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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小镇

重来 刘醒龙 6181 2021-04-06 06:21

  1

  差不多半年时间,我几乎不能写一个字。那笔对我来说,拿在手里如同拿着一把刀或一支枪,让我去除掉一个谁,当面对纸上许多方方正正的小眼睛时,我却惶惶不知往何处落下。那一阵,就连在工资册上签上自己的名字,也觉得疙疙瘩瘩的,笔和纸仿佛存在着一种仇恨,推推搡搡,让我怎么也把握不了。

  《凤凰琴》的电影改编者对原著的肆意妄为及相关版权纠纷,单位里人事的角逐,还有内心深处那种巨大的难以对人言的苦闷与痛楚,如山一样压在自己的身上。

  当然,也不是没有欢乐的日子,但那时光之短暂,让人更感到痛苦的漫长。这实在又一次印证了那句名言,欢乐是虚无的,痛苦才是实在的。

  黄州是个极小的城市,任何一种俗套都企图淹没她的风雅。

  身居其中,实在有万般的无奈。譬如,在黄昏的晚风中,想独自寻找一片净土,让灵魂出一回窍,捎一些清凉和宁静给心灵,让星星、月亮抚一抚永远也不会出血的伤口,让无边无际的夜空融合那一声声的呻吟。可我尚未动步,那几双职业伫望的眼睛,就降落在脊背上,那彻骨的凉意,一瞬间就能冻僵散步的情绪。

  往常,一位学工科的才华出众的朋友,常常脱口冒出一句:高处不胜寒。我那时没有站在高处的体会,不知此寒为何物。现在,当我一步一步向着山峰攀去,回想朋友说此话时的情景,不免慨然、怅然,还有惘然。

  感谢王耀斌、丁永淮等师长的帮助,我终于请上了三个月的创作假,那个神秘的山里小镇,当然不是世外桃源,但它能帮我回到文学的伊甸园。潇洒逃一回,这当然难说是最佳选择,起码不是那种挑战人生的男性的强悍风格,但这怪不得我,要怪只能怪生活。拿上行李,就要出门,儿子生病上医院打针去了,过几天他就要满十岁。在他十五岁时,他会责怪我此刻不在他身旁,可我相信等到他三十岁时,他会理解父亲的。所以,我将要把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献给年满三十的儿子。

  咬紧牙关,逃一回吧!管他潇不潇洒。

  2

  送我进山的中巴车,在胜利镇街口上将我扔在一派萧条之中。一扇大门旁不知谁用红油漆写着四个字:胜利车站。我环顾四周,除略显破败的街景与大多数车站一样,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人感觉到这就是车站。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慢慢地对此表示理解,作为亦迎亦送的车站,它从来不是旅行者的归宿,而永远只是整个旅途的一部分,疲倦与无奈才是它的本色。北京火车站、深圳火车站,在落成之际是够豪华的了,一旦涌入匆匆来去的人流,那些僵硬的奢侈无论如何也掩不去灰色的苍茫。无处不在的是迷惘,是惆怅,是遗憾和失落!

  不知是什么原因,在随之而来的那四十多个孤独的日子里,于写作之余,下楼走一走,散散步,放松一下情绪,那脚步便情不自禁地迈向车站。尽管那儿雨天很泥泞,晴天又尘土飞扬,嘈杂与脏乱则是不受气候的制约,每日里一如既往,可我总是管不了自己的脚步,非要绕着车站走一圈,然后或是沿着河堤、或是沿着沙滩、或是沿着公路与小街慢慢地走去。

  有时候,一边走一边免不了想,如果父亲一直待在这座名叫胜利的小镇,那如今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呢?那个黑得很深的夜,其实还不到八点钟,老长老长的公路上,只有我一个人在行走着,后来我也停下来不走了,望着大河淌水,听着旷野流风,我无法不想到爱与爱情。就在这种时刻我突然异想天开地意识到,人对历史的关注,更甚于对未来的仰望。在我每天对小站的不自主的回望中,包含着所有普通人的一种共性,那就是对无法拒绝的过去的百感交集。

  我在写完第六章中的一个较精彩的细节后,曾问过自己,你怎么想起要来胜利镇写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呢,这是一种纪念,还是一种向往?我不愿对自己多作解释,因为这已成为“过去”了,关于过去,是谁都无可奈何的。然而,过去可摸、可看、可怀想、可思考,还可以悔、可以恨、可以欢喜、可以忧愁。就像眼前这小站,无论它如何破败,也仍是无数旅途所不可缺少的一环一节。人生也有许多破败之处,包括选择上的失误,过程中的不当,一段痛苦的婚姻,一个不如意的工作,或者还有受人欺侮,上人贼船。虽然它是那么不堪回首,可它把你塑造成一个有血有肉、有苦有乐的生命实体,没有它,人生就无法延续下来。就像一件穿了多年的破内衣,由于习惯,甚至不能察觉它的坏损。

  在后来对小站的回首中,我努力想把它升华到具有文化地位和历史意识的高度,想从中找到一些哲学感来。越是如此越是发觉事情的奇妙,我不但不能抽象出形而上,反倒变得更加形而下。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对小站的回望也越来越多,我很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多日不能与人长谈,许久不知山外消息,我太渴望能见到一个熟人了。每当那驻足不前的大小客车开门吐出一堆堆陌生人时,我总是希望从中见到一个让我大吃一惊的身影来。在一次次地失望以后,我甚至觉得此刻哪怕遇上曾让自己恨之入骨的人也行。幸亏我并没有这种机遇,真的那样,我肯定还是无话可说,而只有那种又与自己的历史打了一回照面的感觉。

  面对过去,许多人可能都会无话可说。这不是一种无奈,人在“过去”面前永远都是一个幼稚的小学生。尽管每个人的过去是每个人造就的,过去仍旧固执地教化每个人。我从小站来,我记得小站以前的一切的路,但小站以后的路呢?小站只是又一个起点,它不能告诉我什么,可它是我前程的唯一依靠,或者说是离前程的最近之处。人恋旧大概也是这个缘故,旧事再难过,它也是踏实的,而未来总在虚幻之中,缺少一种安全感。我老是回头看小站,一定也是感觉到前面的路太长了。

  3

  胜利镇过去叫滕家堡,更早的时候还叫屯兵堡。

  父亲以前曾在这里工作过一阵。我一直不明白,是胜利选择了我,还是我选择了胜利。十月十三日的黄昏时分,当我初次踏进这个小镇时,竟一点也不觉陌生,一切都似曾相识,仿佛是我那梦中无数次编织过的小小家园。实际上,我并没有真正拥有过一座家园,当父亲雇人将他的子女以及全部家当放在一担箩筐里,挑进大别山腹地后,我的人生就注定地开始了那永远漂泊而达不到彼岸的浪迹。多少次,或在清晨,或在正午,或在黄昏,骤然踏进一座村庄或一处集镇,于是就在灵魂深处问自己,这是你的家园吗?这鸡鸣,这炊烟,这牛栏里浓酽的故土气味,这在村边小路上背着小山一样的柴火缓缓挪着脚步的女人,会是自己渴望中的家园情景吗?

  在刚刚消失的这个夏天,我们在与胜利镇隔着一座大山的青苔关办一个笔会。也是一个黄昏,一行人走了十余里山路爬上关口,而后又踏黑寻访那边山下最近的一座小村。他们在前头走了,而我在已接近那小村时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开始慢慢往回走,我反复地对自己说,你不能那样冒失,你有什么可以张扬而让小村的人猛觉惊疑与惶惑呢?那样的家园是不可以随意打扰的!平静是他们唯一的财富,我们无权去抢掠他们!

  面对着胜利镇我真不知该说什么,该想什么。站在自己既往的梦想面前,除了惆怅的回忆,很难有其他作为。

  我暂住的那座小楼,窗口正对着一片河滩。河滩白茫茫的一片横躺在一泓浅水与半弧枯岸之间,夕阳余晖洒在上面,不明不白地泛起一些别样的光泽。我想起自己四岁时偷偷跑到一条比这河要大要宽要深的另一条河里去洗冷水澡,被寻来的母亲按在沙滩上用篾条打屁股的情景。猛然想起这事时是在一天中午,那时我已吃过午饭,独自躺在那片沙滩上,任太阳慵懒地晒着,天地间到处都是暖洋洋的,秋水在顺流而下,秋风在逆流而上,沙滩像云像船一样载着我,我仿佛感觉到一阵阵舒徐的晃荡。

  好久了,我都没有如此轻松,如此惬意,如此无忧无虑地享受人生片刻。这一两年来,一部部小说的发表与获奖,从未使我获得过短暂的快乐,相反,却使我感觉到无限的累与沉重。只是此时此刻,我才发现我是属于自己的,我可以有快乐,可以有幸福,也可以有胡思乱想,甚至可以高声将谁臭骂一顿,诅咒一番。当然,我不会这样做,因为我心情好极了,我已原谅了一切的不如意。

  我在沙滩上躺了好久好久,那种舒坦让人不想起身。后来,我对自己说,你再在河边贪玩,小心母亲又要来用篾条打你的屁股了,这才一骨碌地爬起来,回了屋子。

  这天,我写了一万两千字。

  从此,我每天都要到那沙滩上躺一躺,走一走。

  那天,天一直阴着。傍晚时,我走出屋子才发觉外面正下着小雨。我懒得上楼去拿伞,一缩脖子便钻进雨中。

  在我正要踏上沙滩时,忽然见到路上横着两只狗,两条尾巴绞在一起,而脑袋却是一东一西。它们一点也不理会我的到来,站在那里一副极投入的样子,当我恍然明白它们是在做着延续生命的大事时,便有些不好意思地绕着走开了。

  小雨下得细细密密,四野里全都默不作声。我顺着沙滩缓缓地走着,一步步地将一条河踩成一片漆黑,远山上的几盏小灯在随风闪烁。如果将来某天我对别人说,在这一刻里我听到了大自然的召唤声,我感觉到了生命存在的意义,我意识到了某种艺术的真谛,而使自己有了参透万物的大彻大悟,那肯定是在说谎吹牛或是神经错乱。在这冷雨中,沙滩上,我独自走了一个多小时。可我什么也没想,只是任凭冷雨将自己洗个透彻,洗成心空如禅,心清如月。只是反复祈祷,谁也别来打搅我,让我一个人好好待一阵,让我轻轻松松地活几天,活得像一个人。

  在我离开沙滩,开始返回时,那两只狗已经不见了。只是在这时,我才想起生命的意义。说实在话,在那一刻里,我觉得人不如狗,因为狗从来就不用瞻前顾后,就本能地懂得生命的意义。

  4

  丝毫没有必要隐瞒,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感到小说是如此的难写。哪怕是在八十年代初的那种闭门造车或者说是勤学苦练的日子,也不曾有过脑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丝灵感、没有一个词语的时刻。

  枯坐灯前,那种阴影还笼罩着我。特别令我不安的是,耳朵里从早到晚一直嗡嗡作响,以至不得不用一个小纸团来塞住它,求得暂时的解脱和虚假的平静。我知道,我不能寄希望于随身带着的二百五十颗中药丸。其实,每一个艺术家都比医生更了解自身疾痛。我知道,只要自己能够获得一片宁静,几缕温馨,沉重的生命就会变得轻灵起来。我恨那黑驴粪一样的药丸,可我不得不一日三次地用温水服下它。

  五点钟的山区,天黑得很,这两年我走过各种各样的路,可我还是第一次如此充满信心,认可生命对于自己的无限意义。我想起许许多多关于生命的哲理名言,为了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我将好好活下去,认真写下去。

  在我来到胜利镇约一个月的一天中午,我刚上床准备稍事休息,窗外遥遥地传来了一阵鞭炮声,随后又传来了阵阵号乐声。开始,我还以为是谁家的新郎娶新娘,待推开窗户看过,才知是一队送葬的人群。

  正在看时,队伍中不知是谁吆喝一声,那八个抬着黑漆棺材的男人,齐刷刷地跑将起来,道路起伏不平,那黑棺材竟像舰艇一样在海涛中豪迈挺进,脚下踏起的尘土亦如那蒙蒙的水烟。

  那一刻,我的灵魂受到了强烈的震撼。直到他们跑过小镇,消失在镇子外面的原野上,我仍于窗边久久伫立。

  那一刻,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不是一个生命的葬礼,在我看来它俨然是一种展示生命的庆典。旧的生命在新的生命的肩上不正是继续在作一种盛大的长跑与强势的延续吗?

  然而,毕竟有某个生命单元无可挽回地失去了,单就个体来说,这是一万种悲剧中最惨痛的一种。

  因为,世界上唯有生命不可替代,不可作伪,不可被人摆布。

  那天黄昏,我一个人爬上镇子后面的小山,山上有一纪念碑,那是为悼念在本世纪上半叶那场改变了中华民族命运的血与肉的洗礼中,在此地非正常死亡的那些人而立的。在绕着纪念碑穿行、在没膝深的荒草中寻觅时,我不能不又一次想到死亡。

  不管我们想还是不想,死亡每时每刻都在身边窥视着那种有机可乘的破绽,随时都有可能突袭我们。令人想不通的是,如今的人特别是那些养尊处优的年轻人,竟如此地不将生命当回事,且不说动不动用刀砍杀他人,就连对自己也那般的刻薄,甚至仅因大腿不好看,不能穿超短裙就可以去寻短见,仿佛真的如此便能再活第二回。

  我至今只目睹过爷爷的死亡。那是一个深秋,爷爷已有半个月不能进食了。那晚,一家人都聚在爷爷的床前,此时的爷爷,除眼皮能眨,其余一切活力都已先行离他而去。父亲替爷爷穿上寿衣、寿鞋,然后坐在床边,望着爷爷。就在这时,爷爷嘴唇忽然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父亲猜测了一阵,拿起寿帽问爷爷是不是要将它戴上。爷爷的眼皮眨了一下,下巴也像点了一下。父亲给爷爷戴上寿帽后,爷爷便永远地闭上眼睛,接下来的满脸的安宁分明是一派无奈,只是心知死亡的不可挽回,才有此最后妥协。

  我想起爷爷的死,那时我刚过而立之年。爷爷的离去使我明白自己并没有完全成熟起来。我像小孩一样,害怕去碰一下爷爷那正在发僵的躯体,甚至害怕去停放爷爷的屋子,害怕送爷爷去火化。我害怕生命的脆弱,更害怕生命为何只有这仅有的一次。

  在荒坡上徘徊时,四周安静极了,只有山风偶尔来做一回短短的光顾。我伫望着那条曾有送葬队伍跑过的小街,心里突然明白,为何那些送葬的人要如此张扬。他们实在是要告诉众人,一个生命消失了,哪怕他活得再长,也还是要死的,那么趁着还活着,我们要万般珍惜。所以,送葬只是一种形式,它的真正意义是在警示我们:对每一个人来说,只要没有死亡,活着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只是活法的不同。有的人用智慧和思想,有的人用灵魂和血肉。这一点于作家也不例外,而我由于智慧的匮乏、思想的浅薄,便只能选择用灵魂和血肉来面对文学了!

  (本文系长篇小说《威风凛凛》后记)

  一九九三年秋至一九九四年春断续记写 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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