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代表》是我今年夏天写的一本话剧。它有两幕,六场,一个景。借着这短短的话剧,我希望能尽一点扩大民主政治影响的宣传责任。民主政治是咱们新国家建国的基础,顶要紧,所以我明知难写,而不能不写。
北京的确有这样的事——一家的父母子女四口人都光荣的做了市人民代表会议的代表。但是我并没去照抄这件事;我要写的是剧本,不是新闻报导。我不肯教真人真事限制住我。我另想象出一家子人来。“我”的这一家人也是父母子女,因为二老二少,二男二女,配搭得很匀衬。他们的职业不完全与真人相同,可也有近似之处。至于他们的相貌,性格,思想等等,就都是我想出来的了。他们在我的剧本中的任务是做代表,为民主政治效力。我自己也是北京市人民代表会议的代表,所以我就把我的经验分配到他们四口人身上,仿佛是我的化身。虽然是化身,他们可都各有各的历史与性格,于是说话行事就各有特色,并不像四个傀儡。
四个主角之外,另有八个角色,全剧人物共十二人。十二个人,一个景,排演起来可以省事省钱。今年夏天,我在全国文工团工作会议上说过这样的话:“我们整个国家的经济建设,在现阶段中,要求我们无论做什么都须精打细算。我想,我们创作剧本的人也不应该是例外。”在我创作《一家代表》的时候,我并没忘了自己说过的话。自然,事情重大,而人少景少,是不容易写的。可是,我不肯因此而放弃了自己的主张。有关人民代表会议的资料是很丰富的,我的任务是怎样把资料精打细算的组织起来。在这里,我体会出来:我们不要怕资料多;资料越多,我们才越能从容的选择。同时,我们也不要被资料给迷惑住,看哪件都怪好的,舍不得放下;那样,我们就没法子从错综复杂的现象与事实中提炼出一出戏来了。
《一家代表》的确是不好写的一个剧本。我若是把新民主主义的政治理论和人民代表会议的形形色色都写进去,那就一定耽误了人物的创造;一本话剧怎可以没有活生生的人物呢?可是,我若一心一意的创造人物,那就又容易教观众觉得这只是一家子人的私事儿,与民主政治没有多少关系。一家人都做了代表,的确是光荣的事。可是,我若只用力写他们的光荣,就解释不了到底什么是民主政治;民主政治是立国的基础,而不是只为给某几个人带来荣耀的。我得设法使人物的创造,与扩大民主政治影响这两件事平衡起来。这很不易平衡!
一方面我自己思索,一方面和朋友们商议,我慢慢的找到了办法:要使人物创造,与宣传民主政治二者平衡,必须教人物有为人民服务的基础;他们不是由于个人的愿望或特殊地位而当了代表的,他们之所以当选为代表,是因为他们给人民服了务。他们也必须渴望民主政治,然后见到了民主政治的实现,才能热情的拥护。他们必须由人民的需要与力量,找到他们自己的需要与力量。这样,他们才不是忽然自天而降的人物,他们当人民代表也不是为了个人的虚荣。这样,我的人物应当是干什么的也就可以决定了。爸爸是教育工作者,在解放前,为了保护学生,为了参加反饥饿反迫害的运动,都感到非有民主政治不可,和没有民主政治是怎样的痛苦。妈妈是热心作救济事业的,因此她能在服务的时候体会到新社会中民主作风的办法如何优越。儿子是共产党员。女儿是热心服务的护士。我的“一家代表”们就这么产生了。
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不写一家子都是工人或农民呢?回答是:北京只有我所知道的这么一家四口儿都作了代表。虽然我并没按照他们的实在生活情况去写,可是我不敢把他们都变成工人或农民。我是北京人,他们是北京人,写起来方便。他们的生活与我接近,写起来较有把握。我希望有人去写工人和农民对民主政治的贡献与努力,我自己可不敢那么冒险。我这本戏不过是抛砖引玉,希望有人更多的从各方面去写这件重要的事。再说:我这一家子,包括了教育,救济,学生,与护士四界的人,我不但可以就题发挥,因人及事的把这四界的改进情形写进去,而且还可以不言而喻的涉及到团结与统一战线。这样写,人物就也都有了生活,不至于空洞的说政治理论。
另外一个难题是这样:因为舞台上的限制,我没法子把足以扩大民主政治影响的具体事实,像二年来北京市人民政府给人民修好了龙须沟,各处的下水道和马路等等,都写进去。这些工作只有人民政府才办得出来,因为只有人民政府才是顺依着人民的要求与需要,为人民的福利,而去办事的。这些事才是民主政治的具体说明。可是,我没法子把它们都搬到舞台上去。于是,我这本戏就不能不显着话多于事,议论多于行动。它没有充分的担当起扩大民主政治影响的责任。我盼望有人来用各种具体的设施写一出活报戏,补救我这本戏的缺欠。
同样的,我也没法子把人民代表会议开会的实况放在舞台上。开会最难在舞台上表现;话剧没有电影那么方便。事实上,人民代表会议怎样开会就是最动人的场面。我知道,有不少人因为参加会议,或去列席,而得到很大的教育。在人民代表会议上,工人农民部队和其他的各代表共聚一堂,讨论事情,是史无前例的。舞台的限制往往把剧作者憋个半死!
有前面的一些说明,我们就可以了解《一家代表》是怎样的一出戏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已将剧本要去,看有没有排演的价值。一出戏必须受得住舞台上的考验,那么,我现在就无须再多说什么了。
载《老舍剧作全集》(4),
1985年8月中国戏剧出版社初版 我怎样写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