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公安人员和两个年轻便衣一进门就把门反手带死了。这动作周国镇没注意到,周启玉也没注意到。周启玉只注意到了中年公安人员的粗暴,这人进门便推了周国镇一把,差点把周国镇推倒。
中年公安人员是个大个子,黑脸,背微微有些驼,像个打铁的,一看就知道没多少文化,落到这种人手里,你只好自认倒霉。随中年公安人员一起来的两个年轻便衣倒像有文化的人。两个年轻便衣,一个夹着厚厚的文件袋,一个提着人造革的黑提包。夹文件袋的那个,高高瘦瘦且白白净净的,戴着副近视眼镜;提黑提包的个子矮些,看样子也挺文静。他们都没碰周国镇。中年公安人员推周国镇时,戴眼镜的青年还说了句:
“老林,要注意政策。”
周启玉由此得知,那中年公安人员姓林。
强压着内心的紧张,周启玉尽量平静地对那中年公安人员说:
“林同志,有什么事慢慢谈,都在一个市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中年公安人员哼了一声:
“少给我们套近乎!我们是执行公务!”
典型的官样语言。周启玉的心一拎,认定自己丈夫犯事了。3个人一进门,丈夫的脸就发白,额上还出汗了,这会儿,丈夫坐在外客厅沙发上给人家发烟手也抖。
真是飞来横祸。原本讲好见组织部钱部长的,不曾想钱部长没来,公安局先来人了——就是在公安人员进门后不久,钱部长来了个电话,说是市委要开紧急会议,今晚来不了了——也许这本身就是圈套!钱部长可能知道公安局今晚要抓人,故意先和自己丈夫约好谈话,然后自己不来,让公安局抓个稳的。
周启玉认定,自己丈夫可能在钱财上出了问题。周国镇是行长,权力很大,全市工商口的贷款都要经他审批。为了批到贷款,那些经理厂长们啥手腕都使得出来。三天两头请客不说,还往家里送东西。客厅里用着的这套高级沙发,就是市红星家具厂赵厂长送的,只付了300元加工费;一套音响是交电公司郑经理送的,为遮人耳目,付了1000元。就是今晚,丈夫还从大发刘经理那里带了两条“三五”烟来。这只是周启玉知道的,周启玉不知道的,那真说不清了。
给公安人员倒茶时,周启玉又很自然地想到,丈夫会不会接受人家大额现金的贿赂?如果接受了,那又咋办?公安局的同志没有证据是不会上门的,上了门就证明有事。只不知这事有多大?还有,这老东西收下的钱都摆在哪里了?会不会花掉,或送人花掉?若送人会送谁?哪个相好的女人?丈夫现在都58了,还有那份花心么?打从17年前和一个姓鹿的女人闹了那一出子之后,这老东西看起来是收心了的。只要没有哪个相好的女人,丈夫就是真收了人家几万也不会花掉的,不花掉,能把款还出来,可能情况会好些……
周启玉心里真乱。一辈子快过去了,这种场面还是头一回经历,真让人心惊肉跳,况且小孙女莹莹又在面前,莹莹的爹妈偏又不在身边!
莹莹的爹妈带职上大学去了,都是去年去的,一个在北京,一个在上海,莹莹便跟爷爷、奶奶过。做奶奶的周启玉恰是去年退休的,和小孙女在一起也算其乐融融了。可眼下,小孙女莹莹被吓呆了,3个陌生人一进门,莹莹就一直躲在她身后,连她进厨房倒水都跟着。
怯怯地看着坐在沙发上那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莹莹悄声问:
“奶奶,公安局是抓我的么?你……你叫公安局别抓我,我……我听话了,真听话了。”
戴眼镜的小伙子不错,很和气地对莹莹说:
“小朋友,别怕,我们公安局只抓坏蛋,不抓小朋友。”
莹莹马上说:
“我们家没坏蛋!”
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眼一瞪:
“谁说没有?有!”
周启玉真怕公安人员当着小孙女的面把周国镇抓走,遂把莹莹带到里面房间,要莹莹睡觉。莹莹这晚真乖,没再缠着奶奶,老老实实上了床,周启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了。
镇定一下情绪,周启玉重回了外客厅。
事情已到了这一步,想躲是躲不了的,做行长的丈夫必须面对现实,她也得面对现实。和丈夫算帐,以及对丈夫的进一步教导,都是日后的事,现在她必须帮助丈夫应付局面。
在外客厅的沙发上刚坐下来,戴眼镜的小伙子就开始谈正事了。周启玉这才看出,那姓林的中年人不是头,戴眼镜的小伙子才是头。戴眼镜的小伙子从文件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打开了放在茶几上,挺友好地向她点了点头,才把脸转向周国镇:
“老周,你是老同志了,又是工商银行的行长,党的政策就不要向你交待了吧?我们今日为啥到这儿来,你心里想必也是有数的,我们自然也不必再多罗嗦了。现在,我们先听你自己谈谈吧!”
周国镇呐呐道:
“你……你们可能搞错了吧……”
中年人忽地站了起来:
“我们公安局什么时候搞错过?!”
周国镇有点慌:
“不……不,我不是说你们,是说上面可能搞错了。你……你们不知道,我们工商行很复杂,很复杂呀!领导班子正在调整,有……有些人不免搞些害人的小……小动作嘛……”
周启玉插上来说:
“是呢,我们家老周在行里树敌太多,真有几个人诬告他,也不奇怪……”
戴眼镜的年轻人当即打断周启玉的话头:
“诬告?这种案子我办得多了,一找案犯谈话都说是诬告!好吧,如果你们认为是诬告,那就请周国镇自己说说吧,都诬告了些啥?也让我和老林同志再长长见识!”
周启玉努力笑了笑:
“这还要我们说么?还不是经济方面的问题么?我们老周还没退下来,还有批贷款的权,行里那些对立面自然会在这方面做文章,说我们收受贿赂啦,贪污啦。”
中年公安人员不满地看着周启玉:
“这行长是你当的,还是周国镇当的?要你在这儿瞎罗嗦!”
周启玉心里想哭,脸上还不得不挂着笑:
“哟,老林同志,你别发火嘛!我这不是向你们反映情况么?你们总不能光听一面之词吧?咱们这年岁的人都是从‘文化大革命’时候过来的,左的教训总得吸取点吧!”
中年公安人员真火了:
“你要给老子上政治课么?老子告诉你,上政治课,得老子们给你们上……”
戴眼镜的年轻人听不下去了:
“老林,咋能这么说话呢?这作风咋就改不了了?”
姓林的这次不买“眼镜”的账了,从腰间取下手铐,“啪”地一声放在桌上:
“哪来的这么多臭讲究!老子只管抓人!”
周启玉慌了,忙站起来,对中年公安人员道:
“老林同志,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要教训你的,我也是想帮你们把事情弄清楚……”
“眼镜”连连点头说: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们老林同志脾气不好。我们还是接着谈吧,主要请周国镇同志谈,所有问题我们都要搞清楚。诬告那话不要再说了,是不是诬告,我们心里有数。”
周国镇这才谈了起来,不谈诬告了,只谈行里的人事矛盾,谈来谈去都是白副行长,言外之意是白副行长在整他。周启玉也在一旁说,姓白的有作风问题,自己丈夫批评了他,他一直是不满的。又说,市里的领导对自己丈夫很了解,就是他们公安局的韩局长也是很熟的,韩局长还到他们家吃过饭……
周启玉提到韩局长,周国镇眼睛一亮:
“老韩对我的情况是清楚的,这里有电话,我可以马上打个电话给你们韩局长。”
“眼镜”冷冷地说:
“周国镇同志,你现在不要搞错了,我们是在办案,不是在和你套交情,韩局长救不了你!老林是公安局的,我是检察院经济科的,那位小林同志是纪委的,你说说你就是找了这个韩局长又有什么用?”
周启玉的心这下子凉透了。她原以为这3个人都是公安局的,没想到竟来自3个部门的!公安、检察、纪委3家一开始就联合介入这个案子,足见这个案子的严重了。
天本来不热,又对着风扇一个劲吹着风,周国镇汗还直淌。
“眼镜”又说:
“周行长呀,看来还是有必要向你交待一下党的政策。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今天你不要再存幻想了,你要老老实实把自己的问题都说出来,争取立功赎罪。”
周国镇道:
“你……你们说,我究竟有什么问题嘛?要叫我说,我以党籍保证,我……我没问题!”
“眼镜”打量着外客厅,先指了指那套进口音响,又指了指沙发和大尺寸的新式彩电:
“没问题?这些东西都是你的合法财产么?”
周国镇不作声。
“还有回扣呢,收入的那十几万赃款呢?藏在哪里了?”
周国镇叫了起来:
“这是诬陷!我如果接受任何人一分钱赃款,你们枪毙我!”
“眼镜”火了:
“我们今天本来只打算核实一下情况,并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不打算一定抓你。可看你现在这个态度,我们就不能不抓了!老林,先把这个执迷不悟的家伙铐起来!”
周启玉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扑到周国镇身边道:
“你说呀!有啥说啥就是,已到这一步了,还瞒个啥!”
周国镇的精神垮了,呆呆地楞了半天才道:
“好,我……我说,我说,我没拿过人家一分钱是真实的。可……可这套沙发和这套音响……是通过不正常途径买的……”
“是买的,还是伸手问人要的?”
“是买的。沙发原价1600,我……只付了300块钱的加工费,音响5000多,我付了1000元。不过,音响作为样品摆在柜台很久了,两只音箱都有破损,原来也是要削价处理的。交电公司的经理和……和我熟,就……悄悄处理给我了。”
中年公安人员站起来,走到音响前:
“真他妈便宜!300块一套高级沙发,1000块一套进口音响,咱老子就是买不到!”
周启玉说:
“林同志要喜欢,就……就拿走……”
姓林的中年公安人员还没答话,坐在沙发上的“眼镜”已开了口:
“我再提醒你们一下,我们不是来和你套近乎做生意的。”
“眼镜”的脸又转向了周国镇:
“好,你已开始讲了点小问题。尽管是小问题,也说明你态度有了转变。这就好嘛!下面我们要谈实质性问题了:你当行长以来一共收受了多少现金贿赂?现在这些赃款是不是还在手上?或者更明确一点说,是不是就在这套房子里?”
周国镇道:
“我说过,我从未收受过任何单位、任何个人一分钱的贿赂!对那些诬告我的人,我……我将保留法律起诉的权利。”
“眼镜”哼了一声:
“现在是你在和法律打交道,法律要求你必须把赃款交出来!”
周国镇浑身颤抖着站了起来:
“我没有赃款!我们夫妻俩这一辈子积存的35000元储蓄……经得起任何人的审查!”
“眼镜”也站了起来,两只眼睛定定地盯着周国镇:
“好清廉啊!当了这么多年行长,存款只有35000元!竟没接受人家一分钱赃款,是不是?”
周国镇镇静地点了点头:
“是。”
“眼镜”被周国镇的态度激怒了,对中年公安人员命令道:
“把他铐起来!”
中年公安人员过来了,抓起茶几上的手铐,又抓过周国镇的手,把周国镇铐上了。
上铐时,周启玉默默哭,周国镇没挣扎。
被铐上之后,周国镇对周启玉说:
“你别怕,他们搞错了就是搞错了,今日他们怎么抓我,明天得怎么放我!你只管带好莹莹就是!”
看着“眼镜”,周国镇又问:
“是不是现在就跟你们走?”
“眼镜”想了想:
“我再问最后一遍:你真要到了拘留所才坦白吗?”
周国镇哼了一声: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了!”
“眼镜”手一挥,对周启玉道:
“那好,替周国镇收拾一下东西吧!”
周启玉泪水满面到里屋收拾东西时,孙女莹莹已睡着了,睡着前,莹莹大概也哭过,不知是因为一个人睡觉害怕,还是听到了什么。周启玉真伤心。丈夫一辈子算得上小心谨慎了,结果还是闹出了这一幕,害得小孙女都跟着担惊受怕。早知如此,真不如提前退二线好。人一生就是这么回事,老和人争个啥?真是想不开!
然而,丈夫最后的神态多少给了周启玉一些安慰。周启玉想,丈夫也许真没收谁的现金,也许真是搞错了。只要没收谁的现金,那就不怕了,音响和沙发的事不是大问题,最多补交差额款,他们交得起。
可犯罪感总也摆不脱。周启玉拿着换洗衣服往包里装时,又想到对门的304室住着东方中学老校长司徒效达,这老头子很怪,阴沉沉的,从不和他们家多罗嗦,司徒老头子要是看着自己丈夫被公安人员带走,只怕肚皮都要笑破了…… 此夜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