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尾声终于过去。
彻底告别秋天的是一场大雪。
棉絮般的大雪笼罩了京城,黑黑的屋檐上,盖上了一层银白的棉被。
顾之章家中的书房被填满了书籍,顾之章的状态也好了些,他放下了手中的书卷,桌旁的炭火窜出了火苗子,劈啵劈啵的响个不停。
他望向窗外的老树,干瘪的树枝已经被将树干压弯,一阵冷风吹来,哗啦啦的银白色粉末纷纷落下,洒了一地白粉。
京城中已经有了年味儿,各家都囤积着过冬用的大白菜,一板车一板车的拉到了院子里,然后在柴房内码齐,盖上了厚厚的稻草。
朝中近来无事,很多人都放了假,去年的日子很不好过,今年略微有些好转。年初的时候,皇帝娶亲,厚重的嫁妆高达八百万两银子,完全填补了亏损。
前些日子,江南道的户部尚书韩悦总算有了动静,第一次交上了税款,总计也有二百三十万两。
府库充盈,官员们的年俸也早早地发了下来,念及去年的艰苦时光,萧成渝刻意的安排一半官员提早放假,让他们准备过年。
因为年中的裁军二十万的疯狂举动,换来的是各路王爷们的安分守己,更有几个会做人的纷纷上奏,询问朝政竟然艰难到何种地步,萧成渝丢给了内阁,回的越惨越好。张甫之带着一帮人编谎话,王爷们觉得展示自己会做人的时刻到了,他们纷纷派出使者往京城送礼,各路王爷竟然自掏腰包,凑了五十万两银子入了内务府。
在他们想来,如果不是自己帮衬,估计咱们的圣上万岁爷,今年都没法过年。
内阁有林昌黎搭理,张甫之很放心,因为没什么事情,所以这段时间也不怎么入阁了。
他猫着腰,那股子精气神儿再也看不到了,对人说话也和善起来,大学士变了,这种变化让很多人心喜,也让更多的人惊慌,因为大学士老了。
从前朝开始,就有很多人直言大学士老了,不适合在朝中任职了。
张甫之以一次次的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什么叫做年轻,骂起人来中气十足,骂道气头上,还要动手打。
不管是建元初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收留了周霖宜,还是在朝堂上和相王争锋相对,或是入主内阁之后比皇帝还要忙碌的日理万机,大学士始终是那个年轻的大学士,就连太子不好好做功课,照样敢打敢骂。
建元八年末的一场雪,张甫之变得怕冷起来,浑身忍不住哆嗦,见人也和善起来,不会动辄就是打骂,所以大学士这回是真的老了。
许多人嘘了一口气,掐指算来,大学士今年应该是七十八岁了。
七十古来稀,张甫之早已到了告老还乡的年龄,但他老的实在是太慢了,很多人都在思考,他究竟会什么时候退下来。
内宫中给张甫之配了一辆马车,他不再拒绝,因为真的走不动了。
马车出了宫,缓缓地朝救国公府走去,当年先皇手书的救国公府四个大字已经脱了漆,显得有些暗淡。
张甫之和周霖宜下了马车,两人互相搀扶着朝门内走去,张甫之忍不住回头,看着身后飘扬的漫天大雪,如他的头发一样银白。
“当年,咱们三个都二十出头,那会儿刚从江南道求学归来,一个个心比天高,总想着大梁将因为我们而改变。如今过去了都多少个年头了,发现自己依旧一事无成,白白蹉跎了岁月,可悲啊。”
周霖宜听着张甫之的话,苦笑道:“很难想象,这话是从你张甫之嘴里说出来的。”
张甫之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满头白发,笑道:“你瞅瞅,我的头发全白啦。”
周霖宜伸长了脖子望去,发现张甫之的头发竟然挑不出一根黑发,心中不免有些悲哀,连张甫之都老了。
“老喽老喽,年轻那会儿的时光,现在看看都成了笑话,回想着一辈子干的那点荒唐事,真是羞煞老匹夫。”
周霖宜苦笑着没有说话,最后回看了一眼漫天的飘雪,和张甫之蹒跚着推开了门,朝院子深处走去。
…………
隆冬时节,巷子里的马车缓缓地走出。
宗养才穿着厚棉袄,坐在马车里,掀开车帘看了一眼藏于大雪深处的小巷,心想自己在这里住了十多年,今天好像在第一次认识这里。
驾车的车夫回望了一眼,轻声问道:“老爷,好走了吗?”
宗养才放下了车帘,叹道:“走吧走吧,再看也还是那样,就和我自个儿一样,看得久了就愁的慌。”
车夫有些无奈,心想老爷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
马车缓缓地沿着空旷无人的街道朝北门而去,北门前,披着大氅的顺王和穿着红袍的冯保保站在门前,显然是来送行的。
宗养才掀开了车帘,对顺王和冯保保拱手叹道:“我这一走,便是两三年的功夫,朝中就有劳公公和王爷了。”
顺王难免有些唏嘘,拍着宗养才的肩膀说道:“此去蛮国,路途遥远,一切注意安全。如此重担,落在你一人身上,实在委屈了你,我等能做的,便是在朝中料理好一切,北镇抚司和冯公公那里的暗卫都已出动,由你调遣,务必小心。”
宗养才拱手道谢,冯保保从托盘上取过酒盏,叹道:“这杯酒,是娘娘让咱家给你送来的,咱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借着娘娘的酒,祝宗尚书马到功成。”
宗养才俯身一拜,“谢娘娘,谢公公!”
喝罢酒,宗养才回望了一眼身后京城中藏于飘雪中的建筑,像是在道别一样,然后掀开了车帘,钻了进去。
马车缓缓地走出了北门,没走多远,宗养才又掀开了车帘,回头看了一眼,眼神中满是悲哀,他一个人喃喃自语的嘀咕道:“宗养才啊宗养才,这事儿可怨不得别人,是你自己把你自己往死路上逼,嘿,你可就等着遗臭万年吧。”
…………
当京城中的一辆马车离开了北门的时候,中原的泰山王府门前,也停了一辆新的马车。
叶方从车内走下,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裹紧了身上有些污渍的厚棉袄,浑身难免哆嗦了一下。
书房内,萧克定双手负于身后,站在窗前,望着远空阴暗的天色,脸上的表情也很阴暗。
面前摆着一盘棋,叶方刚到泰山王府,就被萧克定拉来下棋,两人下着下着,聊着聊着,萧克定就起身站在窗前,像个木头似的站了很久,始终不发一言。
叶方伸出两根手指捻着一枚白棋落在了某处空格上,一招落定,棋盘大势已定。
“王爷,萧成渝削藩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还是早作准备的好。”
萧克定望着窗外,像是在对空气说话一般,“我虽然知道他裁军二十万是个幌子,但我不知道他把军队藏到哪里去了。”
叶方摇了摇头,笑道:“何须顾虑这样许多,日后削藩之际,自然就全冒出来了。”
“你就这么有自信?”
萧克定扭过了头,盯着叶方说道:“萧成渝是兵家出身,运筹帷幄深得秦朗真传,周若彤更是世间少有的女子,他二人若是没有明确的把握,敢兵行险招?”
“在我来的路上,宗养才已经出使周国。”
叶方像是在说一件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一样,他脸上露出了微微嘲讽的神色,“王爷总不相信他宗养才真的是去和周国的皇帝签订永不侵犯的条约吧。”
萧克定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重新坐在了叶方面前,说道:“紫衣还在宫中,本王付出的代价足够大,就是削藩,萧成渝也未必削到我头上。”
叶方两手一摊,说道:“王爷说的对,但……王爷你也要想清楚,您姓的肖和皇家的萧终究不是一个姓。”
萧克定的脸上闪过一抹厉色,很快便消失不见。
“等相王先动吧,我们静观其变。”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有幕僚疾行而来,说道:“王爷,江南道来信。”
萧克定眉头一挑,“谁的?”
那幕僚看了叶方一眼后,轻声说道:“是相王妃的。”
萧克定嘘了一口气,两手搭在棋盘上,身子微微的朝后倾斜,说道:“相王那胖子看来是坐不住了。”
叶方追问道:“王爷真的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
萧克定说道:“是个男人都会有,但我没有,因为我是个老人。”
萧克定有些自嘲的说道:“便是成为了皇帝如何,撑死不过五百年的国祚,二百五十年大兴,二百五十年大落,传宗接代,家门延续,反倒是帝王家更容易断子绝孙。”
叶方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王爷打算束手旁观,怕只怕事情发生了,时势造英雄。”
萧克定一摆手,冷笑道:“那就等萧成渝和相王两个人把这时势造起来,本王有野心,但在年轻的时候就死了,要死灰复燃,还真不容易。”
叶方不再多言,只是盯着面前的棋盘,心中冷笑,若是相王能让你置身事外才有鬼。
他不免有些担忧京城中的萧紫衣,萧紫衣入宫,是萧克定的投名状,但也是萧克定的命脉。
如果萧紫衣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将会逼得萧克定不得不从幕后走向台前,参与这场棋局。
他心中祈祷,希冀萧紫衣不会有事。
…………
约莫半个月后,金陵城内的玄武湖畔,挨着紫龙山的山脚,雨神寮的木门又被人轻轻地推开。
穿着儒服的王兴早已再次等候许久,看着面前蒙着面纱的人儿,王兴苦笑道:“我等了你两年。”
楚香玉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按照约定在一年前就回来主持大局,而是悲哀的说道:“黑甲死了。”
王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哪怕隔着一层面纱,他也能看到,楚香玉哭了。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