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黄昏,西方的天空出现了火烧云。一朵朵块状的云片整齐的码在天空的尽头,被西沉的斜阳烧得通红,就像是东市胡同口赶着晚班推车叫卖的烤红薯。
两边的长长的黑墙以黑砖铺就,偶有冒着绿意的枝头从墙头蔓延而出,枝角一点绿意,点缀着京城的春日。
张甫之闷着头,背着双手,郁闷的走在胡同里,偶尔抬头,看到绿叶小火花,也没了往昔那般吟诗作对的好兴致。
回到了救国公府,张明毕竟和爹亲,哪怕老头子低着头,他还是一眼就能瞅见老头子的下巴少了一撮胡子。
张明叫道:“嗐!你的胡子呢?”
张甫之抬头瞪了他一眼,浑身散发着杀气,张明咽了口口水,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就一溜烟儿的跑了。
今天的张明,在厨房里合计吃些什么,恰巧遇到门外有人挑着扁担沿街叫卖臭豆腐,便动了心,拿了黑瓷碗要了六块,便决定晚上弄些面烂块吃。
京城的臭豆腐与别处不同,这里管豆腐乳叫做臭豆腐,最出名的,自然便是王姓家的臭豆腐,沿着西城有一爿铺子,便是王家的,专卖臭豆腐乳,在京城有好大的名堂。
这面烂块,也有讲究,早年张甫之在江南求学,身无分文,自然吃不起好东西,流年较好,再加上年轻时的张甫之也出落的一表人才,借住人家家里时,也常常受过照应。
张甫之北方出身,吃不惯大米,那家农妇便以面掺水和之,比和面发面的面要稀些,又比面疙瘩汤的面要厚些,以筷子搅成一块一块的后面快丢到锅里,与粥同煮,既能挡饱,又能解馋,实在是平民的一大美食。
张甫之在京城官拜左相,自然不敢忘本,对于吃食,他也一向不挑,除了忌豪奢之外,也就好这一口面烂块了。
望着面前一大碗的面烂块,张甫之很没有胃口。
张明从碗里取了一块黄黄的臭豆腐乳丢到了碗里,嘴角沿着碗沿大圈儿吸溜的乌鲁乌鲁的响,要在往日,张甫之已经一筷子打了去,今天,他连打儿子的兴致也没了。
张明喝了一口粥,嚼了一块烂块,咕嘟一声咽了下去,然后望着他爹说道:“近来,崇文馆来了个奇人,好像是中原泰山那边的,叫做叶方,此人在崇文馆内一鸣惊人,我听过他的议论,也看了几篇文章,很有些意思,爹,你要不要看看。”
张甫之耷拉着脑袋,显得有气无力的,他下意识的捋了捋胡须,却发现手感不对,捋了好几年的胡子突然就少了一把,不知道怎么回事,老张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听到张明提及叶方,张甫之隐约间想到自己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人的名字,但因为胡子少了一把,心情不爽,就闷着头没有说话。
坐在南边的周霖宜吸了一口粥,然后擦了擦手,不确定的问道:“泰山王府的叶方?”
“应该是泰山郡人士。”张明想了想,说道:“但是不确定是不是王府的人。”
周霖宜的脸色略显沉重,“把他的文章拿与我看看。”
张明有些好奇周霖宜的作态,就从袖子里抽出一卷文章隔着桌子递了过去,周霖宜拉过了桌上的油灯,借着灯火,粗粗的浏览了一便。
“为文造势,谋篇布局,却是此人之手。他竟然真来了。”周霖宜有些惊讶的说道。
张明笑道:“周世伯认得此人?”
周子峰也好奇的扭头望着自己的爹,张甫之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抬起了头,周霖宜收起了文章,放在大腿上,说道:“先前我还在朝中为官时,曾听闻此子的名声。相传中原泰山郡,有一神童,三岁能吟,七岁为文,十岁便诗词歌赋不在话下,轰动了整个中原。此子,便是叶方。十五岁时,此子的名声学问已经到了顶峰,时年有文章传入京城,先皇阅之,心向往之,甚至起了惜才之心,还曾亲自写信找泰山王要人。当时,泰山王萧克定婉言拒绝,说是叶方不是泰山郡人士,这档子事情后,那叶方便销声匿迹,当时先皇还骂萧克定不地道,把人才藏了起来。”
张甫之下意识的捻着稀缺的胡须,说道:“周兄如此一说,好像我也有些印象了。”
周子峰插嘴道:“若是如此说来,这叶方岂不是一大人才,若是参加此次科举,便是我与张兄的大敌也。”
周霖宜点了点头,对张明说道:“他的文章你要细读,切莫阴,沟里翻船。”
张甫之回过味儿来,脸色难看的望向张明,寒声道:“你要参加今年的科举春闱?”
周子峰心里咯噔了一声,暗叫不好,赶忙低头喝粥,不敢抬头,不敢说话。
张明嘿嘿一笑,说道:“也读了两本书,整日里在家也是闲的无聊,便去科举考场看看,长长见识。”
张甫之猛地一拍桌子,震的桌上的饭碗一阵晃动,“胡闹,你可问过老夫的意思?”
张明不满道:“科举考试,人人有份,我这是响应国家号召,为朝廷尽心尽力,你虽是我爹,但是拦着不让儿子去考试,也说不过去。”
张甫之猛地站起,绕过桌子挥手就要打,“小兔崽子,反了你的。你几斤几两,你爹我心里没数,甭说科举了,你就是出门都是丢人现眼,我张门丢不起这个人。”
张明围着桌子转到另一边,指着张甫之的鼻子叫道:“老头,我同你说,我忍你好久了。你留着我在家,不许我去科举,不许我去为官,说到底你是怕你儿子干的比你好,你没了面子。再不然,就是怕你儿子有才华,走了上去,怕人家说你清流张甫之给自家儿子开后门。罔你一介名臣,为了青史留名不留污点,就牺牲你儿子,去年娘娘送你的那四个字——名在利前,算是给了狗。”
张甫之气的直哆嗦,趴在地上的黄狗旺财探出脑袋,呜呜呜的叫着,张甫之拿起饭碗直接砸在狗头上,黄狗嗷呜一声,滚,烫的米面浇在头上,引来一阵惨嚎。
张明抱起了黄狗,心疼的说道:“怎么着,被我戳中了痛处,你就拿狗撒气,一把年纪了,连条狗都容不下,读了这么多圣贤书,还不如它。”
张甫之彻底的炸了,他怒发冲冠,指着张明咆哮道:“混账,老子白养你了,今天非得打死你不可。”
“养我?”张明回嘴道:“究竟是谁养谁?老头,你把话说清楚。当着子峰还有世伯父的面,大家伙儿来评评理。”
周子峰拉了拉张明的衣袖,轻声说道:“张兄,好了,你少说两句吧。”
张明叫道:“这还不让我说话了?怎么着?一言堂啊!娘娘都说了,天大地大,真理最大。理比天大,天比地大,地比老子大,所以您甭来埋汰我,兴科举,就是真理,你让我去,我自然是要去的,你若不让我去,我还是要去的。”
张甫之浑身打着颤,多少年了,自家儿子从来没反抗过自己,现在竟然拿了一堆歪理学说来搪塞自己,自己如何忍得?
张甫之二话不说,操起一只碗就砸了过去,张明一侧身,哐啷一声,碗砸在墙上,碎了一地。
张明抱着狗,迈开大步子,夺门而出,一边跑一边叫:“你也就跟我耍横不讲道理,有本事你去宫里闹去。”
“混账东西,老子今天打断你的腿。”
周霖宜和周子峰对视一眼,父子二人皆摇头,显得颇为无奈。门口,褚仁杰刚踏入房门,便听到里头乒乒乓乓一阵响动,他伸长了脖子朝里头张望,只见张明怀里抱着狗,张甫之手里拎着棍,一个站在院子里,一个站在屋檐下,两边动手的动手,挥棒子的挥棒子,好不热闹!
褚仁杰有些无奈,心中摇头,这两父子也算是大梁的极品了。
夜渐深,张府一片喧嚣,宫里却很安静,路过翠柳宫的太监宫女都小心翼翼的不发出响动,深怕惊扰了圣上和娘娘。
萧湘沫挨了一顿打,老实了很多,至少一时半会不敢偷酒喝,就被春华领回去了。周若彤和萧成渝相对而坐,面色凝重,好似大梁遇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今夜的这场谈话将成为历史性的转折点一样。
周若彤一拍桌子,极为严肃的说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成渝皱眉,有点苦大仇深的感觉,他想了很久,说道:“要不要让湘沫跟着君正一块学习?”
周若彤眉头一挑,“张甫之能教的好湘沫?”
萧成渝两手一摊,说道:“我觉得大学士带着君正就挺好。”
周若彤反对道:“这才七岁,萧湘沫已经快管不了了,要是到了青春期,那还得了,早恋,叛逆。。。。。。。”
周若彤越说越恐怖,双手捂着脸,似乎已经看到了悲惨的未来,她大声叫道:“绝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萧成渝越听越糊涂,青春期是什么?若彤她总能说些朕不知道的新鲜词汇。
萧成渝弯曲着手指敲打着桌子,然后说道:“要不然我们从六部御史台那边物色几个德才兼备的人选来教育湘沫?”
周若彤摇头道:“这都没用,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
萧成渝有些无奈,说道:“我每天有批不完的折子,教育这块,只能靠你了。”
对于萧成渝的推卸责任,周若彤很不爽,她伸出手指戳着萧成渝的脑门骂道:“你这样当爹的就是不负责任?”
“那怎么办?”萧成渝不满的叫道:“总不能把她丢在勤政殿,让我每天十二个时辰看着她吧。”
周若彤摸着下巴,“兴许是个好法子。”
萧成渝无语。 妃卿不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