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熟识作为作家的章华荣先生。
那时候,我正客居大别山中小县,还没有回到自己真正的故乡黄冈。大约是被那种漂泊的无根之痛所伤,我开始选择文学。也是机缘眷顾,刚刚草写出一两篇自称为小说的文字,便认识了毕业于复旦大学的章华荣先生。当时他是黄冈地区文化局创作室主任,在我这样的青年工人面前,如此名头已是足够权威。后来的日子里,我一直清晰记得,那一次,又在县里见面,后来成为著名作家却英年早逝的姜天民,拉他去与安徽交界处的一座山上,看望一名业余作者。搭乘的手扶拖拉机挂斗里堆满杂物,一行人只能手脚并用趴在上面。山路崎岖,弯急坡陡,最惊险时,别人都在冒冷汗,他却爽朗大笑,口称座下拖拉机若翻下山岩,本县文学事业将会倒退二十年!后来一段时间,与章先生见面甚多,原因是他想将才华出众但命运多舛的姜天民从县文化馆调到地区创作室。几年之后,当我也要调回故乡所在地工作时,才能设身处地体会那时章华荣先生所面对的艰难系数有多高!个人性格、社会身份、人事背景都远比我复杂的姜天民,最终能够成功调入地区创作室,某种意义上说,真的是全凭章华荣先生一己之力。明的障碍之险,暗的陷阱之毒,让姜天民本人都想放弃,反而是章华荣先生就像坐手扶拖拉机那样,这边还在苦中作乐地安慰当事人,那边就开始寻找绝处逢生的逆袭方法。
后来相关部门成立湖北省黄梅戏剧团,其时传统戏曲正日渐趋于低谷,无从知晓,那些决策者在选择章华荣先生领衔创业时,是否注意到他身上这种寓苦于乐、历久弥坚的珍贵品质?如果真像时下许多岗位上的人,去哪里只是为了解决政治待遇,那只能说,当初对章华荣先生的选择,是黄梅戏艺术发展过程中的一种幸运。
章先生有足以成为优秀作家的才华,最后却成了湖北省黄梅戏剧团团长,于我便有了陌生。一九八九年我终于回到少小离开的故乡黄冈,这时候,将黄梅戏请回湖北老家的专项工作已经成了黄冈文化界当务之急。让才华尽在写作上的章华荣先生出任剧团团长真是奇葩主意,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然而,真正令人惊叹的是,章先生不负众望,上任不久,就将黄梅戏五朵金花之一的杨俊等才华出众的青年演员引入剧团,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在江汉大地上打造出黄梅戏的著名“老家”。在我离开黄冈来到武汉后,其间时有听闻黄梅戏剧团的佳音。一晃二十年过去,在我客串《芳草》文学杂志主编之际,意外收到章先生的信,谈及他已退休多年,真不敢相信时光过得如此之快,当年让我等仰望的师长英姿,何以书写成岁月喟叹?读罢章先生随信作为投稿寄来的自传,才明白,在我的记忆中,从熟识到陌生的章先生,实在是将人生中最成熟的岁月呈献给黄梅戏艺术了。
章华荣先生的自传,主要讲述湖北省黄梅戏剧团创建的全过程,作为重要亲历者,他所描述的那些没有用一个苦字来形容的辛苦,也没有用一个美字来形容的成功,其朴实,其真诚,其热爱,无不显露在字里行间中。章先生从头到尾没有用“如果”来评价自己的这段生涯,我却可以说,他本可以有好几种选择,包括可以沉思于斗室,放怀于山水,将做得好好的作家继续做下去。我敬佩他在蓦然回首之际,坦荡情怀之中,唯有他所选择的黄梅戏艺术以及为了艺术的人生。
在我的长篇新作中,写了这样一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者为圣贤。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识时务的人,他们不一定能成为圣贤,他们也从来不去梦想自己会成为圣贤,他们的不识时务完全是个人品质的自然呈现。事实上,世所称领的圣贤,正是诸如此类的既普通又非普通、既平凡又不平凡的执着者日积月累起来的。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于斯泰园 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