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二:关于哥德四行诗问题的商榷
李竞何
一 对于胡徐二先生译文的意见
译书难,译诗更不容易。因为译诗不但要对于外国文有精深的研究,而且要明白了解原著者的感情和思想。否则常常有陷入错误之虞。胡适之和徐志摩二先生翻译的哥德四行诗,就是这种的例子。朱家骅先生对于二先生译文的批评(见本刊第二卷第四十三期)真是不错,可惜他可以说是只对于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英译下了批评,没有把二先生真正的错误明白指了出来。我觉得这个错误非同小可,能够令人把哥德根本的思想误会,所以这回特地写出来,以资商榷。
没有写出二先生的错误以先,可把哥德的宇宙观说一说。哥德是不相信上帝的人,他是一位泛神主义者。我们在他的文章里面到处可看出他是一位进化论家,虽然当时拉马克和达尔文还没有发表他们进化学说的论文。他的这篇《弹竖琴人》(四行诗之名)也可以表现他的泛神学说。他所说的himmliche machte是指各种自然力而言,并不是他所反对的上帝。英译为heavenlypowers(注意power后边的“s”)还不失他的原意,但是徐胡二先生把这字从英文译出来就不同了。哥德所说的力(各种自然力)是无量数的,胡先生译的“伟大的天神”,徐先生译的“伟大的天父”和“伟大的神明”虽然没有把数量写出,可是已经容易令人推想这个天父(或天神或神明)只有一个了。及从这句以后(或以前)的“他不会认识你”或“他不(曾)认识你”那句上的“你”字(原文作ihr完全不能译成单数的“你”,英译作ye,虽然不甚明显,然从heavenly powers上面看去就知其意是指多数的你们A)看去,则完全明晓胡徐二先生把哥德所说的heavenly powers认作独一的了。这独一的天父(或神明,或天神)不是上帝是谁呢?所以两先生的译文好像把哥德根本的宇宙观改了似的。朱先生译时用“你们”二字确能改正这个错误,他用“苍天的威力”一辞确比“天父”、“天神”、“神明”等等字样好得多,不过没有写出徐胡二先生的错误就是了。
二 对于朱先生译文的意见
朱先生译文的第一段,确是很好的,不过第二段的翻译我却不很满意了。查第二段的原文是:
Ihr führt ins Leben uns hinein,
Ihr lass’t den Armen schuldig werden,
Dannüberlass’t ihr ihn der pein,
Denn alle Schuld.raichtsich auf Erden.
朱先生的译文是:
你们引导我们进尘寰,
你们使这苦恼的人们罪过,
然后你们交给他痛苦忧患,
因为人间一切罪恶报应无差。
1.哥德原文的ins Leben hinein是“入生命界里”的意思,朱先生译作“进尘寰”,我以为不很恰切。
2.朱先生把Arm译作苦恼,也不恰切,因为这个字译成英文就是poor,即是“可怜”的意思,并无苦恼的意思涵在里边。
3.朱先生把den Armen译作“苦恼的人们”,多了一个“们”字,与胡徐二先生译heavenly powers,少了一个“们”字的恰好相反,但是错误是一样的。因为这里若是多数,则下行的ihn(就是英文的him)指的是哪一个字呢?
4.朱先生对于 the definite article的翻译,也不免有小小的错误。Thedefinitearticle通常加在公名上边,并没有“这”字的意义,如 the pencil译A来就是“铅笔”,并不是“这支铅笔”;若是译成这支铅笔,则将原字成thispencil了。这里的den Armen(译成英文就是 the poor)亦然,朱先生把它译成“这苦恼的(实在是可怜的)人们”,不是把原字改成diese Arme( these poors)了吗?
5.哥德的der Pein(朱先生译为痛苦忧患)是in direct object,所以放在第三格(The 3rd Case: the dative);ihn(him)是direct object,所以放在第四格(The4thcase: the accusative)。今依朱先生的译文:“然后你们交给他痛苦忧患”看来,则简直把哥德的ihn变成indirec to bject,der Pein变成direct object了。这虽然于哥德意思没有违背,但我觉得总不很妥当。
6.朱先生译文的第四行把人间作为形容一切罪孽的字,看作极无紧要,可是哥德则把auf Erden(在世间上)放在本行的末项,作为本行最要紧的字,因此两人的意思完全不同;哥德的意思是“一切罪愆都报应无差”,就很容易令人想到地狱里边的报应去了。
三 我的哥德四行诗后段的翻译和讨论的结果
我译的是:
你们引导我们进生命界里,
你们使可怜的人干犯罪愆,
然后你们把他交给苦虑;
因为一切罪愆都报应在这世间。
胡徐朱三先生对于外国文都有特别的研究,所以翻译还不免有错误的缘故,就是不明哥德的宇宙观或疏忽所致。各个著作家的思想都要明了,翻译要无处疏忽是很不容易的,所以翻译的错误或不确,是很无须惊异的事情。现在国人批评译文的很多,虽是一种好现象,但多数属于谩骂的性质。他们的意思,以为自己能指摘出译者的错误,自己的学问俨然高一等的样子,这个观点,完全错误,完全够不上批评的资格。这回《现代评论》胡徐朱三先生用讨论式忠厚的互相批评,真可为批评译文界的模范,我觉很得满意,所以免不得也出来说一说。至于我的翻译还望三位先生参考英译加以指正。
此稿在记者手中已逾一月,因稿件拥挤,未得早日登出,深为抱歉。记者。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五十期)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