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春
康河右岸皆学院,左岸牧场之背,榆荫密覆,大道纡回,一望葱翠,春尤浓郁,但闻虫声鸟语,校舍寺塔掩映林巅,真胜处也。迩来草长日丽,时有情耦隐卧草中,密话风流。我常往复其间,辄成左作。
河水在夕阳里缓流,
暮霞胶抹树干树头;
蚱蜢飞,蚱蜢戏吻草光光,
我在春草里看看走走。
蚱蜢匐伏在铁花胸前,
铁花羞得不住的摇头,
草里忽伸出只藕嫩的手,
将孟浪的跳虫拦腰紧拶。
金花菜,银花菜,星星澜澜,
点缀着天然温暖的青毡,
青毡上青年的情耦,
情意胶胶,情话啾啾。
我点头微笑,南向前走,
观赏这青透春透的园囿,
树尽交柯,草也骈偶,
到处是缱绻,是绸缪。
雀儿在人前猥盼亵语,
人在草处心欢面赧,
我羡他们的双双对对,
有谁羡我孤独的徘徊?
孤独的徘徊!
我心须(须”疑为“里”。)何尝不热奋震颤,
答应这青春的呼唤,
燃点着希望灿灿,
春呀!你在我怀抱中也!
私 语
秋雨在一流清冷的秋水也(也”疑为“池”。),
一棵憔悴的秋柳里,
一条怯恰(恰”疑为“懦”。)的秋枝上,
一片将黄未黄的秋叶上,
听他亲亲切切喁喁唼唼,
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情语情节。
临了轻轻将他拂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这秋雨的私语,三秋的情思情事,
情诗情节,也掉落在秋水秋波的秋晕里,一涡半转,
跟着秋流去。
七月二十一日
悲 观
一
青草地,
牛吃草,
摇头掉尾,
天上的青云白云
卷来卷去。
二
登山头,
望城里,
只见黑沉沉的屋顶
鳞次栉比,
街道上尘烟里,
生灵挤挤。
三
教堂前,
钟声里,
白衣的牧师
和黑裙黑披的老妇女,
聚复散,散复聚。
四
歌舞场,
繁华地,
白的红的,黑的绿的,
高冠长裙,笑语依稀。
五
庙堂中,
柴堆里,
几块破烂的木头,
当年受香烟礼拜的偶像,
面目未朽,未朽!
六
战场上,
濠沟里,
枪炮倒在败草间,
到处残破的房屋,
肢体,血痕缕缕。
七
天灾国,
饥荒地,
草尽木稀,
小儿不啼,
黑灰色的空气。
八
心死国,
人荒境,
有影无形,
有声无气,
深谷里的子规,
见月不啼。
九
噫!
噫!
十
幻象破,
上帝死,
半夜梦醒睡已尽,
但这黑昏昏,阴森森
鬼棱棱……
十一
这心头
压着全世界的重量,咳!全宇宙
这精神的宇宙
这宇宙的宇宙,
都是空,空,空,……
十二
休!
休!
威尼市
此诗于1922年在英国留学期间写成。发表于1923年4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威尼市,现通译为“威尼斯”,意大利名城。梁宗岱译尼采的《威尼斯》与此诗类似,故此是否为创作诗待考。)
我站在桥上,
这甜熟的黄昏,
远处来的箫声和琴音——点儿、线儿,
圆形、方形、长形,
尽是灿烂的黄金,
倾泻在波涟里,
澄蓝而凝匀。
歌声,游艇,
灯烛的辉莹,
梦寐似生,
——缊——
幻景似消泯,
在流水的胸前——
鲜妍,绻缱——
流,流,
流入沉沉的黄昏,
我灵魂的弦琴,
感受了无形的冲动,
怔忡,惺忪,
悄悄地吟弄,
一支红朵蜡的新曲,
出咽的香浓;
但这微妙的心琴哟,
有谁领略,
有谁能听!
希望的埋葬
此诗写于1923年1月24日。先后发表于1923年1月28日《努力周报》第39期及1923年6月1日《时事新报·学灯》。曾收入初版本《志摩的诗》。1923年6月16日志摩在给张友鸾的信中曾谈及此诗:“通篇的主义只是描写一个理想主义者临到了失望的境界却不肯投服绝望的情绪与悲怆,这一点是全诗之意。”)
希望,只如今……
如今只剩些遗骸;
可怜,我的心……
却教我如何埋掩?
希望,我抚摩着
你惨变的创伤,
在这冷默的冬夜,
谁与我商量埋葬?
埋你在秋林之中,
幽涧之边,你愿否?
朝餐泉乐的琮,
暮偎着松茵香柔。
我收拾一筐的红叶,
露凋秋伤的枫叶,
铺盖在你新坟之上,——
长眠着美丽的希望!
我唱一支惨淡的歌,
与秋林的秋声相和;
滴滴凉露似的清泪,
洒遍了清冷的新墓!
我手抱你冷残的衣裳,
凄怀你生前的经过——
一个遭不幸的爱母
回想一场抚养的辛苦。
我又舍不得将你埋葬,
希望,我的生命与光明!
象那个情疯了的公主,
紧搂住她爱人的冷尸!
梦境似的惝恍,
毕竟是谁存与谁亡?
是谁在悲唱,希望!
你,我,是谁替谁埋葬?
“美是人间不死的光芒,”
不论是生命,或是希望;
便冷骸也发生命的神光,
何必问秋林红叶去埋葬?
十二年一月二十四日
哀曼殊斐儿
此诗作于1923年3月11日。最先见于《曼殊斐儿》一文,后又单独发表在1923年3月18日第44期《努力周报》,诗句稍有变动。曾收入初版本《志摩的诗》。)
我昨夜梦入幽谷,
听子规在百合丛中泣血,
我昨夜梦登高峰,
见一颗光明泪自天坠落。
古罗马的郊外有座墓园,
静偃着百年前客殇的诗骸(最初该句为“芝罗兰静掩着客殇的诗骸”,指英国诗人雪莱于1822年侨居意大利时,因覆舟溺死海中。);
百年后海岱士黑辇的车轮,
又喧响在芳丹卜罗(即枫丹白露,为曼殊斐儿逝世之处。1925年4月志摩旅欧时曾去该处扫墓。)的青林边。
说宇宙是无情的机械,
为甚明灯似的理想闪耀在前?
说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现,
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边?
我与你虽仅一度相见——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谁能信你那仙姿灵态,
竟已朝露似的永别人间?
非也!生命只是个实体的幻梦:
美丽的灵魂,永承上帝的爱宠;
三十年小住,只似昙花之偶现,
泪花里我想见你笑归仙宫。
你记否伦敦约言,曼殊斐儿!
今夏再见于琴妮湖之边;
琴妮湖永抱着白朗矶的雪影,
此日我怅望云天,泪下点点!
我当年初临生命的消息,
梦觉似的骤感恋爱之庄严;
生命的觉悟是爱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与恋之涯沿!
同情是掼不破的纯晶,
爱是实现生命之唯一途径:
死是座伟秘的洪炉,此中
凝炼万象所从来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电花似的飞骋,
感动你在天日遥远的灵魂?
我洒泪向风中遥送,
问何时能戡破生死之门?
破 庙
慌张的急雨将我
赶入了黑丛丛的山坳,
迫近我头顶在腾拿,
恶狠狠的乌龙巨爪;
枣树兀兀地隐蔽着
一座静悄悄的破庙,
我满身的雨点雨块,
躲进了昏沉沉的破庙;
冒雨越发来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里霹雳,
豁喇喇林叶树根苗,
山谷山石,一齐怒号,
千万条的金剪金蛇,
飞入阴森森的破庙,
我浑身战抖,趁电光
估量这冷冰冰的破庙;
我禁不住大声啼叫,
电光火把似的照耀,
照出我身旁神龛里
一个青面狞笑的神道,
电光去了,霹雳又到,
不见了狞笑的神道,
硬雨石块似的倒泻——
我独身藏躲在破庙;
千年万年应该过了!
只觉得浑身的毛窍,
只听得骇人声怪叫,
只记得那凶恶的神道,
忘记了我现在的破庙;
好容易雨收了,雷休了,
血红的太阳,满天照耀,
照出一个我,一座破庙!
石虎胡同七号
此诗写于1923年夏季。西单牌楼石虎胡同七号是北京松坡图书馆第二馆馆址,专藏外文书籍。徐志摩曾任该馆英文秘书。志摩罹难后,其父将志摩在京图书全部捐赠该馆。诗中所称“蹇翁”系指松坡图书馆二馆负责人蹇季常;蹇饮酒有海量。)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善笑的藤娘,袒酥怀任团团的柿掌绸缪,
百尺的槐翁,在微风中俯身将棠姑抱搂,
黄狗在篱边,守候睡熟的珀儿,它的小友,
小雀儿新制求婚的艳曲,在媚唱无休——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荡漾着无限温柔。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雨过的苍茫与满庭荫绿,织成无声幽冥,
小娃独坐在残兰的胸前,听隔院蚓鸣,
一片化不尽的雨云,倦展在老槐树顶,
掠檐前作圆形的舞旋,是蝙蝠,还是蜻蜓?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淡描着依稀的梦景。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奈何在暴雨时,雨槌下捣烂鲜红无数,
奈何在新秋时,未凋的膏叶惆怅地辞树,
奈何在深夜里,月儿乘云艇归去,西墙已度,
远巷薤露的乐音,一阵阵被冷风吹过——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轻喟着一声奈何。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雨后的黄昏,满院只美荫,清香与凉风,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两斤,杯底喝尽,满怀酒欢,满面酒红,
连珠的笑响中,浮沉着神仙似的酒翁——
我们的小园庭,有时沉浸在快乐之中。
沪杭车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盖上几张油纸
此诗作于1924年1月26日。原诗有序:“这首小诗是去年在硖石东山下独居时做的,有实事的背景。那天第一次下雪,天气很冷,有几个朋友带了酒来看我,他们走近我的住处时,见一个妇人坐在阶沿石上很悲伤的哭,他们就问她为什么?她分明有点神经错乱,她说她的儿子在东山脚下躺着,今天下雪天冷,她想着了他,所以买了几张油纸来替他盖上。她叫他,他不答应,所以她哭了。”)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为什么伤心,妇人,
这大冷的雪天?
为什么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钗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为钗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见了
我的心恋。
那边松林里,山脚下,先生,
有一只小木箧,
装着我的宝贝,我的心,
三岁儿的嫩骨!
昨夜我梦见我的儿
叫一声“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儿的亲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檐前
望得见冰条,
我在冷冰冰的被窝里摸——
摸我的宝宝。
方才我买来几张油纸,
盖在儿的床上;
我唤不醒我熟睡的儿——
我因此心伤。
一片,一片,半空里
掉下雪片;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坐在阶沿。
虎虎的,虎虎的,风响
在树林间;
有一个妇人,有一个妇人,
独自在哽咽。
花牛歌
花牛在草地里坐,
压扁了一穗剪秋萝。
花牛在草地里眠,
白云霸占了半个天。
花牛在草地里走,
小尾巴甩得的溜溜。
花牛在草地里做梦,
太阳偷渡了西山的青峰。
八月的太阳
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小雀在树荫里打盹,
孩子们在草地里打滚。
八月的太阳晒得黄黄的,
谁说这世界不是黄金?
金黄的树林,金黄的草地,
小雀们合奏着欢畅的清音:
金黄的茅舍,金黄的麦屯,
金黄是老农们的笑声。
东山小曲
此诗作于1924年1月20日。东山又名审山,在志摩故乡硖石城外。当年东山,山顶有塔,山腰山脚密布寺庙,是志摩童年经常游乐之处。)
早上——太阳在山坡上笑,
太阳在山坡上叫:——
看羊的,你来吧,
这里有粉嫩的草,鲜甜的料,
好把你的老山羊,小山羊,喂个滚饱;
小孩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有大树,有石洞,有蚱蜢,有小鸟,
快来捉一会盲藏,豁一个虎跳。
中上——太阳在山腰里笑,
太阳在山坳里叫:——
游山的你们来吧,
这里来望望天,望望田,消消遣,
忘记你的心事,丢掉你的烦恼;
叫化子们你们也来吧,
这里来偎火热的太阳,胜如一件棉袄,还
有香客的布施,岂不是好(好”疑为“妙”。)?
晚上——太阳已经躲好,
太阳已经去了:——
野鬼们你们来吧
黑巍巍的星光,照着冷清清的庙,
树林里有只猫头鹰,半天里有只九头鸟;
来吧,来吧,一齐来吧,
撞开你的顶头板,唱起你的追魂调,
那边来了个和尚,快去耍他一个灵魂出窍!
去 吧
去吧,人间,去吧!
我独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间,去吧!
我面对着无极的穹苍。
去吧,青年,去吧!
与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与暮天的群鸦。
去吧,梦乡,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梦乡,去吧!
我笑受山风与海涛之贺。
去吧,种种,去吧!
当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当前有无穷的无穷!
沙扬娜拉十八首
此诗写于1924年6月随泰戈尔访日期间。组诗收在初版本《志摩的诗》里,沙扬娜拉:日语“再见”的音译。)
一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朝阳,
黄金似的散布在扶桑的海上;
我记得扶桑海上的群岛,
翡翠似的浮沤在扶桑的海上——
沙扬娜拉!
二
趁航在轻涛间,悠悠的,
我见有一星星古式的渔舟,
像一群无忧的海鸟,
在黄昏的波光里息羽优游,
沙扬娜拉!
三
这是一座墓园;谁家的墓园
占尽这山中的清风,松馨与流云?
我最不忘那美丽的墓碑与碑铭,
墓中人生前亦有山风与松馨似的清明——
沙扬娜拉!
四
听几折风前的流莺,
看阔翅的鹰鹞穿度浮云,
我倚着一本古松瞑:
问墓中人何似墓上人的清闲?——
沙扬娜拉!
五
健康、欢欣、疯魔、我羡慕
你们同声的欢呼“阿罗呀喈”(日语“谢谢”的音译。)!
我欣幸我参与这满城的花雨,
连翩的蛱蝶飞舞,“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
六
增添我梦里的乐音——便如今——
一声声的木屐、清脆、新鲜、殷勤,
又况是满街艳丽的灯影,
灯影里欢声腾跃,“阿罗呀喈”!
沙扬娜拉!
七
仿佛三峡间的风流,
保津川有青嶂连绵的锦绣;
仿佛三峡间的险,
飞沫里趁急矢似的扁舟——
沙扬娜拉!
八
度一关湍险,驶一段清涟,
清涟里有青山的倩影,
撑定了长篙,小驻在波心,
波心里看闲适的鱼群——
沙扬娜拉!
九
静!且停那桨声胶爱,
听青林里嘹亮的欢欣,
是画眉,是知更?象是滴滴的香液,
滴入我的苦渴的心灵——
沙扬娜拉!
十
“乌塔”(乌塔:日语为歌唱。):莫讪笑游客的疯狂,
舟人,你们享尽山水的清幽,
喝一杯“沙鸡”(沙鸡:日语为酒。),朋友,共醉风光,
“乌塔,乌塔”!山灵不嫌粗鲁的歌喉——
沙扬娜拉!
十一
我不辨——辨亦无须——这异样的歌词,
象不逞的波澜在岩窟间吽嘶,
象衰老的武士诉说壮年时的身世,
“乌塔乌塔”!我满怀滟滟的遐思——
沙扬娜拉
十二
那是杜鹃!她绣一条锦带,
迤逦着那青山的青麓;
啊,那碧波里亦有她的芳躅,
碧波里掩映着她桃蕊似的娇怯——
沙扬娜拉!
十三
但供给我沉酣的陶醉,
不仅是杜鹃花的幽芳;
倍胜于娇柔的杜鹃,
最难忘更娇柔的女郎!
沙扬拉娜!
十四
我爱慕她们体态的轻盈,
妩媚是天生,妩媚是天生!
我爱慕她们颜色的调匀,
蝴蝶似的光艳,蛱蝶似的轻盈——
沙扬娜拉!
十五
不辜负造化主的匠心,
她们流眄中有无限的殷勤;
比如熏风与花香似的自由,
我餐不尽她们的笑靥与柔情——
沙扬娜拉!
十六
我是一只幽谷里的夜蝶;
在草丛间成形,在黑暗里飞行,
我献致我翅羽上美丽的金粉,
我爱恋万万里外闪亮的明星——
沙扬娜拉!
十七
我是一只酣醉了的花蜂;
我饱啜了芬芳,我不讳我的猖狂。
如今,在归途上嘤嗡着我的小嗓,
想赞美那别样的花酿,我曾经恣尝——
沙扬娜拉!
十八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有蜜甜的忧愁——
沙扬娜拉!
为要寻一个明星
此诗最初以《为要寻一颗明星》为题,附在给凌叔华信中。“冷清清的街道,冷冰冰的星光,我们是茫茫无所之,还是看朋友去。……呆呆的坐了一阵子,心里的闷一秒一秒的增加了——不成,还是回老家做诗或是写信或是‘打坐’吧。惭愧。居然涂成了十六行的怪调,给你笑一笑或是‘打坐’吧。”写于1924年11月23日。)
我骑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向着黑夜里加鞭;——
向着黑夜里加鞭,
我跨着一匹拐腿的瞎马。
我冲入这黑绵绵的昏夜,
为要寻一颗明星;——
为要寻一颗明星,
我冲入这黑茫茫的荒野。
累坏了,累坏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还不出现;——
那明星还不出现,
累坏了,累坏了马鞍上的身手。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着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着一具尸首。——
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古怪的世界
从松江的石湖塘
上车来老妇一双,
颤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谢(我猜是)普陀山的盘龙藤:
青布棉袄,黑布棉套,
头毛半秃,齿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阳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象一对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干枯的手背,
震震的皱缩的下颏:
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紧挨着,老眼中有伤悲的眼泪!
怜悯!贫苦不是卑贱,
老衰中有无限庄严;——
老年人有什么悲哀,为什么凄伤?
为什么在这快乐的新年,抛却家乡?
同车里杂沓的人声,
轨道上疾转着车轮;
我独自的,独自的沉思这世界古怪——
是谁吹弄着那不调谐的人道的音籁?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飏,飞飏,飞飏,——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飏,飞飏,飞飏,——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
披散你的满头发,
赤露你的一双脚;
跟着我来,我的恋爱,
抛弃这个世界
殉我们的恋爱!
我拉着你的手,
爱,你跟着我走;
听凭荆棘把我们的脚心刺透,
听凭冰雹劈破我们的头,
你跟着我走,
我拉着你的手,
逃出了牢笼,恢复我们的自由!
跟着我来,
我的恋爱!
人间已经掉落在我们的后背,——
看呀,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无边的自由,我与你与恋爱!
顺着我的指头看,
那天边一小星的蓝——
那是一座岛,岛上有青草,
鲜花,美丽的走兽与飞鸟;
快上这轻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恋爱,欢欣,自由——辞别了人间,永远!
一块晦色的路碑
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如今安眠在这地下,
有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
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
任晚风吹弄你的衣襟;
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
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
为这长眠着的美丽的灵魂!
过路人,假若你也曾
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
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
在你的激震着的心叶上,
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
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
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此诗写于1925年3月中旬过西伯利亚时。志摩在1923年10月21日《西湖记》中说:“芦雪尤其代表气运之转变,一年中最显著最动人深感的转变;象征中秋与三秋间万物由荣入谢的微指,所以芦荻是个天生的诗题。”)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的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象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象鬼、枯瘦、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彩的希冀,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旎;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剂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泉巨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
又是一个深夜,寂寞的深夜,
在山中,
浓雾里不见月影,星光,
就只我:
一个冥蒙的黑影,蹀躞的
沉思,
沉思的蹀躞,在深夜,在山中,
在雾里,
我想着世界,我的身世,懊怅,
凄迷,
灭绝的希冀,又在我的心里
惊悸,
摇曳,象雾里的草须:她在
哪里?
啊!她;这深夜,这浓雾,
淹没了
天外的星光与月彩,却
遮不住
那一点的光明,永远的,永远的,
象一星
宝石似的火花,在我灵魂的底里;
我正愿,
我愿保持这不朽的灵光直到
那一天
时间要求我的尘埃,我的心停止了
跳动,
在时间浩瀚的尘埃里,却还存着
那一点——
那一点神明的火焰,跳动,光艳,
不变
不变!
苏 苏
苏苏是一个痴心的女子:
象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象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推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淹没在蔓草里,她的伤悲——
啊,这荒土里化生了血染的蔷薇!
那蔷薇是痴心女的灵魂,
在清早上受清露的滋润,
到黄昏时有晚风来温存,
更有那长夜的慰安,看星斗纵横。
你说这应分是她的平安?
但运命又叫无情的手来攀,
攀,攀尽了青条上的灿烂,——
可怜呵,苏苏她又遭一度的摧残!
给母亲
母亲,那还只是前天
我完全是你的,你唯一的儿;
你那时是我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太阳在天上,你在我的心里;
每回你病了,妈妈,如其医生们说病重,
我就忍不着背着你哭,
心想这世界的末日快来了;
那时我再没有更快活的时刻,除了
和你一床睡着,我亲爱的妈妈,
枕着你的臂膀,贴近你的胸膛,
跟着你和平的呼吸放心的睡熟,
正象是一个初离奶的小孩。
但在那二十几年间虽则那样真挚的忠心的爱,
我自己却并不知道;“爱”那个不顺口的字,
那时不在我的口边,
就这先天的一点孝心完全浸没了
我的天性与生命。
这来的变化多大呀!
这不是说,真的,我不再爱你,
妈!或是爱你不比早年,那不是实情;
只是我新近懂得了爱,
再不象原先那天真的童子的爱,
这来是成人的爱了:
我,妈的孩子,已经醒起,并且觉悟了
这古怪的生命要求:
生命,它那进口的大门是
一座不灭的烈焰——爱——
谁要领略这里面的奥妙,
谁要觉着这里面的搏动,
在我们中间能有几个到死不留遗憾的!)
就得投身进这焰腾腾的门内去——
但是,妈,亲爱的,让我今天明白的招认
对父母的爱,孝,不是爱的全部;
那是不够的;迟早有一天,
这“爱人”化的儿子会得不自主的
移转他那思想与关切的中心,
从他骨肉的来源,
到那唯一的灵魂,
他如今发现这是上帝的旨意
应得与他自己的融合成一体——
自今以后——
不必担心,亲爱的母亲,不必愁
你唯一的孩儿会得在情感上远着你们——
啊不,你正应得欢喜,妈妈呀!
因为他,你的儿,从今起能爱,
是的,能用双倍的力量来爱你,
他的忠心只是比先前益发的集中了;
因为他,你的孩儿,已经寻着了快乐。
身体与灵魂,
并且初次觉着这世界还是值得一住的,
他从没有这样想过,
人生也不是过分的刻薄——
他这来真的得着了他应有名分,
因此他在感激与欢喜中竟想
赞美人生与宇宙了!
妈呀“我们俩”赤心的,联心的爱你,
真真的爱你,
象一对同胞的稚鸽在睡醒时
爱白天的清光。
我有一个恋爱
我有一个恋爱;——
我爱天上的明星;
我爱它们的晶莹:
人间没有这异样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黄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风雨后的山顶——
永远有一颗,万颗的明星!
山涧边小草花的知心,
高楼上小孩童的欢欣,
旅行人的灯亮与南针:——
万万里外闪烁的精灵!
我有一个破碎的魂灵,
象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饱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与柔情,
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
有时阶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伤,逼迫我泪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献爱与一天的明星;
任凭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远有不昧的明星!
乡村里的音籁
小舟在垂柳荫间缓泛——
一阵阵初秋的凉风,
吹生了水面的漪绒,
吹来两岸乡村里的音籁。
我独自凭着船窗闲憩,
静看着一河的波幻,
静听着远近的音籁,——
又一度与童年的情景默契!
这是清脆的稚儿的呼唤,
田场上工作纷纭,
竹篱边犬吠鸡鸣:
但这无端的悲感与凄惋!
白云在蓝天里飞行:
我欲把恼人的年岁,
我欲把恼人的情爱,
托付与无涯的空灵——消泯;
回复我纯朴的,美丽的童心:
泉山谷里的冷泉一勺,
象晓风里的白头乳鹊,
象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鲜明。
天国的消息
可爱的秋景!无声的落叶,
轻盈的,轻盈的,掉落在这小径,
竹篱内,隐约的,有小儿女的笑声:
呖呖的清音,缭绕着村舍的静谧,
仿佛是幽谷里的小鸟,欢噪着清晨,
驱散了昏夜的晦塞,开始无限光明。
霎那的欢欣,昙花似的涌现,
开豁了我的情绪,忘却了春恋,
人生的惶惑与悲哀,惆帐与短促——
在这稚子的欢笑声里,想见了天国!
晚霞泛滥着金色的枫林,
凉风吹拂着我孤独的身形;
我灵海里啸响着伟大的波涛,
应和更伟大的脉搏,更伟大的灵潮!
一星弱火
我独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云蒸腾,
一只不知名的小雀,
嘲讽着我迷惘的神魂。
白云一饼饼的飞升,
化入了辽远的无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头,啊,
却凝敛着惨雾与愁云!
皎洁的晨光已经透露,
洗净了青屿似的前峰;
象墓墟间的磷光惨淡,
一星的徼焰在我的胸中。
但这惨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着残骸与余烬,
虽则是往迹的嘲讽,
却绵绵的长随时间进行!
为 谁
这几天秋风来得格外的尖厉:
我怕看我们的庭院,
树叶伤鸟似的猛旋,
中着了无形的利箭——
没了,全没了:生命、颜色、美丽!
就剩下西墙上的几道爬山虎:
它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着风拳的打击,
低低的喘一声鸟邑——
“我为你耐着!”它仿佛对我声诉。
它为我耐着,那艳色的秋萝,
但秋风不容情的追,
追,(摧残是它的恩惠!)
追尽了生命的余辉——
这回墙上不见了勇敢的秋萝!
今夜那青光的三星在天上
倾听着秋后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闻呜咽:
落叶在泥土里安眠——
只我在这深夜,啊,为谁凄惘?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象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曲,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这年头活着不易”
此诗发表于1925年10月12日《晨报副镌》。署名鹤。《志摩日记》1925年9月17日的《爱眉小札》里说:“昏昏的度日,诗意尽有,写可写不成,方才凑成了四节。”这四节,就是《这年头活着不易》。 粱实秋在《忆志摩》中说:“有一首诗我特别喜欢……这首诗的题目是:《这年头活着不易》……据志摩讲,他到满家弄访桂,原意是希望在那漫山的桂林中捡一个路边的茶座坐下,吃一碗新鲜桂花煮的新鲜栗子汤,——闷热的、喷香的、甜滋滋的栗子汤!没想到扑个空,感而赋此。感到是人生凋敝,世事纷纭,真可说是‘人犹如此,木何以堪’了。这首诗末尾带着一点子悲观气味,容易令人联想起哈代的特有的诗风,就是诗的形式和那平易的语调,也都颇似哈代。”)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象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海边的梦
我独自在海边徘徊,
遥望着无边的霞彩,
我想起了我的爱,
不知她这时候何在?
我在这儿等待——
她为什么不来?
我独自在海边发痴——
沙滩里平添了无数的相思字。
假使她在这儿伴着我,
在这寂寥的海边散步?
海鸥声里,
听私语喁喁,
浅沙滩里,
印交错的脚踪,
我唱一曲海边的恋歌,
爱,你幽幽的低着嗓儿和!
这海边还不是你我的家,
你看那边鲜血似的晚霞;
我们要寻死,
我们交抱着往波心里跳,
绝灭了这皮囊,
好叫你我的恋魂悠久的逍遥。
这时候的新来的双星挂上天堂,
放射着不磨灭的爱的光芒。
夕阳已在沉沉的淡化,
这黄昏的美,
有谁能描画?
莽莽的天涯,
哪里是我的家,
哪里是我的家?
爱人呀,我这般的想着你,
你那里可也有丝毫的牵挂?
望 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象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偶 然
此诗写于1926年5月中旬。发表于1926年5月27日《晨报副镌·诗镌》第9期。此诗系志摩与小曼合写剧本《卞昆冈》第五幕中老瞎子弹三弦时所唱的歌词。)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辨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象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蒿,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 中国海上
杜 鹃
此诗写于1929年4月。发表于1929年5月《新月》2卷3期。志摩在《猛虎集·序》里说:“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杜鹃,多情的鸟,他终宵唱:
在夏荫深处,仰望着流云
飞蛾似围绕亮月的明灯,
星光疏散如海滨的渔火,
甜美的夜在露湛里休憩,
他唱,他唱一声“割麦插禾”,——
农夫们在天放晓时惊起。
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
是怨,是慕,他心头满是爱,
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
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
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
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
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
黄 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
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象是春光,火焰,象是热情。
季 候
他俩初起的日子,
象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他给!
但春花早交了泥,
春风也不知去向。
她怨,说天时太冷;
“不久就冻冰,”他说。
车 眺
一
我不能不赞美
这向晚的五月天;
怀抱着云和树
那些玲珑的水田。
二
白云穿掠着晴空,
象仙岛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着它们,
白羽镶上了金边。
三
背着轻快的晚凉,
牛,放了工,呆着做梦;
孩童们在一边蹲,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四
在绵密的树荫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桥,
桥洞下早来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闪耀。
五
绿是豆畦,阴是桑树林,
幽郁是溪水傍的草丛,
静是这黄昏时的田景,
但你听,草虫们的飞动!
六
月亮在昏黄里上妆,
太阳心慌的向天边跑;
他怕见她,他怕她见,——
怕她见笑一脸的红糟!
残 破
一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二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三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四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山 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片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四月一日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
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
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
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
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
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
在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
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
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
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
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
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
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
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
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
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一九三一)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
火车擒住轨
火车擒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陈死人的坟;
过桥,听钢骨牛喘似的叫,
过荒野,过门户破烂的庙,
过池塘,群蛙在黑水里打鼓,
过噤口的村庄,不见一粒火;
过冰清的小站,上下没有客,
月台袒露着肚子,象是罪恶。
这时车的呻吟惊醒了天上
三两个星,躲在云缝里张望:
那是干什么的,他们在疑问,
大凉夜不歇着,直闹又是哼,
长虫似的一条,呼吸是火焰,
一死儿往暗里闯,不顾危险,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累坠!那些奇异的善良的人,
放平了心安睡,把他们不论
俊的村的命全盘交给了它,
不论爬的是高山还是低洼,
不问深林里有怪鸟在诅咒,
天象的辉煌全对着毁灭走;
只图眼前过得,裂大嘴打呼,
明儿车一到,抢了皮包走路!
这态度也不错,愁没有个底;
你我在天空,那天也不休息,
睁大了眼,什么事都看分明,
但自己又何尝能支使运命?
说什么光明,智慧永恒的美,
彼此同是在一条线上受罪;
就差你我的寿数比他们强,
这玩艺反正是一片糊涂账。
云 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献 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哪方或地的哪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渺 小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
他们不说一句话。
阳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脚下。
我一人停步在路隅,
倾听空谷的松籁;
青天里有白云盘踞——
转眼间忽又不在。
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看她们的翅膀,
看她们的翅膀,
有时候迂回,
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晚霞在她们身上,
晚霞在她们身上,
有时候银辉,
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
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
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她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
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
孩子们往哪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
昏黑迷住了山林,
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
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她在那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那里:
她在白云的光明里:
在澹远的新月里;
她在怯露的谷莲里:
在莲心的露华里;
她在膜拜的童心里:
在天真的烂漫里;
她不在这里,
她在自然的至粹里! 徐志摩作品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