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声里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
建元六年悄悄地消失了,消失在了京城漫天烟火的余灰中;消失在了年尾那场雪花中;消失在了东城西城纵横交错的黑黑巷尾的深处。
张甫之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饺子,坐在门槛上,看着漫天的飘雪,远处的爆竹声愈发的热烈,还有鼎沸的人声逐渐低微,张甫之叹道:“建元七年啊。”
厨房里的张明的掀开了锅盖,用勺子来回的搅拌了一下,蒸腾的白气朝上猛地窜出,有些疼,有些湿,扑倒脸上,如同满头大汗。
灶膛里的柴火劈啵劈啵的响,印在周霖宜的脸上通红一片,烧火棍在灶炉里一通乱捣,无数的火星子飞溅而出。
周霖宜拍了怕身上的木屑,起身从张明的手上接过新年的第一碗饺子,和张甫之一道蹲在门口,吃的满头大汗。
“建元七年第一日,早上应该要举行大朝会,皇帝开玺,君臣上表歌颂文治武功,刑部仍旧羁押着顾之章一大帮徒子徒孙,终归不是个好事。”
张甫之放了早已吃空的碗筷,然后扭了扭身子,“恐怕我去不合适!”
周霖宜一口咬了半个饺子,是酸菜猪肉馅的,他爱吃酸菜猪肉,很满意,但猪肉比酸菜少很多,他又有些不满意。
想着以前右相府的时候,过年也总吃酸菜猪肉馅的饺子,那时候,他还总是嘱托,酸菜要多放些,肉要少放些,再想想如今,周霖宜一时间有些出神。
“顾之章来了三次,都被张明挡在门外,纵观满朝文武,也该你去......确切的说,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放了人不怕被上头追究下来。”周霖宜又将那半个饺子吃入肚子里,然后显得有些满足,“毕竟,你如今是内阁的首辅,明年...不对,是今年,年中到年末,便是三殿三阁落成之时,满朝文武,都得给你这个面子。”
张甫之抹了抹嘴,然后对身后厨房的张明叫道:“再来一碗......”厨房里传来了张明骂骂咧咧的声音,张甫之转而望向周霖宜,“面子大,有时候真不算是一件好事。”
周霖宜吃完了最后一个饺子,然后把碗筷放在了门槛下的石阶上,认真的说道:“对我,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如今在这里;对顾之章而言,也不是件好事,因为他以后不知道在哪里;但对你,绝对是件好事,不然你以为若彤她为何会写那两个字给你?”
别人很难理解周霖宜话里的逻辑,张甫之却能听懂,他嘿嘿一笑,“你们父女俩都鬼灵精的很!”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揉了揉冷屁股,叹道:“我就是劳碌命!”
张明端着两碗饺子,来到了门前,却发现老头子撑着伞朝外边走,张明就叫,“大年初一,你往哪去?”
“饺子放下,老夫回来再吃!”远处响起了张甫之的声音。
张明递了一碗饺子给周霖宜,然后坐在周霖宜身旁,把他爹的那碗吃到自己的肚子里。
周霖宜咬了半个饺子,好奇道:“怎么馅儿不一样。”
张明敲了敲碗,“头拨的饺子酸菜多,猪肉少,二拨的饺子则是猪肉多,酸菜少,老头子没福分!”
周霖宜笑了,“你小子......”
......
除夕过罢,便是新年,小周府内灯火通明,相王眼巴巴的望了一眼漆黑的天空,打了个哈欠。
远处的爆竹声逐渐消逝,一早,还要各处走访拜年,现在,也是该休息的时候。
相王皱着眉头,望着桌案上的折子,明日便是君臣奏对,说的无外乎是一些恭贺的官话套话,按照往年便行,但今年的这道折子,对相王来说却有些难写。
楚香玉坐在太师椅上,拿着牙签朝瓷盘里戳出一枚蜜饯红枣,然后丢入口中,见到相王坐在那冥思苦想,她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神色,但没有多说什么。
相王想了好久,写不出来,就找来了府中的幕僚,让其代写。他自己走到门口,脸上少有的露出了认真的神色,望着外面那团漆黑,远处偶有风声出动了树枝,也吹乱了胖子一直不乱的心。
建元七年,风起于厮。
终于,天光彻底的黑了下来,漆黑的像黑宝石一般,没有任何杂质。
天光自冬雪入夜后,就一直很黑。
此刻让人意识到他的漆黑后,是因为整座京城非常安静。
周若彤待在御膳房里洗洗弄弄,奴才们都被她支走睡觉去了,萧湘沫和萧君正闹了一夜,早已精疲力尽,此刻待在翠柳宫和他们的父皇一道沉沉的睡去,时不时还有三声声调一致的轻微鼾声,不愧是亲生的父子父女,打鼾都能节奏一致,这让周若彤多少有些腹诽。
秦钰倚在御膳房的门槛上,望着外面却对立面说:“明明有一大帮子人伺候,何必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吃辛吃苦?”
周若彤擦了一把汗,笑道:“有始有终。再说了,待在这里,总让我觉得有些生活气息。这三宫六院,幽幽深深的,说实话,不怕你笑话,当年我第一次入宫的时候,就不太喜欢这里.......”周若彤沉默了片刻“确切的说,是有些怕这里。”
秦钰转身,坐在门槛上,望着操劳的周若彤,老秦家不论男女一律一视同仁的祖传柳叶眉开始上翘,“你知道的,我向来不是一个正经的道士......嗯......怎么说呢,我一直不喜欢在山上清修,觉得那太无聊,道门有种修行的方法,叫红尘道......所以那时候我才会答应你去江南杀人,回来以后,待在白云观太无聊了,你知道,咱们老秦家除了祖传的柳叶眉,还有祖传的耐不住寂寞,所以这段时间我就一直在京城逛......今天在这家的屋顶,明年在那家的屋顶......总之,我看到了很多,也听到了很多......”
周若彤双手叉腰,十分严肃的说道:“二舅,你这叫偷,窥他人隐私,侵犯他人隐私权,这是犯法的。”
秦钰不太明白隐私权是什么,他的眉头又是一挑,像是春风拂动柳梢,很好看,“你不说不就行了!”
周若彤的嘴角狠狠的一抽抽,心想老秦家甭管男女,都的确很生猛。
秦钰望着周若彤,神情有些哀愁,“我去了很多人家里......你也知道,京城遍地都是官......那我听到的,自然是当官的说的话。”
周若彤有些理解秦钰说的了,心中微微的一暖,笑道:“谢谢!”
秦钰一摆手,然后说道:“从大哥带着小成儿走后,老秦家就没人了.......所以,大家都在说,你娘家没人。”
周若彤也是一摆手,表示毫不介意,“谁说我娘家没人,不是还有二舅你?”
秦钰点了点头,极为认真的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想,有件事终究要问下你的意见.......嗯,你也知道,大过年的做这种事情,有些不吉利。”
周若彤的柳叶眉也上挑起来,如锋利的利刃,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明白这位一向神龙见尾不见首的二舅破天荒的竟然出现在了皇宫里,原来他是想为自己做那件事。
那件事看似不可能,但对于秦钰来说,却很简单。
周若彤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二舅,我发现你真的很不像一个道士。”
秦钰耸了耸肩,说道:“和尚才讲慈悲为怀,你毕竟是咱们老秦家的闺女,哪能让你受了委屈。”
周若彤以极为认真的神色告诉秦钰,“这件事,二舅不用想了。”
不用想,自然是不能做。
秦钰有些落寞。
周若彤一时间没有说话。
过了好久,秦钰再次叹道:“正月十五,没几天了。”
周若彤摇了摇头,说道:“我信的过成渝,也信得过我自己,所以请二舅你也信的过咱们老秦家走出来的闺女。”
秦钰笑了,难得的有些洒脱。
周若彤想起了当年第一次在晋王府见到了自己这个便宜的二舅爷,也是笑得如此洒脱。
当时,自己找二舅要了一份见面礼,如今,二舅还要送自己一份大礼,算是老秦家给她补上的嫁妆。但周若彤却不能要,不是不敢要,而是良心上过不去。
那个即将嫁入天下最大的富贵门庭的丫头,她没有罪,怎能让二舅去杀她?
当年恳请二舅杀人,是因为皇后一直想杀自己,不想被人杀,那只能杀人,如今,来到了深宫,周若彤曾经暗自发誓,绝对不会成为秦嫣那样的人,这是周若彤的高傲与自信。
宫中的甬道上,很是幽深绵长。
皇帝已经歇息了,进宫的镇国公一家,顺王一家,也各自安排了寝宫歇息。
天亮时,皇帝要举行开玺仪式,届时满朝文武上表歌颂皇帝功德,太庙那边还要祭祀祷告,如今,已经有很多的礼部官员从家中走出,往宫廷这边赶了。
冯保保作为内务府的大总管兼司礼监掌印太监,此时自然是不能休息的。需要料理的事情有很多,需要烦心的事情也有很多,比如说刚刚刑部当差的人过来告诉自己,张甫之从刑部带走了御史台的人。
这让冯保保多少觉得老头子仍旧像个孩子一样不懂事,总给自己出难题。
顾之章的下场,冯保保可以预料,那老头子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给顾之章人情,刑部放人,就是内阁也没有这个权力,拿不到司礼监的批红,照样没辙。关键是老头子大年初一开了这个口,他总要给些面子,他也相信,事后不管是皇帝还是娘娘,都不会怪罪,但张甫之如此行事,终归让他心里不舒服。
归根结底,自己终究只是一个太监,哪怕是可以和内阁分庭抗礼的司礼监秉笔兼掌印大太监,在张甫之眼里,还是一个太监。
这种感觉很不好。
冯保保希望,新的一年,形势会出现转机。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