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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功

我有南海四千里 刘醒龙 4057 2021-04-06 06:21

  一个人行走的足迹,往往就是历史的足迹。譬如这次去嘉鱼,在某种意义上来看,最合适的说法应该是历史的选择。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的确算不上什么,但是当一个个生命被冠以战士,并且由几千个这样的生命组成的集团,在一夜之间从黄河流过的华北大平原,驾驶铁骑疾驰到长江涌起的共和国粮仓一样的江汉平原时,他们的每一步行走,都会在大写的历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如果没有一九九八年夏天的经历,很难让人相信,一场雨竟会让一个拥有十二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面临空前的危险,以至于不得不让这支战士人数几十年来一直雄踞世界首位的军队,不得不进行自淮海战役以来最大规模的战斗调动,而他们的搏杀对手,竟是自己国土上被称为母亲河的长江。在去嘉鱼的公路右侧,江水泛滥成了一片汪洋,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亘古神话中的大洪荒。从北京来的一位资深记者告诉我,有关部门已将《告全国人民书》起草好了,如果洪水失控便马上宣告。这位记者心情沉重得说不下去,同行的人好久都在沉默不语。当我们又是车又是船地来到簰洲垸大堤上,面对六百三十米宽的大溃口,不堪负荷的心让人顿时喘不过气来。那轻而易举就将曾以为固若金汤,四十多年不曾失守的大堤一举摧毁的江水,在黄昏的辉照下显出一派肃杀之气。这时,长江第六次洪峰正涌起一道醒目的浪头缓缓通过。正是这道溃口,让小小的嘉鱼县,突然成了全世界瞩目的焦点。正是这一点让济南军区某师的几千名官兵在二十一个小时之内奔行千里,来到这江南小县,执行着比天大还要天大的使命。

  对于这个师的一万三千名将士来说,抗美援朝时的特级战斗英雄杨根思曾是他们心中无上的骄傲。可是和平对于向往英雄的军人总是格外地残酷。一道裁军命令让一万个英雄的理想在刹那间成了永远的梦想,曾让将士们自豪的建制番号就要成为心中挥不去的痛,新的建制只能留下现有官兵的零头。在嘉鱼县城实验学校某团临时驻地里,我头一回听见那些校官们谈到自己的下岗问题。他们直言不讳地说,全师将有数百名军官下岗。我是八月二十日来到这个部队的,这个日子离他们开始整编的预定时间只有六天。但是一场跨世纪的洪灾,彻底夺走了他们为自己的明天与未来思考的机会。这个团同师里的其他团队一道,是八月八日中午从原驻地出发昼夜兼程赶到武汉,然后这个团又马不停蹄地独自赶往嘉鱼。九日上午车队刚进县城,当地群众刚拥上来欢迎,命令就下来了:拦阻江水的护城大堤出现两处重大险情,数百名官兵连安营扎寨的地方都没看见,便跑步冲上江堤,一口气干了十一个小时。

  说来也巧,这个团有八十三名战士是嘉鱼籍的,当他们从大卡车里跳下来,沿街冲锋时,他们中的一些人被自己的亲人认出来。当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追上来喊着这些战士的名字时,他们除了回头应一声以外,连惊喜的笑容也没来得及给一丝。一个叫刘党生的战士,后来在驻地门前站岗时,因其乡音被县电视台的记者辨出,而拍了一条新闻。家住乡下的父亲在电视里看见后,连忙来县城里。父子见面时,刘党生正在江堤上扛着土包加固子堤。刘党生没空同父亲讲话。父亲就追着他来回走,并不时伸手帮儿子一把,后来干脆同儿子一道一人扛一只土包,父子二人一下子成了一个战壕的战友。另外一名战士的遭遇更巧。那天他在堤下同战友一道值班。忽然见到堤上有自己村里的熟人,他连忙追上去打听,才知道挨着哨棚最近的那座灾民窝棚就是自己家人此时的家。战士走进那被洪水洗得一干二净的家,同家里人简单说上几句话后,又回到值班岗位,从此再也没进过这近在咫尺的家门。

  我在这支部队待了三天三夜,这期间不知多少次面对当地群众来慰问时,顺手贴上的一幅标语出神。标语是这样写的:来了人民子弟兵,抗洪抢险更放心。这样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团长张德斌和政委陈智勇反复说过的一句话:视灾区为亲人、把灾区当故乡。他们说这句话来源于陈毅元帅的那句名言:我们是人民的儿子,哪有儿子不孝敬父母!这个团的前身是新四军一师一团,向来以打硬仗著名。团下属有四个大功连队,淮海战役两个,抗美援朝一个,还有一个是在一九七五年河南驻马店抗洪抢险中获得的。时间选定一九九八年八月里让这支部队在特殊地点上与历史和未来作了次碰撞。在三国古战场的南岸赤壁镇,有道名叫老堵口的江堤,是当年国民党军队的一个师用泥土和芦苇筑起来的。当然这不是那支后来被解放军彻底击败的军队有意给对手留下的伏笔,但这无疑是常胜之师是否名副其实的又一轮考验。八月中旬,老堵口出现一处直径半米的管涌,从管涌里喷出来的江水达五米高。此时,旅游胜地赤壁镇,已被搬得空空如也!

  团属炮营几百名战士冲上去,几乎用尽了生命的一切可能,奋战了几十个小时,硬是奇迹般地将凶猛的管涌治服了。在我前往嘉鱼的路上,碰见一支海军陆战队的车队。当时天上雷雨交加,地上狂风怒吼,他们的行进更显威风八面。海军陆战队是去替换驻防赤壁镇的炮营,这样的威武之师却面临一场尴尬:当地的干部群众坚决不让炮营走!他们太信任炮营了。不知这些生长在古今兵家必争之地的人们知不知道,这场与洪水的决斗是这支英勇善战的部队的最后诀别。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么棒的部队竟会说撤销就撤销!

  对于战士来说,他们知道这是不争的事实,因此他们表现得格外珍惜。来到嘉鱼后,战士们最流行的有两句话:用汗水洗去身上的污垢,当一个受人尊敬的好兵;多吃点苦,将来做人有资本!

  团长张德斌告诉我,他们的家属也特别能战斗。政委陈智勇同妻子是在老山战场上相恋的,他们有个可爱的儿子叫陈思。哪知小家伙患上严重的肾病,才十一岁两腿就肿得不能走路。他们好不容易找到那位国际知名的肾病专家黎磊石教授,治了一阵,刚有些好转,陈智勇就随部队上了抗洪第一线。小陈思在家苦思冥想,画了一幅如何为江堤堵住溃口的设计图:所用材料为钢筋水泥、橡胶和棉絮。我在电话里同小陈思交谈过一次。我问他是否给他妈妈添了麻烦。他奶声奶气地说:我是男子汉,怎么会哩!六次洪峰从嘉鱼通过后,团里的军嫂张燕从漯河发来一封给全团官兵的慰问电,她说:……我真想马上赶到你们身边,为你们洗衣、烧水、做饭,来安慰你们的疲劳。你们太辛苦了,在这里我代表军嫂们,代表家里的亲人向你们说一声真的好想你……张团长挥动着慰问电说,这也是他们团的战斗力。

  八月二十一日上午九点整,我们还在这个团里采访,突然来了紧急命令,五分钟内五百名官兵便在张德斌、陈智勇的率领下驱车直赴发生险情的新街镇王家垸村。陈智勇后来说灾难考验人时,正是上帝对谁的垂青。面对他们的又是一个罕见的管涌,它在离江堤一千五百米的水田中,直径达零点七五米,流量为每秒零点二立方米。发现它时,它已喷出一千多立方米泥沙。水田里的水有齐腰深,管涌处,离最近的岸也有几百米,而离可以转运沙石料的地方有上千米。那一带是血吸虫感染区,可张德斌和陈智勇想也没想,就率先跳进水中,在头里为战士们开路。

  我有幸在管涌现场目睹了这场与灾难赛跑的全过程。没在水中的稻穗上,战士们用肉的身躯铺成了两条传送带,团长政委不时高喊:决不能让簰洲垸的悲剧重演。有两个连队已在附近江堤上突击干了一天一夜的活,还要轮换休息,早饭都没吃,便又赶来抢险。陆续赶来的部队达两千余人,泡在水中的这些最早到达的官兵直到将两百多吨堵管涌的沙石料全部运到现场才上岸吃午饭,这时已是下午两点。

  我在第二天的报纸上读到有关这次抢险的报道,所有报纸无一例外地都只让人从那句“两千多名解放军战士参加了抢险”的语言中,才能感受到他们曾经存在过。我不知道那位同样是战士们背到管涌现场的泥石堆上的记者,是否写了这些消息中的一篇。我庆幸的是自己数次被记者们当作了抢险的战士,我为自己的鱼目混珠而自豪。我将这些报纸拿给一些官兵们看时,他们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淡淡一笑。

  这笑让我忽然来了个念头,既然大智若愚,那么会不会是大功若无?王家垸管涌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才开始由技术人员倒下第一袋寸口石,但那些根据某些人的行程来写的文章却说中午十二点险情就基本排除,那些显赫的名字又一次散着油墨香时,张德斌和陈智勇正带领战士苦战在水田里。从下水开始,二十一小时后,正是第二天清晨六点二十分,战士们用冲锋舟运完了最后一批沙土包将蓄水反压管涌的围堰垒好后,大家手挽着手,高举着红旗,唱起那首士兵们最爱唱的《当兵的人》。那一刻,朝阳正在升起,在他们的身后彩霞有一万丈高。没有任何镜头对准那一张张英姿勃勃、再厚的泥水也掩不去青春光彩的脸庞。

  实际上他们无须别人来评说。听听大功三连的连歌:《这就是三连的兵》!听听大功六连的连歌:《打不垮拖不烂》!再听听大功八连的连歌:《英雄的连队英雄的兵》!三连连歌中有这么一句:打胜仗,出英雄,为国为民立大功!簰洲垸的悲剧没有重演,那位六十二岁的老专家曾泡在水中对我说:这些战士一个能顶几十个壮劳力,没有他们,长江大堤恐怕不止垮几十次!灾难像那个被关在瓶子里的魔鬼,一切的企图都成了徒劳。这是真正的大功,它将安宁与平常,不事声张地交还给还在享受平常与安宁的人,不使他们觉察到灾难曾与之擦肩而过,所以大功确实若无。

  我真想在中国军队的序列中,这支部队的番号永远不被删改,我也想这么好的官兵应该尽可能长久地留在部队中。我想嘉鱼的人民在面对日后哪个雨季的洪灾时,也会对记忆中的这支部队说,真的好想你!我还想,只要长江还在流,它就是这支曾与它鏖战过的部队数千名将士永远的绶带!

  一九九八年九月于汉口花桥 我有南海四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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