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北方的干冷和大雪纷飞,江南道多是小雪连绵,寒意入骨,如果说北地的严寒如同冰层,那么江南道的严寒则是冰层底下的凉水。
大年初一,繁华的金陵城略显冷清,就是烟火也比往年少了一些,以往的除夕夜,隔着江畔,皖州境和广陵境内的百姓都能看到金陵那冲天的烟花,绚烂如满天繁星,点亮了整个江面。
今年有些奇怪,除夕夜的时候,金陵的上空一片黑暗,偶有烟花爆竹,也只是一两下,转瞬即逝,并不绚烂,也并不热烈,有两淮道熟悉金陵的百姓知晓,金陵城内的日子并不太好过。
一切都是赋税闹得。
户部尚书韩悦下来后,有意做出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韩悦执掌中枢多年,虽然政治斗争的手腕没有多少巧妙,但在财政管控上,还是有些能力的。
他的许多举措,不得不说很有前沿性,也很高明,若是推行下去,必定能够彻底整顿整个江南道的商业,但江南道的积弊,比之京城内政的积弊历时的时间好要长,韩悦急着出成绩,动作太快也太大,在高压之下,虽然给朝廷交上了不少银子,但百姓的日子也难过了起来。
八年来,从建元初的动荡,再到建元中的南北合流,再到建元八年的财税改革,百姓们苦不堪言,再加上韩悦自忖中枢身份,毫无顾忌,直接双管齐下,一连动了许多富商大贾,这些商贾世家多财富,虽有不法之事,但历年发展,已经在江南道组成了巨大的商业网络,一朝突然倒台,朝廷仓促接管,反倒让整个江南商道出现了动荡。
商贾之家,每有富贵,都圈养食客幕僚,或以谋士论,出谋划策,规避风险;或以文章论,清流士子,附庸风雅。
这些食客们虽无甚本事,在政治上也无甚地位,但在江南文坛却颇有威名。
许多士子见主家落得凄惨下场,或因报恩,或因报仇,纷纷上书,写下了不少联名信发往京城,举报韩悦。
这些举报内容无一例外,经由御史台转入了六部,经由六部转入了内阁,在经由内阁重新转回了御史台,转来转去,就这样转没了。
不管怎么说,这个年,韩悦过的很开心。
年初一,褚府张灯结彩,户部尚书韩悦和瓜州知府贾本道一同前来拜年,论官衔,两人都比褚向浩的官职要大许多,论势力,褚向浩乃是商贾出身,当年见到贾本道尚且要唯唯诺诺,更遑论中枢要职的户部尚书韩悦。
按照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也该是褚向浩在年初一先去给韩悦拜年,在年初二去给贾本道拜年,年初三在家中设宴,款待两位大人才是。
韩悦和贾本道屈尊前来,只有一个原因,韩悦时刻关注着中枢的变化,在腊月初的时候,他在兵部安排的人就走了急递过来,言明褚仁杰拔擢为太子伴读,如今萧成渝只有两位娘娘,一子一女,太子殿下登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那日后的褚仁杰,岂不是前途无量。
褚府门前的鞭炮挂了一串又一串,鞭炮声震天响,空气里弥漫了硫磺那刺鼻的腥味,地上全是碎红的小纸。
见到尚书大人和知府大人前来,褚向浩笑得合不拢嘴,两人还未开口,褚向浩便拱手上前,一连挥舞,大喜道:“两位大人来了,新年好啊,同喜同喜。”
贾本道心中腹诽,你这厮猴急个什么,我这都还没道贺呢,你倒是同喜同喜了。
另一边的韩悦隐有不悦,以往褚向浩见到他,都是长揖及地,神态深恭,这回见到自己,只是拱手摆了摆,脸上神态多少没有往日恭敬,你儿子就是做了太子伴读,论官衔,也只是个小官,堂堂中枢尚书,大年初一的第一件事先来你家拜年,你就是感激涕零也不为过,怎能拱手敷衍,实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韩悦稍有不悦,便没有说话。
贾本道不如韩悦,就是他的后台宇文靖也不过是一介侍郎,比韩悦还要小一级,在褚向浩面前,自然不敢过于倨傲,立刻笑着上前,说道:“恭喜褚兄了,褚公子人中龙凤,入宫做了太子伴读,实在是年少有为啊。”
褚向浩一愣,有些惊讶的说道:“太子伴读?”
贾本道愣的比他更厉害,反问道:“你不知道?”
褚向浩摇了摇头,摆手道:“知府大人的消息想必是错了。”
贾本道望向韩悦,他的消息是韩悦那里来的,韩悦没好气的说道:“不可能有错,我这里走的是兵部的八百里加急,兵部郎中李大人与我是世交,自然不可能骗我。”
褚向浩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褚仁杰手写的家书,递了过去,说道:“我儿并未提及太子伴读之事,他只说年末的时候,大学士奏请圣上,将他调入内阁做了协办大学士。”
“协办大学士?”
韩悦隐约间有些心惊,据说杜明和先前死去的那个陶言都去了内阁做协办大学士,那褚仁杰岂不是和他们平级?
“是哪一殿的协办大学士?”
韩悦一边拆开信封,一边问道。
褚向浩笑得合不拢嘴说道:“我没记错的话,是文渊阁。”
韩悦的手一哆嗦,手上的信封差点脱手而去,褚向浩毕竟不如韩悦,对于朝中的局势和消息没办法分析的像韩悦这样的老手那般透彻,京城中早就传着大学士张甫之的身体快不行了,文渊阁大学士是内阁之首,权柄极大,很多人都在猜测圣上和大学士最后会把内阁首辅交到谁的手上,这个节骨眼上,张甫之把褚仁杰调入文渊阁,难不成……
一想到这里,韩悦脸上的阴容一扫而空,满脸堆笑道:“恭喜啊,恭喜啊。”
贾本道见韩悦脸上的表情变化的如此之快,立刻知道了究竟是怎么回事,心中暗叹,自己这回带的礼物不够贵重。
欢声笑语裹杂着热闹的鞭炮声响彻了云霄,金陵第一豪宅内后厨内,白色的烟雾缓缓地朝上飘起,金陵城内目前还剩下的富商和有些官衔的官员们都赶来了,就连临近的两淮也有官员渡江而来,专程来褚府拜年。
今日的金陵褚府,成了整个金陵最繁华,最热闹的场所。
靠着大宅的左侧,两处老宅邸中间形成了惊容两人同行的窄巷,窄巷一路蔓延开去,幽深绵长,靠着墙角,很多赤脚的乞丐缩着身体,后门屋檐下,一个老乞丐拄着铁拐,缓缓地抬起了头,神色间有些冰冷。
闻着院子里飘出的香气,礼乐声不绝于耳,在看看面前这些人棉衣单薄,瘦骨嶙峋的样子,老乞丐想起了一年前在长春偶遇的那次,他自嘲的摇了摇头,先前自己还和王兴那厮争论,现在看来,果然是自己错了么?
一个穿着麻衣的少女,裸,露着一双和其他乞丐不同的白足走来,她扭头望了一眼宅院深处,然后说道:“老爹,可要动手?”
老乞丐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当时两人相遇时的情景,那女子来到江南长春,当时老乞丐告诉她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的现实,那女子却说此生心愿,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
老乞丐摇了摇头,说道:“我先去试试看。”
褚向浩正站在门前对往来的宾客拱手寒暄的时候,冷不防见到一个乞丐挤了进来。
见着乞丐赤,裸着脚,臭味扑鼻,浑身破烂,瘦骨嶙峋,手上一根铁拐也是锈迹斑斑,褚向浩心中隐有不悦。
大年初一,正是喜事,加上京城的儿子说自己入了内阁,正是双喜临门的日子,往来并可络绎不绝,突然出来一个乞丐搅局,想着儿子现在在京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了,自己总不能在老家给他丢了面子。
一念至此,褚向浩从怀里摸出了一点银子,随手丢到了小厮手里,对那小厮说道:“瞧见那乞丐没有,今天大喜,不能让他进门,晦气,你把银子给了他,让他速速离开。”
这小厮点了点头,手里掂量了一下银子的分量,估摸着得是十两纹银,乖乖,这么一大笔银子,怎能便宜了一个乞丐,小厮心中拿定主意,悄悄地将银子收入袖中,朝那乞丐冲了去。
“喂,老东西,别东张西望,就是说你呢,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也敢乱闯。”
那小厮走了去,一把拽住了老乞丐,一股臭味扑鼻而来,他赶忙松手,捂住了鼻子,一脚踹在了老乞丐身上。
那一脚很重,大冬天的,本就少吃食,骨头又脆,若是寻常老头,只怕那一脚已经送了命,但那老乞丐却是奇怪,站在原地不动。
老乞丐一手拄着铁拐,一手拿着破碗,走向前去,哀求道:“小哥儿,老头我已经三日未进米面,行行好吧。”
见他上前,那小厮大怒,上去就是一耳光,老头也不躲,只是问道:“我并未打你,便是乞讨来你门上,你不给便是,如何打我?”
那小厮怒极而笑,骂道:“你这老货竟也会说些人话,倒是稀奇,只是你不长脑子吗,大年初一来此乞讨,也不看看地儿,晦气不晦气,你若再上前来,我便叫人打折了你的腿,丢到江里喂鱼去。”
那乞丐见着小厮这幅嘴脸,动不动喊打喊杀的,竟大笑起来,“好你个尖酸的狗东西,我只是肚子饿,来你这乞讨口吃的,你便喊打喊杀,怎么着,乞丐就不是我大梁百姓了?”
那小厮一听这话,歹意上脑,上前就要动手,那老乞丐侧身一躲,伸出一脚轻轻一勾,那小厮摔了个狗吃屎。
这番动荡,已经引来了众人主意,诸多贵人见到一个老乞丐绊到了一个二十岁小厮,心中稀奇,纷纷大笑,像是看戏似的拍手叫好起来。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