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副司令员的儿子,和寻常百姓就是不一样,中国社会还没进入小康水平,人家的住房就完全宾馆化了。三室一厅的房子全吊了顶,全贴了高级墙布,都铺了地毯。三个不同用场的房间三种格调,灯光设计美观合理,其中一个房间还安了空调。卫生间和厨房也现代化了:卫生间有电热水器可以四季洗澡,软管和水龙头不是平常百姓家用的粗劣货色,而是宾馆里用的那种进口设备,就连洗手池墙上的镜子上也印有一块“USA”的标记。厨房看样子从未开过伙,但设施一应俱全,有管道煤气,全套不锈钢灶具和餐具,还有一台未开箱的日本松下微波炉。
邓代军从老校长司徒效达家出来,重踏进自己借住的503室,大有天上地下的感慨。老校长和方老师一辈子辛辛苦苦,到老落下了啥?啥也没落着!所有家具都是旧的,除了一台14英寸的彩电,几乎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不知老校长到没到503室来过?邓代军估计老校长没来过,老校长和他们去世的方老师都是很清高的人,不会像他一样高攀这样人家的,503室的一切要在老校长看来,恐怕是不可想象的。
在老校长那里.邓代军很不好受,总有一种做了亏心事的感觉。其实他没做任何亏心事,也没有啥对不起老校长和方老师的地方,更不该对老校长今日的生活负责,可那因亏心而生发出的愧疚感就是排遣不开。潜意识中老认为自己欠了老校长一点什么,是什么却又根本说不清。
现在,置身于503室的现代化气氛中才骤然发现,他欠老校长的是开始堕落的人格。他的清白人生从3天前住进这套房子开始便完结了,他苦心钻营,给张副司令员——范旭虹的公公写回忆录,得以住进这套根本不属于他的房子里。含而不露的老校长把这看作做一种交易,心里大概会想,当年那个要当作家的中学生,如今咋也变成生意人了?
他是生意人么?好像不是。从15岁那年写出《墓草青青》,他就一直做着作家梦的,后来上大学学的也是中文系,范旭虹就是他在大学中文系里认识的,中文系学生会办了个油印刊物叫《人世间》。他和范旭虹都是《人世间》的编委。范旭虹比他高两届,年龄也比他大许多,但因为《墓草青青》的缘故,对他很尊重,有什么话都爱和他说,把他看做小弟弟。
那时候,范旭虹还没和张副司令员的儿子张寻恋爱,追她的是中文系的几个大小伙子,其中有一个是不修边幅的现代派诗人。现代派诗人长相不错,也有才华,爱范旭虹真是爱得发狂,甚至以自杀相要挟,范旭虹也没嫁给他,而是嫁给了张副司令员的儿子,学电子计算机的张寻。
对范旭虹这一选择,邓代军当时很不理解,曾在一次聚会后问过她:
“你为啥这么做?张寻是学电子的,长相才华各方面也都不如追你的那个浪漫诗人……”
范旭虹笑笑说:
“小弟弟,你不懂,浪漫也好,诗歌也好,都是不能当饭吃的,一个人首先要活得好,然后才能谈到这些奢侈的东西。张寻的父亲是副司令员,和他结婚我的一生就有了依靠。”
邓代军觉着不可思议:
“这是不是太……太俗气了点?难道人的一生就是为了自己生活得好些么?就没有其他追求了?”
范旭虹说:
“有人可以有追求,有人却不行。比如说你,你有才华,上中学就写出了《墓草青青》,你可以按自己的理想去追求,去当一个作家。可我不行,我自己知道,我不是搞文学创作的料,况且我又是女人……”
这次谈话后没多久,范旭虹那届同学就毕业了。毕业后,邓代军再没见过范旭虹,只听说她穿上了军装,分到军区报社当记者,和张寻很快结婚了,日子过得很好。再后来又听说,张寻去了美国,读博士研究生,范旭虹则打着军区的招牌到深圳办了个公司,个人承包,很发了点财,继而又跳槽了,自己单干。
这期间,邓代军差不多把范旭虹忘了,在邓代军看来,范旭虹只不过是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匆匆过客,而且,是个并不值得长久留在记忆中的过客。范旭虹的选择证明了她的鄙俗,他邓代军却不是鄙俗的人,根本不可能再和这种人打交道。他的人生榜样是老校长司徒效达和方老师。
1982年考上大学后,方老师和他说过,要他认认真真地干事,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维护自己人格的尊严,决不做有损于尊严和良心的事。他记下了,也这么做了。
大学毕业时,许多人找门路,托关系想分到北京、上海,安排个好工作,他没这么干,结果,就被分到这里的教育局,又分到郊区当中学语文教师。在他们这届学生中,他分的工作单位是最差的。
好在后来的机遇不错,报社、电台、电视台等6家新闻单位,在市委宣传部的主持下公开招考编辑记者,他才凭着《墓草青青》和近50万字的作品,跻身报界。
分到郊区中学时,邓代军没好意思去见方老师和老校长,当了报社记者,才去了,兴奋地和方老师、老校长说:
“你们的话是对的,到任何时候都要凭本事吃饭。这么做可能一时会吃亏,但从长远看却是不会吃亏的。”
方老师笑问:
“是不是因为今天如愿进了报社才这么说呀?”
邓代军道:
“不是。就算这次没考上,我还会这么说的。做人要有做人的原则,在这方面,你们都是我的榜样。”
老校长说:
“这就好,任何时候都不要媚俗,都不要当生意人!不要把自己的人生变作一场交易……”
邓代军很自豪地听着,觉着自己和自己崇敬的方老师、老校长一样,浑身充满人间正气。
可是,后来呢?后来是怎么了?他邓代军怎么会和范旭虹又搅到一起去了?那个在人生旅途上已和他擦肩而过的女人,咋又闯入了他的生活,并且改变了他的生活?
人生有时真难预料!
——报社的记者生涯并不像邓代军想象的那么好,到报社记者部不到两年邓代军就闯了祸:一个已调到省里的大人物,在主持本市基建工作期间收受承包单位5台彩电和约6万现金的贿赂,案发被捕,邓代军据实写了一篇长篇通讯,报社总编不同意发,说是要听上面的招呼。后来,全国性的报纸发了新闻,总编还是不让发,又强调说,我们报纸也发过消息的,通讯就不发了。邓代军一气之下,把通讯稿寄给了一家有名的法制杂志,那家杂志全文刊发了。总编大为恼火,说他出风头,违反新闻纪律,逼他写检查。他不写,总编便停了他的职,一停就是3个月。到今年4月,记者不让他干了,让他干副刊。
到副刊部,又遇上了新的麻烦:一个副刊部总共只5个人,却有3个写诗的。部主任自称工人诗人,第一副主任自称民歌专家,还有一个副主任不写诗,却专搞诗歌评论。3个爱诗如命的头明争暗斗,底下两个老编辑也分庭抗礼。两个老编辑,一个是市美学协会副主席,一个有主任编辑职称,牛皮比3个主任还大,开口闭口就是“我们当年如何如何”。
这么一来,一个小小的副刊部,有时就闹得不大太平了。
邓代军头一天到副刊部上班,正碰到民歌专家在发副主任的脾气。副主任发完脾气,工人诗人又发了主任的脾气。后来,两个人都到总编室理论去了。理论完回来,两个主任才绷着脸和他谈工作。两个主任虽说刚闹过矛盾,但在对付他的问题上却是极一致的,都和他说,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坐班接电话,搞内勤,连自然来稿都不让他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知道,他们这张一周两期的副刊版面竟让原来的5个老人分了,每人巴掌大一块,自己在上面耕耘,也把其他报刊编辑的大作拿来交换发。
这真是岂有此理!
邓代军怒不可遏地去找总编。
总编说:
“你这个小伙子是咋搞的嘛?咋尽看阴暗面呢?这算什么分版面?这是责任制嘛!”
邓代军说:
“那好,我也参加责任制!”
总编桌子一拍:
“你这是狂妄!到报社才几天呀?就想和老同志平起平坐了?你现在要好好向他们学习,给他们当助手!你今年多大?不过二十几岁吧?怎么可以这样呢?啊?”
这次的打击是惨重的,邓代军差点气出一场病来。他想过干脆调走,哪怕再回学校教书也好,反正不受这种窝囊气!
也是巧,正在这时候,范旭虹出现了,是完全意外地出现在他面前的。他下班出门,在报社门口迎面碰上了到报社广告部做广告的范旭虹。范旭虹一身珠光宝气,还化了妆,已模样大变,他没认出她,倒是她认出了他:
“哟,邓代军!咋混到这鬼地方来了?”
邓代军点了点头,连话都懒得说。
范旭虹看出来了:
“看你脸挂的,好像不高兴么?”
邓代军这才道:
“活得真他妈累!”
范旭虹笑道:
“嘿,咱大作家也累了?”
邓代军眼皮一翻:
“当然比不得你!你不累是因为像我这样的人替你累着。”
范旭虹哈哈大笑:
“看你说的!倒好像我真欠了你什么似的。走,走,大作家,我请你去喝咖啡,给你散散心!”
就近找个音乐舞厅坐下,喝着咖啡和法国黑方威士忌加冰块,邓代军才把一肚子的怨气发了,大骂总编和副刊部的那帮家伙不是东西,全是文痞、文商、小市民,还都他妈狗眼看人低。又说范旭虹当年的选择真有道理,若不是找了个副司令员的儿子,只怕也要受这份气的。
范旭虹道:
“今天你才觉悟了?”
邓代军长叹一声:
“也不算觉悟,就他妈这么回事吧!”
范旭虹像个大姐姐一样,一把搂过他的肩头说:
“小弟弟,现在觉悟还不晚,你不妨真把报社的职辞了,跟我到深圳的公司去,做个……做个总经理助理。”
邓代军心动了:
“哪个公司?总经理是谁?”
范旭虹格格笑着:
“还会是哪个公司?我的远大公司嘛!总经理自然是我喽!我说了就算!当然,你如结了婚,在这有家,也可以做我公司驻这里的办事处主任,不过工资和深圳要有区别,这个,这个月薪……1200元,咋样?”
邓代军一听说总经理是范旭虹,又不愿干了,觉着跟范旭虹去干也同样窝囊,不仅因为范旭虹是过去的同学,更因为范旭虹是个没有免俗的女人,他在这么一个女人手下办公司,从心理上不能得到平衡。
邓代军的拒绝,让范旭虹伤心。
范旭虹苦笑着说:
“你呀,还是没觉悟!”
邓代军呐呐道:
“不……,不是,我……我是想,我不是个能做生意的人,又觉着自己是学中文的,也还能写点东西,好歹不能太亏了自己……”
范旭虹道:
“你是抹不下面子,摆不脱中国文人的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邓代军没反驳,叫过小姐付账,想把这场谈话尽快结束掉,他当时就清楚,如果不尽快结束,他很可能受不了范旭虹的诱惑。
小姐过来后,递了张账单给他,他一看吓了一跳:两杯洋酒,两份咖啡,加一盘点心,竟要收142块钱!
范旭虹站在一旁笑问:
“这账是你付还是我付?”
邓代军格楞都没打:
“当然是我付!这点钱我还付得起!”
范旭虹道:
“其实该我付,是我请你的么!”
他不能跌份,坚持付了。
走到门口,范旭虹用香喷喷的软手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一下:
“小弟弟,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还是得成全你的事业——当然,也得成全你的自尊心!在报社你真不能呆下去了,就是一时不走,也得先避避。”
邓代军问:
“我往哪避?”
范旭虹道:
“到军区来。我让军区文化部把你借走,给那帮离下来的将军们写回忆录,然后,就调到军区干文职。”
邓代军一楞:
“你的话算数么?”
范旭虹点点头:
“当然算数!你就去给张寻的老子写!他老子是个好人,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以后还可以写小说呢!老头子周围的那帮马屁精不行,他们都写不出老头子的神韵来!”
邓代军同意了,同意时自认为是保持着自尊的。
范旭虹说到做到,第三天就给邓代军打了电话来,说是老头子亲自出面找了政治部,把借调的事定下来了,军区政治部这几天就会派人到报社去交涉。又过了两天,军区政治部真来人了,来了个办公室中校副主任,很顺利地办了借调手续,把邓代军从苦海中解救出来。
次日,范旭虹又带着邓代军见了自己公公——张副司令员。
张副司令员很豪爽,头回见面就说:
“小邓啊,你的事我都听小虹谈了,你甭放在心上了。你现在来了就好,我欢迎你!你呢,先帮我总结一下这一生的经历,然后就调过来,到我们的文化部去当干事。自然喽,你要是还想干编辑、记者,也可以到我们的军报去嘛!”
邓代军真感动,连连向张副司令员道谢。
张副司令员却说:
“不要谢我,倒是要谢你呢!你这是给我帮忙嘛!我们年轻的时候尽打仗,想上大学也上不了,文化水平不高,现在退下来,想总结一下经验就难喽!你这一来,我就放心了,咱这书就能写好啦!”
张副司令又问到了邓代军的生活情况,听说邓代军没结婚,还单身一人住在报社的集体宿舍里,便要在自己的洋楼里拨一间房子给他,当写作室。邓代军一来不愿给司令员添麻烦,二来也怕自己不习惯,便谢绝了。
这时,范旭虹在一旁插嘴说,她和张寻都不在家,正要找人看房子,倒不如先让邓代军去住,这样有个安心写作的环境,大家也都方便。张副司令员同意了,邓代军也没再反对,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告辞时,张副司令员又拿出一套雀巢咖啡和两条云烟,硬要邓代军收下,邓代军不收,张副司令员便生了气,说:
“你这小伙子,和我认啥真嘛!这都是你写作时要用的东西么。就像打仗要用的子弹、炮弹,又不是我老头子要收买你!拿着,这是命令!”
邓代军无奈,只得拿着,心里怪不安的。
今日,看过孤独的老校长,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邓代军想到了背叛,对老校长、方老师的背叛,和对自己人格的背叛。去看老校长时,他想过把张副司令员送他的那套咖啡转送给老校长,可终于没敢。邓代军很清楚,这套咖啡值80多元,说是自己买的,老校长不会收;说是张副司令员送的,他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
老校长对他走这么一条并不光明正大的钻营之道会很鄙夷。
然而,邓代军又想,他并不是存心要去钻营的,他确是凭着正直在报社没法再混下去了,才不得不走这一步的。他没去拍张副司令员的马屁,也不是他主动找的张副司令员,而是老同学范旭虹帮的忙。他要做的工作本身也是有意义的。
想说服自己,却又咋也说服不了自己。不论咋说,他邓代军都是通过人家儿媳妇的面子去的,这就不那么正大光明喽!
好在这事的内幕没人知道——连报社总编和副刊部的那帮同仁都不知道,范旭虹昨天又到深圳去了,他大可不必这么折磨自己了。范旭虹说得对,中国文人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得丢下了,生活不是我们梦想中的田园牧歌。要活下去,活出个人模狗样来,有时就得付出点心理和精神的代价。老校长、方老师可以有他们的活法,他和范旭虹这代年轻人也得有自己的一套活法。
那么,就从今天开始吧!
邓代军收回了自己纷乱的思绪,看看表,才8点50分,时间还早,便走到窗前,先打开了空调,而后,又把一盒白天和张副司令员的谈话录音放到了录音机里,想对照录音,把今天的采访材料整理出来。
空调是日本进口的,3千大卡,制冷量大,噪音小,微型录音机也是日本货,几乎没杂音,保真效果也好。邓代军坐在转椅上,让空调的冷风吹着,把录音机开得很大,让张副司令把关于他们那个时代的声音布满房间:
“话得从1938年说起喽。1938年是啥情形?日本帝国主义大举进攻中国嘛,四处烧杀抢掠,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那年10月,在咱省白马河北岸,由我党倡导,成立了3部抗日救国军联合司令部。这3部是哪3部呢?一部当然是我党领导的喽,叫白马河抗日游击大队,开头势力不大,有八百来号人吧!第二部是国民党CC系的省抗日别动总队二支队,人最多,大约两千人。第三部就是我喽,我当时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国民党员,完全凭着一腔热血,拉起了支队伍,打的旗号是白马河救国自卫军,有七百多号人,自任司令。不过,那时的司令和我今天做的这个副司令员可是不能比哟!那时有句名言嘛,叫做:司令多如狗,团长满街走。只要有人有枪,谁都敢说自己是司令。哈哈哈……”
“你问我当司令时有多少枪?告诉你,一杆也没有!1938年7月,我正在地里干活,国民党的败兵过来了,在地头的路上丢下一门炮。是破炮,炮轮是坏的,还没炮弹。我一看到那炮就动了点子,心想这玩意儿有用!我守着那炮,叫我爹把我两个哥哥喊来,把炮抬回了家。回家后,我们弟兄几个就合计拉队伍,就把队伍拉起来了……”
刚听到这里,邓代军突然感到身后有人,这人的脚步声很轻,因为屋里放着录音,几乎难以觉察。邓代军是从那人渐渐移到面前的影子中发现那人的。
邓代军心中一惊,本能地回头叫了一声:
“谁?” 此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