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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6845 2021-04-06 06:21

  枯燥的小学语文课,将每天的日子,拖得像懒婆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不知为什么,学生们这几天的作业错误百出,越改越心烦。我已连续两天罚全班学生将作业重做一遍。我在西河镇里散步时,接连两次碰见小杨,他用那种贼心不死的目光盯着我,并且不远不近地跟在身后。直到我火透了,转身迎着他走去,当面警告他,再不悔改,小心我到胡局长那里告他一状。自此小杨再也不敢惹我了。

  可也奇怪,没有他那影子,我感到更无聊。

  凌云还是没有音讯。自从得知他调到省电视台工作以后,我想念他的勇气也没有了。

  我忽然有了调动工作的念头,而且一天比一天强烈。有天晚上,我再也憋不住了,便敲门进了陶一碗的宿舍。

  陶一碗正和镇教育站站长下围棋。两人都很专心,各自抬头看我一眼,又沉浸在黑白星星满天飞的世界。凌云以前也爱下围棋,还拿过学校围棋赛亚军,我常看他下棋,偶尔也能看出一些门道。陶一碗他们连续走了几步被凌云一向鄙视的俗手,让人觉得枯燥无味。我分神看了看屋里的情景,当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时,发现那些俗手不知何时开始熠熠生辉了。

  这时,教育站站长一掷手中的棋子,笑着说,明晚再来。

  陶一碗也笑着说,明天去你家。

  教育站站长则说,陶校长还在登擂,应该是我来挑战。

  剩下两个人时,陶一碗问我有什么事。

  我说,我想调走。

  陶一碗一惊问,调哪儿?

  我说,还不晓得。

  陶一碗放下心来,说,还没找好下家,怎么调!

  我说,难道不能先停薪留职吗?

  陶一碗不说话,过了一阵才开口,你走得远远的,那大姑、细姑怎么办?眼见着她们就需要别人照料了。

  我一时无话。

  陶一碗说,我明白你的心理,是情感压抑吧?

  我说,你别瞎猜。

  陶一碗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来学校这么长时间了,从来没有男人给你打过电话,寄来信,我就怕你在这方面出问题。说实话,如果有人向我反映你生活作风有什么问题,我反而会放心一些。女孩子太压抑了,迟早要出问题。

  我突然说,陶校长,你何必这么暗示,明说吧!

  陶校长正色说,天来,你这样看人,我都可以揍你一顿。你不要像你大姑,那样不好。

  我说,我大姑有什么不好,不就是斩断了你同细姑之间的情丝,你就怀恨在心。

  陶一碗默默地说,你相信情丝能斩断吗?

  屋里忽然没有了声音,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曲歌声飘起来:

  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至少我们曾经相聚过

  不必费心地彼此约束

  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只要我们曾经拥有过

  对你我来讲已经足够

  人的一生有许多回忆

  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

  歌声起时,我以为是哪家的录音机在响。但我很快听出它的浑厚与苍老,抬头时,看见陶一碗的嘴唇在轻轻地嚅动着。我不敢相信这首歌是从他的嘴里唱出来,因为这首歌只属于我们这种年纪、这种时代和这种环境里的人。我无法否认陶一碗正在唱歌的事实,这种关于萍水相逢的歌唱,由于陶一碗的平静,而失去它本来的忧伤浪漫和抒情,而近乎一种哲学或一种历史。

  的确,我头一回从这歌中感到生活中爱情的残酷和严峻。

  我双手捧住脸颊,泪水从十指缝里哗哗地淌出来。陶一碗不晓得,他所唱的,正是我同凌云分手时,在学校的卡拉OK厅里唱过的。唱过之后,我们还轻轻地拥抱了一下,并且脸贴脸地彼此悄悄地说了声,再见!当时,我们大概还想相互说一声祝你幸福,甚至还想另类地祝对方未来夫唱妇随儿孙满堂。但四周的掌声风一样刮起来,那时,我觉得从爱到不爱没有不容易的,也没有不快乐的。

  我从陶一碗的宿舍跑回自己的宿舍,门也没关,就扑在写字台前,打开抽屉发疯地翻找起来。

  《萍聚》又在耳边回响着。

  这一次真的是隔壁一对教师夫妻家的录音机在唱。

  抽屉里放着自己认为在地区师专读书时,有价值和珍贵的,应该保留下来的东西。有日记,有学习笔记,有相片,还有一些小纪念品。我反复翻了几遍,相关凌云的东西,竟然一件也没有。

  我慢慢地想起来,同凌云分手那天正是植树节,学校分配我们班在教学楼前栽那棵花费两千元人民币买回来的大雪松。很大的一个坑,让我们挖了几个小时。在起重机将带着土包的雪松吊入大坑之前,不只是我,班上不少好说好散的情侣同学,在《萍聚》的齐声歌唱中,将写有旧爱情的日记、诗歌、散文以及合照的照片、互赠的T恤衫,甚至还有沾着女儿红的手帕,纷纷抛进坑底。我们班的浪漫之举曾经轰动整个学校,并波及附近的多所大专院校。外人只知道这点子是班上女同学想出来的,而不知道真正的发起者是我。我将关于凌云的一切都给了大雪松做底肥。学校那次共栽了三棵一模一样的雪松,我们离校时,另外两棵已明显地露出一种颓势。

  尽管想起这些,我还是不死心,希望有一条漏网之鱼能被发现。最终留给我的只有失望,连同学中谁也不缺的毕业群像中也没有凌云。他比我高两届,没有机会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我第一次感到,分别时同学间的美好赠言是那样空洞无聊,那样无价值无意义。不该留下的留下了,该留下的却被抛弃。

  我失望地关上抽屉,对里面的乱糟糟,几乎失去收拾的兴趣。

  忽然间,我闻到一股烟味。

  回转头来,是陶一碗站在我身后。

  在他的脚下,还躺着两只烟头。

  陶一碗说,我想谈谈你细姑。

  陶一碗又说,我早就想同你谈谈你细姑。

  我说,没想到你还会唱流行歌。

  陶一碗说,就只这一首,是因为经常听见年轻人唱,就学会了。主要是它引起了心中共鸣。

  陶一碗再次说,谈谈你细姑,好吗?

  我说,你想谈她什么呢?

  陶一碗说,她比别的女人苦,别的女人只受男人的欺负,她却还要受女人的欺负。

  我说,你太片面了,被感情蒙住了眼睛。大姑没有欺负她,大姑总在照顾她。

  陶一碗说,那是你大姑的阴谋与陷阱。表面上是她在养活细姑,实际上是在心灵上摧残你细姑。

  我说,你在胡说。大姑是善良的。

  陶一碗说,不,她是个阴谋家。

  我说,你才是阴谋家,想通过离间大姑,将细姑骗到手。

  陶一碗说,我有根据,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我说,你这样想,只能表明在女人面前,你只配做小学生。

  陶一碗说,我是不了解女人,但我了解她俩!

  我发怒地说,你白活了六十岁!难道你没听说那话,男人在没有同女人做爱之前,不要说什么了解!

  陶一碗像是被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冷水。他看我几眼后,声音低了下来。他说,我们是两个时代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看法不一致是自然的。可你总得说出个理由,你大姑这一辈子为什么总不放过你细姑。

  我说,是细姑离不开她。细姑什么也不会做,离开她还不是死路一条?你没看见她们年纪差不多,可站在一起就像母女?大姑为了养活她,自己也吃尽了苦头。

  陶一碗说,谁离不离得谁,我不说死。举一个例子,假若当年让你细姑嫁给我,她绝对不会活不下去,这一点你大姑不会不清楚,不然她就不会在开始时不同意她改嫁。

  我说,你那时只是一个下放改造的右派吧!自己的命运如何都没把握哩,还想拖累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我要是大姑也不会同意的。就算先同意了,想过来后也会反悔。

  陶一碗说,你细姑同我说过,你大姑心里藏着一种让她害怕的东西。

  我说,细姑这么说是她自己的不好,心虚软弱的人都爱猜忌别人。大姑是有心狠的时候,可我觉得她比细姑还脆弱。

  我差一点说出大姑在钩尖上,嘱咐我的那些话。陶一碗若知道大姑想将自己葬在那块禁地里,就不会再有对大姑的偏见了。

  我说,大姑的阻拦现在看来是对的,不然你们结婚了,过得好好的,现在细姑爷一回,那不成了进不得、退不能的千古悔恨了?

  陶一碗说,你觉得那远方游子,能使细姑苦尽甜来吗?

  我说,至少不会是苦海无边。

  陶一碗说,我听说了那封信,里面处处是疑问,处处有弦外之音。你读过那信,是用毛笔写的繁体草书吧?

  我点点头。

  陶一碗又说,你读信时是不是很吃力,好多字认不准,只能连读带猜?

  我又点点头。

  陶一碗继续说,现在我说第一个疑问,你大姑会识字不错,但我也知道她水平并不是很高。那些年,村里人收到信,常请她帮忙认,那些字有些潦草,可并不太难认。但你大姑常常拿不准意思,给人读过了,又叫人家来找我再读一次。好几次那意思和内容确实被你大姑读错了。你细姑爷来信到她手里,她一下子就读出,你细姑爷会在立春那天回来,一点错误也没有,你说奇不奇怪?似乎她很熟悉那写信人的字迹。那天,我在村里悄悄地见到你细姑了,她说你大姑拆开那信,没有任何停顿,一口气读了下来。

  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那么长的信,大姑看后只说一句话,肯定会选最准确的说。

  陶一碗说,好,我再说第二点。你大姑读信后,为什么只说一句话,便扭头走开?这不符合常理,毕竟同你细姑做了几十年相依为命的姐妹,至少应该再说几句恭喜的话。你三姑家的小小考上地区师专,她曾是多么高兴,小小上学时,她在西河镇上满街放鞭炮,逢人就说,逢人就夸。你细姑年老,小小她年轻。老人的喜事来得更不易,几十年在绝望中苦度,忽然天降惊喜,你大姑不该在这时撇下细姑不管。

  我说,先不说大姑,就说你,你听说这消息,心里高兴过吗?祝贺过她吗?你心里一定是打翻了五味瓶,找不准感觉。你怎么可以要求大姑一下子找到感觉哩!都是一样的命运,结局却大相径庭,换了你们这些男人,虽然不会哭得死去活来,一定会痛骂老天爷不公平。

  陶一碗继续说他自己想说的话:再说第三点,立春这天从来就不是什么好日子,一般人家里办喜事,总是想法避开这个日子。可是你细姑爷却选了这么个古怪日子。住在海外的人比大陆上的人更看重民风民俗,想你细姑爷也不会例外。不然他就不会像信里所说那样,一直打单身,哪怕是临时凑合一个家过日子也不肯。这么一个恪守传统道德的人,在离家四十几年后,选了一个连结发妻子也不知道原因的立春时节返乡,又如此郑重地让妻子通知亲朋好友,想必是要扩大知情范围。他的这种选择一定是思考了四十几年,不可谓不慎重,不可能没道理,而且一定是所有理由中最重要的。所以,我认为这里面一定有一个关于立春的故事,你细姑不晓得,可别人晓得。这个人是谁?会不会是你大姑?或者还有别的什么人?

  我说,陶校长,多亏你替细姑想得这么细,可我不想感谢你。说实话,我也怀疑立春这天对于细姑爷是否有特别的意思。可事实不对,若是你在外有机会回来同细姑见面,你会让有生之年多浪费许多,而去等一个也许只是空想的时刻的到来,并再为自己添些煎熬吗?!所以,我的判断是立春这天是细姑爷能最快赶回来的日子,他若不说立春而说其他一个具体日子,你大概就不会有怀疑。我也听说,住在海外的老人,总爱用农历来计时。

  其实,陶一碗的话让我想起“小拐子”。

  “小拐子”从前是细姑爷的部下,但他同大姑的关系明显不同于同细姑的关系。那次在倒挂金钩山“小拐子”同大姑的会面就是最近的一次表现。事后,我问过大姑,大姑却轻描淡写地说,“小拐子”同细姑谈不来。这个理由虽然有道理,却不足以让我信服。这些我当然不会同陶一碗说,反而倒过来诘问他。

  我说,你这么向着细姑怎么不早点带她走?

  陶一碗说,原来没想过这一点,总以为年纪大了,干吗还要像年轻人那样疯狂,熬一熬一生就过去了。

  我说,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陶一碗说,过去只有你大姑一个对手,现在又多出一个海外赤子,我恐怕只能熬到最后一口气了。

  我说,那也未必,细姑也是女人。女人最看重的无非是情,没尝过的她们都想尝。越到非常时候,越是怎一个情字了得。你应该还有机会。

  陶一碗说,她自己怎么看?这一阵是不是心思全在那封信上?

  我说,没有,有空她还忘不了同大姑抬杠哩。那封信除了信皮还在,里面的纸,第二天就找不见了。大姑还骂她心让狗吃了,这么要紧的信也会丢。

  陶一碗说,她在你面前问过我的情况没有?

  我说,问,每次回家她都问。

  我突然想起什么,不禁哟了一声:我差一点忘了,她让我将你毛衣上的破洞补一补。

  后来这些话全是真的。前面关于信的事却是假的。当然,我不曾料到这假话竟在后来得到应验。陶一碗将身上的毛衣脱给我后,就回到自己宿舍去了。天气冷,他扛不住。毕竟是快六十的人了。

  临走时,陶一碗突然深情地对我说,你转告她一声,就说我陶一碗还是二十年前那颗心,想她念她爱她,直到来生来世。

  我说,我可以转,不过还是你亲口对她说最好,效果也会最佳,说不定她会立即流着泪上来抱你吻你。

  陶一碗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后来,我坐到被窝里开始给陶一碗补毛衣。他明天早上还要穿。二十年前,细姑给陶一碗织的毛衣还有现在这模样,只能说明主人对它的爱护与珍惜。手摸着感到线都烂了,可窟窿只有肘部一个。当我同凌云重逢时说起这件事,他说这首先是那年月毛线的质量好,换了现在的毛线,就是当宝贝锁在柜子里也无法保存这么多年。现在的确是假货水货遍地开花,就连爱情也变了质,很难碰上经久耐用的了,更不用说什么海枯石烂不变,天崩地裂不散。那么大姑和细姑她们的爱情,算哪一路货呢?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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