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
徐志摩 译
太戈尔在东京讲演
我快要动身到中国与日本去的时候,我的国人在加尔各搭为我开了一个极诚恳的大会,他们听说我决意到远东各国去游行,他们都觉得异常的欢喜。我很受感动,我亦很高兴,因为这是彼此民族间关系的自觉心日益密切的一个凭证,也许是亚洲的一个伟大的将来的预兆。我在印度的朋友,他们到海边上来送行,都叮嘱我带他们敬爱的情感与中国和日本的国民。他们也要来唤你们兴起,不论现时的光景顺还是不顺,证明东方心灵的尊严。他们都在想望一个伟大的亚洲的“复兴”,从日本发端,因为在此地生命的潮流正当饱胀的时期,他们期望她觉悟她对全洲负担着的重大的责任,不仅是她自己的名分。
同时他们也叮嘱我代他们致意,给你们的国民最真切的同情,为你们遭受那猝临的巨变。我以为像那样不可防御的巨灾正是来试验你们的刚毅的人格,这事情的本身就是日本的一个机会。只有在我们不知道怎样对付的灾难才是灾难。如今我到了你们国内,我才知道你们接受那天变时你们是何等的勇敢。在你们的面上我看不出沮丧的记认,我只看出你们那内在的不可限量的富源,任凭时运怎样的不济,你们总有法子收拾你们的祸变。我不是说祸变可以使你们的地位更加强固,但只你们能用适当精神来处理那样空前大天灾的那件事实,那可以使你们在国际间取得更大的威信,也使你们更确信你们自己的力量。
所有伟大的文明都是建筑在无量数衰败的遗迹,颠覆的财富与胜利的高塔,万物里只有人有能耐在逆境的逼近里证明他的伟大。人类并不曾让优容的自然骄养,宠坏,实际上自然时常供给他机会试验他能否克胜阻难与失败与损害,但他却不曾气沮,他的勇敢是他的名誉。我敢信你们曾经遭逢的,在一俄顷间摧残了你们数十年的苦心与劳力的天变,定能益发鼓励你们的勇气,再来造作基础,重新更有力的尝试。你们会得知道人类的生命是瀑布似的,只能在山壑间勇猛的跳跃的新尝试里得到饱满的动力。
但这次地震的影响虽然巨大,终究只限于实体的损失,不幸紧跟着那天变,我知道你们新近在你们与另一民族的国际关系间又收受了一个粗暴的精神的激震,因此你们的国民很感觉遭受了耻辱。我上面说过你们地震期内与事后最可注意的是你们精神的镇定与勇敢。现在的激震更比那天然的变乱怪诞可恶,因为这是人的作为,是有意的袭击,因此你们感受的伤损亦更深切。但是我在这个危险时期所盼望于你们国民的,还只是与上次同样镇定的尊严与忍耐的毅力。
你们今天是受试验的日子。全世界的目光都注视在你们的身上,看你们怎样的动作。在我们历史上巨大的艰难都曾经是绝好的机会强迫着我们应用我们生命里最刚强的能耐,不仅是为在他人跟前争气,尤其是为更可贵的使我们自己明白我们内藏的宝库。假如在今天你们能开发你们内在的大量的品性,来对付这次的凌辱与损害,假如你们曾经训练的心智与你们最可惊的自为节制的工夫。假如你们这一次泄露你们那几样德性有些微衰萎的情形,那一定使我异常的悲悼。这正是你们施展你们道德的毅力的机会,那是你们历代祖先传下来最宝贵的一部产业。这正是分明黑白的时机,只要你们自己的地位站定,谁是不豪气的谁该惭愧,让旁观人明白他们平时友谊的宣言只是等着你们可欺负的时光来自相矛盾。我以为在你们方面任何政治上的癫狂都是不相宜的,并且与你们历来的精神不合。如其我们旁观的看出你们这时也来纵容庸俗的嚣张与意气,我们就知道那是你们的弱点,那是你们从外国进口的糟粕那里学来的陋态,他们是在西方受教育的,沾染了,像受催眠术似的,他们群众仇毒行为的恶习,那是野蛮人裸体斗争舞蹈的翻新式样。那是真的自杀。我希望你们能自己救度,要不是你们不忘却你们本来真纯的品性,你们当前的路径就很危险,你们尤其应该记住有一种的死比单纯肉体的死更可厌与可怖。
我们东方的民族有胆量信仰甚至不可能的理想。你们都知道这是东方的一位先觉说的话,他说:“爱你们的敌人”。你们也知道另一位东方的先觉说的话,“拿不怒来征服怒,拿善来征服恶”。在西方也有不少的人们,他们在他们的教堂里接受这些教训,但等到事实上要求应用的时机或是他们自己发现那样的教训是不便于政治与商业的时候,他们不免要十二分的着急。我同来的朋友里研究印度历史的,他们可以告诉你们,在从前我们祖宗怎样的竭力奉行这些伟大的信条,并经这样的试验还能保持你们心灵的威严不受挫损那时你们必定会有福利,并且后代定然感激你们的恩惠。
我想你们发现了一个教训。这个摧残你们的都市,伤害你们的生命实体的地震,与你们与西国国际关系的冲突,有极相同的一点。两者都是外部的,两者都没有道德规律的认识。假使你们国际的关系有道德的价值,而不仅仅是外交的作用,那时临着现在的危机这关系一定会比现在的强有力得多。但实际上你们的关系是靠不住的,只要一件的事情就可以叫他露底。这是不足怪不可免的,因为这层关系的底子并不是人心的结合,不是真情的友谊。这无非是一种利便的方策,缺乏年轻人的率真的气概,却只有老年人打盘算的意味。这是一个最不稳固最易掀动的基础,在这个上面你们再也不必妄想安置什么远大的希望。
最不幸的是每次这面子一经拉破,我们恚愤刻薄寻仇等等卑劣的根性就一齐冲了出来。我们只觉得恼怒,我们只顾管得报仇与泄愤。到了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失败。我猜想假如这次的侮辱是反一个地位,那是什么暴烈的行为都可以发生,三K主义一流的运动就有了口实,什么残暴都可以做得到,甚至他们的学者与科学家都可以拒绝与你们合作,不承认你们的学业与成绩。但是你们应不应该模仿那种的趋向?这是个问题。是不是因为发生了政治或外交的失败接着你们也应该得接受道德的失败?这是个问题。我希望你们国民,凭你们精神的大量,凭你们文明的尊严,也凭你们千百年来养成的温和待客的恩情,会得运用你们并且他们往往为遵行不暴烈不杀害与不愤怒的主义,曾经下多大的牺牲的榜样。
你们也许从新闻纸看到,知道印度新近又出了一位先觉,他的主张也是拿非暴烈来征服暴烈。他的话像往古的圣哲一样的有力量,他要求曾经翻译到西方《约书》里的训条不仅应该规律我们个人的生活,就在我们国民的生产中也应得有最虔诚最确切的表现。我不仅明知道在你们中间大多数是不会接受这样教训的,你们是不愿意应用到你们的国民生活上去的,我也懂得你们的怀疑,我也同情你们信心的缺乏。
我们来讨论这一点。在从前我们的生活是比现代的简单,人们的精神也是柔和慈惠的。这个精神渐渐被民族的精神侵蚀了去,结成了集中在政治组织一种深刻的私利的自觉心。这样全体民族浸沉于过分的自我的培植,结果免不得产生了猜忌,仇恨,与倾轧异己的偏浅心的收成。所以你们如其曾经遭受一个民族无礼的待遇,发现他们德性的粗暴,这也并不算一件奇事。所以你们只能将这类道德的溃决与地震的灾难看作一般的不可免,有了民族主义的国家当然有那样的结果,因此愤怒一样的不是善后的方法。
要是讲公道与平允的话,你们也得承认你们也曾经不公道,也曾经很毒,每次你们的政府逢到一个有利益的机会来舞弄他的恶毒的爪牙。我对你们的人民有的是深挚的敬意与爱感,但是你们是一个民族的国家,与别国发生事故的时候,我不隐讳的说你们也会得欺诈,残忍,也会得很精明的运用那西国最专门的方法。你们总不能说你们自己出天花时你们的皮肤与病情刚正与别人同病的相反。
我们要知道这国家的魔力是怎样起来的。一个民族的本性全凭他的创造人格得到正确的表现。他有的是宗教,美术,文学,人群相互的责任与合作的规范。再次方才是自养的财富与自卫的武力,但财与力却不是民族生活最后的目的,但国家的重心却只在财产。人民是代表生活的,国家只代表实体,这两个成分调谐的时候,就是说实体的事物不侵越他们自有的范围,同时创造生活的活动不受任何的阻碍时,那时文明才是从容的,大量的。古时的民族正是这种情形,所以印度才能在中国与日本的心灵中得到融洽的情感,你们的政府也不至着忙的调查,单怕有一群理想主义的妄人,逃出了护照机关的关塞,想窜入你们的领土,他们来时也不至于烦劳警察局的侦探跟紧着他们的脚后。
但是等到物质的产业逾分的膨涨时或是因为与他民族争竞贪财富的欲望受过分的戟刺时,那时所有的心智与光阴就不免有偏重的现象。哪有百万的财主,就会得被他已有百万的重量拖入数百万乃至无数万的道上去。那时他再没有时光来顾管他的人格的修养,他更管不着生活的艺术。他就免不得把自己圈紧在堡塞的里面,拒绝一切的过客,因为他自己的人生观是只图私利,那就不得怪他怀疑所有的人们再不能有两样的动机。他变成了一个职业者,他那近人情是人的部分却萎成了黑影。自从大自然的藏着的财源与富力经科学的力量可以接近开发以来,知道怎样利用的人们就变成了巨富,立下了榜样,更招引后来的人们。因此原来富有人情的,有创造力的,不循私利的人们也流入了职业者的地位,他们心智的趋向也就变成自私与自利。实体的财与力,连着他们巨大的数量,占却了大部分的时间与空间与心智,耗费无数的思想与才力单为是保证物质的安全。结果社会的配置失却了平衡,人们懈弛了他们道德的责任,产生了最不幸的分畸。因此那国家,那主持人民物质部分的天才,也就不期然的苛酷与专横。在现今的时代这一部分的事业几于占尽了人类社会一切的表章。因此金钱的欲望蔓成了普遍的现象,又造作什么“进步”的名词称谓生活程度的高抬。
专顾私利的人们,他们的贪欲没有知足的时期,从不会得体恤他自身以外的人们。他们在奢侈的生活中磨钝了他们的性灵,他们什么残暴的行为都可以在地面上做出来,所以等到整个的国家任性放纵的时候他们的举动可以完全忘却了人道的范围。
我们都知道过分有钱的人们怎样遭受阶级区别的苦恼,金钱原是死的,却在他们的身旁筑起了困禁的高墙。躲在这幻境的牢狱中,他们还在自傲他们的隔绝。这种情形不仅限于巨富的个人,得意的民族也有同样的光景。结果也就只那些富强的国家最是怀疑理想,他们的门口密布着侦探与警察与种种的禁令,为的是保障他们财富的窝藏,却让人类的灵性在缺乏生活的营养中衰萎。
这种国家是运定灭亡的,他们在他们金钱的口袋里装载着上天的咒诅。他们是运定在他们筑起的围圈里遭罪,财富的墙垣,强国的堡垒,拒绝人情交通的墙垣与堡垒。但同时也就只那些富强的国民,他们以为他们信仰一个人,他们甚至承受他是他们的上帝,他的话是有钱的人想进天国要比一只骆驼穿过针眼还来得难些。那天国就在这个地面上,每次我们与我们的人群实现最真纯的关系时就是天国。天国是在伙伴与友爱的精神里。天国是在相互的猜疑与误解不存在的地方。耶稣所以是不错的。他说谁要是只关切他的金钱,遗忘他的灵魂,只关切他私人的权利,遗忘他的人道的责任,A就进不得天国的大门。如今这全世界都忘怀了灵魂与人道,却专诚崇拜金钱与势力,因此人道关系的误解到处都是彰明,阶级间的战争也因之到处弥漫。
你们如其想要和平,你们得来奋斗这魔鬼化身的国家。你们或许以为是无效的,但你们岂不知道这民族主义的国家初次的露面还是不远的事情,不到两个世纪,他也并没有长生不死的面相,实际上他已经走近了他失败的末路。我们应该知道假如我们扳住这快沉没的船,我们就不免溺死。我要你们运用你们的想象力。你们如其想到人类最初的时期,你们会得知道有许多的事实不曾登记在史乘里的。你们会得知道有多数的人群逐渐的结集成大体的民族,消除了猜忌,发生了合作的同情。那不是容易可以做到的事,因为我们的欲望都是个人性的,我们的自利心也是异常的强悍。但在多数的人类社会里那些困难还不是一样的消除了去。训练一经判定,情感一经发达,那凶悍的野蛮人也就全部的驯熟了。我们应得知道在那个时期里灭亡的是那些任性孤立,恣纵私利的人们。
假如在那时也有理想的人们,假如他们有胆量去对那班野蛮人讲理,警告他们像他们那样专靠蛮力盗劫的行为是怎样的不行,你们想他们的话会不会发生效力的?假如他们碰着了吃人肉的,那些理想主义者还不是准去凑数,填饱他们的食欲?
在生物世界不会进化的时代,那时遍世界横行的只是妖龙巨兽的暴力,渺小的人类初次出现在这地面上,那时如其单凭外貌与体力来推理谁能断定人类最后的胜利?同样的,在现在的世界,谁又能相信只有凭藉道德力量的民族,克制国家主义的自私的精神,发展同情的了解,扫除种族间的障碍,他们有的是柔和的耐力,只有他们有权利继承这富丽的世界,不是那自信天生是强者与主宰的人们。
我的西方的朋友时常差不多蔑视的对我说,我们东方人是不信仰平民主义的,因此西方人的心智显然比我们的优胜。我也不愿意来和他们争辩,他们说既然情愿欺哄他们,我也不必来驳诘他们究竟是否平民主义的实际。我知道我们方面确是有一部分人社会上认是出身贵胄的,他们享有比常人更多的特权与自由。我的西方的朋友深信在他们那方面这种例外是没有的。也许他们爱相信与声明相信的事实是实在的,但有一点情形他们总得A可,就是唯其我们的贵族是限于极少数的个人,此外的人民真能实平民的精神,我们竟可以说是共产主义的精神。这是一点,还有一层更不容疑义的是我们在东方从不曾发现过全民族的贵族,不比得现代的白种人形成了那样畸形怪诞的贵族,那样自傲他们的血统,绝对的蔑视一切的有色人种,他们把亚洲与非洲的人种看作是他们的天生的权利,可以自由的侵略与利用,比如法国在大革命前的贵族看待寻常百姓似的。那些妖魔的贵族他们自以为是平民,因为我们不是他们同洲的种族,所以他们是不负责任的。他们一面鼓吹着他们的平民主义,一面从一种欺人的科学讨得虚伪的凭据,证明他们种族的优殊,所以有权利继承这世界。
现在世界上只见是这班张牙舞爪的妖魔贵族,他们吃喝的正是在他们看来是贱血种的民族的膏血,他们吃喝了人家的血肉,享尽了安乐与舒服,还盼望他们蹂躏着的人们向他们道谢哩!
他们不仅凭着他们本作货的科学来建设他们诺狄克人种(Nordic Race)的高贵,他们也用炸弹的暴力来奴服暗色的大洲。到今天他们几乎已经准备完全抛却他们假道德的面具,但他们还不舍得放弃两个大谎,一个是诺狄克人种的谎,一个是平民主义的谎。
我们不宣言平民主义的,承认我们人道的本分,我们信仰的是我们的名誉的法典。但是难道你们也要去沾染他们的谬见,戴上血统优殊的幌子,挂上平民主义的旗号?那种谬妄的昌言再也不要理会;我们要的是你们真正自己的东西,不是抄袭来的。你们不见现在模仿是一种快性的流行病,从这个海岸渡到那个海岸,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是模仿总是那单调的面目,在生意场中,在军营里,在服装与习惯上,在思想的态度上,模仿总是那刻板的调子。全世界的民族都是忙着在抄袭时新的式样;凡是没有生命的事情就容易转辗的流行。这好比是一个面具,尽量的可以复制,不是人的脸子,是活的脸子就有他自然的不同的表情,但是一戴上了面具,本来脸子的活的个性就让生生的盖住了。那正是现在全世界到处看得见的现象,国家的单调灭绝人民的个性。石板的走道,水汀的马路,那是到处可以照版仿制的,却去了原来地面上花草与泥土的活泼。就是你们的美术与工艺也不免沾受那灭绝生气的影响,在你们生活与环境里表情最灵动的语调与姿态也是急急的消失他们原来的活的品格,急急的僵化成一种外国印模制A的固定的习惯。国家就是那印模的出品人,也许是有他的用途,但我却万万不能拿我们人民的创造的灵感来当代价,那是我们出不起的。在西方的国度里的文学,音乐,舞蹈与艺术哪一样不是人民自己的成绩。那是人民的精神,曾经从古希腊伟大的戏剧家与艺术家的口音里传达,曾经从但底,莎士比亚,歌德的口音里传达;那是你们人民的灵魂,表现在你们的家庭里的幽静的美德,表现在你们品行里的尊严的自制力,表现在你们制作的物品里的实用与优美的结合,表现在你们不可模拟的绘画与戏剧里的美。
但什么是国家的产物?杀人与赚钱的机关,打大谎的外交,政策灭尽了道德的责任,摧残人道友爱的精神?你们日本也免不得承受那许多的产物,一半是迫不得已,一半是你们自己动心。我们印度也在那里艳羡你们,只要有机会,他们也会得学步的。虚伪与夸大与贪诈与专诚自打主意的残忍与卑鄙也何尝不见天的蔓延在那里的地土上,可怜那原来圣洁的地土,曾经在历史上产出过伟大的圣人,他们的教训是“Maitri”与“得大解脱”。
国家精神所到的地方便摧残了从人类心坎里流露出来的同情与美,以及人道关系相互的负担。但国家的势力在现代虽则那样的猖獗,终究他是不免要消灭的,像那果子虫似的,迟早不免死在他蠹食的果子的心里。但不幸的是他所摧残的都是无价的事物,千百年来精神训练与强制工夫的成绩。我如今到日本来警告你们,就在你们的国内,我起稿我那反对国家主义的讲义,在那时我受够了你们的嘲笑与讥评。他们以为我不曾懂得那个字的意义,说我不曾分清State与Nation。但是我却不曾让步,我把住我的见地,到如今大战以后你们岂不曾听见到处有声音反抗这国家主义的精神,这民族的集合性的自私主义,这灭绝人类温柔的性灵的妖魔。
这是我第二次来提醒你们。我盼望这次可以在你们的国家内会着有胆量有信仰的人们,要实现一个伟大的将来需要的是勇敢与信仰。日本总得发现她自己的真纯的心灵,不仅从旁人那里去学,你们得创造你们自己的世界,你们得大量的送给全人类以你们文化的成绩。如此好让全亚洲都沾到荣光,承认你们的伟大,因为这伟大的基础是实体的财富,不是用暴力来征服的版图,那样的强大是人们所不承认,也是上帝所厌弃的。
志摩赘笔
这是太戈尔在东京的一次讲演。那天听讲的人不仅是最多,也是最重要A。那天主请的是东京的实业社或是实业俱乐部,主席Viscount Shibesawa,实业界与学界的重要分子都在场。事前太翁问我与韵海要不要借这个机会说话,我们当时也想了一想,但后来非但不曾说,并且连会也不曾到,因为我们那天到那大画家横山大观家里去,他约我们吃饭,接着同去玩博物馆,直到晚上才赶去赴宴的。后来我们同回旅馆的时候我问他今天的演讲怎么样,老人微笑着说:“我没有放过他们,我重重的打了他们几下。”说时他做了一个拳打的手势。“你把他们打痛了没有?”我问。“也许的,”他说,“不过他们这一会态度很好,他们都像很受感动似的,我希望他们真有了觉悟才好。”
他第一次在日本挥拳是在一九一六那年他到美国路过的时候,他当时的拳风我们还可以在他的文章里(Nationalism就是他在日本的讲演)领略。那年他初到的时候,东京车站上有五万人挤着瞻仰他,大声的叫Banzai!但是等到他对着那时不仅在日本并且在全世界最猖狂的国家主义宣战时,他的东道主们就着了大急,但实际上他们又不便发传单呼斥他走,我们邻居的心肠还不至那样的硬性,结果他们也不知用什么方法叫他的听众从前涨潮似的涌起来,现在退潮似的缩去,所以等到临走的时候老人家也十二分的明白,知道他的拳势虽则凶,老虎却不曾打倒。那天去欢送他的人,如其有,脸上带着不再是那在车站上高喊Banzai时的激昂与热情,他们的表情是哭不得笑不得的活现的尴尬,意思犹之是要对他说“老先生,你又何苦来呢?人家拿你当诗圣诗哲好意的来捧场,你也就本分的做你的诗圣诗哲,舒舒服服的喝我们的乌龟汤,看我们‘该夏’的跳舞不好?我们是很懂得交情的,只要你照例的敷衍我们几句,这一次你动身走我们还不是原班来捧场,结果是皆大欢喜岂不合式?偏偏你要跳出做诗人的圈子,要来批评什么政府,外交,战争,国家主义,这不是你自个儿活该?你也不想:——也许究竟是老年人的关系脑筋一时转不过来——这是什么地方——欧洲的强国经过了这次大战还不全变了阉子,在东方青岛是我们的了,中国也让我们的二十一条件抓住了再也喘不过气来,将来的世界除了我们日本A还有?这不都是我们国家主义,富强主义的崭新的成绩?我们上自天皇下至人力车夫谁不是兴高采烈的?——容得你(老实说,你终究是一个亡国奴。)来昌言无忌,你要浇冷水也得看准了火势,瞧对了风头才动手哪!像你那样的莽撞,那样的不顾面子,那样不容情的打击……我们的一番好意全让你毁了,这风头全让你煞完了,你可怨不得不……沙域娜拉!”
所以太翁初次在日本的成绩,只淘成了真真软心肠的娘们儿——娘们就不很管富国强兵那一套,她们见了他那银白的大胡子,听了他动人的语调,她们的心肠还不是像糖人儿烤火全化了不是?这是真的事实,他在Karuizawa的那几天,那一群女子大学的学生们伺候他,无微不至的体贴他老人家的性情,由不得他不心花怒放,末了他离别的时候那班女学生们真的如梁任公先生说的“紧紧的握着他的手不肯放,搂了他亲了又亲,亲了又亲……把从娘胎里带来的一副热泪浸透了他托腮上那可爱的大白胡子。”这不是开玩笑,那一部分的感情真是可贵,可爱。这一次他又去重新八年前的旧交情,他对待那女孩子们的样子,那女孩子们对待他的神情,我们都是亲眼见过来的,那真叫人感动,真叫人知道纯粹的人情。无所为的人情,到最真挚的时候的真实与可爱与自然。这一次在大阪,神户替他翻译的和田富子,现在是九州帝国大学的心理学教授,便是当年在Karuizawa的一个旧侣。
他这一次挥拳的成绩虽不敢必,但至少他的东道主们不至于像上次那样着急,一半是在这八九年间世界变换了不少的面目,国家主义是不见得怎样的时髦了,一半是我们的邻居受了这一次鳌鱼翻身的滋味,思想也有点儿转弯的倾向。实际上我敢说我们的老诗人点起了理想主义的火把,想在这暗沉沉的世界里寻访勇敢与信仰,假如他在旁的地方可以不至绊脚,我看不出理由为什么在日本他便会得逢着特别的障碍。日本的思想界还不是一样活着的,我们没有理由断定他们永远不会有觉悟的日子。照这一次的实际看,我们的邻居们接受这位老先生的诚意与礼貌与郑重,至少不比我们的差。虽则他的“警告”能在他们的国民生活上发生多大的效力,现在谁都不敢,老先生自己更不敢预言。
他的警告的勇猛与干脆,你们看了他的话就有数;他在这里是不含糊的。他打击的不仅是渐渐失风的军国主义与国家主义,他对于一切的政府是A本的没有信仰。他不仅咒诅怪诞的资本主义,他也昌言的否认所谓民主义的实在;他不仅指斥一切实体的模仿性,他也悼惜思想的抄袭,那是更大的堕落。他要我们彻底的拒绝那印模制成的面具,他求我们保存我们活的脸子与自然的表情。他的唯一的标准是生命与非生命,活的与死的的分别;他怕我们生生的坑死在物质的坟墓里。他这话是不仅对日本人说的,我们应得认明白。传染性的病症是不分国界的,我们中国人的血液里也不见得有天生的防疫力。我们且暂时平一平意气,仔细的想一下,反省一下,检查一下。
附注:关于国家主义可参阅太戈尔自己的“Nationalism”与Zangwill,Ramsey Muir诸家关于这题目的书。
关于诺狄克人种优殊说见“Superiority of the Nordic Race;”Count Gobineau:The Ineguality of the Races;
H.S.Chamberlain:“The Foundations of the Ninteenth Century”;
M.Grant:“The Passing of the Great Races Stoddart”;
The Rising Tide of Color.
原载:民国十三年八月十日《东方杂志》第二十一卷第十五号) 徐志摩全集:第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