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太阳已斜着照进屋里。昨夜的有些话我已经记不起来了。
我正在窗前对着镜子梳理,细姑推开门探进身子笑眯眯请我去吃饭。我这才记起她昨夜说过的话。过去,家里的事总是大姑一个人做,细姑最多抽空扫扫地,一种象征而已。有时,大姑嫌她扫得不干净,又会将刚扫过的地重新扫一遍。细姑昨天高兴,特意起个大早,到厨房里忙了一通。待大姑起床来到厨房,细姑已将早饭做好,还将碗筷和小菜端端正正地摆在桌子上。
我梳洗毕,再来到厨房时,大姑正在训斥细姑。
大姑说,你连三岁小伢都赶不上,煮粥都不会,费了几灶柴,这米还是米,水还是水,都能赶得上五八年大食堂的淘米水了。莫以为自己能干,还像往日的官太太,遇人遇事都想露脸,结果总是丑态百出。还有,这隔夜的筷子和碗,怎么不用开水泡一泡?你以为几十年来,我就是这么服侍你的呀?那你可想错了!真是那样,不说别的,光是蟑螂粪就能让你少活十年。去,将这夹生粥全倒掉,放进猪槽喂畜生。
细姑委屈地小声说,粥冷自然稠,你煮的粥有时也这样。
大姑说,看是一样,吃起来就不一样。这叫一样两般。
大姑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话,凭你这样子,还想到立春时招待他!
我听出来,大姑说的他,是指细姑爷。
细姑说,你也说得蹊跷,我不招待他,未必会是你来招待他?
大姑让这话噎得厉害,样子变得非常难看。
我觉得细姑的话太过分了,就对细姑说,你这话说得不好,你们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过去有难同当,现在有福应该同享。
大姑并不领情,她说,天来,你这书是怎么读的。人家夫妻久别重逢,怎么能够同享她的丈夫?
我一时竟找不出话来。
大姑到灶后去,添了些柴火,打算将锅里的粥重新煮一下。
细姑悄声对我说,她心里其实巴不得将人家的丈夫分一半去。
我说,细姑,你心眼别太小。你们两人同时守空房,到头来,你有了盼头,可她还在苦海中挣扎,她怎么说怎么做,你都得让着点。
细姑说,我不让也不行,几十年中哪件事上她让我赢过?
这时,大姑在灶后将火钳重重一摔,她说,过去只知世道不公,哪知天理也不公呀!
灶火照着大姑的脸,那模样让人感到恐怖。
细姑不知是害怕还是心软,竟开口说,姐,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吃苦的。
大姑将灶里的火弄熄了,站起来大声说,吃饭,免得肚子饿嚼舌头。
细姑煮的粥的确很难吃,但还是没人将它倒掉。大姑爱惜粮食,做饭时下到锅里的米,总比人人吃饱所要求的标准要少一些。她宁肯大家都吃不饱,也不肯有剩下的饭菜被随便糟蹋。细姑心里不快,吃了一碗就歇下。大姑一拍筷子说,三一三余一,都得吃下去,我们家可不是煮粥喂猪的那种时光了。我吃了三碗,大姑也吃了三碗,细姑吃了两碗后,实在无法再咽下去。大姑在一旁监工似的守着。细姑只好转身将锅里的粥全部盛在碗里。细姑不敢吃那粥,她在碟子里拣了一只腌辣椒慢慢嚼。大姑又是一拍筷子,还吃辣椒!早就晕了头,若再辣糊了心,到时候恐怕连自己的男人都认不出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便对细姑说,我还没吃饱,还想再吃一碗。说着就将细姑的那碗粥端起来,强行吞了下去。吃完后,还说了句,细姑,我真想吃第五碗。
大姑冷冷地说,这副样子,不怕吓着男朋友了?
我说,怕什么,大不了也——
我差一点说出也像她们一样打单身的话来,亏得舌头灵活,即时刹住了车。可大姑的表情让我觉得,她已经听出了堵在嗓子眼里的后半句话。
细姑起身收拾碗筷,被大姑拦住。
大姑说,你呀,真让你在灶上值三天班,那咱家的碗会变小,筷子会变大的。
大姑一个人忙碌,我们在一边歇着。细姑有些闷闷不乐。我刚劝了她几句,她就说这种事早习惯了,没什么了不起,现在最难熬的是日出日落不听她的话,立春更是来得太慢了。
我问,细姑爷若要带你去台湾,你答应吗?
细姑说,他会带我去吗?
我说,我现在问你愿不愿意去。
细姑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晓得,除了看到的,其余都是空白。
我说,你这可不像那种初恋般的重逢,你应该有许多幻想才对。
细姑压低嗓门说,你别同大姑说。从昨天到现在不知为什么我老在想陶一碗。他像是真的一直在等我。
我说,你倒挺时髦,也晓得玩三角恋爱了。
细姑说,你莫糟蹋我。陶一碗现在怎样了?
我说,你是不是想让他扮演第三者呀?
细姑说,天来,你别闹起来就没个谱!
见细姑动了真,我也只得认真起来。我说,昨天上午你不是见到他了吗?
细姑说,我只是扫了一眼,当时那种心情哪里顾得上他!
细姑顿了顿又说,我好像看见他的毛衣上破了个洞。
我说,你还说只是扫一眼,若是扫几眼,那不就将他的心都看破了。
细姑说,你是他的下级,怎么不照顾一下他。
我说,我倒不是怕外界舆论,只担心有人吃醋。
细姑骂我是张臭嘴。我告诉她,嘴臭没人敢亲,所以她尽可以放心。细姑不同我抬杠,她要我回到学校,立即帮陶一碗补一补那毛衣。我问细姑,若是细姑爷知道她同陶一碗的关系,该会如何想如何做。细姑开始低头不语。
这时,小小跑进屋来,说是陶校长在门外喊我。
我往大门口走,果然看见陶一碗怯生生地站在门外。我以为他有什么急事,问过后才知道,陶一碗明天去县里开会,他要我今天无论如何得赶回学校。我已同他说定了,就一天半假,今晚肯定可以回校。陶一碗借口来通知我,完全是多此一举,其内心一定是为细姑爷就要回家之事而焦急。
大姑在厅屋里摆了一张椅子,邀陶一碗进屋坐坐,并说他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完全可以不受别的规矩约束。陶一碗在那门槛前怎么也抬不起两条腿。他摇摇头,仍旧站在阳光灿烂的稻场上。大姑站在门口同陶一碗拉着家常。细姑侧着身子倚在屋内的一扇小门旁,听陶一碗对大姑说,他父母已于去年和前年相继去世,因为右派问题而同他离婚的前妻,已跟着读完博士后留在美国的儿子去了太平洋彼岸,他现在几乎什么亲人也没有,去年过年,一个人待在学校里当看守。大姑劝他趁着还不算太老,赶紧找个老伴,再晚就没多大意思了。大姑又说,是自己耽误了他同细姑的好事,不过事到如今,也就难说对错了。大姑又提到他要回来了。她说,如果不是当年自己作梗,到了立春,真不知该如何向那人说清楚。大姑所说的他和那人都是指细姑爷。
大姑的话里并无愧疚或得意,倒是让人觉得有某种暗示。大姑说,陶一碗和细姑恐怕这辈子是无缘分了。陶一碗则说,那还不一定,春蚕到死丝方尽哩。大姑也不看细姑,凭空里说,蚕也有残废的,白活着从不吐丝。
陶一碗愣了愣后,突然朝门槛走过来。
大姑说,你要干什么?
陶一碗说,我今天就带她走。
大姑笑容可掬,一点阻拦的意思也没有,她只是提醒陶一碗注意脚下的门槛。陶一碗马上说,自己现在连鬼门关都不怕。
面对门槛,陶一碗还是略有迟疑。
这时,细姑冲出来,隔着门槛将陶一碗一掌推回稻场。
细姑叫道,别!别!
细姑又说,我哪儿也不去,生死都在这屋里待着。
稻场上的陶一碗马上泄了气。他朝我看了一眼后,顺着来路远去了。
大姑没有朝陶一碗作注视。她用脚下的鞋掌一下下地在门槛上蹭。门槛是用花岗岩雕成的,上面一尘不染。鞋掌蹭上去只留下一道道反光。
小小往我身边偎了偎,小声地说,好亮的石头。
我告诉她,这是道德之光,比照妖镜还厉害。小小要我别吓唬她,她知道我们家的事。我问她知不知道这门槛的来历。小小想不起来,就反问我。我也不知道。但我还是告诉她,这门槛强硬得连炸弹、炮弹和TNT都炸不开。
小小说,这话虽然有点夸张和修饰,但她绝对相信。
大姑和细姑都走开后,我和小小坐在门槛上,望着远处的倒挂金钩山。
小小说,若是让我们摊上这门槛那可苦了。
我说,何止是苦,要不了几年就会憋死。
小小说,所以我们要珍惜。
我说,你是说要争分夺秒吧!
两人都笑起来,声音还算顺畅。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