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帝缓缓地自龙榻上爬起,阴暗的室内弥漫着腐朽的味道,这是老人独有的滋味。生命的烛光早已油尽灯枯,强行续命带来的只是肉体的腐败。
皇帝来到了张甫之面前,见老头子面色苍白,汗水不停的落下,他轻轻地拍了拍了左相的后背,手上摸出了黏糊湿稠的汗液,张甫之没有骗自己,他真的不敢。
“那就等你敢了,在告诉朕。”
皇帝重新坐到了龙榻之上,张甫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室内虽然幽暗,却显得闷热,张甫之觉得后背痒痒急了,却又不敢动,脸上的肌肉因为不适而扭曲在一起,像是爬满了小虫。
皇帝望向内侍,说道:“取传国玉玺来。”
噗通一声,干枯焦黄的头皮在冰凉的地板上擦破,张甫之的头死死地抵在地上。皇帝眼中露出了最后那锐利的精光,哪怕他不敢抬头,但这光芒依旧如刀片般锋利,好像要将他的头皮一层层刮开一般。
“张甫之,你抬起头来!”老朽的皇帝下达着坚定的命令,不容人反抗。老丞相双手相握,向前长长的拉直,然后行了个大礼,“臣遵旨!”这才敢将头抬起。
“拿起笔来,朕说一句,你写一句。”
“臣遵旨。”
张甫之依旧机械而恭敬的回答道,他的胆子一向很大,朝堂之上亦经常因为政,见不同而时常忤逆皇帝,可是今日,他的心中生不出一丝反抗的意思。人越老,越可怕,若真的论岁数,老皇帝比他还年轻些,可他害怕眼前的这个苍老的年轻人。
他快死了。快死的人总比能继续活着的人来的疯狂。
内侍捧来了银色卷轴,皇帝一把拉住了张甫之的手,将他拖到了龙案前。哗的一声,轴柄在冰凉的桌案上划过,砰的一声撞在了桌脊。
张甫之的两瓣嘴唇微微的张开,上下不停的震颤着,像是飞蛾扑动的翅膀,望着皇帝递来的御笔,他哆嗦着道:“臣,臣,臣不敢!”
碧玉卷轴,蚕丝绫锦,祥云瑞鹤,银龙翻飞,这是圣旨啊!
皇帝握住了御笔,在张甫之面前伸直。皇帝握笔的右手不停的颤抖着,笔尖的黑墨飞溅,溅在了张甫之花白的胡子上,皇帝的左手压在右手上,相反的,没有压住颤抖,反而是两只手颤抖的更厉害了。
皇帝愤怒的将御笔砸在了地上,洇染出的墨汁像是血一样,但是地板太硬,无法下沉,孤零零的盲目的四处乱撞。
皇帝冷哼一声,张甫之听到了愤怒,不甘与凄凉。皇帝将手放到了身后,负手而立的他是孤高的,仍旧是那个立于顶端的皇帝。
“你看到了,朕写不了!”
张甫之深深地低下了头,好像要把自己的头嵌进桌面中去。内侍见状,悄悄地捧来了新的御笔,递到了张甫之的手上,张甫之迟疑了片刻,接过了御笔。
皇帝见张甫之接过了御笔,就开口了,“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坤品性无端,”张甫之写道这一句,御笔因为用力过度,啪的一声断了,墨汁喷洒在锦缎上,张甫之扑通一声跪下了,“圣上,臣不敢写!”
“朕让你写,你就敢写。”皇帝的话不容质疑,内侍见状,重又换上了新的圣旨。张甫之接过御笔,常年握笔的手克制不住的颤抖着,他伸出另一只手压在握笔的手上,望向皇帝,“太子坤品性无端,自今日起,贬为亲王,幽居幽州,未经召见,不得入宫。”
短短数言,张甫之耗光了所有的心力,猛然间一阵晕眩感袭来,他顿觉天旋地转,双脚一个不稳,重重的摔倒在地。
张甫之费力的爬了起来,用宽松的袖袍擦了擦汗,这才惊觉额头上全是血,但他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只见皇帝抱起了传国玉玺。张甫之顿时惊呼道:“圣上,三思啊。”
皇帝望了他一眼,眼中流露着决绝的神情。咚的一声,玉石重重的落在了龙案上。咔擦一声,雷光自屋顶的窟窿划过,照亮了皇帝苍白的脸,哗啦一声,大雨倾盆而下,啪啦啦的响个不停。
变天了。
右相周霖宜望着天际滑落的雷霆,心想刚刚还是晴空万里,这夏天的天气,当真是说变就变。他轻轻地合上了凤仪宫的大门,里面坐着太子,站着皇后,周霖宜露了个笑脸,“刚刚见娘娘急召太子,不知所谓何事,老臣放心不下,特来看看。”
太子没有说话,但脸色并不好看。皇后娘娘不知为何,脸上挂着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异面容,皇后望着周霖宜说道:“皇上可能要变天了。”
周霖宜猛地打了个哆嗦,这雨下的真大。
变天了,要变天了。
还是说天已经变了。
皇帝将圣旨收好,然后亲手交到了张甫之手上,说道:“这道圣旨,在朕归天前,不得见世。现在,朕将他交给你了。你要好好收藏。”
张甫之再一次跪在了地上,这已经是他今日不知第多少次跪下了。他哭道:“圣上啊,此中干系重大,老夫恐难堪大用!”
皇帝怒道:“张甫之,朕问你,朕待你如何?”
张甫之的头再一次咚的一声重重的叩在地上,“皇上待我恩重如山!”
“狗屁!”皇帝愤怒的吼道,胸脯里发出了嗬嗬的声响,皇帝扶住了桌案,“自朕登基以来,内政上朕重用周霖宜,外事上朕重用顾之章,军事上朕重用秦朗,至于你,不过是朕用来钳制他三人的手段罢了。”
张甫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但不管怎样,朕,信任你!”
“朕,信任你!”一句话四个字,每个字都比山重,比海深,这已经够了。张甫之抬起了头,双手的手掌向上翻开,“臣接旨!”
皇帝将圣旨的卷轴稳稳地放在了他的手上,张甫之知道,自己手里捧着的不是一柄卷轴,而是大梁的江山与未来。
老皇帝在赌,在赌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为了这个赌,老皇帝下的赌约是大梁的未来。张甫之也在赌,在赌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为了这个赌,张甫之下的赌约是身家性命。
一道圣旨,经由一个老人的口和一个老人的手完成,但这两个老人付出的代价都是惨重的。如果大梁的历史证明他们是错的,那么这份惨重的损失都不是两人能够承受的住的。哪怕他是皇帝,哪怕他是左相。
又是一道卷轴铺展开来,这回,张甫之已经不再惧怕,他主动的拿起了御笔,抬头望向皇帝。天际的雷光照亮了两位老人浑浊的双眼,四目相对,汇集处出现的人影将是大梁的未来。
轰隆隆,新的雷霆比老雷来的气势更加宏达,轰鸣的雷声响彻了整个京城。很多人在今日都有种错觉,感到整个京城的地面在微微的震颤。
所有人都知道,狂风骤雨来的迅疾,正是为了洗去旧日的铅华。到时候,当昊天之下重挂朝阳,新的天空将格外的明亮。
皇后将周霖宜合上的门猛地推开,皱起的狂风将她头上的玉钗小凤吹翻,叮的一声脆响,摔碎满地,那是当年她嫁入皇宫时皇帝亲自给她戴上的。
失去了玉钗的皇后披头散发的冲入了雨中,狂暴的雨打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浇灌而下,她张大了嘴,朝天空歇斯底里的喊道:“来得好,来得好!”
皇后疯了,这是周霖宜此刻唯一的想法。他将目光落向坐在凤仪宫的太子,说道:“先前议事,皇帝留下了张甫之。”
太子眼中寒光一闪,英俊的脸因厉色而扭曲起来,蛟龙在天雷中蜕皮,不是飞升成龙,就是坠落成蛇。
周霖宜冒着雨疾驰的跑向了勤政殿,却没有堵住张甫之。周霖宜见勤政殿没有张甫之的踪影,就一把拉住了内侍统领,恶声的问道:“左相哪里去了?”
“左相刚刚出宫。”
周霖宜望了一眼勤政殿内幽深的黑暗,一股寒意自心头冒起。他不做停留,撩起长袍奔跑在雨中,宫门口,左相府的轿子就在不远。周霖宜第一次没有乘轿,狂奔起来。
暴雨中,展现着这样的奇观。当朝右相在大雨中拼命狂奔,追着当朝左相的座撵。
唏津津的嘶鸣声在暴雨中发出了嘈杂的声响,周霖宜避之不及,被掀翻在地。竖起的长发披散而落,雨水,泥水交杂着玷污了他神圣的官袍,趴在泥水中的他不甘的捶打着地面,眼睁睁的望着远处的轿子逐渐消失在雨幕中。
与轿夫换过衣裳的张甫之悄悄地躲在宫门口,对那一幕看的真切。真是何苦?利来利往,多少人为了此事费尽心机,到头来还不是被这狂风吹散,暴雨洗净。
张甫之悄悄地撑起了伞,朝另一个方向赶去。
大雨中,瑞王府的大门被敲开,不知为何,前来开门的竟然是瑞王秦朗。秦朗见到狼狈的张甫之,显得并不惊讶,脸上挂着田园老农般宁静的笑容,轻轻地说道:“救国公辛苦了。”
张甫之自怀中掏出了包裹严实的圣旨,重重的交到了秦朗的手上,他死死地握住了秦朗的手腕,眼中决绝的神色已经将一切告知了秦朗。
“瑞王,干系重大!”
秦朗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张甫之点了点头,然后又冒着大雨急急的离开了。
皇帝让他写了两道圣旨,第一道,他自己留着,另一道,他瞒着皇帝,避开了周霖宜,悄悄地给了秦朗。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