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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天玩儿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 徐志摩 12651 2021-04-06 06:24

  赫胥黎 著徐志摩 译

  一

  是个星期六下午,好天。伦敦在晴霭的春阳中美丽得如同想象中化生的一座城市。光是金的,阴是蓝与紫的。怀着不可制止的希望,公园中的烟煤熏黑了的树都在舒豁着青条与绿叶,新来的青绿是不可信的新鲜,漾着光亮,在空中浮着,看来这些稀小的嫩叶是从一个虹霓的正中那一环莹碧上割剖得来的。这春放的异迹,那天下午在园里散步的人们都深深的感到。先前死的现在活了过来,腐臭化生着神奇,虹霓的异彩在煤烟中吐露。这境界不由人不讶异。何况那些注意到这出死入生的魔术似的转变的人们他们自己也发生了变化。春的灵异一样也沾着他们。更深的相爱,在树荫下闲散的对儿感到更大的幸福——或更锐利的悲哀。肥胖的人们把帽子拿在手里,一边阳光亲着他们的秃顶,一边他们在心里下着一个绝大的决心——关于威士克,关于公司里美艳的女书记,关于早起。春醉的少年追求着少女,他们半心慌半心跳的,跟着他们走路去。中年的绅士们,穿着园径走回家去,猛然觉得他们僵硬丑恶的买卖心肠又一度的青放,如同一园的林树,青放着和善与雅量。他们想着他们的妻,在一阵情爱的激射中想念着她们,虽说他们结婚已二十年。“今天总得带回点儿东西去给太太,”他们对自己说。什么好呢?一盒蜜饯果子?不错,她是爱吃蜜饯果子。或是一盆杜鹃花?或是……但想到这里他们才记起这是星期六下午。铺子都是关了门的,而且也许,他们想,叹着气,他们太太的心也是关了门的,因为太太并没有到发芽的树下来走过路。这是人生,他们心想忧悄悄的望着闪亮的“蛇河”里的游A,望着在玩儿的孩子们,望着情侣们,手把手的在青草地里相偎的着。这是人生,难得心开的时光,店铺子偏是关门。话虽如此,他们决意从今天起不再随便在家里发脾气了。

  彼得勃莱德也深深的感受了这春光与新绿的影响。满园的春意顿时添深了他的孤寂,他的怅惘。在他周遭的明艳中,他的灵魂更显得暗淡了。树已经苏醒回来,他还是绝无生趣。情侣们双双的走着,他还是他的孤单。春尽着放,阳光尽着亮,今天虽然是星期六,明天是星期——这时光使得人人快活也应得使他快活,但也许正为了这种种,他在赫德公园中散着步,感到的只是沉酣的伤惨。

  在这样无可奈何时,他照例转向到他的想象世界去寻求安慰。啊,那不是一个可喜的小姑子在一块碎石上踹滑了脚,伤了踝,正在他的跟前?他自己长成了更高大更美,彼得于是赶着过去致献他的殷勤。他于是搀着她上了一架汽车(付钱他不愁,有的是)送她回家——家在葛罗斯文诺方场。她原来是一家贵族的小姐。他俩就此相爱……

  又一幕是他在圆池里救起了一个失足下水的小孩,因此博得了他的年轻守寡的母亲的永久的感念,博得了她的更甚于感念的……正是,守寡的:彼得总不忘特别提明她的守寡。他当然完全是好意,一点不沾着邪念。他年岁还不大,从小的教养也是不错的。

  再不然打头儿就不来这类的意外。他无非见到一个年青的女子独自坐在一条板桥上,神情是十分的无聊与忧郁。放大了胆,但不是没有礼貌,他走近了她,他脱了帽,他微笑着。“我看你是觉得冷清吧,”他说;他话说得雅驯,又自然,一点不带他的郎克夏的土音,一点不带他的急人的口吃,这在实际生活上使他感到开口说话是最苦恼的一件事。“我看出你是冷清。我也是的。你许我坐在你旁边不?”她笑了,他坐了下来。他就对她说他是一个孤儿,他有一个出嫁的姊姊住在洛希岱地方的。她也说了,“我也是一个孤儿。”这来两个人中间就发生了一种极大的关连。他们也彼此互诉各自的苦恼。结果是她哭了。于是他说,“不要悲伤,你有了我哪。”听了这话她又高兴了点儿。他俩就一起看电影去。到后来,他猜想,他俩是结了婚的。但那一节是有些模糊了的。

  但在事实上当然是没有这样的艳遇,他也从没有勇气去向人诉说他的孤苦;再有他的口气实在是糟极了的;再有他身材长得渺小,戴着眼镜,脸上总是长着些不干不净的;再有他的一身深灰色衣服是已然破旧得不堪,袖子又是过分的短;再有他的皮鞋,虽则是刷得很仔细,也不能看得比它们原有的价值高。

  这下午扑灭他的幻境的就是他的两只鞋。眼望下走着路,沉浸在思虑中,他正在盘算坐在汽车里送那贵族的美小姐回家的时候,他该说些什么话,他忽然觉察了他的替换向前走着的鞋,乌黑的闯散了他的内生活的透明的幻象。它们是难看得不成话!比到有钱人脚上穿的那些雅致闪亮的鞋分别够多么大!新的时候就是够难受的,年岁使得它们变成绝对的可厌。脚楦再也改不了穿坏了的相,那鞋头上,正套着脚趾的一块,已然起上极深奇丑的皱纹。枉然擦着油,他一样看得清那干确恶劣的皮上蛛网似的织着无数细小的裂缝。在左脚外向的一边那趾盖已脱了线重经粗糙的缝上的,那伤瘢其实是太清楚了。因为穿久了多缚多放,那些穿带的小孔也早掉了它们那黑釉,在黄铜的赤裸中无忌禅的露着它们的丑相。

  喔,简直是怕人,他的鞋;叫人恶心。但他还得且穿哪。彼得重复修改一次他时常改了又改改了又改的算计。要是每天在他的中饭上能省三个半便士,要是天好的日子早上到公司去走路不坐车……但不论他算得如何精细,修改得如何周密,二十六七个辨士一星期还是二十六七个辨士。鞋是贵了,况且就算他积够了买一双新鞋的钱,他的衣服的问题还是不能解决。更使他难堪的是春天又到了。树叶子在树上长,太阳在天上亮,在一双双一对对有情人的中间他独自的走着路。今天这世界太使他难受了;他又不能躲避。那两只鞋死追着他,他怎么躲也躲不了,那两只鞋非得抓回他来考虑他的可怜。

  二

  两个年轻的女人已从蛇河沿岸人多的走道上转出来,从一条小路向着华茨像的方向走上山去。彼得跟着她们。一股子的异香从她们的身上散布到空中。他迫切的嗅着,他的心开始了异常剧烈的跳荡。他看出来她们是不可思议,简直不是凡人。她们是妩媚的化身,天人似的不可几及。他在蛇河边看见她们在走路,一种华贵高傲的美的一瞥征服了他,他立即转身跟着她们A

  饿慌了似的他狂嗅着她们美妙的香风,露出一种急相,就像是于他有性命的交关,他看她们,他研究她们。她俩都是长得高高的。一个穿着一身灰色布褂,深灰色的皮毛镶着边。那一个的褂子全是皮的;一二十个金色的红狐牺牲了它们的命为的是要使得她在这初春的晚凉中可以暖和。一个穿着灰色,那一个穿着淡黄色的袜。一个穿着灰色山羊皮,那一个穿着蛇皮鞋。她们的帽子是小的,包得紧紧的。一只法国种小黑的蒲儿狗跟着她们,一会儿在她们脚后,一会儿在她们头里跑着。狗的脖子上围着有斑纹的狼皮,窝着它的黑圆脑袋像(十六世纪仕女们时行的)一个绉领。

  彼得紧紧的跟在她们后背,在人少的地方他可以听到她们谈话的断片。一个的声音是幽幽的(像斑鸠);那一个说话有点儿发哑。

  “这样一个神圣的男人,”那哑声音在说,“这样一个真正神圣的男人!”

  “倚丽是这样对我说的。”那幽幽的一个声音说。

  “又是这样一个盛会,”哑的接着说。“整晚上他逗着我们乐。谁都有点儿放浪。到临走的时候我说我想走路出去试试运气路上许有车。你说怎么了,他就说他请我到他心里去找一辆车。他说那儿有不少的车,而且全是闲着的。”

  她俩都笑了。这时候从后面上来正走过去的一群小孩的闹声打断了彼得正听着的谈话的下文。在心里他咒那群孩子。恶赖的小鬼——他们妨害了他的听到秘谈的机会。而况是这样一个机会!她们说到的是一种多么离奇,异常,华丽的生活!彼得的梦想一向是在田野间,乡村里的。就是那贵族的小姐,他意思也是要她同到那里去住的,安静的过他们家常的生活。至于有种种盛会的世界,什么谁都有点儿放浪,什么神圣的男人们请年轻的仙女们到他们的心窝里去找汽车的那一个,他是完全茫然的。他现在瞥着了一眼,他觉得这种生活有些外邦的与热地的异味,妙极了的。他的整个野心现在就想去进这花花的世界,把他自己的生活,总得想法子管它怎么样,和这些年青的仙女们的生活打成了一片。假使这忽见她俩同时在那蹶出的树根上打一个绊扭了她们的脚踝。假使……但她俩好好的走了过去。但一转瞬间,他忽然见到了一个希望——在那蒲儿狗身上。

  那狗正在右手离走道有几码地的一株榆树根脚上嗅着。它嗅,它嗥,它已然留下了它的游踪的一点挑斗的纪念,现在正在气愤的用后脚对着树根爬着泥土与小枝条。正这时候跑来了一只黄色的爱尔兰种猎犬,它也来嗅了,先嗅树,再就嗅到那蒲儿狗,蒲儿狗停止了它在泥土里的爬,也往那猎犬身上嗅,彼此小心提防着,那两个畜生相互的绕着走,一边走一边嗅着嗥着。彼得懒洋洋的不经心的对它们看了一阵子。他的心是在别的地方。那两个狗他都不怎样看见。然后,猛然的心头一亮,他想到了这下去它们许要打架。狗打架,是他的莫大的现成机会。他当然就得英雄似的冲进去,把它们分开。他竟许叫狗给咬着。可是那有什么相干,不但不相干,就那咬得

  好,事情更可以顺手了。他要是受了伤,仙女们就得格外的感激他。他于是

  热心的希望那狗子们打架。最杀风景是架还没有打成那仙女们与那黄狗的

  主人注意到了危险各自来把狗给拉开了去。“喔,上帝呀,”他虔心的祷告,“再别让他们各自把狗子给牵散了去。你得让那狗子们打。都看耶稣基督分上,阿门。”彼得从小就是知心皈命的。

  那群孩子们已经过去了,仙女们谈话的声音又听得清了。

  “……这样一个怕人的厌物,”那幽嗓子在说,“我到哪儿哪儿就有他。他那厚皮也就不用提了。我对他说过我恨犹太,我也对他说过我看他是又丑又笨又不知趣又不懂事又讨厌。可是他还是照样,一点也不相干。”

  “那么至少你可以使唤他做做事情,”那哑的说。

  “喔,我怎么不?”幽说。

  “噢,那也多少是一回事。”

  “是呀,”幽说。“可是不多。”

  歇了一晌。“喔,上帝呀,”彼得又祷告,“别让她们看见才好呢。”

  “只要是,”幽转着念头又说话了,“只要是男人他们能懂得……”一阵骇人的叫嗥的闹打岔了她。那两个年轻的女人转身向着声音来的方向看。

  “绷瓜!”她们一个急声命令的叫。再来一声更迫切的,“绷瓜!”

  但她们的叫是没有用。绷瓜与那黄狗已经恶狠狠的打开了头,再没有工夫听话。

  “绷瓜!绷瓜!”

  一边是“培囝!”那小女孩与她的胖看护也在满不生效力的叫着她们的黄A。“培囝,过!”

  时机是来了的,那热烈的期望着的时机,那丰富的有意味的时机。提起了精神,彼得向狗子的战阵上和身子直扑。“Getaway,你这畜生,”他喊着,用脚踢那爱尔兰狗。因为那黄狗是敌人,那法国种的蒲儿狗——“她们的”法国蒲儿狗——为帮这位朋友的忙,救他的急,他,如同希腊古神话里的一个天神,现在亲身来到。“Get away!”这一兴奋,他连他的口吃也忘了。那字母G是他的一个难题目,但他这一下居然一顺水的把“Get away”喊出了口。他对付那狗子,抓它们的短橛的尾巴,扭它们脖子的松皮,想把它们拉开了去。有机会他就踢那黄狗一脚。但是临了咬他的倒反是那蒲儿狗。比Ajax更来的笨,那蒲儿狗竟不懂得这位天神是来帮着他动手哪。但彼得一点不觉得恨,并且因她提着火,连痛也不知道。血在他左手一排的狗牙窟窿里尽着往外流。

  “喔喔!”幽叫着,倒像是咬着的是她的手。

  “当心,”哑着急的提醒他。“当心。”

  她们说话的声音越发加添了他前向的勇气。他踢得更猛,拉得更凶。结果,有那么不到一秒的时间,他居然分开了那恶斗着的畜生。在那不到一秒的时间那狗子的口里谁也咬不着谁的肉。彼得抓住了这机会,一把领住了它的颈上的松皮,他提空了那法国蒲儿狗,一面它还在出性的咬,忘命的嗥。那黄狗站在他的前面叫,三不时就往上跳,使着狠劲想捉他敌人挂空着的黑脚。但是彼得活像Perseus一手提着Gorgon的脑袋的姿势,尽高的提着挣扎的绷瓜,不叫它敌人抢着。那黄狗他用脚对付。那小女孩与那看护,这时候已经有了主意,从那发怒的狗的背后上来,把皮带扣住了它的领圈。它的四只强硬的往下栽的脚爪在草面上滑溜着,那黄狗生生的给使劲拖了开去,一面还在叫,但不如先前的凶——因为他想挣扎又挣扎不了也有些累不过来了。叫人家在它的黑颈皮上带住了悬着地够六尺高,绷瓜尽着狂扭也是没有用。

  彼得掉转身走向那仙女们,哑的眼睛是精窄的,口有些忧愁相;她的是一张瘦小的神情悲惨的脸。幽是来得更圆,更红,更白,眼珠子更蓝。彼得从这一个望到那一个,心里决不定哪一个是更美。

  他放下了那挣着的绷瓜。“这是你们的狗。”是他过来想说的话。但这一A明艳人物的可爱忽然又唤回了他的自我意识,跟着来的就是他的吃。“这是你们的……”他开头说。但弄不出那个狗字来。D也是彼得的一个难字母。

  彼得也不是没有心计的,普通应用的字凡是开头是一个难字母的,他就避了不用,另外觅了许多可以替代的字作为准备。因此猫(Cats)他总叫pussies,不是他故意学着孩子气,是因为P字比不可能的c字能念出口的多。coal(煤)他得说成更含混的fuel(烧料)。碰到dirt(脏)他总说,muck。他这发现替代字的巧妙就比得上早先盎格鲁撒克逊的诗人们,他们因为诗里只用头韵(alliteration)不用尾韵(rhyme)逼得去找开头同字母的字,比如说到海,现成的sea字不用,因为要协waves或billows就得把海叫作whale�瞨oad(鲸鱼道)或bath of the swans(天鹅的深池)。但是彼得却不能充分利用他的撒克逊祖宗的诗的权宜,因此有时他搜索不到方便的常用的字来作替代时就非得硬了头皮把最难的字一个个字母给拼了说。所以他逢到要说cup他就决不定还是说mug还是念c,u,p;再要逢到egg,他知道决不能说ovum,虽则那是唯一可替的字,他只能期期的念着egg的了。

  这时候堵着他的是dog那个气人的小字儿。彼得本来有许多别的法子说狗。因为p比d是一个稍为容易一些的字母,他在不十分着急的时候可以说“pup”。要是p来得不顺口,他还可以把那兽,虽则难免滑稽以及带些唱戏的腔调,叫作一只hound。但如今有这两位仙女在他跟前,彼得不由得有些心慌,这来一个d字固然念不出口,就连一个p字或一个l字都变了万难的了。他极苦痛的忍着不出声,满想这个不成那个总可以的来解决这问题,先想说dog,然后pup然后hound。他的脸涨得极红,他是在受罪。

  “Here’s your whelp,”他终于挣出了口。那个字,他未尝不觉得,是莎士比亚气味太重了些,普通用实在有些不合适。但他除了它再没有别的字说得出口去。

  “真真多谢你,”幽说。

  “你是能干,你是真真能干,”哑说。“可是我恐怕你是受了伤了吧。”

  “喔,不——不要紧的,”彼得慨然的说。一边他把他的手绢绕着他把他的伤手插在口袋里去了。

  同时幽已经扣上了绷瓜的领圈,“你可以放下他了。”她说。

  彼得听话松了手,那小黑狗立时就向着他那悻悻然退去的敌人的一方猛跳,它一猛的向前使尽了皮带的长,激得它在后腿上站了起来,它这相儿,一面叫着,就像是一个徽章上的一只猖狂的雄狮。

  “可是真的不要紧吗?”哑追着问,“让我看看。”

  彼得又听话,拉去了绕着的手绢,把手伸了出来。这使他觉得事情来得都很如愿。可是他一发见他的指甲的脏他又不由的着急。嗳,要是他,要是他出来以前想得到洗一洗手多好!这叫看了多寒伧!红了脸,他想收回他的手。但哑拉着它。

  “等着,”她说。然后她又说:“咬得很凶的。”“唷,糟极了,”幽也加入,她也偻着相他那手。“我真是抱歉我的笨狗会得……”

  “你得立刻到药铺子去,”哑打岔说,“叫他们替你洗干净了包起来才好。”

  她把她的眼从他的手移起来望他的脸。

  “到药铺去。”幽也同意,她也仰起了头。

  彼得从这个看到那个,那张得大大的蓝眼睛和那眯细的奥妙的绿眼睛一样看得他眼花。他含糊的望着她们笑,又含糊的摇着他的头。同时他趁着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手重复用手绢裹好了缩开在一边。

  “这不——不要紧,”他说。

  “可是你一定得去,”哑逼着说。

  “一定得去,”幽说。

  “不——不要紧,”他重说了一遍。他不要到药铺里去。他要跟仙女们在一起。

  幽转过身去向着哑。“Qu’est-ce qu’on donne a cepetit bonhomme?”(这好孩子我们给他点儿什么呢?)她问,说得很快,声音也很低。

  哑耸耸她的肩膀,抿一抿嘴,表示她没有主意。“ll serait offense,peut-être.”她说。(说不定他许要生气。)

  “Tu crois?”(你以为吗?)

  哑飞快的望她们讨论的题目看了一眼,这一眼把他整个儿批评的看了进去,从他的破毡帽到他的破鞋,从他的惨白的长斑点的脸到他的极脏的一双手,从他的钢边眼镜到他的皮表带。彼得知道她是在看他,心里觉得一种A羞的含糊的快活,望着她微微的笑。她多美!他想不知道她们偷偷的在说些什么了。也许她们在那里商量要不要请他吃茶去。这念头一转到他就觉得准是了的。奇怪极了,事情来得正如他梦里的景象。他想不知道他有没有那胆子对她们说——这第一回——叫她们不妨到他的心里去找汽车。

  哑又转身去向着她的朋友。她又耸了一耸她的肩膀。“Vraiment,je ne saispas.”她低声说。(我实在不知道。)

  “Si on lui donnait une livre.”幽出主意了。(给他一镑怎么样?)

  哑点了点头。“Comme tu vondras.”(你说好就好。)一面还有那个在她的手袋里装得没事似的摸索的时候,她对彼得讲话。

  “你真是勇敢得很,”她微笑着说。

  当着她那镇定的冷静的注视,彼得只能摇他的头,红着脸,低着他的眼。他真想看她,但事到了临头,他又受不住她那一双晶莹逼注的明眸。

  “也许你是玩惯了狗的,”她接着说。“你自己有没有狗?”

  “没——没有。”彼得挣着说。

  “嗄噢,那更显得你的勇敢了,”哑说。这时候她一回头看见幽已经找着了钱,她就去拉那孩子的手,很亲热的摇着。

  “好,再会吧,”她说,笑得益发的动人了。“我们感激你极了,真的感激极了。”她重复说。她一面说一面心里奇怪她何必这极了极了的尽说。平常她是很难得那么说话的。可是跟这孩子谈话仿佛这正合式似的。她跟下一等人在一起的时候她总是极恳切,说话极使劲,满是个学生的口吻。

  “G—g—g…”彼得开口了。她们就这么去了吗,他满痛苦的在想,忽然从他的舒服的桃色的梦里醒了过来。真的走了吗,既不请他去吃茶又不给他她们的住址?他想要求她们再耽一忽儿,他想再有机会见到她们。可是他知道这一套话他是说不上来的。哑已经对他说了再会,这在他看来就像是眼见一种怕人的大难快要来到他可一点没有能力去防守它。“G—g…”他微弱的挣着想说话。可是他发见他自己这一个致命的再会还没有咽下去又在跟那一个拉手了。

  “你实在是好,”幽说,拉着他的手。“真好。说起你非得到一家药铺去立刻洗干净你的咬伤。再会吧,多多的多谢多谢你。”她说末了的几句话的时候她把一张叠得方方的镑票塞在他的手掌心里,再用那一个手一帮衬,把A的手指给捏紧了。“多谢多谢,”她又说。

  脸涨得火红的,彼得摇着他的头。“N—n…”他想说话,又想叫她拿回那一张钞票。

  但她却笑得更甜蜜了。“不错的,不错的,”她连着说。“请你……”她再不停留,旋转身轻盈的跟着哑跑了去,这时候哑已经向前走,走上了路,带着那气愤的绷瓜,它还在叫,蹶劣着想脱离那皮带。

  “好了,全妥当了,”她说,跟上了她的同伴。“他收了吗,”哑问。

  “收了,收了,”她点着头。然后转变她的语气,“我来看,”她接着说,“我们方才说什么了叫这狗子一闹给打断了的?”

  “N—no,”彼得这才涨出了口。但她早已掉转了身匆匆的走去了。他往前追了几步路,然后又停住了。还有什么用。结果话说不明白也许他更丢脸。好,她们看他呆着这一阵子,实在是口吃说不出话,竟会以为他跑上来想多要一点钱。她们也许再塞一镑钱到他的手里,更快的跑了去。他望着她们走过了那个山腰看不见了才不望,他转身向着蛇河那边走。

  在他的想象中他又重演那一景,不是按着方才的事实,而是按着该得如何对付的法儿演。那时候幽把票子塞到他手里他就微笑着顶斯文的又还了她,口里说:“我怕你是看错了,错得是很可原谅,我承认。因为我看相是穷,我实在也是穷。可是我是一个绅士你知道,我父亲是洛希岱地方的一个医生,我母亲是一个医生的女儿。我一直在学堂里读书直到我父母死。相差几个月他俩都死了,那年我十六岁,因此我学校没有毕业就得做事情去。但是你知道我不能拿你的钱。”这一说他更觉得气概,有把握,更接近,他又说:“我分开那两条狗原是为了你与你的朋友,替你们效一点劳。因为我觉得你们是实在美貌,真可钦佩。所以就算我不是一个绅士,我也不能拿你的钱。”这一小篇演说深深的感动了幽。她和他拉手,向他道歉。他又安慰她,说她方才的错误是很可懂得的。于是她问他能不能跟她们一起吃一杯茶。从这儿再下去彼得的想象更来得含糊,也更来得桃色,直到他又重温那贵族小姐的旧梦,以及那感恩的寡妇和那冷清的孤女。只是这一次又来了两个仙女,而且她们的脸子是真实而又确切,不是幻想的模糊的产物。

  但是他知道,就在这梦思迷离中,他也知道事情是怎么来的。他知道他话A不曾说出口她已经走了,他也知道就使他追上去预备一篇演说想对们说个明白,这他也是办不了的。他父亲是个doc to r,这字,比方说,他就得说一个medico来替(m比d是个容易些的字母)。再说他得对她们说到他的家里人都died,这他又办不了,他只能说“perished”来替代——这可就滑稽了,倒像是他想把事情当作一个笑话讲。不成,不成,事情是怎么样,是怎么样,他已经拿了钱,她们是已经走远了,说不定把他看作一个走街的游手,存心叫狗给咬一下子希望得几个钱用的一流。她们做梦也想不到她们应得平等看待他的。至于请吃茶以及结交他做朋友……

  但是他的幻想还是在着忙。他忽然想起用话来解释是一件多余的事。他话也不用说,只消硬把那镑票塞还了她不就成。他为什么不那么做?他又得原谅他自己的疏忽。她塞得太快了,他所以不曾想到。

  再不然他就往她们头里走,有心卖弄似的把那镑票随手给了他第一个见到的野孩子,不幸这个主意他当时又没有想到。

  那个整个的下午彼得尽走着路,想着方才事情的经过,又悬想许多别的可能的更满意的对付法子。但想虽想他也明知道这些主意都是枉然的。有时他的羞辱的回忆活现得使他简直的打寒噤抖索。

  天已在转黑了。在紫灰的昏黄中一对对的情侣挨得更紧的走着路,在树背后老实的交抱起来。一串串的黄灯在渐深的夜色中开着花。头顶惨白的天上,有一弦的月亮在那里亮着。他觉得更苦恼更冷清了。

  他的狗咬的手到这时候痛厉害了。他离了公园,在牛津街上走着,找到了一家药铺。收拾完了他的手他走进一家茶馆,叫了一个去壳的egg,一个圆面包,amug of motha,但这是太文雅了,那个女堂倌听不懂,结果他只能翻译成acup of coffee。

  “你似乎把我认作一个游手一类的人。”那是他该得对她说的话,口气是要气愤而且自傲。“你侮辱了我了。你要是个男人,我就一拳把你打倒。拿回你的脏钱去。”但他又想要是那么一来他再没有希望得她们做朋友了。再思的结果,他觉得闹气是无谓的。

  “伤了手了?”那女堂倌拿了他的鸡子与他的咖啡来时同情的慰问他。

  彼得颠了颠头。“B-bitten by a d-d by a hound。”末了那个字炸药似的轰了出来。

  他一说又想起了他的羞,脸又红了。可不是,她们只把他当作一个游手,她们看待他简直如同没有他那个人一样,无非是一种可以雇用的工具,一经用过付了钱,你再也不想到它。他这一想到他的羞辱,那种生动活现的逼着他,不但心里难过,连身体上都发生了影响。他的心跳得异常的快与剧烈。他觉得要呕似的。好容易他硬挣着他吃了他的去壳蛋和他那杯咖啡。

  心里还在那痛心的事情上直转,还在那里发热病似的筹划着别样幻想的对付的方法,彼得出了茶馆,继续他的无目的的漫步,虽则他已是极疲乏的了。他沿着牛津街一直走到圆场,从里琴街转了下去在霹卡狄垒停下来看了看半天里痉挛似的抽搐着的电光广告,走上了霞府勃里大马路,再向南抄山路向着Strand那边走。

  在相近柯文德花园一条街上一个女人和他交肩挨了一下。“起劲点儿,小亲亲的,”她说,“别这满脸的不快活。”

  彼得惊奇的仰望着她。难道她是跟他在说话吗?一个女人——有这回事吗?他知道,当然,她就是人家说的一个坏女人。可还是的,她竟会跟他说话,这事是奇特极了的。也不知怎么的,他没有把她的“坏”联在一起想。

  “来跟着我去,”她哄着他。

  彼得颠了颠头,他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她拉住了他的胳膊。

  “你有钱吗?”她急急的问。

  他又点了点头。

  “你那神气倒像是去送了丧似的,”那女人说。

  “我是冷——冷清,”他说给她听。他觉得哭得出来,他甚至真想要哭——哭了好叫人家安慰他。他说话时声音都发了抖。“冷清?那笑话了。像你这样一个好看的孩子就不应该冷清。”她打着哈哈,可是她笑是有意思的,不是为乐。

  她的睡房里点着粉红的灯,暗暗的。屋子里满闻着贱香水和脏衣服的臭味。

  “等一忽儿,”她说,穿过一道门进里间去了,他坐着,等。过了一晌她又出来了,穿了一件日本睡衣,拖着鞋。她在他的身上坐下了,两条臂膀围着他的脖子,再来就亲他的嘴。“小爱,”她裂着她的破嗓子叫,“小爱。”A的眼光是又僵又冷的。她的气息满是酒精味儿。靠近了一看,她贵相丑得简直怕死人。

  彼得就比是第一次看见了她——眼里见心里也完全认识了她。他别转了他的脸。记起了扭伤了脚踝那位贵族小姐,那位冷清的孤女,那位孩子掉在圆池里的寡妇;又记起了哑与幽,他撇开了她的手臂,他一把推开了她,他跳了起来。

  “对——对不住,”他说,“我一定得得去去……我忘了事情了。我……”他一把抓了他的帽子,向着门口走。

  那女人追上来一把拉住他的臂膀。“你这小鬼,你,”她怪声叫。她这一骂就是一套的胡脏奇丑。“玩儿了一个女孩子,倒想不给钱溜了。哼,你走不了,哼,你走不了。你……”

  又是一顿臭话。

  彼得手伸到他的口袋里去,拉出了幽那张叠得整整的镑票。“让——让我——我走,”他给了她那个他说。

  一面她在半不信的放开那张票来看,他已经急急的跑开了,出了门把门使劲给碰回去,匆匆的在黑扶梯上奔了下来,跑上了街。

  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是科学家汤姆士·赫胥黎的孙子,现代的英国小说家。他的代表作有《枯叶》和《奇怪的干草》等。这篇短篇小说原名Half Holiday。

  ——编者

  原载:民国二十年一月十日《小说月报》第二十二卷第一号)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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