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鳞爪
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熏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
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响,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合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惝的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象!——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那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罢。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见,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那!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漩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漩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就更多。
我赶快得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漩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因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漩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九小时的萍水缘
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我不曾见来,它以后的飘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恩缘——实际上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那天我坐在那热闹的饭店里瞥眼看着她,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这屋内那一个男子不带媚态,那一个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顶宽边的黑帽,在密在睫毛上隐隐闪亮着深思的目光——我几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尔到红尘里随喜来了。我不能不接着注意她,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曼长的手指,她的落寞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都激发我的好奇——虽则我那时左边已经坐下了一个瘦的,右边来了肥的,四条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着酒杯。但更使我奇异的是她不等跳舞开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厌恶似的。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的坐着,到时候又匆匆的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想法接近她。第一次得着的回音,虽则是“多谢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巴黎的好处就在处处近人情;爱慕的自由是永远容许的。你见谁爱慕谁想接近谁,绝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经程中泄漏了你的尘气暴气,陋相或是贫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识相”,上海人说的,什么可能的机会你都可以利用。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决不让你难堪。
我不能放过她。第二次我大胆写了个字条付中间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讨没趣。可是回话来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她果然在饭店门口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说话,先生,像我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张着大眼看我,口唇微微的颤着。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忧郁的神情我足足难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谈一次话,如其你许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内绽出了泪来,我话还没说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个异邦人看透了……她声音都哑了。
我们在路灯的灯光下默默的互注了一晌,并着肩沿马路走去,走不到多远她说不能走,我就问了她的允许雇车坐上,直望波龙尼大林园清凉的暑夜里兜去。
原来如此,难怪你听了跳舞的音乐像是厌恶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还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见——他的地方,但那时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际遇吗,先生?我快有两个月不开口了,不瞒你说,今晚见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说给你我的生平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们还是回那饭庄去罢。
你不是厌烦跳舞的音乐吗?
她初次笑了。多齐整洁白的牙齿,在道上的幽光里亮着!
有了你我的生气就回复了不少,我还怕什么音乐?
我们俩重进饭庄去选一个基角坐下,喝完了两瓶香槟,从十一时舞影最凌乱时谈起,直到早三时客人散尽侍役打扫屋子时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怜身世的演述中遗忘了一切,当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丝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长的。我从小就爱读天方夜谭的故事,以及当代描写东方的文学;阿东方,我的童真的梦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园中留恋?十四岁那年我的姊姊带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边开一个时式的帽铺,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小身材的中国人来买帽子,我就觉着奇怪,一来他长得异样的清秀,二来他为什么要来买那样时式的女帽;
到了下午一个女太太拿了方才买去的帽子来换了,我姊姊就问她那中国人是谁?她说是她的丈夫,说开了头她就讲她当初怎样为爱她触怒了自己的父母,结果断绝了家庭和他结婚,但她一点也不追悔因为她的中国丈夫待她怎样好法,她不信西方人会像他那样体贴,那样温存。我再也忘不了她说话时满心怡悦的笑容。从此我仰慕东方的私衷又添了一层颜色。
我再回巴黎的时候已经长成了,我父亲是最宠爱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那时就爱跳舞,阿,那些迷醉轻易的时光,巴黎那一处舞场上不见我的舞影。我的妙龄,我的颜色,我的体态,我的聪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阿,如今你见的只是悲惨的余生再不留当时的丰韵——制定了我初期的堕落。我说堕落不是?是的,堕落,人生那处不是堕落,这社会那里容得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洁?我正快走入险路的时候,我那慈爱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倾向,私下安排了一个机会,叫我与一个有爵位的英国人接近。一个十七岁的女子那有什么主意,在两个月内我就做了新娘。
说起那四年结婚的生活,我也不应得过分的抱怨,但我们欧洲的势利的社会实在是树心里生了蠹,我怕再没有回复健康的希望。我到伦敦去做贵妇人时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那有什么机心,那懂得虚伪的卑鄙的人间的底里,我又是个外国人,到处遭受嫉忌与批评。还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为什么动机我始终不明白,许贪我年轻贪我貌美带回家去广告他自己的手段,因为真的我不曾感着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几时他就对我冷淡了,其实他就没有热过,碰巧我是个傻孩子,一天不听着一半句软语,不受些温柔的怜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伤。他有的是钱,有的是趋奉谄媚,成天在外打猎作乐,我愁了不来慰我,我病了不来问我,连着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灭了我原来活泼快乐的天机,到第四年实在耽不住了,我与他吵一场回巴黎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几乎不认识我了。我自此就永别了我的英国丈夫。因为虽则实际的离婚手续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办理,他从我走了后也就不再来顾问我——这算是欧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从伦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儿重复飞回了林中,眼内又有了笑,脸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体好多,就连童年时的种种想望又在我心头活了回来。三四年结婚的经验更叫我厌恶西欧,更叫我神往东方。东方,阿,浪漫的多情的东方!我心里常常的怀念着。有一晚,那一个运定的晚上,我就在这屋子内见着了他,与今晚一样的歌声,一样的舞影,想起还不就是昨天,多飞快的光阴,就可怜我一个单薄的女子,无端叫运神摆布,在情网里颠连,在经验的苦海里沉沦,朋友,我自分是已经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来逼着我把往事崛起,我的话是简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恼,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里看,凭着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间领会我灵魂的真际!
他是菲利滨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见面就迷了他。他肤色是深黄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柔;他身材是短的,但他的私语有多叫人魂销的魔力?阿,我到如今还不能怨他;我爱他太深,我爱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虽则他到后来也是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讲给你听?
我自从认识了他我便倾注给他我满怀的柔情,我想他,那负心的他,也够他的享受,那三个月神仙似的生活!我们差不多每晚在此聚会的。秘谈是他与我,欢舞是他与我,人间再没有更甜美的经验吗?朋友你知道痴心人赤心爱恋的疯狂吗?因为不仅满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梦魂缭绕的东方理想的实现。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恋?因此等到我家里为这事情与我开始交涉的时候,我更不踌躇的与我生身的父母根本决绝。我此时又想起我垂髫时在比京见着的那个嫁中国人的女子,她与我一样也为了痴情牺牲一切,我只希冀她这时还能保持着她那纯爱的生活,不比我这失运人成天在幻灭的辛辣中回味。
我爱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学的,不是贵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为我早年的经验使我迷信真爱情是穷人才能供给的。
谁知他骗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钱的,那时我在热恋中抛弃了家,牺牲了名誉,跟了这黄脸人离却巴黎,辞别欧洲,经过一个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灿烂的东方。阿,我那时的希望与快乐!但才出了红海,他就上了心事,经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诉他家里的实情,他父亲是菲利滨最有钱的土著,性情是极严厉的,他怕轻易不能收受我进他们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怜的身世烦你的听,朋友,但那才是我痴心人的结果,你耐心听着吧!
东方,东方才是我的烦恼!我这回投进了一个更陌生的社会,呼吸更沉闷的空气;他们自己中间也许有他们温软的人情,但轮着我的却一样还只是猜忌与讥刻,更不容情的刺袭我的孤独的性灵。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进门,把我看作一个“巴黎淌来的可疑的妇人”。我为爱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泪,但我自慰的是他对我不变的恩情。因为在初到的一时他还是不时来慰我——我独自赁屋住着。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润还是他原来爱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绝我的意思。朋友,试想我这孤身女子牺牲了一切为的还不是他的爱,如今连他都离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机?我怎的始终不曾自毁,我至今还不信,因为我那时真的是没路走了。我又没有钱,他狠心丢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缠他,这也许是我们白种人的倔强,我不久便揩乾了眼泪,出门去自寻活路。我在一个菲美合种人的家里寻得了一个保姆的职务;天幸我生性是耐烦领小孩的——我在伦敦的日子没孩子管,我就养猫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个活灵的孩子,黑头发短手指的乖乖。
在那炎热的岛上我是过了两年没颜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险的热病,从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复平衡的时候两件不幸的事情又临着了我:一件是我那他与另一女子的结婚,这消息使我昏绝了过去,一件是被我弃绝的慈父也不知怎的问得了我的踪迹,来电说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阿,天罚我!等我赶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赶着与老人诀别,忏悔我先前的造孽!
从此我在人间还有什么意趣?我只是个实体的鬼影,活动的尸体;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澜;在初次失望的时候我想象中还有个辽远的东方,但如今东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新伤,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还是不自主的到这饭店里来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这一生的经验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谁知又碰着了你,苦苦的追着我,逼我再一度撩拨死尽的火灰,这来你够明白了,为什么我老是这落寞的神情,我猜你也是过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温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乱的地板上现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灯光,侍役们已经收拾干净,我们也该走了,再会吧,多情的朋友!
二“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惨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他的开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
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的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份!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那是瞒不过我化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镜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妆台兼书架,一个洋瓷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板的卢骚集子给饕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长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落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的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壁上看得更斑烂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的底稿当废纸买来的,这是我临蒙内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部画坏了,这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借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子便宜,挨了半年八个月的饿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霉路过佛兰克福德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察尔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法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爿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恺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窠,霉块,钉疤,全化成了哥罗画帧中“飘欲化烟”的最美丽林树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及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们,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着那边走进来的娘们手按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娘们,全是年岁青青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了?……!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扁纽,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Bel Ami法语,意思为好朋友。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过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
不错,那沙发,这阁楼上要没有那张沙发,主人的风格就落了一个极重要的元素。说它肚子里的弹簧完全没了劲,在主人说是太谦,在我说是简直污蔑了它。因为分明有一部分内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间,看来倒像是一座分水岭,左右都是往下倾的,我初坐下时不提防它还有弹力,倒叫我骇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着黑黑黄黄不知是什么货色,活像主人衬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发那样儿叫我想起爱菱。
爱菱是谁?她呀——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模特儿?你的?你的破房子还有模特儿,你这穷鬼化得起……别急,究竟是中国初来的,听了模特儿就这样的起劲,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红印了!本来不算事,当然,可是我说像你这样的破鸡棚……破鸡棚便怎么样,耶稣生在马号里的,安琪儿们都在马矢里跪着礼拜哪!别忙,好朋友,我讲你听。如其巴黎人有一个好处,他就是不势利!
中国人顶糟了,这一点;穷人有穷人的势利,阔人有阔人的势利,半不阑珊的有半不阑珊的势利——那才是半开化,才是野蛮!
你看像我这样子,头发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脏衣服,鞋带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国,谁不叫我外国叫化子,那配进北京饭店一类的势利场;可是在巴黎,我就这样儿随便问那一个衣服顶漂亮脖子搽得顶香的娘们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儿,那更不成话,那有在巴黎学美术的,不论多穷,一年里不换十来个眼珠亮亮的来坐样儿?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按你说模特儿就不该坐坏沙发,你得准备杏黄贡缎绣丹凤朝阳做垫的太师椅请她坐你才安心对不对?再说……别再说了!算我少见世面,算我是乡下老戆,得了;可是说起模特儿,我倒有点好奇,你何妨讲些经验给我长长见识?有真好的没有?我们在美术院里见着的什么维纳丝得米罗,维纳丝梅第妻,还有铁青的,鲁班师的,鲍第千里的,丁稻来笃的,箕奥其安内的裸体实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反面说,新派的比如雪尼约克的,玛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马克的,又是太丑,太损,太不像人,一样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人体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幸生长在中国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与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别的世界里,实在是太蒙昧无知,太不开眼。可是再说呢,东方人也许根本就不该叫人开眼的,你看过约翰巴里士那本沙扬娜拉没有,他那一段形容一个日本裸体舞女——就是一张脸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来的颜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节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恶心。你们学美术的才有第一手的经验,我倒是……你倒是真有点羡慕,对不对?不怪你,人总是人。不瞒你说,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这对人体美的欣赏在我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摆脱的嗜好;我宁可少吃俭穿,省下几个法郎来多雇几个模特儿。你简直可以说我是着了迷,成了病,发了疯,爱说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认——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当初罗丹我猜也一定与我一样的狼狈,据说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剥光了的女人,也不为坐样儿,单看她们日常生活“实际的”多变化的姿态——他是一个牧羊人,成天看着一群剥了毛皮的驯羊!鲁班师那位穷凶极恶的大手笔,说是常难为他太太做模特儿,结果因为他成天不断的画他太太竟许连穿裤子的空儿都难得有!但如果这话是真的鲁班师还是太傻,难怪他那画里的女人都是这剥白猪似的单调,少变化;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一个现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才,不论男女我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着一把颜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罗兰,石榴,玉簪,剪秋罗,各样都沾到了一种或几种的彩泽,但绝没有一种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调的,那如其有,按理论讲,岂不是又得回复了没颜色的本相?人体美也是这样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各个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胀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见去,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绝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巧妙就在你明知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那一点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阿!说起这艺术家审美的本能,我真要闭着眼感谢上帝——要不是它,岂不是所有人体的美,说窄一点,都变了古长安道上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层或几层薄薄的衣服给埋没了!回头我给你看我那张破床底下有一本宝贝,我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绩——千把张的人体临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这间破鸡棚里勾下的,别看低我这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发,这上面落坐过至少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别提专门做模特儿的,巴黎那一个不知道俺家黄脸什么,那不算稀奇,我自负的是我独到的发见:一半因为看多了缘故,女人肉的引诱在我差不多完全消灭在美的欣赏里面,结果在我这双“淫眼”看来,一丝不挂的女人就同紫霞宫里翻出来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摇不动我的性欲,反而说当真穿着得极整齐的女人,不论她在人堆里站着,在路上走着,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碍就无形的消灭,正如老练的矿师一瞥就认出矿苗,我这美术本能也是一瞥就认出“美苗”,一百次里错不了一次;每回发见了可能的时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剥光了她叫我看个满意不成,上帝保佑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时候真难得有!我记得有一次在戏园子看着了一个贵妇人,实在没法想(我当然试来)我那难受就不用提了,比发疟疾还难受——她那特长分明是在小腹与……够了够了!我倒叫你说得心痒痒的。人体美!这门学问,这门福气,我们不幸生长在东方谁有机会研究享受过来?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气碰着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开开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这宏富的经验中比较最贴近理想的一个看看……你又错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许巴黎的花香,人体就许巴黎的美吗?太灭自己的威风了!别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扬娜拉的胡说;听我说,正如东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东方的人体在得到相当的栽培以后,也同样不能比西方的人体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肤的色彩。同时顶要紧的当然要你自己性灵里有审美的活动,你得有眼睛,要不然这宇宙不论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还是白来的。我在巴黎苦过这十年,就为前途有一个宏愿:我要张大了我这经过训练的“淫眼”到东方去发见人体美——谁说我没有大文章做出来?至于你要借我的光开开眼,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个马达姆英语,Madam(女士)的译音。朗洒,原先在巴黎大学当物理讲师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现在可不在了,到伦敦去了;还有一个马达姆薛托漾,她是远在南边乡下开面包铺子的,她就够打倒你所有的丁稻来笃,所有的铁青,所有的箕奥其安内——尤其是给你这末入流看,长得太美了,她通体就看不出一根骨头的影子,全叫匀匀的肉给隐住的,圆的,润的,有一致节奏的,那妙是一百千哥蒂蔼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结构,真是奇迹!
你从意大利来该见过西龙尼维纳丝的残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气息的神奇,什么大艺术天才都没法移植到画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辩论究竟是艺术高出自然还是自然高出艺术,我怕上帝僭先的机会毕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别的单就她站在那里你看,从小腹接柽上股那两条交荟的弧线起直往下贯到脚着地处止,那肉的浪纹就比是——实在是无可比——你梦里听着的音乐: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净,不可信的韵味——说粗一点,那两股相并处的一条线直贯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绽,你想通过一根发丝或是吹度一丝风息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同时又绝不是肥肉的粘着,那就呆了。
真是梦!唉,就可惜多美一个天才偏叫一个身高六尺三寸长红胡子的面包师给糟蹋了;真的这世上的因缘说来真怪,我很少看见美妇人不嫁给猴子类牛类水马类的丑男人!但这是支话。眼前我招得到的,够资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这沙发的时候叫我想起了爱菱,也许你与她有缘分,我就为你招她去吧,我想应该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儿呢?这屋子终究不是欣赏美妇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够开展,第二光线不够——至少为外行人像你一类着想……我有了一个顶好的主意,你远来客我也该独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爱菱与我特别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暂且约定后天吧,你上午十二点到我这里来,我们一同到芳丹薄罗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带,那边有的是天然的地毯,这一时是自然最妖艳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来,树绿得涨得出油来,松鼠满地满树都是,也不很怕人,顶好玩的,我们决计到那一带去秘密野餐吧——至于“开眼”的话,我包你一个百二十分的满足,将来一定是你从欧洲带回家最不易磨灭的一个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贡献的话,也不用别的,就要你多买大杨梅,再带一瓶橘子酒,一瓶绿酒,我们享半天闲福去。现在我讲得也累了,我得躺一会儿,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给你先揣摹揣摹……隔一天我们从芳丹薄罗林子里回巴黎的时候,我仿佛刚做了一个最荒唐,最艳丽,最秘密的梦。
一九二五年冬作
我所知道的康桥
一
我这一生的周折,大都寻得出感情的线索。不论别的,单说求学。我到英国是为要从罗素。罗素来中国时,我已经在美国。
他那不确的死耗传到的时候,我真的出眼泪不够,还做悼诗来了。他没有死,我自然高兴。我摆脱了哥仑比亚大博士衔的引诱,买船票过大西洋,想跟这位二十世纪的福禄泰尔通译伏尔泰,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作家。认真念一点书去。谁知一到英国才知道事情变样了:一为他在战时主张和平,二为他离婚,罗素叫康桥即英国剑桥大学。给除名了,他原来是Trinity College英国剑桥大学的三一学院。的Fellow英语,意为院务委员。
,这来他的Fellowship英语,意为院务委员资格。也给取消了。他回英国后就在伦敦住下,夫妻两人卖文章过日子。因此我也不曾遂我从学的始愿。我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里混了半年,正感着闷想换路走的时候,我认识了狄更生先生。狄更生(Galsworthy Lowes Dickinson)是一个有名的作者,他的《一个中国人通信》(Lettérs From John Chinaman)与《一个现代聚餐谈话》(A Modern Symposium)两本小册子早得了我的景仰。我第一次会着他是在伦敦国际联盟协会席上,那天林宗孟先生演说,他做主席;第二次是宗孟寓里吃茶,有他。以后我常到他家里去。他看出我的烦闷,劝我到康桥去,他自己是王家学院(Kings College)的Fellow。我就写信去问两个学院,回信都说学额早满了,随后还是狄更生先生替我去在他的学院里说好了,给我一个特别生的资格,随意选科听讲。从此黑方巾黑披袍的风光也被我占着了。初起我在离康桥六英里的乡下叫沙土顿地方租了几间小屋住下,同居的有我从前的夫人张幼仪女土与郭虞裳君。
每天一早我坐街车(有时骑自行车)上学,到晚回家。这样的生活过了一个春,但我在康桥还只是个陌生人,谁都不认识,康桥的生活,可以说完全不曾尝着,我知道的只是一个图书馆,几个课室,和三两个吃便宜饭的茶食铺子。狄更生常在伦敦或是大陆上,所以也不常见他。那年的秋季我一个人回到康桥,整整有一学年,那时我才有机会接近真正的康桥生活,同时我也慢慢的“发见”了康桥。我不曾知道过更大的愉快。
二
“单独”是一个耐寻味的现象。我有时想它是任何发见的第一个条件。你要发见你的朋友的“真”,你得有与他单独的机会。
你要发见你自己的真,你得给你自己一个单独的机会。你要发见一个地方(地方一样有灵性),你也得有单独玩的机会。我们这一辈子,认真说,能认识几个人?能认识几个地方?我们都是太匆忙,太没有单独的机会。说实话,我连我的本乡都没有什么了解。康桥我要算是有相当交情的,再次许只有新认识的翡冷翠了。阿,那些清晨,那些黄昏,我一个人发痴似的在康桥!绝对的单独。
但一个人要写他最心爱的对象,不论是人是地,是多么使他为难的一个工作?你怕,你怕描坏了它,你怕说过分了恼了它,你怕说太谨慎了辜负了它。我现在想写康桥,也正是这样的心理,我不曾写,我就知道这回是写不好的——况且又是临时逼出来的事情。但我却不能不写,上期预告已经出去了。我想勉强分两节写,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天然景色,一是我所知道的康桥的学生生活。我今晚只能极简的写些,等以后有兴会时再补。
三
康桥的灵性全在一条河上;康河,我敢说,是全世界最秀丽的一条水。河的名字是葛兰大(Granta),也有叫康河(River Cam)的,许有上下流的区别,我不甚清楚。河身多的是曲折,上游是有名的拜伦潭(“Byron’s Pool”),当年拜伦常在那里玩的;有一个老村子叫格兰骞斯德,有一个果子园,你可以躺在累累的桃李树荫下吃茶,花果会掉入你的茶杯,小雀子会到你桌上来啄食,那真是别有一番天地。这是上游;下游是从骞斯德顿下去,河面展开,那是春夏间竞舟的场所。上下河分界处有一个坝筑,水流急得很,在星光下听水声,听近村晚钟声,听河畔倦牛刍草声,是我康桥经验中最神秘的一种:大自然的优美,宁静,调谐在这星光与波光的默契中不期然的淹入了你的性灵。
但康河的精华是在它的中权,著名的“Backs”英语,意为后院。这两岸是几个最蜚声的学院的建筑。从上面下来是Pembroke译为培姆布罗克。St.Katharine’s译为圣凯瑟琳。King’s译为王家。Clare译为克莱亚。Trinity译为三一学院。
St.John’s译为圣约翰。最令人留连的一节是克莱亚与王家学院的毗连处,克莱亚的秀丽紧邻着王家教堂(King’s Chapel)的闳伟。别的地方尽有更美更庄严的建筑,例如巴黎赛因河的罗浮宫一带,威尼斯的利阿尔多大桥的两岸,翡冷翠维基乌大桥的周遭;但康桥的“Backs”自有它的特长,这不容易用一二个状词来概括,它那脱尽尘埃气的一种清澈秀逸的意境可说是超出了画图而化生了音乐的神味。再没有比这一群建筑更调谐更匀称的了!论画,可比的许只有柯罗(Corot)的田野;论音乐,可比的许只有萧班(Chopin)的夜曲。就这也不能给你依稀的印象,它给你的美感简直是神灵性的一种。
假如你站在王家学院桥边的那棵大掬树荫下眺望,右侧面,隔着一大方浅草坪,是我们的校友居(Fellows Building),那年代并不早,但它的妩媚也是不可掩的,它那苍白的石壁上春夏间满缀着艳色的蔷薇在和风中摇头,更移左是那教堂,森林似的尖阁不可浼的永远直指着天空;更左是克莱亚,阿!那不可信的玲珑的方庭,谁说这不是圣克莱亚(St.Clare)的化身,那一块石上不闪耀着她当年圣洁的精神?在克莱亚后背隐约可辨的是康橱最潢贵最骄纵的三清学院(Trinity),它那临河的图书楼上坐镇着拜伦神采惊人的雕像。
但这时你的注意早已叫克莱亚的三环洞桥魔术似的摄住。
你见过西湖白堤上的西泠断桥不是(可怜它们早已叫代表近代丑恶精神的汽车公司给踩平了,现在它们跟着苍凉的雷峰永远辞别了人间)?你忘不了那桥上斑驳的苍苔,木栅的古色,与那桥拱下泄露的湖光与山色不是?克莱亚并没有那样体面的衬托,它也不比庐山栖贤寺旁的观音桥,上瞰五老的奇峰,下临深潭与飞瀑;它只是怯怜怜的一座三环洞的小桥,它那桥洞间也只掩映着细纹的波鳞与婆娑的树影,它那桥上栉比的小穿阑与阑节顶上双双的白石球,也只是村姑子头上不夸张的香草与野花一类的装饰;但你凝神的看着,更凝神的看着,你再反省你的心境,看还有一丝屑的俗念沾滞不?只要你审美的本能不曾汩灭时,这是你的机会实现纯粹美感的神奇!
但你还得选你赏鉴的时辰。英国的天时与气候是走极端的。冬天是荒谬的坏,逢着连绵的雾盲天你一定不迟疑的甘愿进地狱本身去试试;春天(英国是几乎没有夏天的)是更荒谬的可爱,尤其是它那四五月间最渐缓最艳丽的黄昏,那才真是寸寸黄金。在康河边上过一个黄昏是一服灵魂的补剂。阿!我那时蜜甜的单独,那时蜜甜的闲暇。一晚又一晚的,只见我出神似的倚在桥阑上向西天凝望:——看一回凝静的桥影,数一数螺细的波纹:
我倚暖了石阑的青苔,青苔凉透了我的心坎;……还有几句更笨重的怎能仿佛那游丝似轻妙的情景:
难忘七月的黄昏,远树凝寂,像墨泼的山形,衬出轻柔暝色,密稠稠,七分鹅黄,三分橘绿,那妙意只可去秋梦边缘捕捉;……四
这河身的两岸都是四季常青最葱翠的草坪。从校友居的楼上望去,对岸草场上,不论早晚,永远有十数匹黄牛与白马,胫蹄没在恣蔓的草丛中,从容的在咬嚼,星星的黄花在风中动荡,应和着它们尾鬃的扫拂。桥的两端有斜倚的垂柳与掬荫护住。水是澈底的清澄,深不足四尺,匀匀的长着长条的水草。这岸边的草坪又是我的爱宠,在清朝,在傍晚,我常去这天然的织锦上坐地,有时读书,有时看水;有时仰卧着看天空的行云,有时反仆着搂抱大地的温软。
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Canoe),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Punt)。最末的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莫有二丈长,三尺宽,你站直在船艄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我手脚太蠢,始终不曾学会。你初起手尝试时,容易把船身横住在河中,东颠西撞的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小心他们不出声的皱眉!也不知有多少次河中本来悠闲的秩序叫我这莽撞的外行给捣乱了。我真的始终不曾学会;每回我不服输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带讥讽的对我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
我那里肯听话,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开去,结果还是把河身一段段的腰斩了去!
你站在桥上去看人家撑,那多不费劲,多美!尤其在礼拜天有几个专家的女郎,穿一身缟素衣服,裙裾在风前悠悠的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你看她们出桥洞时的姿态,捻起一根竟像没分量的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的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的一蹲,这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值得歌咏的。
在初夏阳光渐暖时你去买一支小船,划去桥边荫下躺着念你的书或是做你的梦,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唼喋声在你的耳边挑逗。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近着新月的寒光,望上流僻静处远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在船沿上支着双双的东洋彩纸灯,带着话匣子,船心里用软垫铺着,也开向无人迹处去享他们的野福——谁不爱听那水底翻的音乐在静定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城市的人不易知道季候的变迁。看见叶子掉知道是秋,看见叶子绿知道是春;天冷了装炉子,天热了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里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我们的事。
忙着哪,这样那样事情多着,谁耐烦管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同时我们抱怨我们的生活,苦痛,烦闷,拘束,枯燥,谁肯承认做人是快乐?谁不多少间咒诅人生?
但不满意的生活大都是由于自取的。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我信生活绝不是我们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得的那样暗惨。我们的病根是在“忘本”。人是自然的产儿,就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儿;但我们不幸是文明人,人世深似一天,离自然远似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活吗?
能生存吗?从大自然,我们取得我们的生命;从大自然,我们应分取得我们继续的滋养。那一株婆娑的大木没有盘错的根柢深入在无尽藏的地里?我们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有幸福是永远不离母亲抚育的孩子,有健康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与鹿豕游,不必一定回“洞府”去;为医治我们当前生活的枯窘,只要“不完全遗忘自然”一张轻淡的药方我们的病象就有缓和的希望。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浴,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你肩背上的负担就会轻松了去的。
这是极肤浅的道理,当然。但我要没有过过康桥的日子,我就不会有这样的自信。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我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单独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我辨认了星月的光明,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我能忘记那初春的睥睨吗?曾经有多少个清晨我独自冒着冷去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阿,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凋不尽的青枝上试它的新声!阿,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出了半冻的地面!阿,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朝来水溶溶的大道,只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缀这周遭的沉默。顺着这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交枝的榆荫,透露着漠楞楞的曙色;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当前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初青的麦田,更远三两个馒形的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寺。听,那晓钟和缓的清音。
这一带是此邦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沃腴的田壤。登那土阜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你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这早起是看炊烟的时辰: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这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霰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静定的朝气里渐渐的上腾,渐渐的不见,仿佛是朝来人们的祈祷,参差的翳入了天厅。朝阳是难得见的,这初春的天气。但它来时是起早人莫大的愉快。顷刻间这田野添深了颜色,一层轻纱似的金粉糁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这周遭弥漫了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
“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
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怜怜的小雪球是探春信的小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克罗克斯,耐辛苦的蒲公英与雏菊——这时候春光已是缦烂在人间,更不须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你野游的时期。可爱的路政,这里不比中国,那一处不是坦荡荡的大道?徒步是一个愉快,但骑自转车是一个更大的愉快。在康桥骑车是普遍的技术;妇人,稚子,老翁,一致享受这双轮舞的快乐。(在康桥听说自转车是不怕人偷的,就是为人人都自己有车,没人要偷。)任你选一个方向,任你上一条通道,顺着这带草味的和风,放轮远去,保管你这半天的逍遥是你的性灵的补剂。这道上有的是清荫与美草,随地都可以供你休憩。你如爱花,这里多的是锦绣似的草原。你如爱鸟,这里多的是巧啭的鸣禽。你如爱儿童,这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
你如爱人情,这里多的是不嫌远客的乡人,你到处可以“挂单”借宿,在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果鲜恣你尝新。你如爱酒,这乡间每“望”都为你储好的新酿,黑啤如太浓,苹果酒姜酒都是供你解渴润肺的。……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看天,听鸟,读书,倦了时,和身在草绵绵处寻梦去——你能想象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有马骑,没有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的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里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的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一别二年多了,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一九二六年一月十四日至一月二十三日作
北戴河海滨的幻想
他们都到海边去了。我为左眼发炎不曾去。我独坐在前廊,偎坐在一张安适的大椅内,袒着胸怀,赤着脚,一头的散发,不时有风来撩拂。清晨的晴爽,不曾消醒我初起时睡态;但梦思却半被晓风吹断。我阖紧眼帘内视,只见一斑斑消残的颜色,一似晚霞的余赭,留恋地胶附在天边。廊前的马樱,紫荆,藤萝,青翠的叶与鲜红的花,都将他们的妙影映印在水汀上,幻出幽媚的情态无数;我的臂上与胸前,亦满缀了绿阴的斜纹。从树荫的间隙平望,正见海湾:海波亦似被晨曦唤醒,黄蓝相间的波光,在欣然的舞蹈。滩边不时见白涛涌起,迸射着雪样的水花。浴线内点点的小舟与浴客,水禽似的浮着;幼童的欢叫,与水波拍岸声,与潜涛呜咽声,相间的起伏,竞报一滩的生趣与乐意。但我独坐的廊前,却只是静静的,静静的无甚声响。妩媚的马樱,只是幽幽的微冁着,蝇虫也敛翅不飞。只有远近树里的秋蝉在纺纱似的缍引他们不尽的长吟。
在这不尽的长吟中,我独坐在冥想。难得是寂寞的环境,难得是静定的意境;寂寞中有不可言传的和谐,静默中有无限的创造。我的心灵,比如海滨,生平初度的怒潮,已经渐次的消翳,只剩有疏松的海砂中偶尔的回响,更有残缺的贝壳,反映星月的辉芒。此时摸索潮余的斑痕,追想当时汹涌的情景,是梦或是真,再亦不须辨问,只此眉梢的轻皱,唇边的微哂,已足解释无穷奥绪,深深的蕴伏在灵魂的微纤之中。
青年永远趋向反叛,爱好冒险;永远如初渡航诲者,幻想黄金机缘于浩淼的烟波之外;想割断系岸的缆绳,扯起风帆,欣欣的投入无垠的怀抱。他厌恶的是平安,自喜的是放纵与豪迈。
无颜色的生涯,是他目中的荆棘;绝海与凶,是他爱自由的途径。他爱折玫瑰:为她的色香,亦为她冷酷的刺毒。他爱搏狂澜:为他的庄严与伟大,亦为他吞噬一切的天才,最是激发他探险与好奇的动机。他崇拜冲动:不可测,不可节,不可预逆,起,动,消歇皆在无形中,狂飙似的倏忽与猛烈与神秘。他崇拜斗争:从斗争中求剧烈的生命之意义,从斗争中求绝对的实在,在血染的战阵中,呼胜利之狂欢或歌败丧的哀曲。
幻象消灭是人生里命定的悲剧;青年的幻灭,更是悲剧中的悲剧,夜一般的沉黑,死一般的凶恶。纯粹的,猖狂的热情之火,不同阿拉亭的神灯,只能放射一时的异彩,不能永久的朗照;转瞬间,或许,便已敛熄了最后的焰舌,只留存有限的余烬与残灰,在未灭的余温里自伤与自慰。
流水之光,星之光,露珠之光,电之光,在青年的妙目中闪耀,我们不能不惊讶造化者艺术之神奇;然可怖的黑影,倦与衰与饱餍的黑影,同时亦紧紧的跟着时日进行,仿佛是烦恼,痛苦,失败,或庸俗的尾曳,亦在转瞬间,彗星似的扫灭了我们最自傲的神辉——流水涸,明星没,露珠散灭,电闪不再!
在这艳丽的日辉中,只见愉悦与欢舞与生趣,希望,闪烁的希望,在荡漾,在无穷的碧空中,在绿叶的光泽里,在虫鸟的歌吟中,在青草的摇曳中——夏之荣华,春之成功。春光与希望,是长驻的;自然与人生,是调谐的。
在远处有福的山谷内,莲馨花在坡前微笑,稚羊在乱石间跳跃,牧童们,有的吹着芦笛,有的平卧在草地上,仰看变幻的浮游的白云,放射下的青影在初黄的稻田中缥缈地移过。在远处安乐的村中,有妙龄的村姑,在流涧边照映她自制的春裙;口衔烟斗的农夫三四,在预度秋收的丰盈,老妇人们坐在家门外阳光中取暖,她们的周围有不少的儿童,手擎着黄白的钱花在环舞与欢呼。
在远——远处的人间,有无限的平安与快乐,无限的春光……在此暂时可以忘却无数的落蕊与残红;亦可以忘却花荫中掉下的枯叶,私语地预告三秋的情意;亦可以忘却苦恼的僵瘪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殷勤,不能再恢复他们腮颊上生命的微笑.亦可以忘却纷争的互杀的人间,阳光与雨露的仁慈,不能感化他们凶恶的兽性;亦可以忘却庸俗的卑琐的人间,行云与朝露的丰姿,不能引逗他们刹那间的凝视;亦可以忘却自觉的失望的人间,绚烂的春时与媚草,只能反激他们悲伤的意绪。
我亦可以暂时忘却我自身的种种;忘却我童年期清风白水似的天真;忘却我少年期种种虚荣的希冀;忘却我渐次的生命的觉悟;忘却我热烈的理想的寻求;忘却我心灵中乐观与悲观的斗争;忘却我攀登文艺高峰的艰辛;忘却刹那的启示与澈悟之神奇;忘却我生命潮流之骤转;忘却我陷落在危险的漩涡中之幸与不幸;忘却我追忆不完全的梦境;忘却我大海底里埋着的秘密;
忘却曾经刳割我灵魂的利刃,炮烙我灵魂的烈焰,摧毁我灵魂的狂飙与暴雨;忘却我的深刻的怨与艾;忘却我的冀与愿;忘却我的恩泽与惠感;忘却我的过去与现在……过去的实在,渐渐的膨胀,渐渐的模糊,渐渐的不可辨认;现在的实在,渐渐的收缩,逼成了意识的一线,细极狭极的一线,又裂成了无数不相联续的黑点……黑点亦渐次的隐翳?幻术似的灭了,灭了,一个可怕的黑暗的空虚……
一九二三年八月中旬作
泰山日出
振铎来信要我在小说月报的泰戈尔号上说几句话。我也曾答应了,但这一时游济南游泰山游孔陵,太乐了,一时竟拉不拢心思来做整篇的文字,一直挨到现在期限快到,只得勉强坐下来,把我想得到的话不整齐的写出。
我们在泰山顶上看出太阳。在航过海的人,看太阳从地平线下爬上来,本不是奇事;而且我个人是曾饱饫过江海与印度洋无比的日彩的。但在高山顶上看日出,尤其在泰山顶上,我们无的好奇心,当然盼望一种特异的境界,与平原或海上不同的。
果然,我们初起时,天还暗沉沉的,西方是一片的铁青,东方些微有些白意,宇宙只是——如用旧词形容——一体莽莽苍苍的。
但这时我一面感觉劲烈的晓寒,一面睡眼不曾十分醒豁时约略的印象。等到留心回览时,我不由得大声的狂叫——因为眼前只是一个见所未见的境界。原来昨夜整夜暴风的工程,却砌成一座普遍的云海。除了日观峰与我们所在的玉皇顶以外,东西南北只是平铺着弥漫的云气,在朝旭未露前,宛似无量数厚毛长绒的绵羊,交颈接背的眠着,卷耳与弯角都依稀辨认得出。那时候在这茫茫的云海中,我独自站在雾霭溟的小岛上,发生了奇异幻想——我躯体无限的长大,脚下的山峦比例我的身量,只是一块拳石;这巨人披着散发,长发在风里像一面墨色的大旗,飒飒的在飘荡。这巨人竖立在大地的顶尖上,仰面向着东方,平拓着一双长臂,在盼望,在迎接,在催促,在默默的叫唤;在崇拜,在祈祷,在流泪——在流久慕未见而将见悲喜交互的热泪……这泪不是空流的,这默祷不是不生显应的。
巨人的手,指向着东方——东方有的,在展露的,是什么?
东方有的是瑰丽荣华的色彩,东方有的是伟大普照的光明——出现了,到了,在这里了……玫瑰汁,葡萄浆、紫荆液、玛瑙精、霜枫叶——大量的染工,在层累的云底工作;无数蜿蜒的鱼龙,爬进了苍白色的云堆。
一方的异彩,揭去了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光明的神驹,在热奋地驰骋……云海也活了;眠热了兽形的涛渊,又回复了伟大的呼啸,昂头摇尾的向着我们朝露染青馒形的小岛冲洗,激起了四岸的水沫浪花,震荡着这生命的浮礁,似在报告光明与欢欣之临在……再看东方——海句力士已经扫荡了他的阻碍,雀屏似的金霞,从无垠的肩上产生,展在大地的边沿。……起……用力,用力。纯焰的圆颅,一探再探的跃出了地平,翻登了云背,临照在天空……歌唱呀,赞美呀,这是东方之复活,这是光明的胜利……散发祷祝的巨人,他的身影横亘在无边的云海上,已经渐渐的消翳在普遍的欢欣里;现在他雄浑的颂美的歌声;也已在霞彩变幻中,普彻了四方八隅……听呀,这普彻的欢声;看呀,这普照的光明!
这是我此时回忆泰山日出时的幻想,亦是我想望泰戈尔来华的颂词。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
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汽,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迂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况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去……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通译阿尔卑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莱茵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性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一九二五年六月作
泰戈尔
我有几句话想趁这个机会对诸君讲,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耐心听。泰戈尔先生快走了,在几天内他就离别北京,在一两个星期内他就告辞中国。他这一去大约是不会再来的了。也许他永远不能再到中国。
他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他非但身体不强健,他并且是有病的。所以他要到中国来,不但他的家属,他的亲戚朋友,他的医生,都不愿意他冒险,就是他欧洲的朋友,比如法国的罗曼罗兰,也都有信去劝阻他。他自己曾经踌躇了好久,他心里常常盘算他如其到中国来,他究竟能不能够给我们好处,他想中国人自有他们的诗人、思想家、教育家,他们有他们的智慧、天才、心智的财富与营养,他们更用不着外来的补助与戟刺,我只是一个诗人,我没有宗教家的福音,没有哲学家的理论,更没有科学家实利的效用,或是工程师建设的才能,他们要我去做什么,我自己又为什么要去,我有什么礼物带去满足他们的盼望。他真的很觉得迟疑,所以他延迟了他的行期。但是他也对我们说到冬天完了春风吹动的时候(印度的春风比我们的吹得早),他不由的感觉了一种内迫的冲动,他面对着逐渐滋长的青草与鲜花,不由的抛弃了,忘却了他应尽的职务,不由的解放了他的歌唱的本部,和着新来的鸣雀,在柔软的南风中开怀的讴吟。同时他收到我们催请的信,我们青年盼望他的诚意与热心,唤起了老人的勇气。他立即定夺了他东来的决心。他说趁我暮年的肢体不曾僵透,趁我衰老的心灵还能感受,决不可错过这最后唯一的机会,这博大、从容、礼让的民族,我幼年时便发心朝拜,与其将来在黄昏寂静的境界中萎衰的惆怅,毋宁利用这夕阳未暝时的光芒,了却我晋香人的心愿?
他所以决意的东来,他不顾亲友的劝阻,医生的警告,不顾自身的高年与病体,他也撇开了在本国一切的任务,跋涉了万里的海程,他来到了中国。
自从四月十二日在上海登岸以来,可怜老人不曾有过一半天完整的休息,旅行的劳顿不必说,单就公开的演讲以及较小集会时的谈话,至少也有了三四十次!他的,我们知道,不是教授们的讲义,不是教士们的讲道,他的心府不是堆积货品的栈房,他的辞令不是教科书的喇叭。他是灵活的泉水,一颗颗颤动的圆珠从他心里兢兢的泛登水面都是生命的精液;他是瀑布的吼声,在白云间,青林中,石罅里,不住的啸响;他是百灵的歌声,他的欢欣、愤慨、响亮的谐音,弥漫在无际的晴空。但是他是倦了。
终夜的狂歌已经耗尽了子规的精力,东方的曙色亦照出他点点的心血染红了蔷薇枝上的白露。
老人是疲乏了。这几天他睡眠也不得安宁,他已经透支了他有限的精力。他差不多是靠散拿吐瑾过日的。他不由的不感觉风尘的厌倦,他时常想念他少年时在恒河边沿拍浮的清福,他想望椰树的清荫与曼果的甜瓜。
但他还不仅是身体的惫劳,他也感觉心境的不舒畅。这是很不幸的。我们做主人的只是深深的负歉。他这次来华,不为游历,不为政治,更不为私人的利益,他熬着高年,冒着病体,抛弃自身的事业,备尝行旅的辛苦,他究竟为的是什么?他为的只是一点看不见的情感,说远一点,他的使命是在修补中国与印度两民族间中断千余年的桥梁。说近一点,他只想感召我们青年真挚的同情。因为他是信仰生命的,他是尊崇青年的,他是歌颂青春与清晨的,他永远指点着前途的光明。悲悯是当初释迦牟尼证果的动机,悲悯也是泰戈尔先生不辞艰苦的动机。现代的文明只是骇人的浪费,贪淫与残暴,自私与自大,相猜与相忌,飏风似的倾覆了人道的平衡,产生了巨大的毁灭。芜秽的心田里只是误解的蔓草,毒害同情的种子,更没有收成的希冀。在这个荒惨的境地里,难得有少数的丈夫,不怕阻难,不自馁怯,肩上扛着铲除误解的大锄,口袋里满装着新鲜人道的种子,不问天时是阴是雨是晴,不问是早晨是黄昏是黑夜,他只是努力的工作,清理一方泥土,施殖一方生命,同时口唱着嘹亮的新歌,鼓舞在黑暗中将次透露的萌芽。泰戈尔先生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他是来广布同情的,他是来消除成见的。我们亲眼见过他慈祥的阳春似的表情,亲耳听过他从心灵底里迸裂出的大声,我想只要我们的良心不会受恶毒的烟煤熏黑,或是被恶浊的偏见污抹,谁不曾感觉他至诚的力量,魔术似的,为我们生命前途开辟了一个神奇境界,燃点了理想的光明?所以我们也懂得他的深刻的懊怅与失望,如其他知道部分的青年不但不能容纳他的灵感,并且存心的诬毁他的热忱。我们固然奖励思想的独立,但我们决不敢附和误解的自由。他生平最满意的成绩就在他永远能得青年的同情,不论在德国,在丹麦,在美国,在日本,青年永远是他最忠心的朋友。他也曾经遭受种种的误解与攻击,政府的猜疑与报纸的诬捏与守旧派的讥评,不论如何的谬妄与剧烈,从不会扰动他优容的大量,他的希望,他的信仰,他的爱心,他的至诚,完全的托付青年。我的须,我的发是白的,但我的心却永远是青的,他常常的对我们说,只要青年是我的知己,我理想的将来就有着落,我乐观的明灯永远不致暗淡。他不能相信纯洁的青年也会坠落在怀疑、猜忌、卑琐的泥溷,他更不能信中国的青年也会沾染不幸的污点。他真不预备在中国遭受意外的待遇。他很不自在,他很感觉异样的怆心。
因此精神的懊丧更加重他躯体的倦劳。他差不多是病了。
我们当然很焦急的期望他的健康,但他再没有心境继续他的讲演。我们恐怕今天就是他在北京公开讲演最后的一个机会。他有休养的必要。我们也决不忍再使他耗费有限的精力。他不久又有长途的跋涉,他不能不有三四天完全的养息。所以从今天起,所有已经约定的集会,公开与私人的,一概撤销,他今天就出城去静养。
我们关切他的一定可以原谅,就是一小部分不愿意他来作客的诸君也可以自喜战略的成功。他是病了,他在北京不再开口了,他快走了,他从此不再来了。但是同学们,我们也得平心的想想,老人到底有什么罪,他有什么负心,他有什么不可容赦的犯案?公道是死了吗,为什么听不见你的声音?
他们说他是守旧,说他是顽固。我们能相信吗?他们说他是“太迟”,说他是“不合时宜”,我们能相信吗?他自己是不能信,真的不能信。他说这一定是滑稽家的反调。他一生所遭逢的批评只是太新,太早,太急进,太激烈,太革命的,太理想的,他六十年的生涯只是不断的奋斗与冲锋,他现在还只是冲锋与奋斗。但是他们说他是守旧,太迟,太老。他顽固奋斗的对象只是暴烈主义、资本主义、帝国主义、武力主义、杀灭性灵的物质主义;他主张的只是创造的生活,心灵的自由,国际的和平,教育的改造,普爱的实现。但他们说他是帝国政策的间谍,资本主义的助力,亡国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脚的狂人!肮脏是在我们的政客与暴徒的心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关系?昏乱是在我们冒名的学者与文人的脑里,与我们的诗人又有什么亲属?我们何妨说太阳是黑的,我们何妨说苍蝇是真理?同学们,听信我的话,像他的这样伟大的声音我们也许一辈子再不会听着的了。
留神目前的机会,预防将来的惆怅!他的人格我们只能到历史上去搜寻比拟。他的博大的温柔的灵魂我敢说永远是人类记忆里的一次灵迹。他的无边际的想象是辽阔的同情使人们想起惠德曼;他的博爱的福音与宣传的热心使人们记起托尔斯泰;他的坚忍的意志与艺术的天才使我们想起造摩西像的密仡朗其罗;
他的诙谐与智慧使我们想象当年的苏格拉底与老聃!他的人格的和谐与优美使我们想念暮年的葛德;他的慈祥的纯爱的抚摩,他的为人道不厌的努力,他的磅礴的大声,有时竟使我们唤起救主的心象,他的光彩,他的音乐,他的雄伟,使我们想念奥林必克山顶的大神。他是不可侵凌的,不可逾越的,他是自然界的一个神秘的现象。他是三春和暖的南风,惊醒树枝上的新芽,增添处女颊上的红晕。他是普照的阳光。他是一派浩瀚的大水,来从不可追寻的渊源,在大地的怀抱中终古的流着,不息的流着,我们只是两岸的居民,凭借这慈恩的天赋,灌溉我们的田稻,苏解我们的消渴,洗净我们的污垢。他是喜马拉雅积雪的山峰,一般的崇高,一般的纯洁,一般的壮丽,一般的高傲,只有无限的青天枕藉他银白的头颅。
人格是一个不可错误的实在,荒歉是一件大事,但我们是饿惯了的,只认鸠形与鹄面是人生本来的面目,永远忘却了真健康的颜色与彩泽。标准的低降是一种可耻的堕落:我们只是踞坐在井底青蛙,但我们更没有怀疑的余地。我们也许揣详东方的初白,却不能非议中天的太阳。我们也许见惯了阴霾的天时,不耐这热烈的光焰,消散天空的云雾,暴露地面的荒芜,但同时在我们心灵的深处,我们岂不也感觉一个新鲜的影响,催促我们生命的跳动,唤醒潜在的想望,仿佛是武士望见了前峰烽烟的信号,更不踌躇的奋勇向前?只有接近了这样超轶的纯粹的丈夫,这样不可错误的实在,我们方始相形的自愧我们的口不够阔大,我们的嗓音不够响亮,我们的呼吸不够深长,我们的信仰不够坚定,我们的理想不够莹澈,我们的自由不够磅礴,我们的语言不够明白,我们的情感不够热烈,我们的努力不够勇猛,我们的资本不够充实……我自信我不是恣滥不切事理的崇拜,我如其曾经应用浓烈的文字,这是因为我不能自制我浓烈的感想。但是我最急切要声明的是,我们的诗人,虽则常常招受神秘的徽号,在事实上却最清明,最有趣,最诙谐,最不神秘的生灵。他是最通达人情,最近人情的。我盼望有机会追写他日常的生活与谈话。如其我是犯嫌疑的,如其我也是性近神秘的(有好多朋友这么说),你们还有适之先生的见证,他也说他是最可爱最可亲的个人:我们可以相信适之先生绝对没有“性近神秘”的嫌疑!所以无论他怎样的伟大与深厚,我们的诗人还只是有骨有血的人,不是野人,也不是天神。惟其是人,尤其是最富情感的人,所以他到处要求人道和温暖与安慰,他尤其要我们中国青年的同情与情爱。他已经为我们尽了责任,我们不应,更不忍辜负他的期望。同学们!爱你的爱,崇拜你的崇拜,是人情不是罪孽,是勇敢不是懦怯!
十二日在真光讲
我的彼得
新近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地方听音乐,一个不相识的小孩,约莫八九岁光景,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说的话我不懂,我也不易使他懂我的话,那可并不妨事,因为在几分钟内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他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他的手,一同听台上的音乐。
他年纪虽则小,他音乐的兴趣已经很深:他比着手势告我他也有一张提琴,他会拉,并且说那几个是他已经学会的调子,他那资质的敏慧,性情的柔和,体态的秀美,不能使人不爱;而况我本来是欢喜小孩们的。
但那晚虽则结识了一个可爱的小友,我心里却并不快爽;因为不仅见着他使我想起你,我的小彼得,并且在他活泼的神情里我想见了你,彼得,假如你长大的话,与他同年龄的影子。你在时,与他一样,也是爱音乐的;虽则你回去的时候刚满三岁,你爱好音乐的故事,从你襁褓时起,我屡次听你妈与你的“大大”讲,不但是十分的有趣可爱,竟可说是你有天赋的凭证,在你最初开口学话的日子,你妈已经写信给我,说你听着了音乐便异常的快活,说你在坐车里常常伸出你的小手在车栏上跟着音乐按拍;你稍大些懂得淘气的时候,你妈说,只要把话匣开上,你便在旁边乖乖的坐着静听,再也不出声不闹;——并且你有的是可惊的口味,是贝德芬是槐格纳你就爱,要是中国的戏片,你便盖没了你的小耳,决意不让无意味的锣鼓,打搅你的清听!你的大大(她多疼你!)讲给我听你得小提琴的故事:怎样那晚上买琴来的时候,你已经在你的小床上睡好,怎样她们为怕你起来闹赶快灭了灯亮把琴放在你的床边。怎样你这小机灵早已看见,却偏不做声,等你妈与大大都上了床,你才偷偷的爬起来摸着了你的宝贝,再也忍不住的你技痒,站在漆黑的床边,就开始你“截桑柴”的本领,后来怎样她们干涉了你,你便乖乖的把琴抱进你的床去,一起安眠。她们又讲你怎样欢喜拿着一根短棍站在桌上摹仿音乐会的导师,你那认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此外还有不少趣话,大大记得最清楚,她都讲给我听过;但这几件故事已够见证你小小的灵性里早长着音乐的慧根。实际我与你妈早经同意想叫你长大时留在德国学习音乐;——谁知道在你的早殇里我们不失去了一个可能的莫扎特(Mozart):在中国音乐最饥荒的日子,难得见这一点希冀的青芽,又教运命无情的脚根踏倒,想起怎不可伤?
彼得,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想起我做父亲的往迹,我心头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着了,但我想借这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疏泄我的积愫,在这不自然的世界上,与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当不在少数,因此我想说的话或许还有人听,竟许有人同情。就是你妈,彼得,她也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与幸福,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深浅,也只有她,我敢说,最有资格指证或相诠释,在她的机会时,我的情感的真际。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忏悔,是怅惘?对着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谁没有怨,谁没有恨,谁没有怅惘?除了天生颟顸的,谁不曾在他生命的经途中——葛德说的——和着悲哀吞他的饭,谁不曾拥着半夜的孤衾饮泣?我们应得感谢上苍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创造了不可计数的种类,就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异,各个不同,——同是一个碎心,却没有同样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泪,却难寻同样的泪晶。
彼得我爱你,我说过我是你的父亲,但我最后见你的时候你才不满四月,这次我再来欧洲你已经早一个星期回去,我见着的只你的遗像,那太可爱,与你一撮的遗灰,那太可惨。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你妈曾经件件的指给我看,你在时穿着的衣,褂,鞋,帽,你妈与你大大也曾含着眼泪从箱里理出来给我抚摩,同时她们讲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现在我的眼前,你的脚踪仿佛在楼板上踹响。你是不认识你父亲的,彼得,虽则我听说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边,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亲吻,多谢你妈与你大大的慈爱与真挚,她们不仅永远把你放在她们心坎的底里,她们也使我,没福见着你的父亲,知道你,认识你,爱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泼,美慧可爱,永远镂上了我的心版。那天在柏林的会馆里,我手捧着那收存你遗灰的锡瓶,你妈与你七舅站在旁边止不住滴泪,你的大大哽咽着,把一个小花圈挂上你的门前——那时间我,你的父亲,觉着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刺痛,这才初次明白曾经有一点血肉从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这才觉着父性的爱像泉眼似的在性灵里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他纪念日的周遭永远无声的流转。
彼得,我说我要借这机会稍稍爬梳我年来的郁积,但那也不见得容易;要说的话仿佛就在口边。但你要它们的时候,它们又不在口边;像是长在大块岩石底下的嫩草,你得有力量翻起那岩石才能把它不伤损的连根起出——谁知道那根长的多深!是恨,是怨,是忏悔,是怅惘?许是恨,许是怨,许是忏悔,许是怅惘。荆棘刺入了行路人的胫踝,他才知道这路的难走;但为什么有荆棘?是它们自己长着,还是有人存心种着的?也许是你自己种下的?至少你不能完全抱怨荆棘,一则:因为这道是你自愿才来走的;再则因为那刺伤是你自己的脚踏上了荆棘的结果,不是荆棘自动来刺你。——但又谁知道?因此我有时想,彼得,像你倒真是聪明:你来时是一团活泼,光亮的天真,你去时也还是一个光亮,活泼的灵魂;你来人间真像是短期的作客,你知道的是慈母的爱,阳光的和暖与花草的美丽,你离开了妈的怀抱,你回到了天父的怀抱,我想他听你欣欣的回报这番作客——只尝甜浆,不吞苦水——的经验,他尚年经的脸上一定满布着笑容——你的小脚踝上不曾碰着过无情的荆棘,你穿来的白衣不会沾着一斑的泥污。
但我们,比你住久的,彼得,却不是来作客;我们是遭放逐,无形的解差永远在后背催逼着我们赶道:为什么受罪,前途是那里,我们始终不曾明白,我们明白的只是底下流血的胫踝,只是这无恩的长路,这时候想回头已经太迟,想中止也不可能,我们真的羡慕,彼得,像你那谪期的简净。
在这道上遭受的,彼得,还不止是难,不止是苦,最难堪的是逐步相追的嘲讽,身影似的不可解脱。我既是你的父亲,彼得,比方说,为什么我不能在你的生前,日子虽短,给你应得的慈爱,为什么要到这时候,你已经去了不再回来,我才觉着骨肉的关连:并且假如我这番不到欧洲,假如我在万里外接到你的死耗,我怕我只能看作水面上的云影,来时自来,去时自去:正如你生前我不知欣喜,你在时我不知爱惜,你去时也不能过分动我的情感,我自分不是无情,不是寡恩,为什么我对自身的血肉,反是这般不近情的冷漠?彼得,我问为什么,这问的后身便是无限的隐痛;我不能怨,我不能恨,更无从悔。我只是怅惘,我只能问!明知是自苦的揶揄,但我只能忍受。而况揶揄还不止此,我自身的父母,何尝不赤心的爱我;但他们的爱却正是造成我痛苦的原因:我自己何尝不笃爱我的双亲,但我不仅不能尽我的责任,不仅不曾给他们想望的快乐,我,他们的独子,也不免加添他们的烦愁,造作他们的痛苦,这又是为什么?在这里,我也是一般的不能恨,不能怨,更无从悔,我只是怅惘——我只能问,昨天我是个孩子,今天已是壮年:昨天腮边还带着圆润的笑涡,今天头上已见星星的白发:光阴带走的往迹,再也不容追赎,留下在我们心头的只是些揶揄的鬼影;
我们在这道上偶尔停步回想的时候,只能投一个虚圈的“假使当初”,解嘲已往的一切,但已往的教训,即使有,也不能给我们利益,因为前途还是不减启程时的渺茫,我们还是不能选择自由的途径——到那天我们无形的解差喝住的时候,我们唯一的权利,我猜想,也只是再丢一个虚圈更大的“假使”,圆满这全程的寂寞,那就是止境了。
罗曼罗兰
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这个美丽的音乐的名字,究竟代表些什么?
他为什么值得国际的敬仰,他的生日为什么值得国际的庆祝?他的名字,在我们多少知道他的几个人的心里,唤起些个什么?他是否值得我们已经认识他思想与景仰他人格的更亲切的认识他,更亲切的景仰他;从不曾接近他的赶快从他的作品里去接近他?
一个伟大的作者如罗曼罗兰或托尔斯泰,正像是一条大河,它那波澜,它那曲折,它那气象,随处不同,我们不能划出它的一湾一角来代表它那全流。我们有幸在书本上结识他们的正比是尼罗河或扬子江沿岸的泥坷,各按我们的受量分沾他们的润泽的恩惠罢了。说起这两位作者——托尔斯泰与罗曼罗兰:他们灵感的泉源是同一的,他们的使命是同一的,他们在精神上有相互的默契(详后),仿佛上天从不教他的灵光在世上完全灭迹,所以在这普遍的混沌与黑暗的世界内往往有这类禀承灵智的大天才在我们中间指点迷途,启示光明。但他们也自有他们不同的地方;如其我们还是引申上面这个比喻,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的前人,就更像是尼罗河的流域,它那两岸是浩瀚的沙碛,古埃及的墓宫,三角金字塔的映影,高矗的棕榈类的林木,间或有帐幕的游行队,天顶永远有异样的明星;罗曼罗兰、托尔斯泰的后人,像是扬子江的流域,更近人间,更近人情的大河,它那两岸是青绿的桑麻,是连栉的房屋,在波鳞里泅着的是鱼是虾,不是长牙齿的鳄鱼,岸边听得见的也不是神秘的驼铃,是随处的鸡犬声。这也许是斯拉夫与拉丁民族各有的异禀,在这两位大师的身上得到更集中的表现,但他们润泽这苦旱的人间的使命是一致的。
十五年前的一个下午,在巴黎的大街上,有一个穿马路的叫汽车给碰了,差一点没有死,他就是罗曼罗兰,那天他要是死了,巴黎也不会怎样的注意,至多报纸上本地新闻栏里登一条小字:“汽车肇祸,撞死了一个走路的,叫罗曼罗兰,年四十五岁,在大学里当过音乐史教授,曾经办过一种不出名的杂志叫Cahiers de la Ouinzaine(《半月丛刊》)的。”
但罗兰不死,他不能死;他还得完成他分定的使命。在欧战爆裂的那一年,罗兰的天才,五十年来在无名的黑暗里埋着的,忽然取得了普遍的认识。
从此他不仅是全欧心智与精神的领袖,他也是全世界一个灵感的泉源。他的声音仿佛是最高峰上的崩雪,回响在远近的万壑间,五年的大战毁了无数的生命与文化的成绩,但毁不了的是人类几个基本的信念与理想,在这无形的精神价值的战场上,罗兰永远是一个不仆的英雄。对着在恶斗的漩涡里挣扎着的全欧,罗兰喊一声彼此是弟兄,放手!对着蜘网似密布,疫疠似蔓延的怨恨,仇毒,虚妄,疯癫,罗兰集中他孤独的理智与情感的力量作战。对着普遍破坏的现象;罗兰伸出他单独的臂膀开始组织人道势力。对着叫褊浅的国家主义与恶毒的报复本能迷惑住的知识阶级,他大声唤醒他们应负的责任,要他们恢复思想的独立,救济盲目的群众,“在战场的空中”——“Above the Battle Field”——不是在战场上,在各民族共同的天空,不是在一国的领土内,我们听得罗兰的呼声,也就是人道的呼声,像一阵光明的骤雨,激斗着地面上互杀的烈焰。罗兰的作战是有结果的,他联合了国际间自由的心灵,替未来的和平筑一层有力的基础。这是他自己的话:——“我们从战争得到一个付重价的利益,它替我们联合了各民族中不甘受流行的种族怨毒支配的心灵。这次的教训益发激励他们的精力,强固他们的意志。谁说人类友爱是一个绝望的理想?我再不怀疑未来的全欧一致的结合。我们不久可以实现那精神的统一。这战争只是它的热血的洗礼。”
这是罗兰,勇敢的人道的战士!当全国的刀锋一致向着德人的时候,他敢说不,真正的敌人是你们自己心怀里的仇毒。当全欧破碎成不可收拾的断片时,他想象到人类更完美的精神的统一。友爱与同情,他相信,永远是打倒仇恨与怨毒的利器;他永远不怀疑他的理想是最后的胜利者,在他的前面有托尔斯泰与道施滔奄夫斯基(虽则思想的形式不同),他同时有泰戈尔与甘地(他们的思想形式也不同),他们的立场是在高山的项上,他们的视域在时间上是历史的全部,在空间里是人类的全体,他们的声音是天空里的雷震,他们的赠与是精神的慰安,我们都是牢狱里的囚犯,镣铐压住的,铁栏锢住的,难得有一丝雪亮暖和的阳光照上我们黝黑的脸面,难得有喜雀过路的欢声清醒我们昏沉的头脑。“重浊”,罗兰开始他的《贝德芬传》:
“重浊是我们周围的空气,这世界是叫一种凝厚的污浊的秽息给闷住了……一种卑琐的物质压在我们的心里,压在我们的头上,叫所有民族与个人失却了自由工作的机会。我们会让掐住了转不过气来。来,让我们打开窗子好叫天空自由的空气进来,好叫我们呼吸古英雄们的呼吸。”
打破固执的偏见来认识精神的统一;打破国界的偏见来认识人道的统一。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解脱怨毒的束缚来实现思想的自由;
反抗时代的压迫来恢复性灵的尊严。这是罗兰与他同理想者的教训。人生原是与苦俱来的;我们来做人的名分不是诅咒人生因为它给我们苦痛,我们正应在苦痛中学习,修养,觉悟,在苦痛中发现我们内蕴的宝藏,在苦痛中领会人生的真谛。英雄,罗兰最崇拜如密仡朗其罗与贝德芬一类人道的英雄,不是别的,只是伟大的耐苦者,那些不朽的艺术家,谁不曾在苦痛中实现生命,实现艺术,实现宗教,实现一切的奥义?自己是个深感苦痛者,他推致他的同情给世上所有的受苦痛者;在他这受苦,这耐苦,是一种伟大,比事业的伟大更深沉的伟大。他要寻求的是地面上感悲哀感孤独的灵魂。“人生是艰难的,谁不甘愿承受庸俗,他这辈子就得不断的奋斗。并且这往往是苦痛的奋斗,没有光彩,没有幸福,独自在孤单与沉默中挣扎,穷困压着你,家累累着你,无意味的沉闷的工作消耗你的精力,没有欢欣,没有希冀,没有同伴,你在这黑暗的道上甚至连一个在不幸中伸手给你的骨肉的机会都没有。”这受苦的概念便是罗兰人生哲学的起点,在这上面他要筑起一座强固的人道寓所,因此在他有名的传记里他用力传述先贤的苦难生涯,使我们憬悟至少在我们的苦痛里,我们不是孤独的,在我们切己的苦痛里隐藏着人道的消息与线索。“不快活的朋友们,不要过分的自伤,因为最伟大的人们也曾分尝你们的苦味,我们正应得跟着他们的努奋自勉,假如我们觉得软弱,让我们靠着他们喘息,他们有安慰给我们,从他们的精神里放射着精力与仁慈。即使我们不研究他们的作品,即使我们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单从他们面上的光彩,单从他们曾经生活过的事实里,我们应得感悟到生命最伟大,最生产——甚至最快乐——的时候是在受苦痛的时候。”
我们不知道罗曼罗兰先生想象中的新中国是怎样的;我们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示意要听他的思想在新中国的回响,但如其他能知道新中国像我们自己知道它一样,他一定感觉与我们更密切的同情,更贴近的关系,也一定更急急的伸手给我们握着——因为你们知道,我也知道,什么是新中国只是新发现的深沉的悲哀与苦痛深深的盘伏在人生的底里!这也许是我个人对新中国的解释;但如其有人拿一些时行的口号,什么打倒帝国主义等等,或是分裂与猜忌的现象,去报告罗兰先生说这是新中国,我再也不能预料他的感想了。
我已经没有时间与地位叙述罗兰的生平与著述;我只能匆匆的略说梗概。他是一个音乐的天才,在幼年音乐便是他的生命。他妈教他琴,在谐音的波动中他的童心便发现了不可言喻的快乐。莫扎特与贝德芬是他最早发现的英雄。所以在法国经受普鲁士战争爱国主义最高昂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圣人正在“敌人”的作品中尝味最高的艺术。他在自传里写道:“我们家里有好多旧的德国音乐书。德国?我懂得那个字的意义?在我们这一带我相信德国人从没有人见过的。我翻着那一堆旧书,爬在琴上拼出一个个的音符。这些流动的乐音,谐调的细流,灌溉着我的童心,像雨水漫入泥土似的淹了进去。莫扎特与贝德芬的快乐与苦痛,想望的幻梦,渐渐的变成了我的肉的肉,我的骨的骨,我是它们,它们是我。要没有它们我怎过得了我的日子?我小时生病危殆的时候,莫扎特的一个调子就像爱人似的贴近我的枕衾看着我。长大的时候,每回逢着怀疑与懊丧,贝德芬的音乐又在我的心里拨旺了永久生命的火星。每回我精神疲倦了,或是心上有不如意事,我就找我的琴去,在音乐中洗净我的烦愁。”
要认识罗兰的不仅应得读他神光焕发的传记,还得读他十卷的Jean Christophe(《约翰·克利斯朵夫》),在这书里他描写他的音乐的经验。
他在学堂里结识了莎士比亚,发现了诗与戏剧的神奇。他的哲学的灵感,与葛德一样,是泛神主义的斯宾诺塞。他早年的朋友是近代法国三大诗人:克洛岱尔(Paul Claudel法国驻日大使),Ande Suares,与Charles Peguy(后来与他同办Cahiers de al Quinzaine)。那时槐格纳是压倒一时的天才,也是罗兰与他少年朋友们的英雄,但在他个人更重要的一个影响是托尔斯泰。
他早就读他的著作,十分的爱慕他,后来他念了他的《艺术论》,那只俄国的老象——用一个偷来的比喻——走进了艺术的花园里去,左一脚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莎士比亚,右一脚又踩倒了一盆花,那是贝德芬,这时候少年的罗曼罗兰走到了他的思想的歧路了。莎氏、贝氏、托氏,同是他的英雄,但托氏愤愤的申斥莎、贝一流的作者,说他们的艺术都是要不得,不相干的,不是真的人道的艺术——他早年的自己也是要不得不相干的。在罗兰一个热烈的寻求真理者,这来就好似晴天里一个霹雳;他再也忍为住他的疑虑。他写了一封信给托尔斯泰,陈述他的冲突心理,他那年二十二岁,过了几个星期罗兰差不多把那信都忘了,一天忽然接到一封邮件:三十八满页写的一封长信,伟大的托尔斯泰亲笔给这不知名的法国少年写的!“亲爱的兄弟,”那六十老人称呼他,“我接到你的第一封信,我深深的受感在心,我念你的信,泪水在我的眼里。”下面说他艺术的见解:我们投入人生的动机不应是为艺术的爱,而应是为人类的爱,只有经受这样灵感的人才可以希望在他的一生实现一些值得一做的事业。这还是他的老话,但少年的罗兰受深切感动的地方是在这一时代的圣人竟然这样恳切的同情他,安慰他,指示他,一个无名的异邦人,他那时的感奋我们可以约略想象。因此罗兰这几十年来每逢少年人有信给他,他没有不亲笔作复,用一样慈爱诚挚的心对待他的后辈。这来受他的灵感的少年人更不知多少了。这是一件含奖励性的事实,我们从此可以知道凡是一件不勉强的善事就比如春天的薰风,它一路来散布着生命的种子,唤醒活泼的世界。
但罗兰那时离着成名的日子还远,虽则他从幼年起只是不懈的努力。
他还得经受身世的失望(他的结婚是不幸的,近三十年来他几乎是完全隐士的生涯,他现在瑞士的鲁山,听说与他妹子同居),种种精神的苦痛,才能享受他的劳力的报酬——他的天才的认识与接受。他写了十二部长篇剧本,三部最著名的传记(密仡朗其罗,贝德芬,托尔斯泰),十大篇Jean Christophe,算是这时代里最重要的作品的一部,还有他与他的朋友办了十五年灰色的杂志,但他的名字还是在晦塞的炭堆里掩着——直到他将近五十岁那年,这世界方才开始惊讶他的异彩。贝德芬有几句话,我想可以一样适用到一生劳悴不怠的罗兰身上:
“我没有朋友,我必得单独过活;但是我知道在我心灵的底里上帝是近着我,比别人更近,我走近他我心里不害怕,我一向认识他的。我从不着急我自己的音乐,那不是坏运所能颠仆的,谁要能懂得它,它就有力量使他解除折磨旁人的苦恼。”
曼殊斐儿
这心灵深处的欢畅,这情绪境界的壮旷;
任天堂沉沦,地狱开放,毁不了我内府的宝藏!
——《康河晚照即景》美感的记忆,是人生最可珍的产业。认识美的本能,是上帝给我们进天堂的一把秘钥。
有人的性情,例如我自己的,如以气候作喻,不但是阴晴相间,而且常有狂风暴雨,也有最艳丽蓬勃的春光,有时遭逢幻灭,引起厌世的悲观,铅船的重压在心上,比如冬令阴霾,到处冰结,莫有些微生气;那时便怀疑一切:宇宙、人生、自我,都只是幻的妄的;人情、希望、理想,也只妄的幻的。
Ah,human nature,how,If utterly frail thou at and vile,If dust thou an and ashes,is thy heart so great?
if thou art noble in part,How are thy loftiest and impulses and thoughtsBy so ignoble causes kindled and put out?
“Sopra un ritratto di una bella donna.”这几行是最深入的悲观派诗人理巴第(Leopardi)的诗;一座荒坟的墓碑上,刻着冢中人生前美丽的肖像,激起了他这根本的疑问——若说人生是有理可寻的,何以到处只是矛盾的现象,若说美是幻的,何以引起的心灵反动能有如此之深刻,若说美是真的,何以也与常物同归腐朽,但理巴第探海灯似的智力虽则把人间种种事物虚幻的外象,一一给褫剥了,连宗教都剥成了个赤裸的梦,他却没有力量来否认美!美的创现他只能认为神奇的;他也不能否认高洁的精神恋,虽则他不信女子也能有同样的境界。在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刹那间,理巴第不能不承认是极乐天国的消息,不能不承认是生命中最宝贵的经验。所以我每次无聊到极点的时候,在层水般严封的心河底里,突然涌起一股消融一切的热流,顷刻间消融了厌世的凝晶,消融了烦恼的苦冻:那热流便是感美感恋最纯粹的一俄顷之回忆。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从一颗沙里看出世界,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天堂的消息在一朵野花,Hold infinity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将无限存在你的掌上,and eternity in an hour……刹那间涵有无穷的边涯……Auguries of lnnocence:William Glabe这类神秘性的感觉,当然不是普遍的经验,也不是常有的经验。凡事只讲实际的人,当然嘲讽神秘主义,当然不能相信科学可解释的神经作用,会发生科学所不能解释的神秘感觉。但世上“可为知者道不可与不知者言”的事正多着哩!
从前在十六世纪,有一次有一个意大利的牧师学者到英国乡下去,见了一大片盛开的苜蓿在阳光中竟同一湖欢舞的黄金,他只惊喜得手足无措,慌忙跪在地上,仰天祷告,感谢上帝的恩典,使他得见这样的美,这样的神景。
他这样发疯似的举动,当时一定招起在旁乡下人的哗笑。我这篇要讲的经历,恐怕也有些那牧师狂喜的疯态,但我也深信读者里自有同情的人,所以我也不怕遭乡下人的笑话!
去年七月中有一天晚上,天雨地湿,我独自冒着雨在伦敦的海姆司堆特问路警,问行人,在寻彭德街第十号的屋子。那就是我初次,不幸也是末次,会见曼殊斐儿——“那二十分不死的时间!”
我先认识麦雷君(John Middleton Murry),他是Atheneaum的总主笔,诗人,著名评衡家,也是曼殊斐儿一生最后十余年间最密切的伴侣。
他和她自一九一三年起,即夫妇相处,但曼殊斐儿却始终用她到英国以后的“笔名”Kathearine Mansfield,她生长于纽新兰(New Zealand),原名是Kathleen Beanchamp,是纽新兰银行经理Harold Beanchamp的女儿。她十五年前离开了本乡,同着三个小妹子到英国,进伦敦大学皇后学院读书。她从小就以美慧著名,但身体也从小即很怯弱。她曾在德国住过,那时她写她的第一本小说“In a German Pension”,大战期内她在法国的时候多。近几年她也常在瑞士、意大利及法国南部。她所以常住外国,就为她身体太弱,禁不得英伦雾迷雨苦的天时,麦雷为了伴她,也只得把一部分的事业放弃,(“Atheneaum”之所以并入“London Nation”就为此。)跟着他安琪儿似的爱妻,寻求健康。据说可怜的曼殊斐儿后得了肺病证明以后,医生明说她不过两三年的寿限,所以麦雷和她相处有限的光阴,真是分秒可数。多见一次夕照,多经一次朝旭,她优昙似的余荣,便也消灭了如许的活力,这颇使人想起茶花女一面吐血一面纵酒恣欢时的名句:
“You know I have not long to live,therefore I will live fast!”
——你知道我是活不久长的,所以我存心活他一个痛快!
我不知道多情的麦雷,眼看这艳丽无双的夕阳,渐渐消翳,心里“爱莫能助”的悲感,浓烈到何等田地!
但曼殊斐儿的“活他一个痛快”的方法,却不是像茶花女的纵酒恣欢,而是在文艺中努力;她像夏夜榆林中的鹃鸟,呕出缕缕的心血来制成无双的情曲,便唱到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替自然界多增几分的美,给苦闷的人间几分艺术化精神的安慰。
她心血所凝成的便是两本小说集,一本是“Bliss”,一本是去年出版的“Garden Party”。凭这两部书里的二三十篇小说,她已经在英国的文学界里占了一个很稳固的位置。一般的小说只是小说,她的小说是纯粹的文字,真的艺术;平常的作者只求暂时的流行,博群众的欢迎,她却只想留下几小块“时灰”掩不暗的真晶,只要得少数知音者的赞赏。
但惟其是纯粹的文学,她的著作的光彩是深蕴于内而不是显露于外的,其趣味也须读者用心咀嚼,方能充分的理会。我承作者当面许可选译她的精品,如今她去世,我更应当珍重实行我翻译的特权,虽则我颇怀疑我自己的胜任。我的好友陈通伯他所知道的欧洲文学恐怕在北京比谁都更渊博些,他在北大教短篇小说,曾经讲过曼殊斐儿的,这很使我欢喜,他现在也答应也来选译几篇,我更要感谢他了。关于她短篇艺术的长处,我也希望通伯能有机会说一点。
现在让我讲那晚怎样的会晤曼殊斐儿。早几天我和麦雷在Charing Cross背后一家嘈杂的A.B.C茶店里,讨论英法文坛的状况,我乘便说起近几年中国文艺复兴的趋向,在小说里感受俄国作者的影响最深,他喜得几乎跳了起来,因为他们夫妻最崇拜俄国的几位大作家,他曾经特别研究过道施滔奄夫斯基,著有一本“Dostoievsky:A Critical Study”,曼殊斐儿又是私淑契诃夫Chekhov的,他们常在抱憾俄国文学始终不曾受英国人相当的注意,因之小说的质与式,还脱不尽维多利亚时期的philistinism。我又乘便问起曼殊斐儿的近况,他说她一时身体颇过得去,所以此次敢伴着她回伦敦住两个星期,他就给了我他们的住址,请我星期四晚上去会她和他们的朋友。
所以我会见曼殊斐儿,真算是凑巧的凑巧。星期三那天我到惠尔斯(H.G.Wells)乡里的家去了(Easten Glebe),下一天和他的夫人一同回伦敦,那天雨下得很大,我记得回寓时浑身全淋湿了。
他们在彭德街的寓处,很不容易找(伦敦寻地方总是麻烦的,我恨极了那回街曲巷的伦敦),后来居然寻着了,一家小小一楼一底的屋子,麦雷出来替我开门,我颇狼狈的拿着雨伞,还拿着一个朋友还我的几卷中国字画。进了门,我脱了雨具,他让我进右首一间屋子,我那时为止对于曼殊斐儿只是对于一个有名的年轻女作家的景仰与期望;至于她的“仙姿灵态”我那时绝对没有想到,我以为她只是与Rose Macaulay,Verginia Woolf,Roma Wilon,Venessa Bell几位女文学家的同流人物。平常男子文学家与美术家,已经尽够怪僻,近代女子文学家更似乎故意养成怪僻的习惯,最显著的一个通习是装饰之务淡朴,务不入时,“背女性”:头发是剪了的,又不好好的收拾,一团和糟的散在肩上;袜子永远是粗纱的;鞋上不是沾有泥就带有灰,并且大都是最难看的样式;裙子不是异样的短就是过分的长,眉目间也许有一两圈“天才的黄晕”,或是带着最可厌的美国式龟壳大眼镜,但她们的脸上却从不见脂粉的痕迹,手上装饰亦是永远没有的,至多无非是多烧了香烟的焦痕;哗笑的声音,十次有九次半盖过同座男子;走起路来也是挺脸凸肚的,再也辨不出是夏娃的后身;开起口来大半是男子不敢出口的话:当然最喜欢讨论是Freudian Complex,Birth Control,或是George Moore与James Joyce私人印行的新书,例如“A Story teller’s Holiday”与“Ulysses”。总之她们的全人格只是一幅妇女解放的讽刺画;(Amy Lowell听说整天的抽大雪茄!)和这一班立意反对上帝造人的本意的“唯智”的女子在一起,当然也有许多有趣味的地方,但有时总不免感觉她们矫揉造作的痕迹过深,引起一种性的憎忌。
我当时未见曼殊斐儿以前,固然没有想她是这样一流的Futuristic,但也绝对没有梦想到她是女性的理想化。
所以我推进那门时我就盼望她——一个将近中年和蔼的妇人——笑盈盈的从壁炉前沙发上站起来和我握手问安。
但房里——一间狭长的壁炉对门的房——只见鹅黄色恬静的灯光,壁上炉架上杂色的美术的陈设和画件,几张有彩色画套的沙发围列在炉前,却没有半个人影。麦雷让我在一张椅上坐了,伴着我谈天,谈的是东方的观音和耶教的圣母,希腊的Virgin Diana,埃及的Isis,波斯的Mithraism里的Virgin等等之相仿佛,似乎处女的圣母是所有宗教里一个不可少的象征……我们正讲着,只听门上一声剥啄,接着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女郎,含笑着站在门口,“难道她就是曼殊斐儿——这样的年轻……”,我心里在疑惑,她一头的褐色卷发,盖着一张小圆脸,眼极活泼,口也很灵动,配着一身极鲜艳的衣裳——漆鞋,绿丝长袜,银红绸的上衣,酱紫的丝绒围裙,——亭亭的立着,像一棵临风的郁金香。
麦雷起来替我介绍,我才知道她不是曼殊斐儿,而是屋主人,不知是密司Beir还是Beek,我记不清了,麦雷是暂寓在她家的;她是个画家,壁上挂的画,大都是她自己的作品。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她从炉架上取下一个小发电机似的东西拿在手里,头上又戴了一个接电话生戴的听箍,向我凑得很近的说话,我先还当是无线电的玩具,随后方知这位秀美的女郎听觉是有缺陷的。
她正坐定,外面的门铃大响——我疑心她的门铃是特别响些。来的是我在法兰先生(Roger Fry)家里会过的Sydney Waterloo,极诙谐的一位先生,有一次他从巨大的口袋里一连掏出了七八枝的烟斗,大的小的长的短的,各种颜色的,叫我们好笑。他进来就问麦雷,迦赛琳今天怎样,我耸了耳朵听他的回答。麦雷说:“她今天不下楼了,天气太坏,谁都不受用……”华德鲁先生就问他可否上楼去看她,麦说可以的。华又问了密司B的允许站了起来,他正要走出门,麦雷又赶过去轻轻地说:“Sydney,don’t talk too much!”
楼上微微听得步响,W已在迦赛琳房中了。一面又来了两个客,一个短的M才从游希腊回来,一个轩昂的美丈夫,就是London Nation and Atheneaum里每周做科学文章著名的S(Sullivan),M就讲他游历希腊的情形,尽背着古希腊的史迹名胜,Parnassus长,Mycenae短,讲个不住。S也问麦雷迦赛琳如何,麦雷说今晚不下楼,W现在楼上。过了半点钟模样W笨重的足音下来了,S问他迦赛琳倦了没有,W说:“不,不像倦,可是我也说不上,我怕她累,所以我下来了。”再等一歇,S也问了麦雷的允许上楼去了,麦也照样叮咛他不要让她乏了。麦问我中国的书画,我乘便就拿那晚带去的一幅赵之谦的“草书法画梅”,一幅王觉斯的草书,一幅梁山舟的行书,打开给他们看,讲了些书法大意,密司B听得高兴,手捧着她的听盘,挨近我身旁坐着。
但我那时心里却颇有些失望,因为冒着雨存心要来一会Bliss的作者,偏偏她又不下楼,同时W,S,麦雷的烘云托月,又增加我对她的好奇心。我想运气不好,迦赛琳在楼上,老朋友还有进房去谈的特权,我外国人的生客:一定是没有份的了。时已十时过半了,我只得起身告别,走出房门,麦雷陪出来帮我穿雨衣。我一面穿衣,一面说我很抱歉,今晚密司曼殊斐儿不能下来,否则我是很想望会她的,不意麦雷竟很诚恳的说,“如其你不介意,不妨请上楼去一见。”我听了这话喜出望外,立即将雨衣脱下,跟着麦雷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上了楼梯,扣门,进房,介绍,S告辞,和M一同出房,关门,她请我坐下,我坐下,她也坐下……这么一大串繁复的手续我只觉得是像电火似的一扯过,其实我只推想应有这么些逻辑的经过,却并不曾觉得:当时只觉一阵模糊。事后每次回想也只觉得是一阵模糊,我们平常从黑暗的街上走进一间灯烛辉煌的屋子,或是从光薄的屋子里出来骤然对着盛烈的阳光,往往觉得耀光太强,头晕目眩的,得定一定神,方能辨认眼前的事物。用英文说就是Senses overwhelmed by excessive light;不仅是光,浓烈的颜色有时也有“潮没”官觉的效能。我想我那时,虽不定是被曼殊斐儿人格的烈光所潮没,她房里的灯光陈设以及她自身衣饰种种各品浓艳璨烂的颜色,已够使我不预防的神经,感觉刹那间的淆惑,那是很可理解的。
她的房给我的印象并不清切,因为她和我谈话时,不容我分心去认记房中的布置,我只知道房是很小,一张大床差不多就占了全房大部分的地位,壁是用画纸表的,挂着好几幅油画大概是主人画的。她和我同坐在床左贴壁一张沙发榻上,因为我斜倚她正坐的缘故,她似乎比我高得多。(在她面前哪一个不是低的,真是!)我疑心那两盏电灯是用红色罩的,否则何以我想起那房,便联想起“红烛高烧”的景象?但背景究竟不甚重要,重要的是给我最纯粹的美感——The purest aesthetic feeling——她;是使我使用上帝给我那管进天国的秘钥的——她;是使我灵魂内府里,又增加了一部宝藏的——她。但要用不驯服的文字来描写那晚的她!不要说显示她人格的精华,就是忠实地表现我当时的单纯感象,恐怕就够难的了。从前有一个人一次做梦,进天堂去玩了,他异样的欢喜,明天一起身就到他朋友那里去,想描摹他神妙不过的梦境。但是!他站在朋友面前,结住舌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因为他要说的时候,才觉得他所学的在人间适用的字句,绝对不能表现他梦里所见天堂的景色,他气得从此不开口,后来抑郁而死。我此时妄想用字来活现出一个曼殊斐儿,也差不多有同样的感觉,但我却宁可冒猥亵神灵的罪,免得像那位诚实君子活活的闷死。她的打扮与她的朋友B女士相像:也是铄亮的漆皮鞋,闪色的绿丝袜,束红丝绒的围裙,嫩黄薄绸的上衣,领口是尖开的,胸前挂着一串细珍珠,袖口只齐及肘弯。她的发是黑的,也同密司B一样剪短的。但她栉发的样式,却是我在欧美从没有见过的。我疑心她是有心仿效中国式,因为她的发不但纯黑,而且直而不卷,整整齐齐的一圈,前面像我们十余年前的“刘海”梳得光滑异常;我虽则说不出所以然,但觉得她发之美也是生平所仅见。
至于她眉目口鼻之清之秀之明净,我其实不能传神于万一;仿佛你对着自然界的杰作,不论是秋水洗净的湖山,霞彩纷披的夕照,或是南洋莹彻的星空,或是艺术界的杰作,贝德芬的沁芳南,槐格纳的奥配拉,密仡朗其罗的雕像,卫师德拉(Whistler)或是柯罗(Corot)的画;你只觉得它们整体的美,纯粹的美,完全的美,不能分析的美,可感不可说的美;你仿佛直接无碍地领会了造化最高明的意志,你在最伟大深刻的戟刺中经验了无限的欢喜,在更大的人格中解化了你的性灵。我看了曼殊斐儿像印度最纯彻的碧玉似的容貌,受着她充满了灵魂的电流的凝视,感着她最和软的春风似的神态,所得的总量我只能称之为一整个的美感。她仿佛是个透明体。你只感讶她粹极的灵彻性,却看不见一些杂质。就是她一身的艳服,如其别人穿着,也许会引起琐碎的批评,但在她身上,你只是觉得妥帖,像牡丹的绿叶,只是不可少的衬托,汤林生她生前的一个好友,以阿尔帕斯山岭万古不融的雪,来比拟她清极超俗的美,我以为很有意味的;他说:
曼殊斐儿以美称,然关固未足以状其真,世以可人为美,曼殊斐儿固可人矣,然何其脱尽尘寰气,一若高山琼雪,清澈重霄,其美可惊,而其凉亦可感。艳阳被雪,幻成异彩,亦明明可识,然亦似神境在远,不隶人间。曼殊斐儿肌肤明皙如纯牙,其官之秀,其目之黑,其颊之腴,其约发环整如髹,其神态之闲静,有华族粲者之明粹,而无西艳伉杰之容;其躯体尤苗约,绰如也,若明蜡之静焰,若晨星之澹妙,就语者未尝不自讶其吐息之重烛,而虑是静且澹者之且神化……汤林生又说她锐敏的目光,似乎直接透入你的灵府深处,将你所蕴藏的秘密,一齐照彻。所以他说她有鬼气,有仙气;她对着你看,不是见你的面之表,而是见你心之底,但她却不是侦刺你的内蕴,不是有目的搜罗,而只是同情的体贴。你在她面前,自然会感觉对她无慎密的必要;你不说她也有数,你说了她不会惊讶。她不会责备,她不会纵恿,她不会奖赞,她不会代你出什么物质利益的主意,她只是默默的听,听完了然后对你讲她自己超于善恶的见解——真理。
这一段从长期的交谊中出来深入的话,我与她仅仅一二十分钟的接近当然不曾体会到,但我敢说从她神灵的目光里推测起来,这几句话不但是可能,而且是极近情的。
所以我那晚和她同坐在蓝丝绒的榻上,幽静的灯光,轻笼住她美妙的全体,我像受了催眠似的,只是痴对她神灵的妙眼,一任她利剑似的光波,妙乐似的音浪,狂潮骤雨似的向我灵府泼淹。我那时即使有自觉的感觉,也只似开茨(Keats)听鹃啼时的:
My heart aches,and a drowsy numbness painsMy Sense,as though of homlock had drunk.……It is not through envy of thy happy lot.But being too happy in thy happiness.曼殊斐儿的声音之美,又是一个Miracle,一个个音符从她脆弱的声带里颤动出来,都在我习于尘俗的耳中,启示着一种神奇的异境,仿佛蔚蓝的天空中一颗一颗的明星先后涌现。像听音乐似的,虽则明明你一生从不曾听过,但你总觉得好像曾经闻到过的,也许在梦里,也许在前生。她的,不仅引起你听觉的美感,而竟似直达你的心灵底里,抚摩你蕴而不宣的苦痛,温和你半冷半僵的希望,洗涤你窒碍性灵的俗累,增加你精神快乐的情调,仿佛凑住你灵魂的耳畔私语你平日所冥想不得的仙界消息。我便此时回想,还不禁内动感激的悲慨,几乎零泪;她是去了,她的音声笑貌也似蜃彩似的一翳不再,我只能学Aft Vogler之自慰,虔信——Whose voice has gone forth,but each survines for the melodies when eternity affirms the conception of an hour.……Enough that he heard it once;we shall hear it by and by.曼殊斐儿,我前面说过,是患肺痨病的,我见她时正离她死不过半年,她那晚说话时,声音稍高,肺管中便如吹荻管似的呼呼作响,她每句语尾收顿时,总有些气促,颧颊间便也多添一层红润,我当时听出了她肺弱的声息,便觉得切心的难过,而同时她天才的兴奋,偏是逼迫她音度的提高,音愈高,肺嘶亦更呖呖,胸间的起伏,亦隐约可辨,可怜!我无奈何,只得将自己的声音特别的放低,希冀她也跟着放低些。果然很灵效,她也放低了不少。但不久她又似内感思想的戟刺,重复节节的高引。最后我再也不忍因我而多耗她珍贵的精力,并且也记得麦雷再三叮嘱W和S的话,就辞了出来,总计我进房至出房——她站在房口送我——不过二十分的时间。
我与她所讲的话也很有意味,但大部分是她对于英国当时最风行的几个小说家的批评——例如Riberea West,Romer Wilson,Hatchingson,Swinnerton等——恐怕因为一般人不稔悉,那类简约的评语不能引起相当的兴味所以从略。麦雷自己是现在英国中年的评衡家最有学有识的一人——他去年在牛津大学讲的“The Problem of Style”有人誉为安诺德(Mathew Arnold)以后评衡界最重要的一部贡献——而他总常常推尊曼殊斐儿,说她是评衡的天才,有言必中肯的本能。所以我此刻要把她简评的珠沫,略过不讲,很觉得有些可惜。她说她方才从瑞士回来,在那边和罗素夫妇的寓所相距颇近,常常谈起东方的好处,所以她原来对中国景仰,更一进而为爱慕的热忱。她说她最爱读Arthur Waley所审的中国诗,她说那样的艺术在西方真是一个Wonderful revelation,她说新近Amy lowell译的很使她失望,她这里又用她爱用的短句,That’s not the thing!她问我译过没有,她再三劝我应当试试,她以为中国诗只有中国人能译得好的。
她又问我是否也是写小说的,她又殷勤问中国顶喜欢契诃夫的哪几篇,译得怎么样,此外谁最有影响。
她问我最喜欢读哪几家小说,我说哈代,康德拉,她的眉梢耸一耸笑道!
“Isn’t it!We have to go back to the masters for good literature-the real thing!”
她问我回中国去打算怎么样,她希望我不进政治,她愤愤地说现代政治的世界,不论哪一国,只是一乱堆的残暴和罪恶。
后来说起她自己的著作。我说她的太是纯粹的艺术,恐怕一般人反而不认识,她说:
That’s just it,Then of course,popularity is never the thing for us.我说我以后也许有机会试翻译她的小说,愿意先得作者本人的许可。
她高兴的说她当然愿意,就怕她的著作不值得翻译的劳力。
她盼望我早日回欧洲,将来如到瑞士再去找她,她说怎样的爱瑞士风景,琴妮湖怎样的妩媚,我那时就仿佛在湖心柔波间与她荡舟玩景。
Clear,placid leman!…………Thy soft murmuring sounds sweet as if asister’s voice reproved.That l with stern delights should ever have been so moved………Lord Byron我当时就满口的答应,说将来回欧一定到瑞士去访她。
未了我说恐怕她已经倦了,深恨与她相见之晚,但盼望将来还有再见的机会。她送我到房门口,与我很诚挚地握别。
将近一月前我得到曼殊斐儿已经在法国的芳丹薄罗去世。这一篇文字,我早已想写出来,但始终为笔懒,延到如今,岂知如今却变了她的祭文了!
译曼殊斐儿诗三首前言曼殊斐儿,她只是不同,她的诗,正如她的散文,都有她独有的气息与韵味。一种单纯的神秘的美永远在她的笔尖上颤动着。她一生所想望,所追求的是一种晶莹的境界;在人格上,在思想上,在表达的艺术上,她永远凝视着那一个憧憬。
她有一个弟弟,她最爱他。他是夭死的,这于她是莫大的打击,她感到的是不可言宣的悲哀。同时这件大事也使她更透深一层观察人生,在她的作品里留有深刻的痕迹。
这三首小诗,我疑心都是为她弟弟写的。我的审译当然是粗率到一个亵渎的程度,但你们或许可以由此感到曼殊斐儿,低着声音像孩子似的说话的风趣。她的思想是一群在雪夜里过路的羊;你们能让它们走进你们的心窝中同羊归它们的圈不?
关于女子
苏州!谁能想象第二个地名有同样清脆的声音,能唤起同样美丽的联想,除是南欧的威尼市或翡冷翠,那是远在异邦,要不然我们就得追想到六朝时代的金陵广陵或许可以仿佛?当然不是杭州,虽则苏杭是常联着说到的;杭州即使有几分美秀,不幸都教山水给占了去,更不幸就那一点儿也成了问题:你们不听说雷峰塔已经教什么国术大力士给打个粉粹,西湖的一汪水也教大什么会的电灯给照干了吗?不,不是杭州;说到杭州我们不由的觉得舌尖上有些儿发锈。所以只剩了一个苏州准许我们放胆的说出口,放心的拿上手。比是乐器中的笙箫,有的是袅袅的余韵。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这里,不比别的地处,人与地是相对无愧的;是交相辉映的;寒山寺的钟声与吴侬的软语一般的令人神往;虎丘的衰草与玄妙观的香烟同样的勾人留恋。
但是苏州——说也惭愧,我这还是第二次到,初次来时只匆匆地过了一宵,带走的只有采芝斋的几罐糖果和一些模糊的印象。就这次来也不得容易。要不是陈淑先生相请的殷勤。——聪明的陈淑先生,她知道一个诗人的软弱,她来信只淡淡的说你再不来时天平山经霜的枫叶都要凋谢了——要不是她的相请的殷勤,我说,我真不知道几时才得偷闲到此地来,虽则我这半年来因为往返沪宁间每星期得经过两次,每星期都得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为再到苏州来我得感谢她。但陈先生的来信却不单单提到天平山的霜枫,她的下文是我这半月来的忧愁:她要我来说话——到苏州来向女同学说话!我如何能不忧愁?当然不是愁见诸位同学,我愁的我现在这相儿,一个人孤伶伶地站在台上说话!我们这坐惯冷板凳日常说废话的所谓教授们最厌烦的,不瞒诸位说,就是我们自己这无可奈何的职务——说话(我再不敢说讲演,那样粗蠢的字样在苏州地方是说不出口的)。
就说谈话吧,再让一步,说随便谈话吧,我不能想象更使人窘的事情!
要你说话,可不指定要你说什么,“随便说些什么都行”,那天陈先生在电话里说。你拿艳丽的朝阳给一只芙蓉或是一只百灵,它就对你说一番极美丽动听的话;即使它说过了,你冒失的恭维它说你这“讲演”真不错,它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惭愧,但不幸我不是芙蓉更不是百灵。我们乡里有一句俗话说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愿听杭州人谈话。我的家乡又不幸是在浙江,距着杭州近,离着苏州远的地处。随便说话,随你说什么,果然我依了陈先生扯上我的乡谈,恐怕要不到三分钟你们都得想念你们房里备着的八卦丹或是别的止头痛的药片了!
但先生非得逼我到,逼我献丑,写了信不够,还亲自到上海来邀。我不能不答应来。“但是我去说些什么呢,苏州,又是女同学们?”那天我放下陈先生的电话心头就开始踌躇。不要忙,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在上海不得空闲,到南京去有一个下午可以想一想。那天在车上倒是有福气看到镇江以西,尤其是栖霞山一带的雪叶。虽则那草上是雾茫茫的,但雪总是好东西,它盖住地面的不平和丑陋,它也拓开你心头更清凉的境界,山变了银山,树成了玉树,窗以外是彻骨的凉,彻骨的静,不见一个生物,鸟雀们不知藏躲在哪里,雪花密团团的在半空里转。栖霞那一带的大石狮子,雄踞在草田里张着大口向着天的怪东西,在雪地里更显得白,更显得壮,更见得精神。在那边相近还有一座塔,建筑雕刻,都是第一流的美术,最使人想见六朝的风流,六朝的闲暇。在那时政治上没有统一的野心家,江以南,江以北,各自成家,汉也有,胡也有,各造各的文化。且不说龙门,且不说云冈,就这栖霞的一些遗迹,就这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已够使我们想见当时生活的从容,气魄的伟大,情绪的俊秀。
我们在现代感到的只是局促与匆忙。我们真是忙,谁都是忙。忙到倦,忙到厌。但忙的是什么?为什么忙?我们的子孙在一千年后,如其我们的民族再活得到一千年,回看我们的时代,他们能不能了解我们的匆忙?我们有什么东西遗留给他们可以使他们骄傲,宝贵,值得他们保存,证见我们的存在,认识我们的价值,可以使他们永久停留他们爱慕的纪念——如同那一只雄踞在草田里的大石狮?我们诗人文人贡献了些什么伟大的诗篇与文章?我们的建筑与雕刻,且不说别的,有哪样可以留存到一百年乃至十年五年而还值得一看的?我们的画家怎样描写宇宙的神奇?我们哪一个音乐家是在解释我们民族的性灵的奥妙?但这时候我眼望着的江边的雪地已经戏幕似的变形成为北方赤地几千里的灾区,黄沙天与黄土地的中间只有惨淡的风云,不见人烟的村庄以及这里那里枝条上不留一张枯叶的林木,我也望得见几千万已死的将死的未死的人民,在不可名状的苦难中为造物主的地面上留下永久的羞耻。在他们迟钝的眼光中,他们分明说他们的心脏即使还在跳动他们已经失去感觉乃至知觉的能力,求生或将死的呼号早已逼死在他们枯竭的咽喉里;他们分明说生活、生命,乃至单纯的生存已经到了绝对的绝境,前途只是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期待着他们,引诱着他们,如同春光,如同微笑,如同美。我也望见勾结在连环战祸中的区域与民生;
为了谁都不明白的高深的主义或什么的相互的屠杀,我也望见那少数的妖魔,踞坐在跸卫森严的魔窟中计较下一幕的布景与情节,为表现他们的贪,他们的毒,他们的野心,他们的威灵,他们手擎着全体民族的命运当作一掷的孤注。我也望见这时代的烦闷毒气似的在半空里没遮拦的往下盖,被牺牲的是无量数春花似的青年。这憧憬中的种种都指点着一个归宿,一个结局——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灭,不分疆界永不见光明的死。
我方才不还在眷恋着文化的消沉吗?文化,文化,这呼声在这可怖的憧憬前,正如灾民苦痛的呼声,早已逼死在枯竭的咽喉里,再也透不了声响,但就这无声的叫喊已经在我的周围引起异怪的回响,像是哭,像是笑,像是鸱鸮,像是鬼……但这声响来源是我座位邻近一位肥胖的旅伴的雄伟的呵欠。在这呵欠声中消失了我重叠的幻梦似的憧憬,我又见到了窗外的雪,听到车轮的响动。下关的车站已经到了。
我能把我这一路的感想拉杂来充当我去苏州的谈话资料吗?我在从下关进城时心里计较。秀丽的苏州,天真的女同学们,能容受这类荒伧,即使不至怪诞的思想吗?她们许因为我是教文学的想从我听一些文学掌故或文学常识。但教书是无可奈何,我最厌烦的是说本行话。他们又许因为我曾经写过一些诗是在期望一个诗人的谈话,那就得满缀着明月和明星的光彩,透着鲜花与鲜草的馨香,要不然她们竟许期待着雪莱的云雀或是济慈的夜莺。我的倒像是鸱鸮的夜鸮,不是太煞尽了风景?这,我又转念,或许是我的过虑,他们等着我去谈话正如他们每月或每星期等着别人去谈话一样,无非想听几句可乐的插科与诙谐,(如其有的话,那算是好的。)一篇,长或是短,勉励或训诲的陈腐(那是你们打呵欠乃至瞌睡的机会),或是关于某项专门知识的讲解(那你们先生们示意你们应得掏出铅笔在小本子上记下的),写了几句自己谦让道歉不曾预备得好的话,在这末尾与他鞠躬下台时你们多少酬报他一些鼓掌,就算完事一宗,但事实上他讲的话,正如讲的人,不能希望(他自己也不希望)在你们的脑筋里留有仅仅隔夜的印象,某人不是到你们这里来讲过的吗,隔几天许有人问,嗄,不错是有的,他讲些什么了?
谁知道他讲什么来了,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不是你提起,我忘都忘了我听过他讲哪!
这是一班到处应酬讲演人的下场头,他们事实上只配得这样的下场头。
穷、窘、枯、干,同学们,是现代人们的生活。干、枯、窘、穷,同学们,是现代人们的思想。不要把上年纪的人们,占有名气或地位的人们看太高了,他们的苦衷只有他们自家得知,这年头的荒歉是一般的。
也不知怎的我想起来说些关于女子的杂话。不是女子问题。我不懂得科学,没有方法来解剖“女子”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我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搬弄一套现成的名词来清理恋爱,改良婚姻或是家庭。我也没有一个道学家的权威,来督责女子们去做良妻贤母,或奖励她们去做不良的妻不贤的母。我没有任何解决或解答的能力。我自己所知道的只是我的意识的流动,就那个我也没有支配的力量。就比是隔着雨雾望远山的景物,你只能辨认一个大概。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光照亮了我意识的一角,给我一个辨认的机会,我的困难是在想用粗笨的语言来传达原来极微纤的印象,像是想用粗笨的织针来绘描细致的图案。我今天所要查考的,所以不是女子,更不是什么女子问题,而是我自己的意识的一个片段。
我说也不知怎的我的思想转上了关于女子的一路。最显浅的原由,我想,当然是为我到一个女子学校里来说话。但此外的也还有别的给我暗示的机会。有一天我在一家书店门首见着某某女士的一本新书的广告,书名是《蠹鱼生活》。这倒是新鲜,我想,这年头有甘心做书虫的女子。三百年来女子中多的是良妻贤母,多的是诗人词人,但出名的书虫不就是一位郝夫人王照圆女士吗?这是一件事,再有是我看到一篇文章英国一位名小说家做的她说妇女们想从事著述至少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她得有她自己的一间屋子,这她随时有关上或锁上的自由;二是她得有五百一年(那合华银有六千元)的进益。她说的是外国情形,当然和我们的相差得远,但原则还不一样是相通的?你们或许要说外国女人当然比我们强,我们怎好跟她们比;她们的环境要比我们的好多少,她们的自由要比我们的大多少;好,外国女人,先让我们的男人比上了外国的男人再说女人吧!
可是你们先别气馁,你们来听听外国女人的苦处。在Queen Anne的时候,不说更早,那就是我们清朝乾隆的时候,有天才的贵族女子们(平民更不必说了)实在忍不住写下了些诗文就许往抽屉里堆着给蛀虫们享受,哪敢拿著作公开给庄严伟大的男子们看,那不让他们笑掉了牙。男人是女人的“反对党”,Lady Winchilsea说。趁早,女人,谁敢卖弄谁活该遭殃,才学哪是你们的份!一个女人拿起笔就像是在做贼,谁受得了男人们的讥笑。别看英国人开通,他们中间多的是写《妇学篇》的章实斋。倒是章先生那板起道学面孔公然反对女人弄笔墨还好受些。他们的浦伯,他们的John Gray,他们管爱文学有才情的女人叫做蓝袜子,说她们放着家务不管,“痒痒的就爱乱涂”。
Margaret of New-castle另一位才学的女子,也愤愤的说:“女人像蝙蝠或猫头鹰似的活着,牲口似的工作,虫子似的死……”且不说男人的态度,女性自己的谦卑也是可以的。Dorothy Osbume那位清丽的书翰家一写到那位有文才的伯爵夫人就生气,她说:“那可怜的女人准是有点儿偏心的,她什么傻事不做倒来写什么书,又况是诗,那不太可笑了,要是我就算我半个月不睡觉我也到不了那个。”奥斯朋自己可没有想到自己的书翰在千百年后还有人当作宝贵的文学作品念着,反比那“有点儿偏心胆敢写书的女人”风头出得更大,更久!
再说近一点,一百年前英国出一位女小说家,她的地位,有一个批评家说,是离着莎土比亚不远的Jane Austen——她的环境也不见得比你们的强。
实际上她更不如我们现代的女子。再说她也没有一间她自己可以开关的屋子,也没有每年多少固定的收入。她从不出门,也见不到什么有学问的人;
她是一位在家里养老的姑娘,看到有限几本书,每天就在一间永远不得清静的公共起坐间里装作写信似的起草她的不朽的作品。“女人从没有半个钟头”,Florence Nightingale说:“女人从没有半个钟头可以说是她们自己的。”
再说近一点,白龙德(Bronti)姊妹们,也何尝有什么安逸的生活。在乡间,在一个牧师家里,她们生,她们长,她们死。她们至多站在露台上望望野景,在雾茫茫的天边幻想大千世界的形形色色,幻想她们无颜色无波浪的生活中所不能的经验。要不是她们卓绝的天才,蓬勃的热情与超越的想象,逼着她们不得不写,她们也无非是三个平常的乡间女子,都死在无欢的家里,有谁想得到她们——光明的十九世纪于她们有什么相干,她们得到了些什么好处?
说起来还是我们的情形比他们的见强哪。清朝的大文人王渔洋、袁子才、毕秋帆、陈碧城都是提倡妇女文学最大的功臣。要不是他们几位间接与直接的女弟子的贡献,清朝一代的妇女文学还有什么可述的?要不是他们那时对于女子做诗文做学问的铺张扬厉,我们那位文史通义先生也不至于破口大骂自失身份到这样可笑的地步。他在妇学篇里说——近有无耻文人,以风流自命,蛊惑士女,大率以优伶杂剧所演才子佳人惑人,大江以南名门大家闺阁,多为所诱,征诗刻稿,标榜声名,无复男女之嫌,殆忘其身之雌矣。此等闺娃,妇学不修,岂有真才可取,而为邪人播弄,浸成风俗,人心世道,大可忧也。
章先生要是活到今天看见女子上学堂,甚至和男子同学,上衙门公司店铺工作和男子同事,进这个那个的党和男子同志,还不把他老人家活活的给气瘪了!
所以你们得记得就在英国,女权最发达的一个民族,女子的解放,不论哪一方面,都还是近时的事情。女子教育算不上一百年的历史。女子的财产权是五十年来才有法律保障的。女子的政治权还不到十年。但这百年来女性方面的努力与成绩不能不说是惊人的。在百年以前的人类的文化可说完全是男性的成绩,女性即使有贡献是极有限的或至多是间接的,女子中当然也不少奇才异能,历史上不少出名的女子,尤其是文艺方面。希腊的沙浮至今还是个奇迹。中世纪的Hypatia,Heloise是无可比的。英国的依利萨伯,唐朝的武则天,她们的雄才大略,哪一个男子敢不低头?十八世纪法国的沙龙夫人们是多少天才和名著的保姆。在中国,我们只要记起曹大家的汉书,苏若兰的回文,徐淑、蔡文姬、左九嫔的词藻,武锊的升仙太子碑,李若兰、鱼玄机的诗,李清照、朱淑真的词,明文氏的九骚——哪一个不是照耀百世的奇才异禀。
这固然是,但就人类更宽更大的活动方面看,女性有什么可以自傲的?
有女莎士比亚女司马迁吗?有女牛顿女培根吗?有女柏拉图女但丁吗?就说到狭义的文艺,女性的成绩比到男性的还不是培缕比泰山吗?你怪得男性傲慢,女性气馁吗?
在英国乃至全欧洲,奥斯丁以前的可以说女性没有一个成家的作者。
从依利萨伯至法国革命查考得到的女子作品只是小诗与故事。就中国论,清朝一代相近三百年间的女作家,按新近钱单夫人的《清闺秀艺文略》看,可查考的有两千三百十二人之多,但这数目,按胡适之先生的统计,只有百分之一的作品是关于学问,例如考据历史、算学、医术,就那也说不上有什么重要的贡献,此外百分之九十九都是诗词一类的文学,而且妙的地方是这些诗集诗卷的题名,除了风花雪月一类的风雅,都是带着虚心道歉的意味,仿佛她们都不敢自信女子有公然著作成书的特权似的,都得声明这是她们正业以外的闲情,本算不上什么似的,因之不是绣余,就是爨余,不是红余,就是针余,不是脂余梭余,就是织余绮余(陈圆圆的职业特别些,她的词集叫舞余词),要不然就是焚余烬余未焚未烧未定一类的通套,再不然就是断肠泪稿一流的悲苦字样。(除了秋瑾的口气那是不同些。)情形是如此,你怪得男性的自美,女性的气短吗?
但这文化史上女性远不如男性的情形自有种种的解释,自然的趋势,女性当然不能藉此来证明女子的能力根本不如男子,女性也不能完全推托到男性有意的压迫。谁要奇怪女性迟缓,要问何以女权论要等到玛丽乌尔夫顿克辣夫德方有具体的陈词,只须记得人权论要本身也要到相差不远的日子才出世。人的思想的能力是奇怪的,有时他连窜带跳的在短时期内发现了很多,例如希腊黄金时代与近一百五十年来的欧洲,有时睡梦迷糊的在长时期一无新鲜,例如欧洲的中世纪或中国的明代。它不动的时候就像是冬天,一切都是静定的无生气的,就像是生命再不会回来,但它一动的时候那就比是春雷的一震,转眼间就是蓬勃绚烂的春时。在欧洲从亚理斯多德直到卢梭乃至叔本华,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承认男女的不平等是当然的,绝对不值得并且也无从研究的;即使偶有几个天才不容自掩的女子,在中国我们叫作才女,那还是客气的,如同叫长花毛的鸭作锦鸡,在欧洲百年前叫做袜子,那就不免有嘲笑的意思。但自从约翰弥勒纯正通达论妇女论的大文出世以来,在理论上所有女性不如男性或是女性不能和男性享受平等机会以及共同负责文化社会的生存与进步的种种谬见、偏见与迷信一齐从此失去了根据,在事实上在这百年来女性自强的努力也已经明显的证明,女性只要有同等的机会不论在哪样事情上都不能比男性不如;人类的前途展开了一个伟大的新的希望,就是此后文化的发展是两性共同的企业,不再是以前似的单性的活动。在这百年来虽则在别的方面人类依然不免继续他们的谬误、愚蠢、固执、迷信,但这百余年是可纪念的因为这至少是一个女性开始光荣的世纪。在政治上,在社会上,在法律与道德上,在理论方面,至少女性已经争得与男性完全平等的地位。在事实上,女子的职业一天增多一天,我们现在不易想象一种职业男性可以胜任而女性不能的——也许除了实际的上战场去打仗,但这项职业我们都希望将来有完全的淘汰的一天,我们决不希望温柔的女性在任何情形下转变成善斗杀的凶恶。文学与艺术不用说,女子是早就占有地位的,但近百年来的扩大也是够惊人的。诗人就说白朗宁夫人、罗刹蒂小姐、梅耐儿夫人三个名字已经是够辉煌的。小说更不用说,英美的出版界已有女作家超过男作家的趋势,在品质方面一如数量。I.A,George Eliot,George Sand,Bronte Sisters,近时如曼殊斐儿、薇金娜吴尔夫等都是卓然成家为文字史上增加光彩的作者。演剧方面如沙拉贝娜Duse,Ellen Terry,都是人类永久不可磨灭的记忆。论跳舞,女子的贡献更分明的超过男子,我们不能想象一个男性的Isadora Duncan。音乐、画、雕刻,女子的出人头地也在天天的加多,科学与哲学,向来是男性的专业,但跟着教育的发展女子的贡献也在日渐的继长增高。你们只记得Madame Gurie就可以无愧。讲到学问,现在有哪一门女子提不起来的。
但这情形,就按最先进几国说,至多也不过百年来的事,然而成绩已有如此的可观。再过了两千年,我想,男子多半再不敢对女子表示性的傲慢。
将来的女子自会有她们的莎土比亚、培根、亚理斯多德、卢梭,正如她们在帝王中有过依利萨伯、武则天,在诗人中有过白朗宁、罗刹蒂,在小说家中有过奥斯丁与白龙德姊妹。我们虽则不敢预言女性竟可以有完全超越男性的一天,但我们很可以放心的相信此后女性对文化的贡献比现在总可以超过无量倍数,倒男子要担心到他的权威有摇动的危险的一天。
但这当然是说得很远的话。按目前情形,尤其是中国的,我们一方面固然感到女子在学问事业日渐进步的兴奋与快慰,但同时我们也深刻的感觉到种种阻碍的势力,还是很活动的在着。我们在东方几乎事事是落后的,尤其是女子,因为历史长,所以习惯深,习惯深所以解放更觉费力。不说别的,中国女子先就忍就了几千年身体方面绝无理性可说的束缚,所以人家的解放是从思想作起点,我们先得从身体解放起。我们的脚还是昨天放开的,我们的胸还是正在开放中。事实上固然这一代的青年已经不至感受身体方面的束缚,但不幸长时期的压迫或束缚是要影响到血液与神经的组织的本体的。即如说脚,你们现有的固然是极秀美的天足,但你们的血液与纤维中,难免还留有几十代缠足的鬼影。又如你们的胸部虽已在解放中,但我知道有的年轻姑娘们还不免感到这解放是一种可羞的不便。所以单说身体,恐怕也得至少到你们的再下去三四代才能完全实现解放,恢复自然发长的愉快与美。身体方面已然如此,别的更不用说了。再说一个女子当然还不免做妻做母,单就生产一件事说,男性就可以无忌惮的对女性说“这你总逃不了,总不能叫我来替代你吧”!事实上的确有无数本来在学问或事业上已经走上路的女子为了做妻做母的不可避免临了只能自愿或不自愿的牺牲光荣的成就的希望。这层的阻碍说要能完全去除,当然是不可能,但按现今种种的发明与社会组织与制度逐渐趋向合理的情形看,我们很可以设想这天然阻碍的不方便性消解到最低限度的一天。有了节育的方法,比如说,你就不必有生育除了你自愿,如此一个女子很容易在她十年的生活中匀出几个短期间来尽她对人类的责任。还有将来家庭的组织也一定与现在的不同,趋势是在去除种种不必要精力的消耗(如同美国就有新法的合作家庭,女子管家的担负不定比男子的重,彼此一样可以进行各人的事业)。所以问题倒不在这方面。成问题的是女子心理上母性的牢不可破,那与男子的父性是相差得太远了。我来举一个例。近代最有名的跳舞家Isadora Duncan在她的自传里说她初次生产时的心理,我觉得她说得非常的真。在初怀孕时她觉得处处的不方便,她本是把她的艺术——舞——看得比她的生命都更重要的,她觉得这生产的牺牲是太无谓了。尤其是在生产时感到极度的痛苦时(她的是难产)她是恨极了上帝叫女人担负这惨毒的义务;她差一点死了。
但等到她的孩子一下地,等到看护把一个稀小的喷香的小东西偎到她身旁去吃奶时,她的快乐,她的感激,她的兴奋,她的母爱的激发,她说,简直是不可名状。在那时间她觉得生命的神奇与意义——这无上的创造——是绝对盖倒一切的,这一相比她原来看作比生命更重要的艺术顿时显得又小又浅,几于是无所谓的了。在那时间把性的意识完全盖没了后天的艺术家的意识。上帝得了胜了!这,我说,才真是成问题,倒不在事实上三两个月的身体的不便这根蒂深而力道强的母性当然是人生的神秘与美的一个重要成分,但它多少总不免阻碍女子个人事业的进展。
所以按理论说男女的机会是实在不易说成完全平等的,天生不是一个样子你有什么办法?但我们也只能说到此,因为在一女子,母性的人格,母性的实现,按理是不应得与她个人的人格,个性的实现相冲突的。除了在不合理的或迷信打底的社会组织里,一个女子做了妻母再不能兼顾别的,她尽可以同时兼顾两种以上的资格,正如一个男子的父性并不妨害他的个性。
就说Duncan,她不能不说是一个母性特强(因为情感富强)的女子,但她事实上并不曾为恋爱与生育而至放弃她的艺术的追求。她一样完成了她的艺术。此外做女子的不方便当然比男子的多,但那些都是比较不重要的。
我们国内的新女子是在一天天可辨认的长成,从数千年来有形与无形的束缚与压迫中渐次透出性灵与身体的美与力,像一支在箨中透露着的新笋。有形的阻碍虽则多,虽则强有力,还是比较容易克除的,无形的阻碍,心理上,意识与潜意识的阻碍,倒反需要更长时间与努力方有解脱的可能。
分析的说,现社会的种种都还是不适宜于我们新女子的长成的。我再说一个例,比如演戏,你认识戏的重要,知道它的力量。你也知道你有舞台表演的天赋。那为你自己,为社会,你就得上舞台演戏去不是?这时候你就逢到了阻力。积极的或许你家庭的守旧与固执。消极的或许你见不到相当的同志与机会。这些就算都让你过去,你现在到了另一个难关。有一个戏非你充不可,比如说,那碰巧是演坏人,那是说按人事上习惯的评判,在表现艺术上是没有这种区分的,艺术须要你做,但你开始踌躇了。说一个实例,新近南国社演的《沙乐美》,那不是一个贞女,也不是一个节妇。有一位俞女士她是名门世家的一位小姐,去担任主角。她只知道她当前表现的责任。事实上她居然排除了不少的阻难而登台演那戏了。有一晚她正演到要热慕的叫着“约翰我要亲你的嘴”,她瞥见她的母亲坐在池子里前排瞪着眼望着她,她顿时萎了,原来有热有力的声音与诗句几于嗫嚅的勉强说过了算完事。
她觉得她再也鼓不住她为艺术的一往的勇气,在她母亲怒目的一视中,艺术家的她又萎成了名门世家事事依傍爱母的小姐——艺术失败了!习惯胜利了!
所以我说这类无形的阻碍力量有时更比有形的大。方才说的无非是现成的一个例。在今日一个女子向前走一个步都得有极大的决心和用力,要不然你非但不上前,你难说还向后退——根性、习惯、环境的势力,种种都牵制着你,阻搁着你。但你们各个人的成或败于未来完全性的新女子的实现都有关联。你多用一分力,多打破一个阻碍,你就多帮助一分,多便利一分新女子的产生。简单说,新女子与旧女子的不同是一个程度,不定是种类的不同。要做一个新女子,做一个艺术家或事业家,要充分发展你的天赋,实现你的个性,你并没有必要不做你父母的好女儿,你丈夫的好妻子,或是你儿女的好母亲——这并不一定相冲突的(我说不一定因为在这发轫时期难免有各种牺牲的必要,那全在你自己判清了利弊来下决断)。分别在旧观念是要求你做一个扁人,纸剪似的没有厚度没有血脉流通的活性,新观念是要你做一个真的活人,有血有气有肌肉有完全性的!这有完全性要紧——的一个个人。这分别是够大的,虽则话听来不出奇。旧观念叫你准备做妻做母,新观念并非不叫你准备做妻做母,但在此外先要你准备做人,做你自己。
从这个观点出发,别的事情当然都换了透视。我看古代留传下来的女作家有一个有趣味的现象。她们多半会写诗,这是说拿她们的心思写成可诵的文句。按传说说,至少一个女子的文才多半是有一种防身作用,比如现在上海有钱人穿的铁马甲。从周南的蔡人妻作的“苤莒三章”《召南》申人女“行露三章”《卫》共姜“柏舟诗”《陈风》“墓门”陶婴“黄鹄歌”宋韩凭妻“南山有乌”句乃至罗敷女“陌上桑”都是全凭编了几句诗歌而得幸免男性的侵凌的。
还有卓文君写了“白头吟”,司马相如即不娶姨太太,苏若兰制了回文诗,扶风窦滔也就送掉他的宠妾。唐朝有几个宫妃在红叶上题了诗(“一入深宫里,无由得见春。题诗花叶上,寄与接流人。”)从御沟里放流出外因而得到夫婿的。此外更有多少女子作品不是慕就是怨。如是看来文学之于古代妇女多少都是于她们婚姻问题发生密切关系的。这本来是,有人或许说,就现在女子念书的还不是都为写情书的准备,许多人家把女孩送进学校的意思还不无非是为了抬高她在婚姻市场上的卖价?这类情形当然应得书篇似的翻阅过去,如其我们盼望新女子及早可以出世。
这态度与目标的转变是重要的。旧女子的弄文墨多少是一种不必要的装饰;新女子的求学问应是一种发现个性必要的过程。旧女子的写诗词多少是抒写她们私人遭际与偶尔的情感;新女子的志向应分是与男子共同继承并且继续生产人类全部的文化产业。旧女子的字业是承认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大条件而后红着脸做的事情,因而绣余炊余一流的道歉;新女子的志愿是要为报复那一句促狭的造孽格言而努力给男性一个不容否认的反证。
旧女子有才学的理想是李易安的早年的生涯——当然不一定指她的“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一类的艳思——嫁一个风流跌宕一如赵明诚公子的夫婿(“赖有闺房如学舍,一编横放两人看”),这一些风流而兼风雅的日子;新女子——我们当然不能不许她私下期望一个风流的有情郎(“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但我们却同时期望她虽则身体与心肠的温柔都给了她的郎,她的天才她的能力却得贡献给社会与人类。
吸烟与文化
一
牛津是世界上名声压得倒人的一个学府。牛津的秘密是它的导师制。
导师的秘密,按利卡克教授说,是“对准了他的徒弟们抽烟”。真的,在牛津或康桥地方要找一个不吸烟的学生是很费事的——先生更不用提。学会抽烟,学会沙发上古怪的坐法,学会半吞半吐的谈话——大学教育就够格儿了。“牛津人”、“康桥人”,还不彀中吗?我如其有钱办学堂的话,利卡克说,第一件事情我要做的是造一间吸烟室,其次造宿舍,再次造图书馆;真要到了有钱没地方花的时候再来造课堂。
二
怪不得有人就会说,原来英国学生就会吃烟,就会懒惰。臭绅士的架子!臭架子的绅士!难怪我们这年头背心上刺刺的老不舒服,原来我们中间也来了几个叫土巴菰烟臭熏出来的破绅士!
这年头说话得谨慎些。提起英国就犯嫌疑。贵族主义!帝国主义!走狗!挖个坑埋了他!
实际上事情可不这么简单。侵略,压迫,该咒是一件事,别的事情可不跟着走。至少我们得承认英国,就它本身说,是一个站得住的国家,英国人是有出息的民族。它有的是组织的生活,它有的是活气的文化。我们也得承认牛津或是康桥至少是一个十分可羡慕的学府,它们是英国文化生活的娘胎。多少伟大的政治家、学者、诗人、艺术家、科学家,是这两个学府的产儿——烟味儿给熏出来的。
三
利卡克的话不完全是俏皮话。“抽烟主义”是值得研究的。但吸烟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烟斗里如何抽得出文化真髓来?对准了学生抽烟怎样是英国教育的秘密?利卡克先生没有描写牛津、康桥生活的真相;他只这么说他不曾说出一个所以然来。许有人愿意听听的,我想。我也叫名在英国念过两年书,大部分的时间在康桥。便严格的说,我还是不够资格的。我当初并不是像我的朋友温源宁先生似的出了大金磅正式去请教薰烟的;我只是一个,比方说,烤小半熟的白薯,离着焦味儿透香还正远哪。但我在康桥的日子可真是享福,深怕这辈子再也得不到那样蜜甜的机会了。我不敢说康桥给了我多少学问或是教会了我什么。我不敢说受了康桥的洗礼,一个人就会变气息,脱凡胎。我敢说的只是——就我个人说,我的眼是康桥教我睁的,我的求知欲是康桥给我拨动的,我的自我的意识是康桥给我胚胎的。
我在美国有整两年,在英国也算是整两年。在美国我忙的是上课,听讲,写考卷,啃橡皮糖,看电影,赌咒。在康桥我忙的是散步,划船,骑自转车,抽烟,闲谈,吃五点钟茶牛油烤饼,看闲书。如其我到美国的时候是一个不含糊的草包,我离开自由神的时候也还是那原封没有动。但如其我在美国时候不曾通窍,我在康桥的日子至少自己明白了原先只是一肚子颟顸。这分别不能算小。
我早想谈谈康桥,对它我有的是无限的柔情。但我又怕亵渎了它似的始终不曾出口。这年头!只要贵族教育一个无意识的口号就可以把牛顿、达尔文、米尔顿、拜伦、华茨华斯、阿诺尔德、纽门、罗刹蒂、格兰士顿等等所从来的母校一下抹煞。再说这些年来交通便利了,各式各种日新月异的教育原理教育新制翩翩的从各方向的外洋飞到中华,那还容得厨房老过四百年墙壁上爬满骚胡髭一类藤萝的老书院一起来上讲坛?
四
但另换一个方向看法,我们也见到少数有见地的人再也看不过国内高等教育的混沌现象,想跳开了蹂烂的道儿,回头另寻新路走去。向外望去,现成有牛津、康桥青藤缭绕的学院招着你微笑;回头望去,五老峰下飞泉声中白鹿洞一类的书院瞅着你惆怅。这浪漫的思乡病跟着现代教育丑化的程度在少数人的心中一天深似一天。这机械性、买卖性的教育够腻烦了,我们说。我们也要几间满沿着爬山虎的高雪克屋子来安息我们的灵性,我们说。
我们也要一个绝对闲暇的环境好容我们的心智自由的发展去,我们说。
林语堂先生在《现代评论》登过一篇文章谈他的教育的理想。新近任叔永先生与他的夫人陈衡哲女土也发表了他们的教育的理想。林先生的意思约莫记得是想仿效牛津一类学府;陈、任两位是要恢复书院制的精神。这两篇文章我认为是很重要的,尤其是陈、任两位的具体提议,但因为开倒车走回头路分明是不合时宜,他们几位的意思并不曾得到期望的回响。想来现在的学者们太忙了,寻饭吃的,做官的,当革命领袖的,谁都不得闲,谁都不愿闲,结果当然没有人来关心什么纯粹教育(不含任何动机的学问)或是人格教育。这是个遗憾的现象。
我自己也是深感这浪漫的思乡病的一个;我只要单青人远,一流冷涧。
但我们这想望的境界有容我们达到的一天吗?
民国十五年一月十四日
自剖
我是个好动的人:每回我身体行动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荡。我做的诗,不论它们是怎样的“无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爱动,爱看动的事物,爱活泼的人,爱水,爱空中的飞鸟,爱车窗外掣过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闪动,草叶上露珠的颤动,花须在微风中的摇动,雷雨时云空的变动,大海中波涛的汹涌,都是在触动我感兴的情景。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来却大大的变样了。第一我自身的肢体,已不如原先灵活;我的心也同样的感受了不知是年岁还是什么的拘絷。动的现象再不能给我欢喜,给我启示。先前我看着在阳光中闪烁的金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什么荒诞美丽的幻觉,不在我的脑中一闪闪的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只是阳光,流波只是流波,任凭景色怎样的灿烂,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灵。我的思想,如其偶尔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极困难的蜒着;颜色是苍黑的,姿态是倔强的。
我自己也不懂得何以这变迁来得这样的突兀,这样的深彻。
原先我在人前自觉竟是一注的流泉,时时有飞沫,时时有闪光;
现在这泉眼,如其还在,仿佛是叫一块石板不留余隙的给镇住了。我在没有先前那样蓬勃的情趣,每回我想说话的时候,就觉着那石块的重压,怎么也掀不动,怎么也推不开,结果只能自安沉默!“你再不用想什么了,你再没有什么可想的了”;“你再不用开口了,你再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我常觉得我沉闷的心府里有这样半嘲讽半吊唁的谆嘱。
说来我思想上或经验上也并不曾经受什么过分剧烈的戟刺。我处境是向来顺的,现在,如其有不同,只是更顺了的。那么为什么这变迁?远的不说,就比如我年前到欧洲去时的心境:
啊!我那时还不是一只初长毛角的野鹿?什么颜色不激动我的视觉,什么香味不兴奋我的嗅觉?我记得我在意大利写游记的时候,情绪是何等的活泼,兴趣何等的醇厚,一路来眼见耳听心感的种种,那一样不活栩栩的丛集在我的笔端,争求充分的表现!如今呢?我这次到南方去,来回也有一个多月的光景,这期内眼见耳听心感的事物也该有不少。我未动身前,又何尝不自喜此去又可以有机会饱餐西湖的风色,邓尉的梅香——单提一两件最合我脾胃的事。有好多朋友也曾期望我在这闲暇的假期中采集一点江南风趣,归来时,至少也该带回一两篇爽口的诗文,给在北京泥土的空气中活命的朋友们一些清醒的消遣。但在事实上不但在南方时我白瞪着大眼,看天亮换天昏,又闭上了眼,拼天昏换天亮,一枝秃笔跟着我涉海去,又跟着我涉海回来,正如岩洞里的一根石笋,压根儿就没一点摇动的消息;就在我回京后这十来天,任凭朋友们怎样的催促,自己良心怎样的责备,我的笔尖上还是滴不出一点墨来。我也曾勉强想想,勉强想写,但到底还是白费!可怕是这心灵骤然的呆顿。完全死了不成?我自己在疑惑。
说来是时局也许有关系。我到京几天就逢着空前的血案。
五卅事件发生时我正在意大利山中,采茉莉花编花篮儿玩,翡冷翠山中只见明星与流萤的交唤,花香与山色的温存,俗氛是吹不到的。直到七月间到了伦敦,我才理会国内风光的惨淡,等得我赶回来时,设想中的激昂,又早变成了明日黄花,看得见的痕迹只有满城黄墙上墨彩斑斓的“泣告”!
这回却不同。屠杀的事实不仅是在我住的城子里发见,我有时竟觉得是我自己的灵府里的一个惨象。杀死的不仅是青年们的生命,我自己的思想也仿佛遭着了致命的打击,好比是国务院前的断腹残肢,再也不能回复生动与连贯。但这深刻的难受在我是无名的,是不能完全解释的。这回事变的奇惨性引起愤慨与悲切是一件事,但同时我们也知道在这根本起变态作用的社会里,什么怪诞的情形都是可能的。屠杀无辜,远不是年来最平常的现象。自从内战纠结以来,在受战祸的区域内,那一处村落不曾分到过遭奸污的女性,屠残的骨肉,供牺牲的生命财产?这无非是给冤氛团结的地面上多添一团更集中更鲜艳的怨毒。再说那一个民族的解放史能不浓浓的染着Martyrs英语,意为烈士。的腔血?俄国革命的开幕就是二十年前冬宫的血景。只要我们有识力认定,有胆量实行,我们理想中的革命,这回羔羊的血就不会是白涂的。所以我个人的沉闷决不完全是这回惨案引起的感情作用。
爱和平是我的生性。在怨毒,猜忌,残杀的空气中,我的神经每每感受一种不可名状的压迫。记得前年奉直战争时我过的那日子简直是一团黑漆,每晚更深时,独自抱着脑壳伏在书桌上受罪,仿佛整个时代的沉闷盖在我的头顶——直到写下了《毒药》那几首不成形的咒诅诗以后,我心头的紧张才渐渐的缓和下去。这回又有同样的情形;只觉着烦,只觉着闷,感想来时只是破碎,笔头只是笨滞。结果身体也不舒畅,像是蜡油涂抹住了全身毛窍似的难过,一天过去了又是一天,我这里又在重演更深独坐箍紧脑壳的姿势,窗外皎洁的月光,分明是在嘲讽我内心的枯窘!
不,我还得往更深处按。我不能叫这时局来替我思想骤然的呆顿负责,我得往我自己生活的底里找去。
平常有几种原因可以影响我们的心灵活动。实际生活的牵掣可以劫去我们心灵所需要的闲暇,积成一种压迫。在某种热烈的想望不曾得满足时,我们感觉精神上的烦闷与焦躁,失望更是颠覆内心平衡的一个大原因;较剧烈的种类可以麻痹我们的灵智,淹没我们的理性。但这些都合不上我的病源;因为我在实际生活里已经得到十分的幸运,我的潜在意识里,我敢说不该有什么压着的欲望在作怪。
但是在实际上反过来看,另有一种情形可以阻塞或是减少你心灵的活动。我们知道舒服,健康,幸福,是人生的目标,我们因此推想我们痛苦的起点是在望见那些目标而得不到的时候。
我们常听人说“假如我像某人那样生活无忧我一定可以好好的做事,不比现在整天的精神全化在琐碎的烦恼上”。我们又听说“我不能做事就为身体太坏,若是精神来得,那就……”我们又常常设想幸福的境界,我们想“只要有一个意中人在跟前那我一定奋发,什么事做不到”?但是不,在事实上,舒服,健康,幸福,不但不一定是帮助或奖励心灵生活的条件,它们有时正得相反的效果。我们看不起有钱人,在社会上得意的人,肌肉过分发展的运动家,也正在此;至于年少人幻想中的美满幸福,我敢说等得当真有了红袖添香,你的书也就读不出所以然来,且不说什么在学问上或艺术上更认真的工作。
那么生活的满足是我的病源吗?
“在先前的日子,”一个真知我的朋友,就说,“正为是你生活不得平衡,正为你有欲望不得满足,你的压在内里的Libido英语,意为性欲。就形成一种升华的现象,结果你就借文学来发泄你生理上的郁结(你不常说你从事文学是一件不预期的事吗?);这情形又容易在你的意识里形成一种虚幻的希望,因为你写作得到一部分赞许,你就自以为确有相当创作的天赋以及独立思想的能力。”
但你只是自冤自,实在你并没有什么超人一等的天赋,你的设想多半是虚荣,你的以前的成绩只是升华的结果。所以现在等得你生活换了样,感情上有了安顿,你就发见你向来写作的来源顿呈萎缩甚至枯竭的现象;而你又不愿意承认这情形的实在,妄想到你身子以外去找你思想枯窘的原因,所以你就不由的感到深刻的烦闷。你只是对你自己生气,不甘心承认你自己的本相。
不,你原来并没有三头六臂的!
“你对文艺并没有真兴趣,对学问并没有真热心。你本来没有什么更高的志愿,除了相当合理的生活,你只配安分做一个平常人,享你命里铸定的‘幸福’;在事业界,在文艺创作界,在学问界内,全没有你的位置,你真的没有那能耐。不信你只要自问在你心里的心里有没有那无形的‘推力’,整天整夜的恼着你,逼着你,督着你,放开实际生活的全部,单望着不可捉摸的创作境界里去冒险?是的,顶明显的关键就是那无形的推力或是冲动,没有它人类就没有科学,没有文学,没有艺术,没有一切超越功利实用性质的创作。你知道在国外(国内当然也有,许没那样多)有多少人被这无形的推力驱使着,在实际生活上变成一种离魂病性质的变态动物,不但人间所有的虚荣永远沾不上他们的思想,就连维持生命的睡眠饮食,在他们都失了重要,他们全部的心力只是在他们那无形的推力所指示的特殊方向上集中应用。怪不得有人说天才是疯癫;我们在巴黎、伦敦不就到处碰得着这类怪人?如其他是一个美术家,恼着他的就是怎样可以完全表现他那理想中的形体;一个线条的准确,某种色彩的调谐,在他会得比他生身父母的生死与国家的存亡更重要,更迫切,更要求注意。我们知道专门学者有终身掘坟墓的,研究蚊虫生理的,观察亿万万里外一个星的动定的。并且他们决不问社会对于他们的劳力有否任何的认识,那就是虚荣的进路;他们是被一点无形的推力的魔鬼蛊定了的。”
“这是关于文艺创作的话。你自问有没有这种情形。你也许经验过什么‘灵感’,那也许有,但你却不要把刹那误认作永久,虚幻认作真实。至于说思想与真实学问的话,那也得背后有一种推力,方向许不同,性质还是不变。做学问你得有原动的好奇心,得有天然热情的态度去做求知识的工夫。真思想家的准备,除了特强的理智,还得有一种原动的信仰;信仰或寻求信仰,是一切思想的出发点:极端的怀疑派思想也只是期望重新位置信仰的一种努力。从古来没有一个思想家不是宗教性的。在他们,各按各的倾向,一切人生的和理智的问题是实在有的;神的有无,善与恶,本体问题,认识问题,意志自由问题,在他们看来都是含逼迫性的现象,要求合理的解答——比山岭的崇高,水的流动,爱的甜蜜更真,更实在,更耸动。他们的一点心灵,就永远在他们设想的一种或多种问题的周围飞舞,旋绕,正如灯蛾之于火焰:牺牲自身来贯彻火焰中心的秘密,是他们共有的决心。”
“这种惨烈的情形,你怕也没有吧?我不说你的心幕上就没有思想的影子;但它们怕只是虚影,像水面上的云影,云过影子就跟着消散,不是石上的溜痕越日久越深刻。”
这样说下来,你倒可以安心了!因为个人最大的悲剧是设想一个虚无的境界来谎骗你自己;骗不到底的时候你就得忍受‘幻灭’的莫大的苦痛。与其那样,还不如及早认清自己的深浅,不要把不必要的负担,放上支撑不住的肩背,压坏你自己,还难免旁人的笑话!朋友,不要迷了,定下心来享你现成的福份吧;
思想不是你的份,文艺创作不是你的份,独立的事业更不是你的份!天生扛了重担来的那也没法想(那一个天才不是活受罪!),你是原来轻松的,这是多可羡慕,多可贺喜的一个发见!算了吧,朋友!
一九二六年三月二十五日至四月一日作
再剖
你们知道喝醉了想吐吐不出或是吐不爽快的难受不是?这就是我现在的苦恼;肠胃里一阵阵的作恶,腥腻从食道里往上泛,但这喉关偏跟你别扭,它捏住你,逼住你,逗着你——不,它且不给你痛快哪!前天那篇《自剖》,就比是哇出来的几口苦水,过后只是更难受,更觉着往上冒。我告你我想要怎么样。我要孤寂:要一个静极了的地方——森林的中心,山洞里,牢狱的暗室里——再没有外界的影响来逼迫或引诱你的分心,再不须计较旁人的意见,喝彩或是嘲笑;当前唯一的对象是你自己:你的思想,你的感情,你的本性。那时它们再不会躲避,不会隐遁,不会装作;赤裸裸的听凭你察看,检验,审问。你可以放胆解去你最后的一缕遮盖,袒露你最自怜的创伤,最掩讳的私亵。那才是你痛快一吐的机会。
但我现在的生活情形不容我有那样一个时机。白天太忙(在人前一个人的灵性永远是蜷缩在壳内的蜗牛),到夜间,比如此刻,静是静了,人可又倦了,惦着明天的事情又不得不早些休息。啊,我真羡慕我台上放着那块唐砖上的佛像,他在他的莲台上瞑目坐着,什么都摇不动他那入定的圆澄。我们只是在烦恼网里过日子的众生,怎敢企望那光明无碍的境界!有鞭子下来,我们躲;见好吃的,我们垂涎;听声响,我们着忙;逢着痛痒,我们着恼。我们是鼠,是狗,是刺猬,是天上星星与地上泥土间爬着的虫。那里有工夫,即使你有心想亲近你自己?那里有机会,即使你想痛快的一吐?
前几天也不知无形中经过几度挣扎,才呕出那几口苦水,这在我虽则难受还是照旧,但多少总算是发泄。事后我私下觉着愧悔,因为我不该拿我一已苦闷的骨鲠,强读者们陪着我吞咽。
是苦水就不免熏蒸的恶味。我承认这完全是我自私的行为,不敢望恕的。我唯一的解嘲是这几口苦水的确是从我自己的肠胃里呕出——不是去脏水桶里舀来的。我不曾期望同情,我只要朋友们认识我的深浅——(我的浅?)我最怕朋友们的容宠容易形成一种虚拟的期望;我这操刀自剖的一个目的,就在及早解卸我本不该扛上的负担。
是的,我还得往底里按,往更深处剖。
最初我来编辑副刊,我有一个心愿。我想把我自己整个儿交给能容纳我的读者们,我心目中的读者们,说实话,就只这时代的青年。我觉着只有青年们的心窝里有容我的空隙,我要偎着他们的热血,听他们的脉搏。我要在我自己的情感里发见他们的情感,在我自己的思想里反映他们的思想。假如编辑的意义只是选稿,配版,付印,拉稿,那还不如去做银行的伙计——有出息得多。我接受编辑晨副的机会,就为这不单是机械性的一种任务。(感谢《晨报》主人的信任与容忍,)晨副变了我的喇叭,从这管口里我有自由吹弄我古怪的不调谐的音调,它是我的镜子,在这平面上描画出我古怪的不调谐的形状。我也决不掩讳我的原形:我就是我。记得我第一次与读者们相见,就是一篇供状。我的经过,我的深浅,我的偏见,我的希望,我都曾经再三的声明,怕是你们早听厌了。但初起我有一种期望是真的——期望我自己。也不知那时间为什么原因我竟有那活棱棱的一副勇气。我宣言我自己跳进了这现实的世界,存心想来对准人生的面目认他一个仔细。我信我自己的热心(不是知识)多少可以给我一些对敌力量的。我想拼这一天,把我的血肉与灵魂,放进这现实世界的磨盘里去捱,锯齿下去拉,——我就要尝那味儿!只有这样,我想,才可以期望我主办的刊物多少是一个有生命气息的东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与读者间发生一种活的关系;才可以期望读者们觉着这一长条报纸与黑的字印的背后,的确至少有一个活着的人与一个动着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脸上,他的欢喜,他的惆怅,他的迷惑,他的伤悲,就比是你自己的,的确是从一个可认识的主体上发出来的变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态,——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虚影。
并且我当初也并不是没有我的信念与理想。有我崇拜的德性,有我信仰的原则。有我爱护的事物,也有我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方向走,往爱心与同情的方向走,往光明的方向走,往真的方向走,往健康快乐的方向走,往生命,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这是我那时的一点“赤子之心”。我恨的是这时代的病象,什么都是病象:猜忌,诡诈,小巧,倾轧,挑拨,残杀,互杀,自杀,忧愁,作伪,肮脏。我不是医生,不会治病;我就有一双手,趁它们活灵的时候,我想,或许可以替这时代打开几扇窗,多少让空气流通些,浊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洁净的进来。
但紧接着我的狂妄的招摇,我最敬畏的一个前辈(看了我的吊刘叔和文)就给我当头一棒:——“……既立意来办报而且郑重宣言‘决意改变我对人的态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治一番,不能单凭主觉,随便说了就算完事。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一时的兴奋,是无用的,说话越觉得响亮起劲,跳踯有力,其实即是内心的虚弱,何况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给他们以可怕的影响,似乎不是志摩这番挺身出马的本意!……”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这一喝这几个月来就没有一天不在我“虚弱的内心”里回响。实际上自从我喊出“迎上前去”以后,即使不曾撑开了往后退,至少我自己觉不得我的脚步曾经向前挪动。今天我再不能容我自己这梦下去。算清亏欠,在还算得清的时候,总比窝着浑着强。我不能不自剖。冒着“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的危险,我不能不利用这反省的锋刃,劈去纠着我心身的累赘淤积,或许这来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来这做人真是奥妙。我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我们的显明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跟着知识的开豁逐渐胚胎、成形、活动,最后支配前一种的生活,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跟着光亮的增加渐渐由模糊化成清晰,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你动它跟着动,你不动它跟着不动。在实际生活的匆遽中,我们不易辨认另一种无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们在阴地里不见我们的影子;但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忽的发见了它,不容否认的接踵着你的脚跟,比如你晚间步月时发见你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你许到极迟才觉悟(有人一辈子不得机会),但你实际生活中的经验、动作、思想,没有一丝一屑不同时在你那跟着长成的性灵生活中留着“对号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过你的一举一动,虽则你不注意到或看不见。
我这时候就比是一个人初次发见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讶异、迷惑、耸悚、猜疑、恍惚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个存在的时候。我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冲,一时踹入一个泥潭,一时踏折一枝草花,只是这无目的的奔驰;从那里来,向那里去,现在在那里,该怎么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曾到我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的,恍然的我惊觉了。仿佛是一向跟着我形体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我的前路,责问我这匆匆的究竟是为什么!
一种新意识的诞生。这来我再不能盲冲,我至少得认明来踪与去迹,该怎样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该怎样准备如其前程还在遥远?
阿,我何尝愿意吞这果子,早知有这多的麻烦!现在我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决定掉落在这生活道上的“我”的赶路方法。以前种种动作是没有这新意识作主宰的;此后,什么都得由它。
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作
想飞
假如这时候窗子外有雪——街上,城墙上,屋脊上,都是雪,胡同口一家屋檐下偎着一个戴黑兜帽的巡警,半拢着睡眼,看棉团似的雪花在半空中跳着玩……假如这夜是一个深极了的啊,不是壁上挂钟的时针指示给我们看的深夜,这深就比是一个山洞的深,一个往下钻螺旋形的山洞的深……假如我能有这样一个深夜,它那无底的阴森捻起我遍体的毫管;再能有窗子外不住往下筛的雪,筛淡了远近间飏动的市谣,筛泯了在泥道上挣扎的车轮。筛灭了脑壳中不妥协的潜流……我要那深,我要那静。那在树荫浓密处躲着的夜鹰轻易不敢在天光还在照亮时出来睁眼。思想,它也得等。
青天里有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榧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
我们吃了中饭出来到海边去。(这是英国康槐尔极南的一角,三面是大西洋。)丽丽的叫响从我们的脚底下匀匀的往上颤,齐着腰,到了肩高,过了头顶,高入了云,高出了云。啊,你能不能把一种急震的乐音想象成一阵光明的细雨,从蓝天里冲着这平铺着青绿的地面不住的下?不,那雨点都是跳舞的小脚,安琪儿的。云雀们也吃过了饭,离开了它们卑微的地巢飞往高处做工去。上帝给它们的工作,替上帝做的工作。瞧着,这儿一只,那边又起了两只!一起就冲着天顶飞,小翅膀动活的多快活,圆圆的,不踌躇的飞,——它们就认识青天。一起就开口唱,小嗓子动活的多快活,一颗颗小精圆珠子直往外唾,亮亮的唾,脆脆的唾,——它们赞美的是青天。瞧着,这飞得多高,有豆子大,有芝麻大,黑剌剌的一屑,直顶着无底的天顶细细的摇,——这全看不见了,影子都没了!但这光明的细雨还是不住的下着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泥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塔院里常常打钟,锤声响动时,那在太阳西晒的时候多,一枝艳艳的大红花贴在西山的鬓边回照着塔山上的云彩,——钟声响动时,绕着塔顶尖,摩着塔顶天,穿着塔顶云,有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撑开了它们灰苍苍的大翅膀没挂恋似的在盘旋,在半空中浮着,在晚风中泅着,仿佛是按着塔院钟的波荡来练习圆舞似的。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一瓣云的时候听着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谁耐烦站在先生书桌前晃着身子背早上的多难背的书!啊,飞!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凑天黑从堂扁后背冲出来赶蚊子吃的蝙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向打圆圈做梦……听说饿老鹰会抓小鸡!
飞。人们原来都是会飞的。天使们有翅膀,会飞,我们初来时也有翅膀,会飞。我们最初来就是飞了来的,有的做完了事还是飞了去,他们是可羡慕的。但大多数人是忘了飞的,有的翅膀上吊了毛不长再也飞不起来,有的翅膀叫胶水给胶住了再也拉不开,有的羽毛叫人给修短了像鸽子似的只会在地上跳,有的拿背上一对翅膀上当铺去典钱使过了期再也赎不回……真的,我们一过了做孩子的日子就掉了飞的本领。但没了翅膀或是翅膀坏了不能用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你再也飞不回去,你蹲在地上呆望着飞不上去的天,看旁人有福气的一程一程的在青云里逍遥,那多可怜。而且翅膀又不比是你脚上的鞋,穿烂了可以再问妈要一双去,翅膀可不成,折了一根毛就是一根,没法给补的。
还有,单顾着你翅膀也还不定规到时候能飞,你这身子要是不谨慎养太肥了,翅膀力量小再也拖不起,也是一样难不是?一对小翅膀驮不起一个胖肚子,那情形多可笑!到时候你听人家高声的招呼说,朋友,回去罢,趁这天还有紫色的光,你听他们的翅膀在半空中沙沙的摇响,朵朵的春云跳过来拥着他们的肩背,望着最光明的来处翩翩的,冉冉的,轻烟似的化出了你的视域,像云雀似的只留下一泻光明的骤雨——“Thou art unseen,but yet l hear thy shrill delight”摘自于英国诗人雪莱的《致云雀》:“你虽然无法看见,但我可听见你尖声的欢愉。”——那你,独自在泥涂里淹着,够多难受,够多懊恼,够多寒伧!趁早留神你的翅膀,朋友。
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那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人类初发明用石器的时候,已经想长翅膀。想飞。原人洞壁上画的四不像,它的背上掮着翅膀;拿着弓箭赶野兽的,他那肩背上也给安了翅膀。小爱神是有一对粉嫩的肉翅的。挨开拉斯(Icarus)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著名人物,他逃亡时飞近太阳,装在身上的蜡翼融化,从而坠海而死。是人类飞行史上第一个英雄,第一次牺牲。安琪儿(那是理想化的人)第一个标记是帮助他们飞行的翅膀。那也有沿革——你看西洋画上的表现。最初像是一对小精致的令旗,蝴蝶似的粘在安琪儿们的背上,像真的,不灵动的。渐渐的翅膀长大了,地位安准了,毛羽丰满了。画图上的天使们长上了真的可能的翅膀。人类初次实现了翅膀的观念,彻悟了飞行的意义。挨开拉斯闪不死的灵魂,回来投生又投生。人类最大的使命,是制造翅膀;最大的成功是飞!理想的极度,想象的止境,从人到神!诗是翅膀上出世的;哲理是在空中盘旋的。飞:超脱一切,笼盖一切,扫荡一切,吞吐一切。
你上那边山峰顶上试去,要是渡不到这边山峰上,你就得到这万丈的深渊里去找你的葬身地!“这人形的鸟会有一天试他第一次的飞行,给这世界惊骇,使所有的著作赞美,给他所从来的栖息处永久的光荣。”啊,达文謇!
但是飞?自从挨开拉斯以来,人类的工作是制造翅膀,还是束缚翅膀?这翅膀,承上了文明的重量,还能飞吗?都是飞了来的,还都能飞了回去吗?钳住了,烙住了,压住了,——这人形的鸟会有试他第一次飞行的一天吗?……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云。
一九二六年四月十四日至十六日作
青年运动
我这几天是一个活现的Don Quixote堂吉诃德。塞万提斯的小说《堂吉诃德》中的主人公。虽则前胸不曾装起护心镜,头顶不曾插上雉鸡毛,我的一顶阔边的“面盆帽”,与一根漆黑铄亮的手棍,乡下人看了已经觉得新奇可笑;我也有我的Sancho Panza桑丘·潘沙。是《堂吉诃德》中的一个人物。他是一个角色,会憨笑,会说疯话,会赌咒,会爬树,会爬绝壁,会背《大学》,会骑牛,每回一到了乡下或山上,他就卖弄他的可惊的学问,他什么树都认识,什么草都有名儿,种稻种豆,养蚕栽桑,更不用说,他全知道,一讲着就乐,一乐就开讲,一开讲就像他们田里的瓜蔓,又细又长又曲折又绵延(他姓陆名字叫炳生或是丙申,但是人家都叫他鲁滨孙);这几天我到四乡去冒险,前面是我,后面就是他,我折了花枝,采了红叶,或是捡了石块(我们山上有浮石,掷在水里会浮的石块,你说奇不奇!)就让他扛着,问路是他的份儿,他叫一声大叔,乡下人谁都愿意与他答话;轰狗也是他的份儿,到乡下去最怕是狗,他们全是不躲懒的保卫团,一见穿大褂子的他们就起疑心,迎着你嗥还算是文明的盘问,顶英雄的满不开口望着你的身上直攻,那才麻烦,但是他有办法,他会念降狗咒,据他说一念狗子就丧胆,事实上并不见得灵验,或许狗子有秘密的破法也说不定,所以每回见了劲敌,他也免不了慌忙。他的长处就在与狗子对嗥,或是对骂,居然有的是王郎种,有时他骂上了劲,狗子倒软化了。但是我终不成,望见了狗影子就心虚,我是淝水战后的苻坚,稻草塍儿、竹篱笆,就够我的恐慌,有时我也学Don Quixote那劲儿,舞起我手里的梨花棒,喝一声孽畜好大胆,看棒!果然有几处大难让我顶潇洒的蒙过了。
我相信我们平常的脸子都是太像骡子——拉得太长;忧愁,想望,计算,猜忌,怨恨,懊怅,怕惧,都像魇魔似的压在我们原来活泼自然的心灵上,我们在人丛中的笑脸大半是装的,笑声大半是空的,这真是何苦来。所以每回我们脱离了烦恼打底的生活,接近了自然,对着那宽阔的天空,活动的流水,我们就觉得轻松得多,舒服得多。每回我见路旁的息凉亭中,挑重担的乡下人,放下他的担子,坐在石凳上,从腰包里掏出火刀、火石来,打出几簇火星,点旺一杆老烟,绿田里豆苗香的风一阵阵的吹过来,吹散他的烟氛,也吹燥了他眉额间汗渍;我就感想到大自然调剂人生的影响:我自己就不知道曾经有多少自杀类的思想,消灭在青天里,白云间,或是像挑担人热汗,都让凉风吹散了。这是大家都承认的,但实际没有这样容易。即使你有机会在息凉亭子里抽一杆潮烟,你抽完了烟,重担子还是要挑的,前面谁也不知道还有多少路,谁也不知道还有没有现成的息凉亭子,也许走不到第二个凉亭,你的精力已经到了止境,同时担子的重量是刻刻加增的,你那时再懊悔你当初不应该尝试这样压得死人的一个负担,也就太迟了!
我这一时在乡下,时常揣摩农民的生活,他们表面看来虽则是继续的劳瘁,但内里却有一种涵蓄的乐趣,生活是原始的,朴素的,但这原始性就是他们的健康,朴素是他们幸福的保障,现代所谓文明人的文明与他们隔着一个不相传达的气圈,我们的争竞、烦恼、问题、消耗,等等,他们梦里也不曾做着过,我们的堕落、隐疾、罪恶、危险,等等,他们听了也是不了解的,像是听一个外国人的谈话。上帝保佑世上再没有懵懂的呆子想去改良,救渡,教育他们,那是间接的摧残他们的平安,扰乱他们的平衡,抑塞他们的生机!
需要改良与教育与救渡的是我们过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们。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调理的是我们的文明,二十世纪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风俗,人生从没有受过现代这样普遍的咒诅,从不曾经历过现代这样荒凉的恐怖,从不曾尝味过现代这样恶毒的痛苦,从不曾发现过现代这样的厌世与怀疑。这是一个重候,医生说的。
人生真是变了一个压得死人的负担,习惯与良心冲突,责任与个性冲突,教育与本能冲突,肉体与灵魂冲突,现实与理想冲突,此外,社会、政治、宗教、道德、买卖、外交,都只是混沌,更不必说。这分明不是一块青天,一阵凉风,一流清水,或是几片白云的影响所能治疗与调剂的;更不是宗教式的训道、教育式的讲演、政治式的宣传所能补救与济渡的。我们在这促狭的芜秽的狴犴中,也许有时望得见一两丝的阳光,或是像拜伦在Chilion那首诗里描写的,听着清新的鸟歌;但这是嘲讽,不是慰安,是丹得拉士(Tantalus)的苦痛,不是上帝的恩宠;人生不一定是苦恼的地狱,我们的是例外的例外,在葡萄丛中高歌欢舞的一种提昂尼辛的癫狂(Dionysian madness),已经在时间的灰烬里埋着,真生命活泼的血液的循环,已经被文明的毒质瘀住,我们仿佛是孤儿在黑夜的森林里呼号生身的爹娘,光明与安慰都没有丝毫的踪迹。所以我们要求的——如其我们还有胆气来要求——绝不是部分的,片面的补苴。绝不是消极的慰藉,绝不是夫的改革,绝不是傀儡的把戏……我们要求的是,“彻底的来过”;我们要为我们新的洁净的灵魂造一个新的洁净的躯体,要为我们新的洁净的躯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灵魂;我们也要为这新的洁净的灵魂与肉体造一个新的洁净的生活——我们要求一个“完全的再生”。
我们不承认已成的一切,不承认一切的现实;不承认现有的社会、政治、法律、家庭、宗教、娱乐、教育;不承认一切的主权与势力。我们要一切都重新来过:不是在书桌上整理国故,或是在空枵的理论上重估价值,我们是要在生活上实行重新来过,我们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宫里去重新吸收一番滋养。但我们说不承认已成的一切是不受一切的束缚的意思,并不是与现实宣战,那是最不经济也太琐碎的办法;我们相信无限的青天与广大的山林尽有我们青年男女翱翔自在的地域;我们不是要求篡取已成的世界,那是我们认为不可医治的。我们也不是想来试验新村或新社会,预备感化或是替旧社会做改良标本,那是十九世纪的迂儒的梦想,我们也不打算进去空费时间的;并且那是训练童子军的性质,牺牲了多数人供一个人的幻想的试验的。我们的如其是一个运动,这绝不是为青年的运动,而是青年自动的运动,青年自己的运动,只是一个自寻救渡的运动。
你说什么,朋友,这就是怪诞的幻想,荒谬的梦不是?不错,这也许是现代青年反抗物质文明的理想,而且我说多数的青年在理论上多表同情的;但是不忙,朋友,现有一个实例,我要顺便说给你听听,——如其你有耐心。
十一年前一个冬天在德国Hanover相近一个地方,叫做Casse1,有两千多人开了一个大会,讨论他们运动的宗旨与对社会、政治、宗教问题的态度,自从那次大会以后这运动的势力逐渐张大,现在已经有一百多万的青年男女加入——这就叫做Jegendbewegung“青年运动”,虽则德国以外很少人明白他们的性质。我想这不仅是德国人,也许是全欧洲的一个新生机,我们应得特别的注意。“西方文明的堕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继起的时代产生新的精神的与生命的势力。”这是福士德博士说的话,他是这青年运动里的一个领袖,他著一本书叫做《Jugendseele》,专论这运动的。
现在德国乡间常有一大群的少年男子与女子,排着队伍,弹着六弦琵琶唱歌,他们从这一镇游行到那一镇,晚上就唱歌跳舞来交换他们的住宿,他们就是青年运动的游行队,外国人见了只当是童子军性质的组织,或是一种新式的吉婆西(Gipsy),但这是仅见外表的话。
德国的青年运动是健康的年轻男女反抗现代的堕落与物质主义的革命运动,初起只是反抗家庭与学校的专权,但以后取得更哲理的涵义,更扩大反叛的范围,简直决破了一切人为的限制,要赤裸裸的造成一种新生活。最初发起的是加尔菲暄(Karl Fischer of Steglitz),但不久便野火似的烧了开去,现在单是杂志已有十多种,最初出的叫作《Wandervogel》。
这运动最主要的意义,是要青年人在生命里寻得一个精神的中心(the spiritual center of life),一九一三年大会的铭语是“救渡在于自己教育”(Salvationlies in Self-Education)、“让我们重新做人,让我们脱离狭窄的腐败的政治组织,让我们抛弃近代科学专门的物质主义的小径,让我们抛弃无灵魂的知识钻研,让我们重新做活着的男子与女子”。他们并没有改良什么的方案,他们禁止一切有具体目的的运动;他们代表一种新发现的思路,他们旨意在于规复人生原有的精神的价值。“我们的大旨是在离却堕落的文明,回向自然的单纯,离却一切的外骛,回向内心的自由,离却空虚的娱乐,回向真纯的欢欣,离却自私主义,回向友爱的精神,离却一切懈弛的行为,回向郑重的自我的实现。
我们寻求我们灵魂的安顿,要不愧于上帝,不愧于己,不愧于人,不愧于自然。”“我们即使存心救世,我们也得自己重新做人。”
这运动最显著亦最可惊的结果是确实的产生了真的新青年,在人群中很容易指出,他们显示一种生存的欢欣,自然的热心,爱自然与朴素,爱田野生活。他们不饮酒(德国人原来差不多没有不饮酒的),不吸烟,不沾城市的恶习。他们的娱乐是弹着琵琶或是拉着梵和玲唱歌,踏步游行跳舞或集会讨论宗教与哲理问题。跳舞最是他们的特色,往往有大群的游行队,徒步游历全省,到处歌舞,有时也邀本地人参加同乐——他们复活了可赞美的提昂尼辛的精神!
这样伟大的运动不能不说是这黑的世界里的一泻清辉,不能不说是现代苟且的厌世的生活(你们不曾到过柏林与维也纳的不易想象)一个庄严的警告,不能不说是旧式社会已经蛀烂的根上重新爆出来的新生机、新萌芽;不能不说是全人类理想的青年的一个安慰,一个兴奋,为他们开辟了一条新鲜的愉快的路径;不能不说是一个新的洁净的人生观的产生。我们要知道在德国有几十万的青年男女,原来似乎命定做机械性的社会的终身奴隶,现在却做了大自然的宠儿,在宽广的天地间感觉新鲜的生命的跳动,原来只是屈伏在蠢拙的家庭与教育的桎梏下,现在却从自然与生活本体接受直接的灵感,像小鹿似的活泼,野鸟似的欢欣,自然的教训是洁净与朴素与率真,这真是近代文明最缺乏的元素。他们不仅开发了各个人的个性,他们也恢复了德意志民族的古风,在他们的歌曲、舞蹈、游戏、故事与礼貌中,在青年们的性灵中,古德意志的优美,自然的精神又取得了真纯的解释与标准。所以城市的生活的堕落,淫纵,耗费,奢侈,饰伪,以及危险与恐怖,不论他们传染性怎样的剧烈,再也沾不着洁净的青年,道德家与宗教家的教训只是消极的勉强的,他们的觉悟是自动的、自然的、根本的,这运动也产生了一种真纯的友爱的情谊,在年轻的男子女子间,一种新来的大同的情感,不是原因于主义的刺激或党规的强迫,而是健康的生活里自然流露的乳酪,洁净是他们的生活的纤维,愉快是营养。
我这一篇感想写完了,从我自己的野游蔓延到德国的青年运动,我想我再没有加案语的必要,我只要重复一句滥语——民族的希望就在自觉的青年。
志摩,正月二十四日
给新月
新月,是一个以留学欧美的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新文化团体,于1923年3月成立于北京。新月之名取自泰戈尔《新月集》。
新月的朋友,这时候你们在那里?太阳还不曾下山,我料想你们各有各的职务,在学堂的,上衙门的,有在公园散步的,也有弄笔墨的凋颜色的,我亲爱的朋友们,我在这里想念着你们!
我现在的地方是你们大多数不曾到过的。你们知道西伯利亚有一个贝加尔湖;这半天,我们的车就绕着那湖的沿岸走。我现在靠窗口震震的写字,左首只是岩与绝壁,右面就是那大湖,什么湖简直是一个云海,上帝知道这底下冰结的多深,对岸是重峦叠嶂的山岭,无数戴雪帽的高峰在晚霞中傲着他们的高洁。这里的天光也好像是格外的澄清,方才下午的天真是一青到底,一屑云气都没有,这时候沿湖蒸起了薄霭,也有三两条古铜色的冻云在对岸的山峰间横亘着。方才我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这雪地里的静是一种特有的意境,最使人发生遐想。我面对着这伟大的自然,不由我不内动了感兴;我的身体虽只是这冰天雪地里一个微蚁,但我内心顿时扩大了,思想与情感却仿佛要冲破这渺小的躯体,向没遮拦的天空飞去。朋友们,你们有我的想念;我早已想写信给你们,要你们知道我是随时记着你们的,我不曾早著笔也有我的打算;这一路来忙着转车不曾有一半天的安逸;长白山边,松花江畔,都叫利欲的人间熏改了气味,那时我便提笔亦只有厌恶与愤慨;今天难得有贝加尔湖的晴爽,难得有我自己心怀的舒畅,所以我抖擞精神,决意来开始这番漫游的通信。
今天我不仅想念我的朋友,我也想念我的新月。
我快离京的时候有几位朋友,听说我要到欧洲去,就很替新月社担忧;他们说你这一去新月社一定受影响,即使不至于关门恐怕难免狼狈。这话我听了很不愿意,因为在这话里可以看出一般人对于新月社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并没有应有的了解。但这也不能深怪,因为我们志愿虽则有,到现在为止却并不曾有相当的事迹来证实我们的志愿,所以外界如其不甚了解乃至误解新月社的旨趣的,我们除了自己还怨谁去?我是发起这志愿最早的一个人。凭这个资格我想来说几句关于新月的话。
组织是有形的,理想是看不见的,新月初起时只是少数人共同的一个想望,那时的新月社只是个口头的名称,与现在松树胡同七号那个新月社俱乐部可以说并没有怎样密切的血统关系。
我们当初想望的是什么呢?当然只是书呆子们的梦想!我们想做戏,我们想集合几个人的力量,自编戏自演,要得的请人来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说也可惨,去年四月里演的契腊要算我们这一年来唯一的成绩,而且还得多谢泰戈尔老先生的生日逼出来的!去年年底也曾忙了两三个星期想排演西林先生的几个小戏,也不知怎的始终没有排成。随时产生的主意尽有,想做这样,想做那样,但结果还是一事无成。
同时新月社的俱乐部,多谢黄子美先生的能干与劳力,居然有了着落。房子不错,布置不坏,橱子合式,什么都好,就是一件事为难——经费。开办费是徐申如先生(我的父亲)与黄子美先生垫在那里的,据我所知,分文都没有归清。经常费当然单靠社员的月费,照现在社员的名单计算,假如社员一个个都能按月交费,收支勉强可以相抵。但实际上社费不易收齐,支出却不能减少,单就一二两月看,已经不免有百数以外的亏空——但这情形是决不可以为常的。黄先生替我们大家当差,做总管事,社里大小的事情那一样能免得了烦他,他不向我们要酬劳已是我们的便宜,再要他每月自掏腰包贴钱,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所以怪不得他最初听说我要到欧洲去,他真的眼睛都瞪红了。他说你这不是存心拆台,我非给你拚命不可!固然黄先生把我与新月社的关系看得太过分些,但在他的确有他的苦衷,这里也不必细说,反正我住在里面,碰着缓急时他总还可以抓着一个,如果我要是一溜烟走了,跟着大爹们爱不交费就不交费,爱不上门就不上门。这一来黄爹岂不吃饱了黄连,含着一口的苦水叫他怎么办?原先他贴钱赔工夫费心思原想博大家一个高兴,如果要是大家一翻脸说办什么俱乐部这不是你自个儿活该,那可不是随便开的玩笑?黄爹一灰心,不用提第一个就咒徐志摩,他真会拿手枪来找我都难说哩!所以我就为预防我个人的安全起见也得奉求诸位朋友们协力帮忙,维持这俱乐部的生命。
这当然是笑话,认真说,假如大多数的社员的进社都是为敷衍交情来的,实际上对于新月社的旨趣及他的前途并没有多大的同情,那事情倒好办。新月社有的是现成的设备,也不能算恶劣,我们尽可以趁早不拍卖,好在西交民巷就在间壁,不怕没有主顾,有余利可赚都说不定哩!搭台难坍台还不容易,要好难,下流还不容易。银行家要不出相当的价钱,政客先生们那里也可以想法,反正只要开办费有了着落,大家散伙就完事。
但那是顶凄惨的末路,不必要的一个设想;我们尽可以向着光亮处寻路。我们现在不必问社员们究竟要不要这俱乐部,俱乐部已经在那儿,只要大家尽一分子的力量,事情就好办。问题是在我们这一群人,在这新月的名义下结成一体。宽紧不论,究竟想做些什么?我们几个创始人得承认在这两个月内我们并没有露我们的棱角。在现今的社会里,做事不是平庸便是下流,做人不是懦夫便是乡愚。这露棱角(在有棱角可露的)几乎是我们对人对己两负的一种义务。有一个要得的俱乐部,有舒服沙发躺,有可口的饭菜吃,有相当的书报看,也就不坏;但这躺沙发绝不是结社的宗旨,吃好菜也不是我们的目的。不错,我们曾经开过会来,新年有年会,元宵有灯会,还有什么古琴会、书画会、读书会,但这许多会也只能算是时令的点缀,社友偶尔的兴致,绝不是真正新月的清光,绝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棱角。假如我们的设备止是书画琴棋外加茶酒,假如我们举措的目标止是有产有业阶级的先生太太们的娱乐消遣,那我们新月社岂不变了一个古式的新世界或是新式的旧世界了吗?这petty borbgeois的味儿我第一个就受不了。同时神经敏锐的先生们对我们新月社已经生了不少奇妙的揣详。因为我们社友里有在银行里做事的就有人说我们是资本家的机关;因为我们社友有一两位出名的政治家就有人说我们是某党某系的机关;因为我们社友里有不少北大的同事就有人说我们是北大学阀的机关。因为我们社友里有男有女就有人说我们是过激派。这类的闲话多着哩;但这类的脑筋正仿佛那位躺在床上喊救命的先生,他睡梦中见一只车轮大的怪物张着血盆大的口要来吃他,其实只是他夫人那里的一个跳蚤爬上了他的腹部!
跳蚤我们是不怕的,但露不出棱角来是可耻的。这时候,我一个人在西伯利亚大雪地里空吹也没有用,将来要有事情做,也得大家协力帮忙才行。几个爱做梦的人,一点子创作的能力,一点子不服输的傻气,合在一起什么朝代推不翻,什么事业做不成?当初罗刹蒂一家几个兄妹合起莫利思朋琼司几个朋友在艺术界里就打开了一条新路,萧伯纳夫妇合一起在政治思想界里也就开辟了一条新道。新月新月,难道我们这新月便是用纸板剪的不成?朋友们等着,兄弟上阿尔帕斯的时候再与你们谈天。
三月十四日西伯利亚
白郎宁夫人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女诗人的情诗(一)
“伟大的灵魂们是永远孤单的”。不是他们甘愿孤单,他们是不能不孤单。他们的要求与需要不是寻常人的要求与需要;
他们评价的标准也不是寻常的标准。他们到人间来一样的要爱、要安慰、要认识、要了解。但不幸他们的组织有时是太复杂太深奥太曲折了,这浅薄的人生不能担保他们的满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们,比方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相当的异性配对,他们就可以平安的过去,再不来抱怨什么,惆怅什么。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却往往不能这样容易对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别的事情方面还可以迁就,配偶这件事最是问题。想象你做一个大诗人或大画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权利的时候!),你做到一个贤字,他不定见你情,你做到一个良字,他不定说你对,他们不定要生活上的满足,那他们有时尽可随便,他们却想象一种超生活的满足,因为他们的生活不是生根在这现象的世界上。你忙着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他说你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袜子,他饿的不是肚子!这样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够别扭的,叫你摸不着他(或她)的脾胃。他快活的时候简直是发疯,也许当着人前就搂住了你亲吻,也不知是为些什么。他发愁的时候一张脸绷得老长,成天可以不开口,整晚可以不睡,像是跟谁不共天日的过不去,也不知是又为些什么。一百个女人里有九十九喜欢她们的丈夫是明白晓畅一流,说什么是什么,顾室家,体惜太太,到晚上睡着了就开着嘴甜甜的打呼。
谁受得了一个诗人,他“……wants to know What one has felt from earliest days,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And one’s loves of long ago”“……真想知道,什么才是最初的感受,想知道为什么从未有另外的想法,还想知道很久以前的浓浓爱意。”
因此室家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们十九是没有幸福的。“我不能想象一个有太太的思想家”,尼采说。怎怪得很多的大艺术家,比如达文蹇与密仡朗其罗,终身不曾想到过成家?他们是为艺术活着的,再没有余力来敷衍一个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间:在全部思想文艺史上,你举得出几个人在结婚这件事上说得到圆满的。拜伦的离婚,他一生颠沛的张本,就为得他那太太只顾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葛德一生只是浮沉在无定的恋爱的浪花间,但他的结婚是没有多大光彩的。卢骚先生捡到了一个客寓里扫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内的玛蒂尔代又是一个不识字的姑娘,虽则她的颜色足够我们诗人的倾倒。史文庞孤独了一生,济慈为了一个娶不着的女人呕血。喀莱尔蒙着了一个又俊又慧的洁痕韦尔许,但他的怪僻只酿成了一个历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这一麓的人真难得知道幸福的。
(二)
本来恋爱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仑说结婚是恋爱的埋葬。这话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儿是不相容的。这不是说夫妻间就没有爱。世上尽有十分相爱的夫妻。但“浪漫的爱”,它那热度不是寻常温度的表所能测量的,却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罗米欧与朱丽叶那故事。它那动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个惨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热情的永恒,朱丽叶要是做了罗米欧太太,过天发了福,走道都显累赘,再带着一大群的儿女,那还有什么意味?剧烈的东西是不能久长的:这是物理。由恋爱而结婚的人当然多的是,但谁能维持那初恋时一股子又泼辣又猖獗像是狂风像是暴雨的热情?结婚是成家。
家本身就包涵有长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义。有家就免不了家务,家累,尤其免不了小安琪儿们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样看法。如其现代多的是新发明的种种人生观,恋爱观的种类也不得简单。最发挥狭义的恋爱观的要算是哥谛霭的马斑小姐,她只准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浓艳的快乐,算是彼此尽情的还愿,不到天晚她就偷偷的告别,一辈子再不许他会面,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浪漫的热恋”的晶莹的印象。一往下拖就毁!
但是话说回来,这类的见解,虽则美,当然是窄,有时竟有害,为人类繁衍的大目标计,是不应得听凭蔓延的。爱是不能没有的,但不能太热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当节制与调剂。浪漫的爱虽则是纯粹的吕律格,但结婚的爱不一定是宽弛的散文。靠着在月光中泛滥的白石栏杆,散披着一头金黄的发丝,在夜莺的歌声中吸呼情致的缠绵,固然是好玩,但带上老棉帽披着睡衣看尊夫人忙着招呼小儿女的鞋袜同时得照料你的早餐的冷热,也未始没有一种可寻味的幽默。露水甜,雨水也不定是酸。
假如更进一步说,一对夫妻的结合不但是渊源于纯粹的相爱,不是肤浅的颠倒,而是意识的心性的相知,而且能使这部纯粹感情建筑成一个永久的共同生活的基础,在一个结婚的事实里阐发了不止一宗美的与高尚的德性,那一对夫妻怕还不是人类社会一个永久的榜样与灵感?
(三)
但不幸这类完全的夫妻在人类社会上实在是难得,虽则这与结婚同是普遍而且普通的一回事。好夫妻,贤孟梁,才子佳人,福寿双全子孙满堂的老伉俪,当然是有,多的是,但要一对完全创造性的配偶,在人类进化史上划高一道水平线,同时给厌世主义者一个积极的答复,那里有?男子间常有伟大的友谊,例如葛德与席勒的,他们彼此相互的启发与共同擎举的事业是一个永远不可磨灭的灵感。夫妻呢?
女子在教育上不曾得到完全的解放,在社会不得到与男子平等的地位,我们不能得到一个正确的夫妇的观念。在一个时候女性是战利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玩物。在一个时候女性是装饰,是奢侈品。在又一个时候女性是家奴。在所有的时候女性是“母畜”,它的唯一的使命与用处是为人类传种。因此人类的历史是男性的光荣,它的机会是男性的专利。直到最近的百年前,跟着一般思想的解放,女性身上的压迫方始有松放的希冀又跟着女权的运动,婚姻的观念方始得到了根本的修正,原先的谬误渐次在事实的显著中消失。
这是一件大事,因为女性的解放不仅给我们文化努力一宗新添的力量,它是我们理想中合理生活的实现的一个必要条件。
夫妻是两个个性自由的化合;这是最密切的伙伴,最富创造性的一宗冒险。
(四)
诗人白郎宁与衣里查白裴雷德的结合是人类一个永久的纪念。如其他们结婚以前的经过是一叶薰香的恋迹;他们结婚以后的生活一样是值得我们的赞美。如其他们彼此感情的交流是不涉丝毫强勉,他们各自的忍耐与节制同样是一宗理性的胜利。
如其这婚姻使他们二人完全实现这地面上可能的幸福,他们同时为蹒跚的人类立下了一个健全的榜样。他们使我们艳羡,也使我们崇仰,他们的不是那猥琐的局促的一流。如其白郎宁在这段情史中所表现的品格是男性的高尚与华贵,白夫人的是女性的坚贞与优美与灵感。他们完全实现了配偶的理想,他们是一对理想的夫妻。
白郎宁是一个比较晚成的诗人,在他同时期的谭宜孙诗名炫耀全国的时候,认识他的天才只有少数的几个人,例如穆勒约翰与诗人画家罗刹蒂,他在大英博物院中亲手抄缮白郎宁的第一首长诗。但他的诗,虽则不曾入时,已经有幸运得着了衣里查白裴雷德在深闺中的认识与同情。同时白郎宁也看到了裴雷德的诗,发现她引用自己的诗句,这给了他莫大的愉快。这是第一步。经由一个父执的介绍,裴雷德是他的表妹,白郎宁开始与她未来的夫人通信。裴雷德早年是极活泼的一个女孩,但不幸为骑马闪损了脊骨,终年困守在她楼上的静室里,在一只沙发上过生活,莎士比亚与古希腊的诗人是她唯一的慰藉。她有一个严厉的经商的父亲,但她的姊妹是与她同情并且随后给她帮助的。
她有一个忠心的女仆叫威尔逊,一只更忠心的狗叫佛露喜。她比白郎宁大至六岁,与他开始通信的那年已是三十九岁。
你们见过她的画像的不能忘记她那凝注的悲怆的一双眼,与那蓬松的厚重的两鬓垂鬈。她的本来是无欢的生活。一个废人,一个病人,空怀着一腔火热的情感与稀有的天才,她的日子是在生死的边界上黯然的消散着,在这些黯惨的中间造化又给她一下无情的打击,她的一个爱弟,无端做了水鬼,这惨酷的意外几于把她震成一种失心的狂痫,正如近时曼殊斐儿也有同样的悲伤。她是一个可怜人,哀愁与绝望是人生给她的礼物。
但这哀愁与绝望是运定不久长的。当代她最崇拜的一个诗人开始对她谦卑的表示敬意,她不能不为他的至诚所感动。在病榻上每日展读矫健敦笃的来书,从病榻上每日邮送郑重绰约的去缄,彼此贡献早晚的灵感,彼此许诺忠实的批评。由文学到人生,由兴会到性情,彼此发现彼此开始在是一致的同心。在不曾会面以先,他俩已经听熟了彼此的声音——不可错误的性灵的声音。
这初期五个月密接的通信,在她感到一种新来的光明驱散了她生活上的暗塞,在他却是更深一层的认识。这远不是她理想中的伴侣?没有她人生是一个伟大的虚无,有了她人生是一个实现的奇迹,他再不能怀疑,这是造化恩赐给他的唯一的机缘。她准许他去见她,在她的病房中,他见着了她,可怜的瘦小的病模样,蜷伏在她的沙发上,贵客来都不能欠身让坐!他知道这是不治的病,但他只感到无限的悲怜。他爱她,他不能不爱她。在第一次会见以后,伟大的白郎宁再不能克制他的热情。
他要她,他的尽情倾吐的一封信给了温坡尔街五十号的病人一次不预期的心震,一宵不眠的踌躇。到早上她写回信,警告他再要如此她就不再见他。伟大的白郎宁这次当真红了脸,顾不得说谎,立即写信谢罪,解释前信只是感激话说过了分,请求退还原函(他生平就这一次不说真话)。信果然退了回来,他又带着脸红立即给毁了去,(他们的通信单缺了这一封,这使白夫人事后颇感到懊怅的。)这风险过去,他们重复回到原先平稳的文字的因缘,裴雷德准许他的朋友过时去看她,同时邮梭的投织更显得殷勤,他讲他的意大利忻快的游踪,但她酬答他的只有她的悲惨的余生——这不使他感到单调吗?他们每周会面的一天是他俩最光亮的日子。他那时住在伦敦的近郊。这正是花香的季候,乡间的清芬,黄的玫瑰,紫的铃兰,相继在函缄侵入温坡尔街五十号的楼房。裴雷德的感情也随着初秋的阳光渐渐的成熟。
她不能不把她心里的郁积——她的悲哀,她的烦闷——缓缓的流向唯一朋友的心里。他的感激又是一度的过分,但他还记得他三月前的冒昧,既然已经忍何妨忍耐到底。他现在早已认定,无上的幸福是他的了。她不能一天不接他的信,她不能定心,她求他“一行的慈善”,她的心已经为他跳着了。但她还不能全放开她的踌躇。她能承受他的爱吗?这是公平吗?这是公平吗?
他,一个完全的丈夫。她:一个颓废的病人。他能不白费他的黄金吗?这砂留得住这清泉吗?她是一个对生命完全放弃的人,幸福,又是这样的幸福,这念头使她忖着时都觉得眩晕。但这些不是阻难。在他只求每天在她的身旁坐一小时,承受她的灵感,写他的诗,由此救全他的灵魂,他还有什么可求的?不,她即使是永远残废都不成问题,他要的只是性灵的化合。她再不能固执,再不能坚持,她只求他不要为她过分迁就,她如其有命,这命完全是他一手救活的,对他她只有无穷的感恩。她准许他用她的乳名称呼!
(五)
现在唯一的困难就是裴雷德的家庭,她的父亲。他不想像他女儿除了对上帝和他自己忠贞还有能有别的什么感情的活动。他是一个无可通融的。他唯一的德性是他每天非得到下午六点不得回家,这一点他的女儿们都是知感的。裴雷德想到南方去,地中海的边沿,阳光暖和处去养息身体,因为她现在的生命是贵重的了。从死的黑影里劫出来,幸福已经不是不可能的梦想了。但她的父亲如何能容她有这种思想。她只要一开口这狮子就会叫吼得一屋子发震。她空怀着希望,却完全没有主意。
她的朋友是永远主张抵御恶的势力的,他贡献他的勇敢,他建议积极的动作。裴雷德不能不信任他那雄健的膀臂与更雄健的意志。同时他俩的感情也已经到了无可再容忍的程度。至少在文字上他们再不能防御真情的泛滥。纯粹的爱在了解的深处流溢着。他们这时期的通信不再是书柬,不再是文字,是——“一对搏动的心”。从黑暗转到光明,从死转到爱,从残废的绝望转到健康的欢欣,爱的力量是一个奇迹。等到第二个春天回来的时候,裴雷德已经恢复她步履的愉快,走出病室的囚困,重享呼吸的清新。在阳光下,在草青与花香间,在禽鸟的歌声中,不能不讶异生活的神秘,不能不膜拜造化的慈恩。他给她的庄严的爱在她的心中像是一盘发异香的仙花,她是在这香息中迷醉了。正如他的玫瑰,他的铃兰曾经从乡间输入她的深闺,她这时也在和风中为他亲手采撷浓蕊的蝴蝶花。在这些甜蜜的时光的流转中,她的家庭的困难一天严重似一天,她的父亲的颟顸是无法可想的,这使情人们不得不立即商量一条干脆的出路,他们决意走。到意大利去,他俩的精神的故乡。他们先结了婚,在一个隐僻的教堂里,在上帝的跟前永远合成了一体,再过了几天他俩悄悄的离别了岛国,携着忠心的威尔逊与更忠心的佛露喜,投向自由的大陆,攀度了阿尔帕斯,在阿诺河入海处玲珑的皮萨城中小住,随后又迁去翡冷翠,在那有名的Casa Euidi中过他们无上的幸福的生活。
(六)
这无上的幸福有十五年的生命,在这十五年中他俩不知道一天的分离。他们是爱游历的,在罗马与巴黎与伦敦间他们流转着他们按季候的踪迹。白夫人,本来一个沙发上的废人。如今是一个健游者,巴黎是她的“软弱”,意大利是她的“热情”,她也能登山,也能涉水。她的创作的成绩也不弱于她的“劳勃脱”,虽则她是常病,有时还得收拾她的“盆”儿的嘴脸与袜鞋。他俩的幸福正是英国文学的幸福。劳勃脱在他的“巴”的天才的跟前,只是低头,他自己即使有什么成就,那都是她的灵感。“盆”儿是他们最大的欢欣,忠心的佛露喜也给他们不少的快乐。在交友上他们也是十分幸运的。白郎宁的刚健与博大,他夫人的率真与温驯,使得凡是接近他们的没有不感到深彻的愉快。出名坏脾气的喀莱尔,“狂窜的火焰”似的老诗人兰道(Savage Landor),长厚的谭尼孙,伟大的罗斯金,美秀的罗刹蒂弟兄,都一致的倾倒这一双无双的佳偶。罗刹蒂最说得妙,他说他就奇怪“那两个小小的人儿(指白氏夫妇)何以会得包容真实世界的那么多的一部分,他们在舟车上占不到多大的位置,在客寓里用不到一只双人床?”他们所知道的唯一的悲伤与遗憾就只白郎宁的母亲的死和白夫人父亲的倔强,他们的幸福始终得不到他的宽恕。白夫人对意大利的自由奋斗有最热烈的同情,也正当意大利得到完全的解放的那一年——一八六一——白夫人和她的劳勃脱永诀。如其她在生时实现了人生的美满,她的死更是一个美满的纪录。她并没有什么病痛,只是觉得倦,临终的那一晚她正和白郎宁商量消夏的计划。“她和他说着话,说着笑话,用最温存的话表示她的爱情;在半夜的时候,她觉着倦,她就偎倚在白郎宁的手背上假寐着。在几分钟内,她的头垂了下来。”
他以为她是暂时的昏晕,但她是去了,再不回来。”那临时一些温存的话是白郎宁终身的神圣的纪念。她最后的一句话,白郎宁问她觉到怎么样,是一单个无价的字——“Beautifal英文,意为美丽的。”,“微笑的,快活的,容貌似少女一般”,她在她情人的怀抱中瞑目。
(七)
美!苦闷的人生难得有这样完全的美满!这不仅是文艺史的一段佳话,这是人类史上一次光明的纪录。这是不可磨灭的。
这是值得永久流传的。但这段恋史本身固然是可贵,更可贵的是白夫人留给我们那四十四首十四行诗(The 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在这四十四首情诗里白夫人的天才凝成了最透明的纯晶。这在文学史上是第一次一个女子澈透的供承她对一个男子的爱情,她的情绪是热烈而搏聚的,她的声音是在感激与快乐中颤震着,她的精神是一团无私的光明。我们读她的情诗,正如我们读她的情书,我们不觉得是窥探一种不应得探窥的秘密,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真诚是解释一切,辩护一切,洁化一切的。她的是一种纯粹的热情,它的来源是一切人道与美德的来源,她的是不灭的神圣的火焰。只有白夫人才能感受这些伟大的情绪,也只有她才能不辜负这些伟大的情绪。这样伟大的内心的表现是稀有的。
关于那四十四首诗也还有一小段的佳话。白夫人发心写这一束情诗大约是在她秘密结婚以前,也许大半还是在她那楼房里写的。她不让白郎宁知道她的工作,她只在一次通信上隐隐的提过,“将来到了皮萨,”她说,“我再让你看我现在不给你看的东西。”他们夫妇俩写诗的工作是划清疆界的。在一首诗完成以前,谁都不能要求看谁的。在皮萨那时候,白夫人的书房是在楼上,照例每天在楼下吃过早饭,她就上楼做工,让他在楼下做他的。有一天早上白夫人已经上楼去,白郎宁正站在窗前看街,他忽然觉得屋子里有人偷偷的走着,他正要回头,他的身子已经叫他夫人给推住了,叫他不许动,一面拿一卷纸塞在他的口袋里。
她要他看一遍,要是不喜欢就把它撕了,话说完就逃上了楼去。
这卷纸就是她那一束的情诗。白郎宁看过了就直跳了起来,说:
她不但是给了他一份无价的礼物,她是给人类创造了一种独一的至宝。因此他坚持她有公开这些诗的必要。最早的单印本是一八四七年在宝亭地方印的送本,书面上写着——Sonnets by E.B.B.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一八五○年的印本才改称“Sonnets from the Portuguese”葡萄牙十四行诗。那是白郎宁的主意。他特别挑葡萄牙因为她有过一首诗“Cotarina to Camoens”卡塔瑞娜致卡蒙斯。是讲葡萄牙的一段故事,他又常把夫人叫作“我的小葡萄牙人”。这四十四首情诗现在已经闻一多先生用语体文译出。这是一件可纪念的工作。因为“商籁体”(一多译)那诗格是抒情诗体例中最美最庄严,最严密亦最有弹性的一格,在英国文学史上从汤麦斯槐哀德爵士(Sir Thomas Wyatt)到阿寨沙孟土(Arthur Symons)这四百年间经过不少名手的应用还不曾穷尽它变化的可能。这本是意大利的诗体,彼屈阿克(Petrach)的情诗多是商籁体。在英国槐哀德与石垒伯爵(Ear of Sarrey)最初试用时是完全仿效彼屈阿克的体裁与音韵的组织,这就叫作彼屈阿克商籁体。后来莎土比亚也用商籁体写他的情诗,但他又另创一格,韵的排列与意大利式不同,虽则规模还是相仿的,这叫做莎士比亚商籁体。写商籁体最有名的,除了莎士比亚自己与史本塞,近代有华茨华士与罗刹蒂,与阿麓思梅纳儿夫人,最近有沙孟士。白夫人当然是最显著的一个。她的地位是在莎士比亚与罗刹蒂的中间。初学诗的很多起首就试商籁体,正如我们学做诗先学律诗,但很少人写得出色,即在最大的诗人中;有的:例如雪莱与白郎宁自己,简直是不会使用的(如同我们的李白不会写律诗)。商籁体是西洋诗式中格律最谨严的,最适宜于表现深沉的盘旋的情绪。像是山风,像是海潮,它的是圆浑的有回响的音声。在能手中它是一只完全的弦琴,它有最激昂的高音,也有最呜咽的幽声。一多这次试验也不是轻率的,他那耐心先就不易,至少有好几首是朗然可诵的。
当初槐哀德与石垒伯爵既然能把这原种从意大利移植到英国,后来果然开结成异样的花果,我们现在,在解放与建设我们文字的大运动中,为什么就没有希望再把它从英国移植到我们这边来?开端都是至微细的,什么事都得人们一半凭纯粹的耐心去做。为要一来宣传白夫人的情诗,二来引起我们文学界对于新诗体的注意,我自告奋勇在一多已经锻炼的译作的后面加上这一篇多少不免蛇足的散文。
第一首
我们已经知道在白郎宁还不曾发现她的时候,白夫人是怎样一个在绝望中沉沦着的病人。她简直是一个残废。年纪将近四十,在病房中不见天日,白夫人自分与幸福的人生是永远断绝缘分了。但她不是寻常女子,她的天赋是丰厚的,她的感情是热烈的。像她这样人偏叫命运给“活埋”在病房中,够多么惨!白郎宁对她的知遇之感从初起就不是平常的,但在白夫人,这不仅使她惊奇,并且使她苦痛。这个心理是自然的,就比是一个瞎眼的忽然开眼,阳光的激刺是十分难受的。
在这第一首诗里她说她自己万不料想的叫“爱”给找到时的情形,她说的那位希腊诗人是梯奥克立德斯(Theocritus)。他是古希腊文化最迟开的一朵鲜花。他是雪腊古市人,但他的生活多半是西西利岛上过的。他是一个真纯乐观的诗人。在他的诗里永远映照着和暖的阳光,回响着健康的笑声。所以白夫人在这诗里说她最初想起那位乐观诗人,在他光阴不是一个警告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轻松的快活的人生。春风是永远怡荡的。果子永远在秋阳中结实。少也好,老也好,人生何处不是快乐。但她一转念想着她自己。既然按那位诗人说光阴是有恩有惠的,她自己的年头又是怎样过的呢。她先想起她的幼年,那时她是多活泼的一个孩子,那些年头在回忆中还是甜的,但自从她因骑马闪成病废以来她的时光不再是可爱,她的一个爱弟又叫无情的水波给吞了去,在这打击下她的日子益发显得暗惨,到现在在想象中她只见她自己的生命道上重重的盖着那些怆心的年份的黑影,她不由的悲不自制了。但正在这悲伤的时候她忽然觉到在她的身后晃动着一个神秘的形象,它过来一把拧住了她的头发直往后拉。在挣扎中她听着一个有权威的声音——“你猜猜,这是谁揪住你?”是“死吧”。她说,因为她只能想到死。但是“银钟似”的声音的答话更使她奇特了,那声音说——“不是死,是爱。”
第二首
这一声银钟似的震荡顿时使她从悲惋的迷醉中惊醒。她不信吗?不,她不能不信,这声音的充实与响亮不能使她怀疑。那么她信吗?这又使她踌躇。正如一个瞎眼的重见天日,她轻易还不能信任她的感觉。她的理性立时告诉她:“这即使是真,也还是枉然的。你想你有这样的造化吗?运命,一向待你苛刻的运命,能骤然的改变吗?”“枉然的”,她想不错,虽则爱乔装了死侵入了她的深闼,他还是不能留的。爱不能留,因为运命不许——造物不许,所以在这首诗里她说在爱开口的时候只有三个人听见,说话的你,听话的我,再就是无所不在的上帝。在她还不曾从初起的惊疑中苏醒,她似乎听到在她与他中间的上帝已经为他们下了案语。他说“你配吗”?她顿时觉得这句刺心的话黑暗似的障住了她的眼,这使她连睁眼对爱一看的机会都给夺去了。她巴望她自己还是死了的好,死倒也罢了:这活着受罪,已然见到光明还得回向黑暗的可怖是太难受了。但上帝的是无上的权威,他喝一声“不行”,比别的什么阻难更没有办法。人间的阻隔是分不了我们的,海洋的阔大不能使我们变异,风雨的暴戾也不能使我们软弱。任凭地面上的山岭有多么高,我们还得到天空里去携手。即使无际的天空也来妨碍我们的结合,我们也还得超出天空到更辽远的星海中去实现我们的情爱。
第三首
所以不是阻碍,那不是情人们所怕的,但我还得凭理性来忖忖这句话“你配吗”?我配吗?我现在已然见到了你,我不能不把事实的真相认一个清切。你爱我,不错,但是;我的贵人,我俩实在不是一路上的人!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归宿都不是一致的,即使我们曾经彼此相会,呵护你的与我的两个安琪儿们彼此是不相认的,在他们的翅膀相与交错时,他俩都显着诧异,因为我们本来是走不到一起的。你想,你自己是何等样人,我如何能攀附得着你的高贵?你是王后们的上宾,在她们的盛大的筵会上,你是一个崇仰与爱慕的目标,几百双的妙眼都望着你(它们要比我的泪眼更显得光亮),要求你施展你的吟咏的天才。这样的你与我又有什么相关,我是一个穷苦的,疲倦的,流浪的唱唱儿的,偎倚着一棵苍劲的翠柏,在黑暗中歌唱着凄凉的音调,你站在那,灯光明艳的窗子里边望着我,你是什么意思,能有什么意思?在你前额上涂着的是祝福的圣油,——在我就有冰凉的露水。那样的你,这样的我,还有什么说的?在生前是无望的了,除非到了死,那平等一切的死,我们才有会合的希望。
第四首
你是一个诗人,一个高雅的歌者,只有华丽的宫院才配款留你的踪迹。你是人中的凤,为要看着你从腴满的口唇吐露异样的清商,舞女们不由的翘企着她们的脚踪。这些才是你的去处,你为什么偏要到我的门外来徘徊?我的是卑陋的门庭,怎当得起大驾的枉顾?你难道当真舍得漫不经心的让你的妙乐掉落在我的门前,浪费你黄金比价的诗才?你不信时抬头来看这是一个什么的所在。屋子是破烂的,窗户是都叫风雨侵蚀坏了的,小心这屋椽间飞袭出怪状的蝙蝠与鸱鸮,因为它们是在这里做家的。
你有你的琵琶,我这里,可怜,只有慰情长夜的秋虫。请你再不要弹唱了,因为响应你的就只一些荒凉的回音,你唱你的去罢,我的心灵处有一个声音在悲泣着,孤独的,寂寞的。
第五首
到上首为止诗的音调是沉郁与凄怆。一份炫耀的至礼已经献致在她的跟前,但她能接受吗?她的半墓穴似的病室的能霎时间容受这多的光辉与温暖吗?她已经忍着心痛低喊了一声“挡驾”,但那位拜门的贵人还是耐心的等候着。他这份礼是送定了的。他的坚决,他的忍耐,尤其是他的诚意,不能不使她踌躇。从这首诗起我们可以看出她的情绪,像一弯玲珑的新月,渐渐的在灰色的背幕里透露出来。但她还得逼紧一步。这回她声音放大了,她仿佛说:“你再不躲开,将来要有什么懊悔,你可赖不了我!我的话是说完了的。”最初她是万想不到爱会得找着她,她想到的只有死,她第一个念头以为这只是运命的一种嘲讽,她如何再能接近爱,但爱的迫切再不能使她疑惑,那么是真的,非但不曾走入死道,在她跟前站着的的确是爱。她非但听清了它的声音,她还认清了它的面目。她又一转念这还是白费,她如何能收受它,她与他什么都是悬殊的。但爱只当没有听见她的话,一双手还是对她伸着。她有点儿动了。她还得把话说明白了。爱如果一定要她,她也未始不知道感激,她可不能让他误会,她不是不回他的爱,她是怕害他,所以在这首里她说:——我严肃的捧起我的心来,如同古代的绮雷克拉捧着她那死尸灰坛,我一见眼内的神情,不由的失手倒翻了我的心坛,把所有的灰一起泼在你的跟前。这回我再不然隐瞒了,我的心已经一起倒了出来。你看看这是些什么?就是些死灰,中间隐隐还夹着些血红的火星在灰堆里透着光亮。你这一看出我的寒伧,要是你鄙蔑的一脚踹灭了这些余烬给它们一个永远的黑暗,那倒也完事一宗,再没有麻烦了。但如其你站着不动,回头风一吹动重新把这堆死灰吹活了过来,那可危险了,亲爱的,这火要是在风前一旺,就难保不会烧着你的发肤,纵然你头上戴着桂冠,怕也不能保护你吧。因此我警告你还是站远些的好,你去你的吧。
第六首
在这五六两首的中间,评衡家高士(Edmund Gosse)很有见地的指出白夫人另有一首绝美的短诗叫作《问与答》的应得放在一起读。那首诗与商籁体第五首(即上一首)表现同一种情调,但这是宛转的清丽的,不同上一诗的激昂嘹亮。意思是说你心目中所要的爱当然是热烈蓬勃一流,你怎么来找着我?你错了罢?你有见过在雪地里发芽开花的玫瑰没有?它不但不能长,就有也叫雪给冻死了。我的身世只是一片的冬景,满地的雪,那有什么鲜艳的生命?你一定是走错了,到这雪地里来寻花!你看你脚上不是已经踏着了雪,快洒脱吧,回头让你也给冻了。
(第一段)我又好比是一处残破的古迹,几叠乱石子,长着些个冷落的青藤,你到这边来又是为什么了?你倒是要寻葡萄苹果呢,还是就为了这些可怜的绿叶?如果你是为了绿叶来的,那么好吧,既然承你情,你就不妨顺手摘三两张带回去做一个纪念也好!
但这时候白夫人心里的雪早就化了。叫白郎宁火热的爱给烫化了!所以在第六首里,她虽则开口还是“躲着我去吧”,接着就是她的“软化”的招承。
趁早躲开我吧。但我从今后再不是原先的我,我此后永远在你的阴影下站着。我再不能在我单独的身世的门前呼吸我的思想,也不能在阳光里静定的举起我的手掌,而不感觉到你给我的深邃的影响。我的掌心永远存记着你的抚摩。你的心已经交互在我的心里,我的脉搏里跳荡着你的脉搏。我的思想里有你,行动里有你,梦里也有你。正如在葡萄酒里尝出葡萄的滋味,我的新来的生命里也处处按得出你造成它的原素。每回我为我自己对上帝祈求,他在我的声音里听出你的名字,在我的眼睛里他看出两个人的眼泪。
第七首
自从听得你灵魂的脚步走近我的身畔,仿佛这整个的世界都为我改变了面目。我本来只是在死的边沿上逗留着,自分早晚都在往下吊,谁想到爱来救了我,抱住了我,教给我生命的整体,在一种新的节奏里波动着。有了你近在我的身边,我的悲苦的已往都取得了意味,多甜的意味,那是上帝为我特定下了灵魂的浸礼。有了你这地面这天都变了样,我还能怨吗?就说我现在弹着的琴,唱着的歌,它们的可爱也就为有你的名字在歌声与琴韵里回响着。
第八首
这一弯眉月似的情绪已经渐渐的开展。在每一个字里跳跃着欢喜与感激,在每一个字里预映着圆满的光明。但她还得踌躇。一层浅色的游云暂时又掩住了亮月的清光。初起“我配吗”那一个动机又浮现了上来。她说:——你待我当然是再好没有的了,我的慷慨大量的恩人。你送我这份礼是再重也没有了。你带了你的无价的纯洁的心来,放在我的破屋子的墙外,听凭我收受或是鄙弃,我要是收了你这份厚礼,我又有什么东西来回敬你呢?不受太负了你,受了我又实在说不过去,人家能不骂我冷心肠说我无情义吗?但不是的,我不是冷,也不是狠,说实话,我是穷。上帝知道,不信你问他。日常的涕泪冲淡了我生命的颜色,剩下的就只这奄奄的惨白的躯体。我怎么能不自惭形秽,这是不配用作你的枕头的,实在是不配。你还是去你的吧!我这样的身世是只配供人践踏的。
第九首
但是话说回来,我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东西给你,最使我迟疑的就在这“事情的对不对”。我能给你些什么?什么也没有,除了眼泪,除了悲伤,因为我一辈子是这样过来的。我虽则有时也会笑,但这些笑都是不能长驻的。你劝我,你开导我,也是枉然。
我实在的担忧,这是不对的!我不能让你为我这么受罪。你我不是同等人,如何能说到相爱。你待我那么厚,我待你这么寒伧,这如何能说得过去?去吧,可叹,我不能让我的灰土玷污你的袍服,我不能让我的悲苦连累你的爽恺的心胸,我也不能给你什么爱——这事情是不公平的呀!我就只爱你!再没有什么说的了。
第十首
在这首诗那一道云又扯了过去,更显得亮月的光明。她说:——我不说我是穷得什么东西都不能给你除了我的涕泪与悲伤吗?但是我爱你是真的。我初起只是放心不下这该不该:像我这样人该不该爱你?我总觉得有些不公平,拿我这寒伧的来交换你那高贵的。但我转念一想这事情也不能执着一边看,也许在上帝的眼里,凭我的血诚,我这份回敬的礼物不至于完全没有它的价值。爱,只要是爱,不沾染什么的纯粹的爱,就不丑,就美,这份礼是值得收受的。你没有看见火吗?不论烧着的是圣庙或是贱麻,火总是明亮的。不论烧着的是松柏或是芜草,光焰是一般的。爱就是火。即如我的现在,感着内心的驱使再不能隐匿我灵魂的秘密,朗声的对你供承“我爱你”——听呀,我爱你——我就觉得我是在爱的光焰里站着,形貌都变化了,神明的异彩从我的颜面对着你的放射。说到爱高卑的分别是没有的;最渺小的生灵们也献爱给上帝,上帝还不一样接受他们的爱并且还爱它们。相信我,爱的灵感是神奇的,我又何尝不明白我自己的本真,但盘旋在我心里的那一团圣火照亮了我的思想,也照亮了我的眉目。这不是爱的伟大的力量可以“升华”造物的工程的一个凭证吗? 徐志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