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动了柳条,也吹皱了一池春水。老人脸上的皱纹在光芒下显得很清晰,此刻就像是微微浮动的柳条和水中荡漾起的涟漪。
内院中十分安静,就是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也能感受到里面传来的紧张而压抑的气氛。
齐王离得谁都有些远,他穿着一袭大红袍,总是能让人联想到司礼监的那位掌印太监冯公公。
白水绿柳红袍,春日温和的阳光下男子着红装而立,很有一种画面的美感,连色彩都很协调。
可惜,王公贵族们大抵都不往齐王那边看,多是注意西边已经走远的两个人。
萧成渝拨开了一根柳条,轻声问道:“近来可好?”
周霖宜笑了笑,笑容很是平淡,就像是他身边的池水一般,“枯坐书斋,自然也有一分乐趣,这是以前所不知道的。”
“甚好。”萧成渝说出这么一句,反而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他们两人绕着池边走,过了一道小小的圆拱门,西边有一个不大的小花园,里面属于打理,春天又是很有生命力的季节,地上的野草长得郁郁葱葱,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色彩斑斓,纯粹的绿色也自有一分美感。
周霖宜低着头,眼前的这人,他们相识已久,那会儿他还在礼部做尚书的时候,时常在宫中走动,当时在诸多皇子中,大皇子最宽厚,恒王最老实,齐王最瘦弱,宝如公主最调皮,眼前的这位晋王,当年是公认的最冷漠的一位。
当年如此,如今,好像也是如此。
“最近在做些什么?”萧成渝问。
周霖宜抬头,平静的说道:“读书练字,顺便治史。”
萧成渝点了点头,问:“那个朝代的?”
周霖宜说道:“本朝的。”
萧成渝的脸上微微的有了表情,但不是很明显,他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这时候有了云,云层不大,也不厚,一朵一朵的朝远处慢慢地飘。
“若是写到朕,当如何?”萧成渝问。
周霖宜有些惊讶,显然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尤其是在皇帝和史官之间的时候。
“前无古人。”周霖宜很快给出了答案。
萧成渝脸上露出了笑容,不是自得,传达的信息很值得玩味,“为何不补齐一句?”
前无古人的后面一句,自然就是后无来者,合成一句,便是千古唯一。周霖宜微微一笑,说道:“后头的事情,自然有后人们办,身处当下时代,已经很难看清楚当下的道路和路上的行人,更遑论未来?”
“有理。”萧成渝点了点头,又问:“若是写得你自己,当如何评价。”
周霖宜努起了嘴,萧成渝这个问题比前一个问题更不好回到,评价别人已经很难了,评价自己就更难了。人认识自己,可不比认识全始界简单。
周霖宜一边走一边想,萧成渝也不催他,前头还有一个小门,这扇白墙上的小木门放在以往都是关上的,唯独今天是开着的,如果它和以前的任何一个时候都是关着的,萧成渝或许就不会继续往西走。
这扇门开的很巧妙,应该是有人故意打开的。
跨过了门槛,周霖宜已经有了答案,好像他也跨过了心中那道门槛,周霖宜笑着说:“周霖宜,中原人氏。出仕礼部,任尚书,迁吏部,后拜相。善钻营,于朝有功,为奸相。”
萧成渝哈哈大笑,“你对你自己是不是过于严格了?”
周霖宜耸了耸肩,“历史是公平的,对每个人都一视同仁。”
萧成渝摇了摇头,但没有辩驳,他知道,周霖宜真的变了,周霖宜的变化他谈不上是好是坏,但只要一个人有变化,就有了新的可能。“有没有出来的打算?”
出来,自然不止是从书斋出来到院子里;也不止是从院子里出来到街道上;话从萧成渝口中说出,就是从江湖出来到庙堂。
周霖宜有些感慨,他说:“刚刚太子殿下问我,我不是死了吗?”
萧成渝眉头一挑,“你不要怨她。”
周霖宜摇了摇头,“老话说的好,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这是我造的孽,怨不得别人……只是太子殿下在问我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和他讲,周霖宜在七年前就已经死了,此周霖宜非彼周霖宜。”
萧成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前后意思不一样,他指着身后的白墙说道:“科举取代察举,是百年大计,很需要勇气。说老实话,朕如果不是被逼到了这一步,还未必敢变祖宗之法。朕手头上实在是缺人啊。”
周霖宜打趣道:“大学士顶有才华,先皇在位时用错了他,到了你手上,大学士一个顶了好些人。”
萧成渝有些不满的说道:“朕没与你开玩笑。”
周霖宜依旧摇头,他说道:“圣上,草民当年把持朝政的时候,深陷朝局难以自观,如今枯坐书斋,反倒看的明白了些。先皇很了不起,也做过很大的努力,但我等终究能力有限,只是大梁败局的裱糊匠。王朝更迭,兴衰有命,历史便是如此无情。但也并非没有一点生机。所谓破而后立,便是如此。圣上有大决心,大勇气和大毅力,但凡事仍不可操之过急。需慢慢来才是。”
“此事,若彤也与我说过,她曾言,改革不得过猛,需进三步退两步以取其一,便如那温水煮青蛙之法。”
周霖宜低头不再言语,因为提到了周若彤。萧成渝暗自叹气,这是父女俩的心结。
两人从刚刚开始只是在国事上转悠,都小心翼翼的不提她,但萧成渝还是提了,不止是有感而发,而是在他看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夫君,有责任帮着妻子解决一下娘家的问题。
而此刻的周若彤,正和冯保保,春华还有左权在御膳房研究宫廷菜品的研发问题,对萧成渝心中的想法毫无所知。
周霖宜叹了一口气,说道:“圣上,草民如今枯坐书斋,自得其乐,绝无养望之意,出仕之心。”
萧成渝也跟着叹了一口气,错开了话题,“你觉得林昌黎怎么样?”
周霖宜跟着萧成渝一边走一边说:“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萧成渝笑道:“科举便是龙门?你未免高看了他林昌黎。”
周霖宜说道:“当年我在吏部的时候,林昌黎在大理寺已经冒头,顾之章不太懂他,但我却深知此子大才,多次拉拢无果后,便想着让他如胡世海一般丢到那个旮沓角落里喝冷粥去,结果胡世海去了天凉郡,他当时了大理寺卿。”
萧成渝想了一会,说道:“朕不否认他的为政才能,只是科举这一关,不好走。”
周霖宜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大学士曾私下里与我言之,当世之人,论书法字迹者,无人能出其左右,但若论文章者,昌黎犹胜一筹。”
萧成渝有些惊讶,“他还有如此文采?”
周霖宜说道:“圣上若是感兴趣,在勤政殿抽空大可将往年林昌黎写的奏疏拿出来读一读,自然知晓。”
萧成渝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的眼光有时候还真不咋滴,他继续问道:“宗养才此人如何?”
周霖宜想了很久,面色古怪的说道:“还真不好评价。”
萧成渝问:“为何?”
周霖宜说道:“若论蝇营狗苟,宗养才此人乃是此中老手,翠柳宫的守门狗可不是白来的;若论忠心耿耿,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宗养才他绝无二话;若论贪污腐败,他亦是此中行家;若论朝政实施,大梁朝廷要想办成事,还真离不开他。于宗养才,老夫还真不敢妄言,恐怕唯有交与后人评价了。”
萧成渝微微一笑,说道:“他的确是有意思……董立本此人又如何?”
周霖宜说道:“此人有些才华,奈何心胸太窄,容不得人,难成事。”
萧成渝说道:“朕用他,不需他成大事,成些小事也行。”
周霖宜摇头,“朝中事务,无论大小,皆牵一发而动全身,董立本不行。”
萧成渝有些无奈,董立本是他用的,当初周若彤要用宗养才,萧成渝启用董立本,则明显有怄气的成分在内,萧成渝又哪里会承认自己用错了人。
他再问:“朕的两位皇叔怎么样?”
周霖宜想了一下,说道:“事涉皇家,让草民来说,多少有些不合适。”
萧成渝说道:“你也是君正的外公,大梁未来的担子,终归也要落到他身上。”
周霖宜深吸了一口气,给出了两个字,“需防。”
萧成渝皱眉,“相王?”
“需防。”周霖宜说道。
萧成渝有些狐疑的再问:“顺王?”
“需防。”周霖宜坚定的说道。
萧成渝摇了摇头,“是不是危言耸听了些。”
周霖宜叹道:“顺王为贤王不假,但立场不同,做事的手段不同。立场会变,连带着人也会变。当年他支持太子是如此,如今支持圣上亦是如此,以后……”
周霖宜的话没有说下去,他知道说下去萧成渝也听不进去,他也懒得说。顺王的确是大公无私,但这个公,不是皇帝一人的公,而是整个萧姓皇室的公。这就是周霖宜所说的立场问题了。谁能够代表皇室的利益,那谁就是顺王支持的对象。
两人聊着聊着,不自觉的就走到了尽头,尽头的白墙上有些脏,挂着干掉的泥水印,很难看。
萧成渝和周霖宜站在最后一道黑门前,天上突然有飞鸟惊起,萧成渝眉头一挑。
门外头,左右两边各有一辆车,右边的带着一顶草帽,是个汉子;左边的拎着一根烟杆,是个老人。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