱憾不少。”
顺王翻了个白眼,老头子这算是打趣,他有些不满的说道:“你知道本王说的是什么。数月前推行的那道国策实在匪夷所思了,感觉就像是做给王爷们看的。”
张甫之笑道:“那岂不是很好,裁军二十万,朝廷断然不会对王爷们出手,这是表明心意,你顺王向来反对削藩,此举不是大好?”
“我又不是傻子,这做的太明显了,总会让人起疑。”
顺王说道:“当初,在娘娘下江南之前,你以为我去做了什么?我被安排下去清查全国的土地面积,这件事自然不可能一蹴而就,现在仍旧在坐着这件事。”
张甫之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既然你亲自下去查过,就该知道,大梁这么些年的积弊究竟在哪里,土地兼并,百姓的田地稀少,甚至有些人都没有田地,却要每年承担起那么重的税赋,这样的大梁,还能挺多久?”
顺王沉声道:“百年积弊,自然不是一日之功;同样的,若想彻底解决内政弊端,自然也非一日之力可以完成,难道你张甫之还看不明白吗?”
张甫之没有说话。
顺王坐在椅子上,看着张甫之始终没有回应自己的意思,就说道:“圣上的想法很危险,娘娘的想法更危险,这么下去,我们都会很危险。”
张甫之突然抬头,然后点了点头,说道:“王爷说的没错,我们的确都会很危险,但大梁的百姓们会很安全。从前朝到今朝,老夫能活到现在,王爷照料,我心里有数,只是当初王爷保我,是觉得我是皇室的栋梁之才,而当初我敢以下犯上,是因为我觉得我得为天下百姓说的话。”
顺王长叹一口气,“这有区别吗?”
张甫之坚定的说道:“区别很大。”
顺王不再多言,伸手自棋盘内捻起一子,啪的一下重重落下,原本的棋局瞬间起了巨大的变化,黑白交锋,终是白子更胜一筹。
顺王望向张甫之,说道:“这盘棋,谁也不想落那最后一子,但是你也知道,如果真的挑起了内战,大梁能挺得住?”
张甫之依旧摇头,说道:“圣上可从未说过削藩的事情,王爷,你是不是想多了。”
顺王觉得眼前的这个张甫之实在太陌生了,以往的张甫之,在理念不同的时候,会据理力争,会摆明自己的看法,说服对方,哪怕对方不被说服,他自己也不会屈服,他会尽自己一切努力去执行自己的理念,但他……至少不会撒谎。
顺王有些悲哀的说道:“大学士,你都快死了,能不能从一而终,莫要忘了本心。”
张甫之突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顺王大吃一惊。
张甫之的老手不再颤抖,而是快速的摸向了棋篓,捏起了一枚棋子,啪的一下落在另一处,“老夫就是快死了,所以才不敢忘本啊。”
顺王死死地盯着那盘棋,原本局势大好的白棋都变成了突然被那枚棋子拦断,如同锋利的刀刃割开了巨龙的喉口。
但巨龙重伤却未死,刀刃却锋却未残,这是和局,也是僵局。
棋局究竟是和还是僵,要看下棋的双方了。
顺王挑眉,“这就是你所有的后手了?”
张甫之重新坐在轮椅上,身子朝后一躺,拉过了毯子,舒舒服服的盖上,眯上了眼睛,说道:“谁知道呢?”
转而,张甫之又说道:“老夫觉得自己还能再活一段时间……至少这会儿死不了,而我的感觉一向很准。”
顺王叹了一口气,伸手一把将棋局扫乱,白棋黑棋顺着棋盘的边沿朝地上掉落,啪啦啪啦,如同雨珠打在屋檐上。
皇宫幽深,但远处城内的炮仗声依旧传了进来,砰——啪……还是双响炮,炮声阵阵,在肃寂的冬雪中,显得有些喧嚣。
建元八年,真是令人不愉快的一年。
…………
时间很快来到了深夜,年夜饭没有准备在翠柳宫,毕竟今年的人数较多,而是摆宴席在勤政殿。
勤政殿大家都来过,很多人还是常客,但是在这里吃饭还是第一次,张明看着一桌子丰盛的菜肴,竟然问出了能不能打包带走的傻话,萧成渝自然应允,让御膳房将每样膳食各自准备一份,装入食盒,给大学士送到府上去。
君臣宴会,内宫中的娘娘们是不该出来的,但大梁自从有了周若彤以后,一切都变了,就连张甫之也变了,顺王心中隐隐的有了担忧,不知道这种变化究竟是好是坏。
时间缓缓地朝前推移着,一顿年夜饭,大家吃的小心翼翼,各有心思,吃罢晚宴,因为想到张甫之年事已高,不适合留在宫中守夜,但张甫之说道,在宫中除夕守岁,倒也是第一次,愿意尝尝鲜。
萧成渝自然愿意,命冯保保在宫中准备居所,邀请各位大臣留下,在宫中除夕守岁过夜。
到了午夜,众人一道去了午门,如去年一样,内侍们在午门前摆好了烟花爆竹,火捻子被点燃,刺啦啦一声,烟花在风雪中炸裂,好一个漫天风雪,好一个火树银花。
现今的国库不再像以前那样空虚,大梁有钱了,这除夕放的烟花爆竹也比去年的多出了数倍。
火光将午门广场上的积雪照的明亮无比,屋檐下的众人全部抬头望着天空那一个个图案,似乎是为了回应宫中的烟火,自靠近宫廷的民居小巷开始,一路朝外蔓延开去,无数的焰火猛然冲天。
整个京城都被色彩斑斓的焰火笼罩,其中更有匠人在焰火中巧置了各种飞禽走兽和人物形象,有龙凤呈祥,有五谷丰登,有麒麟报喜……
焰火逐渐消散,空中只留下如棉絮般轻飘飘的雪花,李家父子,林家父子,乃至顺王父子都坚持不在宫中留宿,纷纷离去。
唯有张明因为张甫之行动不便,就在宫中住下。
最后一抹亮光消散,人也走的差不多了。
萧成渝和周若彤站在屋檐下,始终没有动。
许久后,萧成渝感慨,“又是一年啊。”
周若彤轻轻地拉住了萧成渝的手,说道:“九年了。”
萧成渝点了点头,将周若彤搂在了怀里,屋檐下的两人,望着白雪飘飘,听着远空不时地冒出的三两下鞭炮声,都笑了。
…………
京城中处处都是欢声笑语,相王府显得有些冷清,相王一个人坐在书房里,面前不知为何,架子上摆着一面铜镜,很有些突兀。
面前的桌上,一大桌珍馐美味早已凉透,却没怎么动,相王望着巨大铜镜里的面容,摸着微微模糊的双鬓,猛然用力揪下了一小撮头发,银白的发丝在手指间摇动,相王叹了一口气,放下了筷子,来到了屋檐下。
望着漫天飘雪,双鬓间已经有了点点白星。
连张甫之都要死了,我也老了啊。
时间不多了,我究竟还能等多久呢?
一想到这里,相王就开始悲哀起来。
这个年夜,他开始回忆起自己往昔的时光,从当初在宫里险些被饿死,到偶然结识先皇,再到入朝为相,再到护国公田家惨案,再到下放江南王,最后重又回到了京城。
相王突然咳嗽了起来,他摸着滚圆的肚皮,心想,再坐不上那张椅子,我可能就真不行了。
想到这里,相王反身拿起了桌上的一壶酒,猛地灌进口中,一口饮尽。
酒微烈,脸微醺,眼微冷……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