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毕其一生,总会有几件极为在意的事情。作家也是如此,尽管写作无数,真正让其内心无法割舍、时常牵挂的作品,或许只有那么几部,至于其他,写了也就写了,是非好歹任由他人说去。在我这里《圣天门口》就是这样的作品,哪怕出版多年了,也还会有许多无法释怀的挂念。
《圣天门口》的写作始于一九九九年十月,成稿于二〇〇五年一月,其间三易其稿,废弃的文字约二十万字。刚开始写时,女儿还没有出世,到写作后期,女儿已经能够依在我的怀里,大声念着电脑屏幕上我正用键盘敲出的一个字。曾经,我很想在扉页写上一句话:献给我的女儿及天下所有渴望长大的孩子!
因为在意,所以在乎。事实上,这是我放下钢笔,拿起电脑后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虽然完稿晚于另两部长篇。但开始写作却是最早的。对一个用笔数十年的资深写作者,将笔换成电脑宛如我们这个时代正在发生的社会变革,所触及的往往是一些根本性的东西。换笔在写作中所触及的根本,是写作者在书写汉字时的感觉,从先前墨水自然流淌,到后来键盘叭叭响,这就像偌大的体育馆内多开了一扇门窗,一般人无法感觉到的气流轻微变化,但会对羽毛球运动员产生重大影响。我用了五到六年时间来适应,准确地说,是用《圣天门口》的全部写作来适应。事隔八年,在对当初出版的《圣天门口》进行订正时,对照当时定稿了的电子文稿,还能发现其间因对电脑的不适应而出现的幼稚的错误。
改变还来自我对长篇小说文体的挑战。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到二十一世纪最初的几年,文学面对市场时普遍采取妥协姿态。“小长篇”的泛滥是其直接产物。二〇〇四年年初,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的潘凯雄深夜突然来电约见。那天深夜,在武汉一家酒店顶楼的旋转餐厅,说起我正在写一部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他沉默着什么也没有说。半年之后的一个深夜,已升任社长的凯雄兄又一次深夜突然来电话,开口就说:“你那个百万字的大家伙我要了!”那时他并不清楚我写的是什么,除了彼此的信任,实在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理由。要感谢的还有初版的责任编辑杨柳女士。对于此书的出版,我曾提出唯一的要求,责任编辑必须杨柳。那时我并不认识她,只是风闻王蒙先生的书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则一律指定由她责编。
《圣天门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是令人满意的。仅说谢谢是无法全部表达一位作家的心情的。但也有遗憾。交出电子文稿后,我就担心书中有些章节难逃斧削。待收到墨香扑鼻的样书,匆匆打开来看,果然,自己最担心的几个章节,几乎尽数删去。后来,与凯雄兄见面,谈及删节文字应该先与作者说一声,凯雄无奈地表示:“与你说,你肯定不同意,但又必须删,所以就不与你说了。”听着这样的大实话,我只能苦笑。《圣天门口》初版后,文坛上的气氛有些不正常。相关际遇,现在看来,都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生造出来的,想来不能不为其悲哀。
我最关心的还是作品中“敌人”一词。如果说《圣天门口》有出众之处,当是其百万字所描写的近代中华山河破碎、血雨纷飞、生灵涂炭,却没有一次使用“敌人”一词。当我意识到作为后人,我们不可能再将先辈同胞间的战乱与争斗用“敌人”相称,心里就有了此番写作的分量。在初版的《圣天门口》中,有些文字在编辑过程中被重新用“敌人”来表述与形容。这样的失误,当然是我的不主动沟通造成的,应当在编辑之初,就将自己的思索告知责编。
一位朋友的朋友,读过我的每一部小说。初次见面时,他就问《圣天门口》中的傅朗西在爱上紫玉之前,究竟是有过六个女人还是五个女人?朋友的朋友仔细数过,应当只有五个女人,而我则写成六个女人。在这次订正中,我将其改正过来,当初笔误,将傅朗西还没有爱上的女人提前计算到一起了。
在《圣天门口》的写作中,我特意在自己的母语方言中选了十几个有意味的常用词语。那年夏天,一家电视台派人来家中采访,他们想要了解的是最能体现湖北人性格的一句话。我回答说这句话只能是:你是个苕!在南方诸省,虽然多有使用苕字的,论起遍及程度和使用频率,任何地方都不如湖北人。在湖北方言中,还有一个说起来十分动听的词:晓得。最好听的却是第三个词:兴。据说,苕、晓得、兴,是古汉语的一部分。当北方游牧民族用血与火外加他们的语言洗劫中原大地后,这些语言就成了残存南方的化石。特别是每次听人说晓得或不晓得时,宛如天籁中飘来中原雅音。作为一方水土中的母语,“苕”字是本地人最常用的,用起来后亦是最为夸张的。“苕”所对应的是现代汉语“傻”,真用起来意味却大不相同。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你真傻时,含意里往往多为惋惜。当这个人对那个人说你是个苕时,就不仅仅是惋惜了,更多的是这个人欲表达自己的见识,是个性的肆意张扬。如今的人越来越多地选择“知道”或“不知道”,说“晓得”和“不晓得”的越来越少。细细揣摩与体会,这样的替代实在太遗憾。就音乐性来说,“晓得”一词所传达的美感要超过正在趋于普及的“知道”。很多时候,人们说知道时,往往并不是真的知道,之所以那样说,部分原因是应付。当然,人们在说晓得时,也是多有不晓得的。那不要紧:晓而得,是一种参悟;知而道,却是俗套。写作像耕种一样,一分辛苦,一分收成,所以“种”是沉重的,得下大力气,身手稍有不到都不行。种菜、种麦、种棉花、种黄豆等,一般人已经记不得还有一种说法:兴菜、兴麦、兴棉花、兴黄豆。在我们的方言母语中,“兴”即是“种”。对比之下,不难领悟,“兴”的美妙。“兴”是自然的,带着天籁气韵,有如天马行空,轻重缓急都在自由境界中。所以,艺术之于我们,是“兴”出来的而不是“种”出来的。
形而上的艺术品,往往是“无用的”,正是因为艺术的无用,才能保证它的美学吸引力——高贵、神奇且给人带来美丽的愉悦。在艺术之外,无用的东西也很多。一如方言母语,许多时候,她越来越显得一无是处,大多数人不说她,大多数人不写她,一旦她在合适的时机,出现在合适的艺术形式里,她存在的价值反而映衬出那些时尚的不值,时髦的无益。在艺术的眼界里,没有无用的东西,重要的,不是“种”,而是“兴”;不是“知道”,而是“晓得”;不是“傻”,而应当是由衷的“苕”。一如回到家中、回到故乡,或者跪在某个长辈的墓前,大声地用方言母语说话,那种情感,那种魅力,实在是无与伦比。看不到这些,无法表现这些,并不等于方言母语的无用,其原因往往是我们的艺术能力小了。一句方言,传授的却是血缘。依赖着母语的写作是坚实的,而失去母语的写作总是可疑的。当年将“苕”“晓得”和“兴”等中原雅音信笔写满华章的废名先生,通过沈从文,深深地影响了中国当代文学。在母语显得至关重要的文学范畴中,在地域文化传承上能有多大建树,是一方水土中的作家能有多大建树的宿命。
二〇一二年夏,在亳州与魏心宏聊天,在不经意间双方就达成出版长篇文集的共识。那一刻,就想到给《圣天门口》出全本。后来,心宏兄告诉我,书稿会交给谢锦责编,便更相信自己最近写过的一句话:世间一切偶遇,全是久别重圆。《圣天门口》当初被废弃了近二十万字,与谢锦其时所约的另一部长篇小说《弥天》的写作有关。因为答应赶写《弥天》,待回过头来续写《圣天门口》时,发现先前的感觉完全找不到了,而不得不重新开始。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太太,在整整半年时间里,她白天上班,下班回家几乎天天阅稿到零点,将原稿和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的《圣天门口》进行对照和标记。太太是很敬业的编辑,那一阵她却痛苦地离开自己热爱的职业,让她更痛苦的事情还有,为了不让我因为她的遭遇而一起痛苦,她还要时时表现出对自己“失业”的满不在乎。无论是不是天意,编校《圣天门口》(完全本)也算是给她以某种心理过渡。很多时候她对编辑职责的执着几乎不顾我对笔下文字的独特感情。换了别人,也许就迁就了那些能体现汉语博大的语言或词汇,偏偏她还要从精深的角度进行论证。什么叫一字情深?这也是一种表现吧!
[本文系长篇小说《圣天门口》(完全本)后记]
二〇一三年四月六日于斯泰园 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