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关于一个译诗问题的批评
朱家骅
前天胡适之先生出示他所译的四行葛德《弹竖琴人》(Goe the �餾 Harfen spieler),他译的是:
谁不曾含着眼泪咽他的饭,
谁不曾中夜叹息,睡了又重起,
泪汪汪地等候东方的复旦,
伟大的天神呵,他不会认识你。
欲我根据原文及徐志摩先生的译文下一批评。我因不复记忆原文,且尚未读过志摩先生的两道译文,当时未能下断语。回家以后,捡出《现代评论》第三十八期徐志摩先生之《一个译诗问题》,第一道是:
谁不曾和着悲哀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半夜里惊心起坐,
泪滋滋的,东方的光明等待,
他不曾认识你,阿伟大的天父!
第二道是:
谁不曾和着悲泪吞他的饭,
谁不曾在凄凉的深夜,怆心的,
独自偎着他的枕衾幽叹,
伟大的神明阿,他不认识你。
阅读之后,觉得兴趣颇多,惟我对于作诗,素来是门外汉,要我批评,真是有如造屋请教箍桶匠一样。但是既承适之先生的美意,只得班门弄斧的下笔写来。查葛德的原文是:
Wer nie sein Brot mit Thranen ass,
Wer nie die kummervollen Nachte
Auf seinen Bette weinend sass,
Der Kennt euch micht,ihr himmlischen Machte!
卡莱尔(Thomas Carlyle)的英译是:
Who never ate his bread in sorrow,
Who never spent the midnight hours
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
He knows you not,yeheavenly powers!
徐先生已经声明他是根据卡莱尔的英译。我看胡先生亦未免偏重英译。读卡莱尔的英译,则与葛德原文颇多不同之点,因其注重英文形式与音韵,已失葛德本意,例如insorrow(在忧愁中)原文本是withtears(和泪)之意。spent(消磨)一字为原文所无的。Midnight hours依照原文应译sorrowful nights并无中夜时间之意。Weeping and waiting for the morrow则完全是卡莱尔任意加入,为原文所无。所以依照徐先生所说,就应该那是卡莱尔不是葛德。徐先生说:“有的译诗专诚拘泥形式,原文的字数协韵等等,照样写出,但这来往往神味浅了;又有专注重神情的,结果往往是另写了一首诗,竟许与原作差太远了,那就不能叫译。”这就是徐先生以适之先生那首莪默为例的说法。又说:“应注意的是究竟要怎样的译法才能把原文那伟大、怆凉的情绪传神一二。”徐、胡两先生的译文依英译视之,果然甚好,但徐先生的第二道改得比第一道更好,却仍不免斧凿痕迹,似与原文不合。讲到胡先生的译文,思想很周密的,音韵亦颇自然,本是四行好诗,惟与原文依然有不同之处,故照志摩先生批评适之先生那首莪默说起来,则他们的译文,只A算是胡适与徐志摩,或者算是胡适与徐志摩译卡莱尔的葛德,不能说是葛德。何以见得,例如徐先生的第一道译文中之第一行“谁不曾和着悲哀吞他的饭”,则悲哀两字,似难替眼泪。第二行“谁不曾半夜里惊心起坐”,原文与英译都没有惊而起之意。第三行“泪滋滋的,东方的光明等待”,系直翻英译;本与原文纯粹不同。第四行“他不曾认识你,阿伟大的天父”,不曾二字,非原文之意,即天父两字,亦不得当。至徐先生的第二道翻译与胡先生之四行译文,均在伯仲之间,都是好的。总之,翻译是很难,译诗更不容易,因受了胡先生的委托,现在姑用直译的方法,直接把葛德《弹竖琴人》第三首之德文原作完全翻出,以资参考。还请适之、志摩两先生的批评。我译的是:
谁从不曾含着眼泪吃过他的面包,
谁从不曾把充满悲愁的夜里,
在他的床上哭着坐过去了,
他不认识你们,你们苍天的威力!
你们引导我们进尘寰,
你们使这苦恼的人们罪过,
然后你们交给他痛苦忧患;
因为人间一切罪孽报应无差。
我捡出了葛德后四行的原文:
Ihrf üihrt ins Leben uns hinein,
Ihr lass’t den armen schuldig werden,
Dann überlass’t ihr ihn der pein;
Denn alle Schuld.rachtsich auf Erden.
原载:民国十四年十月三日《现代评论》第二卷第四十三期)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