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年一月我在绍兴县教育会月刊上发过这样的一个启事:
“作人今欲采集儿歌童话,录为一编,以存越国土风之特色,为民俗研究儿童教育之资材。即大人读之,如闻天籁,起怀旧之思,儿时钓游故地,风雨异时,朋侪之嬉戏,母姊之话言,犹景象宛在,颜色可亲,亦一乐也。第兹事体繁重,非一人才力所能及,尚希当世方闻之士,举其所知,曲赐教益,得以有成,实为大幸。”
我预定一年为征集期,但是到了年底,一总只收到一件投稿!在那时候大家还不注意到这些东西,成绩不好也是不足怪的,我自己只得独力搜集,就所见闻陆续抄下,共得儿歌二百章左右,草稿至今还放在抽屉里。六年四月到北京来,北京大学的朋友开始征集歌谣,我也跟着帮忙,因为懒惰,终于没有把自己的草稿整理好,但因了刘半农常维钧诸君的努力,这个运动很有发展,征集成绩既佳,个人辑录的地方歌谣集也有好几种完成了,如顾颉刚常维钧刘经庵白启明钟敬文诸君所编的都是,这部林培庐君的《畲歌集》乃是其中最新出的一种。
歌谣是民族的文学。这是一民族之非意识的而且是全心的表现,但是非到个人意识与民族意识同样发达的时代不能得着完全的理解与尊重。中国现在是这个时候么?或者是的,或者不是。中国的革命尚未成功,至今还在进行,论理应该是民族自觉的时代;但是中国所缺少的,是澈底的个人主义,虽然尽有利己的本能,所以真正的国家主义不会发生,文艺上也可以虚空地提倡着民众文学,而实际上国民文学是毫无希望。在这个年头儿,社会上充满着时新,正如忽而颓废,忽而血泪一般,也会忽而歌谣地欢迎起来,但那是靠不住的,不但要改变,而且不是真的鉴赏。搜集歌谣的人此刻不能多望报酬,只好当作他的嗜好或趣味的工作,孤独地独自进行,又或如打着小鼓收买故旧的人,从尘土中挑选出“鸡零狗碎”的物件,陈列在摊上,以供识货者之拣择,——倘若卖不去,便永久留在店头做做装饰也好。关于这一点,大抵现在搜集歌谣的人都有了觉悟,我所认识的几位中间十九如此,差不多是悃愊无华,专心壹意地做这件事,而林君之坚苦卓绝尤为可以佩服。不过在现今这个忙碌的世界上,我虽然佩服林君的苦功,承认这部歌集的有价值,却不能保证,至少在这圣道战争的几年里,这能够怎样为国人所懂得,——虽然于将来的学术文艺界上的供献总是存在的。中华民国十六年四月三日,于北京记。 谈龙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