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记
我早已想做一种西洋诗话,记述西洋诗人有趣味的逸事,他们各个人的诗的概念,以及他们各个人砥砺工具的方法。我想他们有时随意说出来的话,例如勃兰克(Blake),开茨(Keats),罗刹蒂(Rossetti)剩下来的杂记和信札,William Archer集的那本From Ibsen’s Workshop,契考夫Tchekov的信札,都是他们随意流露的真心得,虽则不是长成的木料,却都是适之比况杜威的Creative Seeds,这些灵活的种子要你有适当的心田来收留培莳就会发芽生长。我昨天从通伯那里借得一本葛莱符司Robert Graves的……《论诗》On Poetry,里面很多有意味的启示,我忍不住翻过几则来让大家看看。
葛莱符司是英国的一个诗人,牛津大学的,打了好几年仗,在濠沟里做诗,也是乔治派诗人(The Georgians)之一。他的诗长于短歌,艺术很不错,虽则天才不见得很高。他这册《论诗》却颇值得一看。
狗食盆
“侄儿,实在对不起,但我真是没有法子懂你的‘新诗’。新诗真叫人看的厌恶;我看来大都是无理取闹不要脸。”
“很好,伯父,但是人家也没有盼望你懂得!看家的老狗到了吃饭时候走到他那外面写明狗食的盆子去吃他的碎饼干,摇着尾巴顶得意的。明天你要是给他一个新盆子里面放了他不认识的鲜味儿,他过来嗅上几嗅满瞧不起的转身就跑。你看了他那样不开眼儿的蠢,他那样不识抬举,他那只知道爱碎饼干可笑的脾气,你就恨不得抬起脚来踢他,可是你慢着!
“他原先吃的那盆子外面写明狗食的,照科学先生们说,他只要一见就引起了他满狗嘴的馋涎。你现在给他的,他满不认识,没有兴起他的馋嘴,他满不舒服,反而以为让你冤了。
“可是你要是掷给小巴儿们试试。他们一见就狠命的抢着吃,回头他们看着那糊涂的老狗老恋着他那狗食盆里的碎饼干,他们哼哈着,老实说有点儿瞧不起。”
这段挖苦话的妙处不仅是对付了一般自居高明的老伯伯们,就连一群努力创造的新青年们也得了个最确当的比喻——只是一群乐天主义什么都是好吃的小巴儿们!
坏诗,假诗,形似诗
到底什么是诗,谁都想来答复,谁都不曾有满意的答复。诗是人天间基本现象之一,同美或恋爱一样,不容分析,不能以一定义来概括的,近来有人想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诗,就是研究比量诗的尺度、音节、字句,想归纳出做好诗的定律,揭破历代诗人家传的秘密;犹之有人也用科学方法来研究恋爱,记载在恋中人早晚的热度,心搏的缓急,他的私语,他的梦话等等,想勘破恋爱现象的真理。这都是人们有剩余能耐时有趣味的尝试,但我们却不敢过分佩服科学万能的自大心。西洋镜从镜口里望过去,有好风景,有活现的动物世界,有繁华的跳舞会,有科学天才的孩子们揎拳撸臂的不信影子会动,一下子把镜匣拆了,里面却除了几块纸版,几张花片,再也寻不出花样的痕迹。
所以“研究”做诗的人,尽让他从字句尺度间去寻秘密,结果也无非把西洋镜拆穿,影戏是看不成了,秘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面诗人所求的只是烟士披里纯,不论是从他爱人的眉峰间,或是从弯着腰种菜的乡女孩的歌声里,神感一到,戏法就出,结果是诗,是美,有时连他自己看了也很惊讶,他从没有梦想到能实现这样的境界。恋爱也是这样,随他们怎样说法,用生理解释也好,用物理解释也好,用心理分析解释也好,只要闭着眼赤体小爱神的箭锋落在你的身上,你张开眼来就觉得天地都变了样,你就会作为你不能相信的作为,人家看来就说你是疯了——这就是恋爱的现象。受了小爱神箭伤的人,只愿在他蜜甜的愁思,鲜美的痛苦里,过他糊里糊涂无始A终的时刻,他那时听了人家头冷血冷假充研究恋爱者的话,他只冷笑。
所以宇宙间基本的现象——美、恋爱、诗、善——只有各个人自己体验去。你自身体验去,是唯一的秘诀。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皮局》Skin Game那戏里,女孩子问她的爹说:
By the way,Dad,Thatis a Gentleman?
Hillerist:No,You can’t define it,you can only feel it.
但我们虽则不能积极的下定义,我们却都承认我们多少都有认识评判诗与美的本能,即使不能发现真诗真美,消极的我们却多少都能指出这不是诗,这不是美。一般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评衡的责任就在解释其所以然。一般人评论美术,只是主观的好恶,习惯养成的趋向,评衡者的话,虽则不能脱离广义的主观的范围,但因他的感受性之特强,比较的能免除成见,能用智理来翻译他所感受的情绪,再加之学力,与比较的丰富的见识,他就能明白地写出在他人心里只是不清切的感想——他的话就值得一听。评衡者(The Critic)的职务,就在评作品之真伪,衡作品之高下。他是文艺界的审判官。他有求美若渴的热心,他也有疾伪如仇的义愤。他所以赞扬真好的作品,目的是奖励,批评次等的作品,目的是指导,排斥虚伪的作品,目的是维持艺术的正谊与尊严。
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没中用人;诗也有真诗、坏诗、形似诗(Mere verse)。真好人是人格和谐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诗是情绪和谐了(经过冲突以后)自然流露的产物。假人或作伪者仿佛偷了他人的衣服来遮盖自己人格之穷乏与丑态;假诗也是剽窃他人的情绪与思想来装缀他自己心灵的穷乏与丑态。不中用人往往有向善的诚心,但因实现善最需要的原则是力,而不中用人最缺乏的是力,所以结果只是中道而止,走不到他心想的境界;做坏诗的人也未尝不感觉适当的诗材,但他因为缺乏相当的艺力,结果也只能将他想象中辛苦地孕成的胎儿,不成熟地产了下来,结果即不全死也不免残废,Charles Sorley有几句代坏诗人诉苦的诗:
We are the homeless even as you,
Who hope but never can begin.
Ourhearts are wounded through and through
Like yours,but our hearts bleed within;
Who too make music but our tones
Scathe not the barrier of our bones.
坏诗人实在是很可怜的,他们是俗话所谓眼泪向肚里落的,他们尽管在文字里大声哭叫,尽管滥用最骇人的大黑杠子——尽管把眼泪鼻涕浸透了他们的诗笺,尽管满想张开口把他们破碎了的心血,一口一口的向我们身上直喷——结果非但不能引起他们想望的同情,反而招起读者的笑话。
但如坏诗以及各类不纯粹的艺术所引起的止于好意的怜与笑,假诗(Fake Poetry)所引起的往往是极端的厌恶。因为坏诗的动机,比如袒露着真的伤痕乞人的怜悯,虽则不高明,总还是诚实的;假诗的动机却只是诈欺一类,仿佛是清明节城隍山上的讨饭专家,用红蜡烛油涂腿装烂疮,闭着眼睛装瞎子,你若是看出了他们的作伪,不由你不感觉厌恶。
葛莱符司的比喻也很有趣。他是我们康桥的心理学和人种学者Rivers的好友,所以他也很喜从原民的风俗里求诗艺的起源。现代最时髦的心理病法,根据佛洛德的学理,极注重往昔以为荒谬无理的梦境与梦话,这详梦的办法也是原民最早习惯之一。原民在梦里见神见鬼,公事私事取决于梦的很多,后来就有详梦专家出现,专替人解说梦意,以及补说做梦人记不清切或遗忘了的梦境。他为要取信,他就像我们南方的关魂婆、肚仙之类,求神祷鬼,眼珠白转的出了神,然后说他的“鬼话”或“梦话”。为使人便于记忆,这类的鬼话渐渐趋向于有韵的语体——比如我们的弹弦子算命。这类的巫医,研究人种学者就说是诗人的始祖。但巫医的出入神(trance)也是一种艺术,有的也许的确是一种利用“潜识”的催眠术,但后来成了一种营利的职业,就有作伪的人学了几句术语,私服麻醉剂,入了昏迷状态,模仿“出神”;有的爽性连麻醉剂也不用,竟是假装出了神,仿效从前巫医,东借西凑的说上一大串鬼话骗人敛钱。这是堕落派的巫医,他们嫡派的子孙,就是现代作伪的诗人们。
适之有一天和我说笑话,他说我的“尝试”诗体也是作孽不浅,不过我这一A,诗坏是无可讳言的,但总还不至于作伪;他们解决了自己情绪冲突,一行一行直直白白的写了出来,老老实实的送到报上去登了出来,自己觉得很舒服很满意了,但他们却没有顾念到读他们诗的人舒服不舒服,满意不满意。但总还好,他们至少是诚实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现在fake poetry的出品至少不下于bad poetry的出品。假诗是不应得容许的。欺人自欺,无论在政治上,在文艺里,结果总是最不经济的方策;迟早要被人揭破的。我上面说坏诗只招人笑,假诗却引人厌恶。诗艺最重个性,不论质与式,最忌剿袭,Intellectualhonesty是最后的标准。无病呻吟的陋习,现在的新诗犯得比旧诗更深。还有mannerism of pitch and sentiments,看了真使人肉麻。痛苦,烦恼,血,泪,悲哀等等的字样不必说,现行新文学里最刺目的是一种mannerism of description,例如说心,不是心湖就是心琴,不是浪涛汹涌,就是韵调凄惨;说下雨就是天在哭泣,比夕阳总是说血,说女人总不离曲线的美,说印象总说是网膜上的……
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
“……泪浪滔滔”
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了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并不曾经过重大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余”,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
我们固然不能断定他当时究竟出了眼泪没有,但我们敢说他即使流泪也不至于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泪腺的组织是特异的。总之形容失实便是一种作伪,形容哭泪的字类尽有,比之泉涌,比之雨骤,都还在情理之中,但谁能想象个泪浪滔滔呢?最后一种形似诗,就是外表诗而内容不是诗,教导诗、讽刺诗、打油诗、酬应诗都属此类。我国诗集里十之七八的五律七律都只是空有其表的形似诗。现在新诗里的形似诗更多了,大概我们日常报上杂志里见的一行一行分写的都属此类。分析起来有分行写的私人日记,有初学做散文而还不甚连贯的练习,有逐句抬头的信札,有小孩初期学A的成绩,等等(未完)
编者按:原文末注“未完”,但以后各期未再登载。文中之“泪浪滔滔”,系评郭沫若的诗。
原载:民国十二年四月二十二日、五月六日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