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一九三〇年夏作
你去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你放心走,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教灰土扬起,我要认清你的远去的身影,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目送你归去……不,我自有主张,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株树,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乱石,有钩刺胫踝的蔓草,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我就大步的向前,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求风动,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在病中
我是在病中,这恹恹的倦卧,看窗外云天,听木叶在风中……是鸟语吗?院中有阳光暖和,一地的衰草,墙上爬着藤萝,有三五斑猩的,苍的,在颤动。
一半天也成泥……城外,啊西山!
太辜负了,今年,翠微的秋容!
那山中的明月,有弯,也有环:
黄昏时谁在听白杨的哀怨?
谁在寒风里赏归鸟的群喧?
有谁上山去漫步,静悄悄的,去落叶林中捡三两瓣菩提?
有谁去佛殿上披拂着尘封,在夜色里辨认金碧的神容?
这病中心情:一瞬瞬的回忆,如同天空,在碧水潭中过路,透映在水纹间斑驳的云翳;
又如阴影闪过虚白的墙隅,瞥见时似有,转眼又复消散;
又如缕缕炊烟,才袅袅,又断……又如暮天里不成字的寒雁,飞远,更远,化入远山,化作烟!
又如在暑夜看飞星,一道光碧银银的抹过,更不许端详。
又如兰蕊的清芬偶尔飘过,谁能留住这没影踪的婀娜?
又如远寺的钟声,随风吹送,在春宵,轻摇你半残的春梦!
二十年五月续成七年前残稿雁儿们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看她们的翅膀,看她们的翅膀,有时候纡回,有时候匆忙。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晚霞在她们身上,晚霞在她们身上,有时候银辉,有时候金芒。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听她们的歌唱!
听她们的歌唱!
有时候伤悲,有时候欢畅。
雁儿们在云空里飞,为什么翱翔?
为什么翱翔?
她们少不少旅伴?
他们有没有家乡?
雁儿们在云空里彷徨,天地就快昏黑!
天地就快昏黑!
前途再没有天光,孩子们往那儿飞?
天地在昏黑里安睡,昏黑迷住了山林,昏黑催眠了海水;
这时候有谁在倾听,昏黑里泛起的伤悲。
鲤跳
那天你我走近一道小溪,我说“我抱你过去”,你说“不”;
“那我总得搀你”,你又说“不”。
“你先过去”,你说,“这水多丽!”
“我愿意做一尾鱼,一支草,在风光里长,在风光里睡,收拾起烦恼,再不用流泪;
现在看!我这锦鲤似的跳!”
一闪光艳,你已纵过了水,脚点地时那轻!一身的笑,像柳丝,腰还在俏丽的摇;
水波里满是鲤鳞的霞绮!
七月九日
领罪
这也许是个最好的时刻。
不是静。听对面园里的鸟,从杜鹃到麻雀,已在叫晓。
我也再不能抵抗我的困,它压着我像霜压着树根;
断片的梦也在我的眼前,飘拂,像在晓风中的树尖。
也不是有什么非常的事,逼着我决定一人否与是。
但我非得留着我的清醒,用手推着黑甜乡的诱引。
因为这是我唯一的机会,自己到自己跟前来领罪。
领罪,我说不是罪是什么?
这日子过得有什么话说!
难忘这日子——从天亮到昏黄,虽则有时花般的阳光,从郊外的麦田,半空中的飞燕,照亮到我劳倦的眼前,给我刹那间的舒爽,我还是不能忘——不忘旧时的积累,也不分是恼是愁是悔,在心头,在思潮的起伏间,像是迷雾,像是诅咒的凶险。
它们包围,它们缠绕,它们狞露着牙,它们咬,它们烈火般的煎熬,它们仲拓着巨灵的掌,把所有的忻快拦挡……一九三〇年春霹雳的一声笑,从云空直透到地,刮它的脸扎它的心,说:“醒吧,老睡着干么?”
……三日,沪宁车上罗米欧与朱丽叶(第二幕第二景)罗……
啊,轻些!什么光在那边窗前透亮?
那是东方,朱丽叶是东方的太阳。
升起来呀,美丽的太阳,快来盖倒那有忌心的月;她因为你,她的侍女,远比她美,已然忧愁得满面苍白。
再别做她的侍女,既然她的心眼不大,她的处女的衣裘都是绿阴阴的病态,除了唱丑角的再没有人穿;快脱了去。
那是我的小姐,啊,那是我的恋爱!
啊,但愿她自己承认她已是我的!
她开口了,可又没有话,那是怎么的?
她的眼在做文章;让我来答复她。
可不要太莽撞了,她不是向我说话。
全天上最明艳的一双星,为了有事请求她的媚眼去升登她们的星座,替代她们在太空照耀,直到她们回来。
果然她们两下里交换了地位便怎样?
那双星光就敌不住她颊上的明霞,如同灯光在白天里羞缩;同时她的眼在天上就会在虚空中放出异样清光,亮得鸟雀们开始歌唱,只当不是黑夜。
看,她怎样把她的香腮托在她的手上!
啊,我只想做她那只手上的一只手套,那我就是满温她的香腮!
朱啊呀!
罗她说话了。
啊,再说呀,光艳的安琪,因为你是灵光一脉,正好临照在我头上,这夜望着你正如人间的凡夫翻白着讶异的肉眼,在惊喜中瞻仰天上羽生动的使者,看他偎傍倦飞的行云,在海空里振翮。
朱啊罗米欧,罗米欧!为什么你是罗米欧?
你怎不否认你的生父,放弃你的姓名?
再不然,你如果不愿,只要你起誓爱我,真心的爱我,那我立时就不是高家人。
罗我还是往下听,还是就在这时候接口?
朱说来我的仇敌还不就只是你那门第;
你还是你自己,就说不是一个孟泰谷。
什么是孟泰谷?那既不是手,也不是脚,不是臂膀,不是脸;不是一个人身上的任何一部分。啊,你何妨另姓了一个姓!
一个名字有什么道理?我们叫作玫瑰那东西如果别样称呼那香还是一样;
罗米欧即使不叫罗米欧也能一样的,保留他那可爱的完美,那是天给他的不是他的门第。罗米欧,不要你的姓吧,只要你舍得放弃那满不关你事的姓,你就有整个的我。
罗那我准照你的话办,只要你叫我一声爱,我就再世投生;
从此起我再不是罗米欧的了。
朱你是个什么人胆敢藏躲在黑夜里,这样胡乱的对我说话?
罗我有我的名姓,但我不知道怎样来告诉你说我是谁。
我的名姓,亲爱的天人,我自己都厌恶,因为它不幸是你的仇敌,如果我已经把它写下来,我要一把扯碎那个字。
朱我的耳朵还不为曾听到那嗓子发出的满一百个字,但我已辨认那个声音,你不是罗米欧,不是孟泰谷家的人吗?
罗都不是,美丽的天人,如果你都不喜欢。
朱你怎样到这里来的,不是容易爬过,况且这地方是死,说到你是个什么人,如果我的本家,不论谁在这里碰见你。
罗凭着爱的轻翅我安然飞渡这些高墙,因为顽石的拦阻不能限止爱的飞翔,爱有胆量来尝试所能做到的一切,说什么你的本家,他们不是我的阻碍。
朱他们果真见到你,他们一定要将你害死,罗啊哈!说到危险,现成在你的眼里的就凶过他们的二十把刀剑,只要你对我有情,他们的仇孽就害不到我的分毫。
朱我可是再也不愿他们在这里见。
罗我穿着黑夜的袍服,他们再不能见我,况且只要你爱我,他们找到我又何妨?
我的命,有了你的爱,送给他们的仇恨还不强如死期的延展,空想着你的爱。
朱是谁指点了你来找到我这里的住处?
罗爱指点我的,他打起始就鼓动我来根究,他给我高明的主意,我借给他一双眼,我没有航海的能耐,可是如果你远得如同那最远的海所冲洗的阔大边岸,我为了这样的宝物也得忘命去冒险。
朱你知道夜的幕纱是笼罩在我的脸上,要不然,知道你听到我今夜说过的话,一个处女的羞红就得涂上我的脸庞。
我何尝不想顾着体面,何尝不想否认,我说过的话,但是够了,够了你的恭维!
你爱不爱我?我知道你一定急口说“爱”,我也愿意信你的话,但如果你一起誓,你也许结果会变心,听到情人的说谎,他们说,觉巫大声笑,啊温柔的罗米欧!
你爱我如果是真心,请你忠诚的说出口再说如果你想我是被征服得太轻易,我就来皱起眉头,给你背扭,说我不干,这样你再来求情,但除此,我再不刁难。
说实话,秀美的孟泰谷,我心头满是爱,因此你也许以为我的举止未免轻狂。
但是信任我,先生,信任我这一份真心,正比一般装腔作样的更要来得晶莹。
论理我该这样直白,这不是我始愿,但我自己不曾知觉,你已然全盘听得,我的真诚的爱恋的热情,所以宽恕我,请你不要把我降服认作轻飘的爱,要不是黑夜这份心事怎能轻易透漏?
罗小姐,请指那边圣净的月色我来起誓那月把纯银涂上了全园果树的树尖——朱啊!不要指着月儿起誓,那不恒定的月,她每晚上按着她的天轨亮她的满阙,正怕你的爱到将来也是一样的易变。
罗那叫我凭什么起誓?
朱简直的不用起誓,不然,如果非得要,就凭你温雅的自身。
那是我的偶像崇拜的一尊唯一天神,我准定相信你。
罗如果我的心里的爱恋——朱得,不要起誓了,虽则我见到你我欢喜,今晚上我可不欢喜什么契约的缔合,那是太卤莽了,太不慎重了,也太快了;
太像那天边的闪电了,一掣亮,就完事,等不及你说“天在闪电”。甜蜜的,夜安吧!
这个爱的蓓蕾,受了夏的催熟的呼吸,许会在我们再见时开成艳异的花朵。
夜安,夜安!我祝望一般甜蜜的安息与舒适降临到你的心胸如同我有我的!
罗啊,难道你就这样丢下我不给我满足?
朱哪一类的满足你想在今晚上向我要?
罗相爱的忠贞的誓言来交换我的。
朱我早已给了你那时你还不曾问我要,可是我也愿意我就重来给过一次。
罗你要收回那先给的吗?为什么了,亲爱?
朱无非为表示我的爽直,我再给你一次。
可是我想要的也无非是我自己有的。
我的恩情是如同大海一样无有边沿,我的爱也有海样深;更多的我施给你,更多的我自有,因为两样都是无限的。
我听得里面有人叫我,亲爱的再会吧!
来了,好奶妈!甜蜜的孟泰谷,你得真心!
你再等我一会儿,我就回来,还有话说。
罗啊神圣的神圣的夜!我怕,怕因为是夜,这一切,这一切难说竟是一场的梦幻,这是甜蜜得叫人心痒,如何能是真实?
朱再说三句话,亲爱的罗米欧,你非得走,如果你的情爱的倾向是完全光明的,如果你志愿是婚姻,你明天给我回话,我会派人到你那里去,你有话交给他,说清白了在哪儿什么时候举行大礼,我就把我一切的命运放在你的跟前,从此跟从你,我的主,任凭你是上天下地。
朱我就来了,一忽儿。——但是如果你本无意,那我求你——奶姑娘!
朱稍微等一等我就来了,——立即收起你的心肠,让我独自悲伤,明天我就派人。
罗让我的灵魂借此惊醒——朱一千次的夜安!
一千次的夜不安,没了你的光亮。爱向着爱如同童学们离别他们的书本,但相离,便如同抱着重书上学,朱吁!罗米欧,吁!一个养鹰人在呼啸,为要从天上招回这“流苏温驯”的苍鹰!
束缚的嗓子是嘶哑的,它不能说响;
否则我就会打开“爱姑”藏匿着的岩穴,使他震动大空的妙舌也帮着我叫唤,叫我的罗米欧,直到她的嗓子哑过我的。
罗是我自己的灵魂在叫响我的名字,夜晚情侣们的喉舌够多么银样鲜甜,错落在倾听的耳鼓上如同最柔媚的音乐!
朱 罗米欧!
罗 我的爱?
朱 明早上什么钟点你让我派人上你那里去?
罗 正九点钟。
朱 我准不耽误,从现在到明早中间相差足有二十个春秋。我忘了为什么叫你回来。
罗 让我站在这里等你记起什么事。
朱 我记不起不更好,你就得站着等我想。
你知道有你在跟前我是怎样的心喜。
罗 我也甘愿这样耽下去,任凭你想不起,忘了你别的家除了我俩共同的月夜。
朱 真的都快天亮了,我知道你早该回去,可是我放你如同放一头供把玩的鸟;
纵容它跳,三步两步的,不离人的掌心,正像一个可怜的囚犯带着一身镣铐,只要轻轻的抽动一根丝他就回来,因为爱,所以便妒忌他的高飞的自由。
罗 我愿意我是你的鸟。
朱 蜜甜的,我也愿意,但正怕我爱过了分我可以把你爱死。
夜安,夜安!分别是这样甜蜜的忧愁。
(下)
罗 让睡眠祝福你的明眸,平安你的心地!
愿我是你的睡眠和平安,接近你的芳躯!
现在我得赶向我那鬼样神父的僧房,去求他的帮助,告诉他这意外的佳遇。
(下) 徐志摩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