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士行过玄武湖畔,沿着山间石道慢行。
朝南走了不足一里,便见山内有山,郁郁葱葱,其间有灵猴穿行,有异鸟展翅,不禁摇着羽扇赞道:“确是人间好去处。”
踩着木阶而上,寮舍旁有清泉淙淙,门前掀开竹帘,竹椅木桌,文房四宝,一应摆设,极简却不失格调。
文士点了点头,对那女子见礼道:“贸然来访,还请恕罪。”
“雨神寮大门从不关,欢迎八方有缘人。既是贵人造访,哪敢有怪罪之意?”
文士摇着羽扇,在茶桌旁坐下。
“久闻雨神寮内雨花茶之香,此来讨杯茶喝,还请娘娘莫要吝啬。”
面上笼着白纱的女子闻言笑道:“贵人开口,哪有吝啬之理。茶已备好,杯已温热,待炉内水开,待我冲泡就是。”
“甚好!甚好!”
文士说了两句甚好后,就不再多言,好似真的只是为了来讨杯茶喝似的。
炉下有烟升起,不大,不浓,竹片做柴,还有淡淡的清香。
炉内有水雾升起,蒸腾而上,砰顶,化为水。
水珠凝聚,变大,不堪负重,落于茶席,如墨。
窗外偶有风起,艳阳高照,夏风虽热,过冷林,送来的也是凉风。
羽扇轻摇,头上的方巾微微的翘起一角,透露出有些凌乱的乌丝。
炉内有劈啵的声响,显得极静。
咕嘟咕嘟的声响传来后,就有些吵了。
只有一种声音是安静,多一种,可能就是喧嚣。
素手起,掀开盖,水汽猛地蒸腾而去。取木勺舀出,勺柄高抬,泉水一线,流的高,流的细。
雨花茶乃是绿茶,以一芽一叶者为最。
茶头细嫩,需山泉水,但不耐高温。
泉水虽好,仍有土气,需煮沸方能去腥留甘。
木勺高举,水线放细,才能不烫坏茶头。
文士点了点头,只观其冲泡,便得其不俗了。
茶叶在杯中沉浮,陶泥壶摇晃,速速出汤。茶汤清澈,温润,呈淡绿色。
茶香细腻,不浓,却绵远流长。
文士深深的吸了一口茶香,脸上露出了陶醉的神色。
笼着面纱的楚香玉放下陶泥壶,打量了文士一眼。然后伸手做了个请势。
文士没有像常人那样端起茶轻轻地吹了两口热气,跟着老师久了,他知道,那是不可取的。
好茶汤,以人口浊气吹入,茶汤就毁了。
待得茶汤转温,他端起茶,分三口喝干。茶汤在口舌之间打转,发出了苏噜苏噜的声响,于此地显得极为不雅。
女子却会心的笑了。
“不曾想,原来先生也是茶道中人。”
“附庸风雅罢了。”
楚香玉见文士此来,久久的不入正题,也不着急,她重新上了茶,说道:“周府主上未来?”
“此来,主上并不知情,是我一人有事前来。”
提到“有事前来”后,楚香玉连山流露出了若有若无的微笑。
“先生此来何事?”
那文士没有立刻回答他,而是透过四开的窗子望了一眼窗外,赞叹道:“紫龙山是个好地方。”
楚香玉脸上的笑意愈发的明显了,凉风掀开面纱一角,可以看到她嘴角挂着的那道半弧。
“小女子驽钝,不知先生语中机锋。”
文士自窗外收回了目光,落在了楚香玉的脸上。楚香玉望着他那平静的双目,不知为何,面前的这个人,竟让她隐隐的有些紧张起来。
难道是因为他的平静吗?
“好地方自然藏着好东西......比如......前朝的宝藏。”
楚香玉笑了。这回笑出了声。
虽然楚香玉长得不好看,但她的笑声很好听,像银铃般清脆悦耳。
当初,那个男人正是看上了她的笑声。
“你家主上也对这大明国库感兴趣?”
“感不感兴趣......”文士的羽扇始终在胸前摇着,“还不都是个噱头。”
噱头可以叫做由头,也可以叫做骗局。
“小女子不解先生何意了?”
文士的羽扇停下,化作了一声叹息,似乎在感叹着大好河山不能尽收眼底,似乎又在悲叹面前此女不说实话。
“这里什么也没有,雨神娘娘何必让我把话挑明了。”
面纱下的笑容凝固了三秒,三秒后又重新绽放。
“先生果然是聪明人。”
文士看了楚香玉一眼,摇了摇头,“我可不是什么聪明人,我从小就笨,不管是家里人还是家外人,都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这里没有,何必不远万里来此?”
女子说的自然不是他自周府而来,而是他们主仆自他国来。
“凡事,总要有个由头。”
知道是个噱头还要来,并把它变成由头,他真的很聪明。楚香玉在心里这么想道。
“不知先生的由头是什么?”
“说出来,就不是秘密了。”
楚香玉又笑了,笑声入银铃般悦耳。
“先生带着秘密前来,自然得不到什么秘密。”
楚香玉的话说的明白,你不透个底,我怎么会全告诉你。
文士也笑了,手上的羽扇在轻轻地摇着。
“这紫龙山没有宝,你知道,我知道,王兴也知道。但周若彤不知道。”
楚香玉脸上的笑容再次凝固住了,这回,那笑容没有重新绽放,因为文士的话里提到了人名。
“先生既然都知道,何不去褚府?”
文士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散去。
“我不止知道这里没有宝,还知道这里本来有宝,更知道那宝在谁那里。”
文士说着,看了面纱后的脸一眼。
他看到,楚香玉的脸色有些严肃。
“在相王那里吧。”
说话的语气似乎有些不确定,但楚香玉知道,他既然这么说,那自然是十分确定的。
面纱后的人脸逐渐由严肃化作了冰凉。
“先生是如何得知的?”
这样发问,等于间接的承认。
“我是个笨人,哪有这样的本事,但我老师知道。”文士说的有些玩味,楚香玉连山除了冰凉,依旧什么也看不出来。
“先生既然什么都知道,何不去褚府?”
还是先前那个一模一样的问题。
为什么不去褚府?
褚府有周若彤。
那文士收敛了笑容,叹道:“雨神娘娘莫要误会,小生此来不是威胁,也不是示威,只是来给娘娘提个醒。”
炉内的水在沸腾,陶泥壶中的茶汤化作了酱汤。
蒸腾的白气不停的朝上攒,炉下的烟也有些呛人了。
“请先生指教了。”
文士摇着羽扇说:“这世上的聪明人有很多,娘娘是一个,周若彤是一个,我家老师更是一个。”
“难道你不是?”
“我嘛......”文士摇了摇头,然后一脸真诚的对楚香玉说道:“我真的是个笨人。但我家老师真的很聪明。”
楚香玉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你家老师是什么人,但我可能猜到了。他的确是当下最聪明的人。”
“所以,我老师让我告诉娘娘一声,他在看着呢。”
楚香玉的脸色由冰冷变成了阴沉。
这句话,已经算是威胁了。
更让她有些烦的是,她对那个人,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话说完了,茶也喝完了,娘娘,有空来周府坐坐。”
文士说着,就要起身离开。
楚香玉虽然心有不满,但还是起身相送。
目送着那文士摇着羽扇离去后,她望向黑甲,问道:“有几层把握?”
这里的把握,自然是杀人的把握。
黑甲望着那人的背影,摇了摇头。
这是黑甲在楚香玉面前第一次摇头。
黑甲从不摇头,因为摇头代表了他毫无胜算。
楚香玉站在雨神寮舍的木阶前,叹了口气。黑甲上前,问道:“娘娘,他此来,究竟是何意?”
楚香玉望了一眼那人在山道拐角处消失的背影,冷笑道:“是为了周若彤来给我个警告。”
黑甲听得有些疑惑,刚刚二人交谈时,他明明只提过一次周若彤啊。
楚香玉无奈的摇了摇头,“不止周府的主上喜欢周若彤,看来他喜欢周若彤,也是真的了。”
“原来不止一个啊。”
立于阶下的黑甲更糊涂了。
怎么又扯到喜欢周若彤了。
楚香玉并不过多的解释什么,只留下一句“周若彤的命真好。”
黑甲望着掀开竹帘重返寮舍的楚香玉,她刚刚的话里,她听出了妒忌。
他觉得,这真没什么好妒忌的。
来时是小舟,去时也是小舟。
他立于船头,玄武湖上的风吹得他头上的方巾簌簌作响。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群山青影,他有些无奈的想,老师,我这么做,究竟对还是不对?
这个答案,他是无从知晓了。
凉风习习,无论多大,无论多久,都只不过是这湖畔的过客。
他无论做什么,也不过是个过客。
再说了,过客能做的,也没有什么,只是冷眼的看。
从这种意义上来讲,过客和看客没什么区别。
就在玄武湖畔的轻舟载着文士离开紫龙山时,周若彤也送着王兴离开了褚府。
一路上,二人的心情都很好。
一个保住了命,一个得到了宝。
互相利用不过是为了各取所需罢了。
尽管二人各怀鬼胎,但面上总得过得去不是。
王兴走后,周若彤反身回到了褚府。她对褚向浩说道:“你去给我把宗养才叫来。”
宗养才一听是周若彤传唤他,急的午膳也不吃了,屁颠屁颠的就冲向了褚府。
周若彤迟迟不肯搬去应天府,这让他多少对褚向浩有些不满,献殷勤的机会也少了。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还不得好好地表现了一下。
宗养才见到了周若彤,听完周若彤说的话,他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
周若彤见他一脸惊愕的样子,无奈只得重复一遍。
“你准备准备,我们去寻宝。”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