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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5546 2021-04-06 06:21

  灰色的上海轿车跑起来比长途汽车站发出来的破客车舒服多了。大姑在后排座上仰头酣睡,那祖传的鼾声几乎压过汽车发动机的轰隆声。听见鼾声,胡局长刚开始还笑眯眯地回头看。时间久了,他那眉头就越锁越紧。

  司机忽然一扭头对我说,你大姑幸亏一辈子守寡,不然可将哪个男人害苦了。

  我说,害人的事恐怕只有你这号人才会做。

  我找不出别的话,只好硬呛他。

  胡局长赶忙说,其实打鼾也没什么要紧,只要习惯了就行。好多女人听惯了丈夫在枕边打鼾,一旦丈夫出门了,反而怎么也睡不着。

  人精一样的司机知趣地跟着胡局长说,我听人说,李厅长睡觉也打鼾。

  胡局长问我,是吗?

  我对李小林的情况知之甚少,但又不便在他们面前露馅,只好含糊地说,别瞎议论人,人家打鼾不打鼾与我们不相干。

  司机说,很对,打鼾也好,不打鼾也好,都是革命工作需要。

  大姑的鼾声忽然停了。她睁开眼睛扫了扫车内和车外,然后问,长江过了没有?

  胡局长说,没有,还有百把里才到哩。

  大姑喃喃地说,到了长江可别忘了告诉我。

  说着话,大姑低一低头便又睡去。

  司机一揿车上录音机的按键,一阵歌声飘扬起来。几首歌唱罢后,我又听见了《萍聚》。那旋律一起,心里就有几分伤感。

  车窗前面迎面扑来的路越来越熟,越来越亲切,我已经嗅到读书时,待了两年的美丽黄州城的气息。不止是每次离家上学必须从这条路上走,还因为那年踏青时节,凌云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在这路上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地播下了许多亲密。凌云说这是密植,回来时一定是大丰收。

  那天晚上,凌云和我果然有了大丰收。

  他收获了我。

  我收获了他。

  爱情也从精神的虚无浪漫,一跃成为生命的实在快乐。

  此一时,彼一时,眼前冬日苍茫,一派迷蒙,枯枝败叶在寒潮中不是萧瑟也是萧瑟。那种满目嫩绿,春光鹅黄与浅红,似不经意的轻描淡写,只存于难以捕捉的幻想之中。

  大姑的鼾声慢慢平缓下来。她的眼皮眨了眨,人还是没有醒。

  我让司机将磁带倒回来,再放一遍《萍聚》。

  梦里的大姑在这歌声中的睡相非常深情。

  小城黄州到了。我嗓子里有些发干,两眼紧盯着窗外,师范专科学校的围墙最先出现,随后便是那棵从围墙上探出头来的大雪松。离校那年坐在汽车上看,它只高出围墙三尺,现在足有一丈多了。录音机里的歌声正好唱完“只愿你的追忆有个我”,一种戛然而止的东西猛烈撞着我的心。我忍不住抓住大姑的肩膀摇起来。

  我说,长江!长江到了!

  大姑睁开眼睛说,哪里?在哪里?

  四周只有街道楼房与行人车辆。

  胡局长回头说,快了,出了城就是。

  大姑说,你怎么比我还性急!

  大姑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会就移开,转眼间又飘回来。再回来时,大姑的眼神一点一点地从疑惑变成关注又变成温情脉脉。

  大姑说,刚才是路过你的母校吧,那字牌一闪就过去了,我没看清楚。

  我点点头。

  大姑又说,回来时,应该顺路去看看小小。

  我又点点头。

  大姑忽然捏住我的手,小声说,是不是触景生情了?

  我摇着头否认。

  大姑说,你脸也红了,心跳也快了,还不承认。谈了几个?

  我等了一会儿才说,就一个。

  大姑说,还爱他吗?

  我说,不晓得。只晓得心里老惦记着。

  大姑说,你也会惦记人?

  我以为大姑是说我,抬头看时,见大姑一个人有些怔怔地发愣。她嘴唇在喃喃地动着,我将脸贴上她的肩头,想听她在念叨什么。我将听到的一些零星字拼在一起,组成一句话:惦记是爱情吗?我对大姑能有这样的孤独思考多少有几分吃惊。这还只是一组机械的词语。大姑嘴里流出来的那些字与字,词与词的空余之处,似乎还有许多沉郁柔曼的往日情绪。我轻轻地唤了她一声。她没反应,我又叫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大姑终于回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大姑,你好像比我的心事还多。

  大姑眼睛里有一道伤感的光泽。她说,人老珠黄,只有在心里想想那些美好的事情。不比你年轻可以做。

  我说,你年轻时不也做过吗?

  大姑说,人到死前,才晓得年轻时做得太少了。悔不能从老年到少年里,再重新活一遍。

  我说,若能那样我们可太吃亏了,天下的好男人会被你们抢光的,会弄得我们的爱情都成为劣质产品。

  大姑说,你说得不对,没有爱情男人是好不起来的。

  我说,那你说,是大姑爷好还是那个小李子好?

  大姑说,你别在我年老时才问这个问题。

  这时,轿车昂头驶上江堤。长江一览无遗地出现在眼前。

  大姑迟疑了一阵,回头问我,这是长江吗?

  我说,不错,不过这样子我也觉得像是到了黄河。

  冬季的长江,干枯得像个衰老的男人。两边的江滩弯弯扭扭地裸露着,流水浑浊而迟缓,浩荡的激情就是在江水的中心也不见踪迹,没有浪,也没有旋涡,只有船尾的搅动使江水出现一些骚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幸亏有几只白色的江鸥在水面上盘旋。

  大姑开了车门,胡局长抢先一步,扶着她站到轮渡驳船的甲板上。胡局长几分讨好地问大姑见过长江没有。见大姑摇头,他就说这是长江最丑的季节,水少得像一锅汤。非得等到桃花汛之后,江水天天见长,等到洪峰排山倒海般奔腾下来,才会壮丽无边。还说只要大姑吩咐一声,明年夏天他可以专门派一辆车送她来游历长江,甚至还可以去上游的三峡看一看。大姑说她只看长江不去三峡时,她的目光随着江鸥上下飞舞。

  我将胡局长拖到一边,让大姑一个人在船舷边发呆。

  胡局长问,你大姑是不是有心事?好像同长江有约会似的。

  我心里有点明白了,就说,我们都别打搅她。她也算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不定家里有什么典故哩!

  胡局长说,我听说她的情感生活很复杂,与现在的妹妹之间有什么瓜葛。

  我自信地说,不是情感上的问题,只是两家之间那不清不楚的世仇。

  大姑忽然叫我过去,她指着船和船上满载的汽车问,船靠南岸后,船上的汽车是不是要屁股朝天地退着开上岸去。我告诉她,船会调整方向的。说着话,拖轮和驳船就开始调整位置了。这时,一艘大客轮在上游的水面上出现了,听说是开往上海的,大姑脸上又显出那深情而向往的神情来。

  我试探着问,你以前好像从未同我说起过长江!

  大姑说,我是没同你说。但他曾答应过我,要带我到长江上坐轮船,去上海看大世界。

  我说,是小李子吗?

  大姑没有任何表示,继续说,那年他出山买机枪,要不是日本人进攻得太猛,说不定早带我去了。

  我说,你们是不是想私奔?

  大姑说,议论过,怪我不大胆,若有后面练出来的这份胆量,九次十次的私奔都做出来了。

  大姑又开始望着江鸥出神,她喃喃地表示,小李子当初要带她私奔时,总是用江鸥作譬喻,说江鸥在白云之下,浪涛之上,那种自由劲让人羡慕死了,天也好,水也好,对于江鸥来说,就像他们嬉戏过的草地,想如何就可以如何。

  拖轮和驳船在向岸边靠拢,另一艘拖轮和驳船则在驶离南岸。两边船舷上的人在互相看着,忽然听见有人在叫天来姐!看时,才发现对面船舷上靠着的那个女孩正是小小。我看见小小时,站在她背后的一个男学生,正将手从她的腰间拿开。小小接着又喊大姑。大姑被这突如其来的巧遇刺激得兴奋起来,隔着水大声问,小小怎么不上课,在外面玩?小小说今天是星期天,他们到西山去玩。小小又叫,她想家人,一放寒假就会回来的。

  这时,那边船上的一群男女齐声叫道:大姑、天来姐,我想你们,夜夜都在哭鼻子!

  我这才发现小小周围站的全是她的同学。他们边笑边闹边做哭鼻子的鬼脸,惹得船这边的人都笑起来。小小将同学捶打了几下,两艘船便离开很远,除了手势,辨不清任何叫喊声。

  大姑望着小小越来越小的人影说,这样子就叫谈恋爱吗?人多时也敢搂搂抱抱。

  我说,你别看不惯,历史前进了几十年哩!

  大姑说,我只怕她成了她妈那样,她妈年轻时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同别人亲嘴。

  我说,是人多广众时吗?

  大姑说,那倒不是。他们大概以为周围没人。

  正要再说话,司机喊,上车了。果然,驳船上的跳板正在轰隆隆地往下放。大姑钻进车内,回头依依不舍地望着长江。

  车刚上岸,大姑就问胡局长,从武汉到黄州有没有载客的轮船。听到胡局长说没有,大姑有些失望。我明白大姑是想坐船返回,就告诉她可以从武汉坐船到兰溪,然后起岸坐车回家。大姑知道兰溪,那是从山里往外走的一个主要码头,大姑从前总爱说起,县保安团经常派兵来兰溪押运货物的故事。

  我一提醒,大姑果然说,胡局长,回来时,我们坐趟船行吗?

  胡局长说,没问题,到时候我们先将车开到兰溪码头上,等你们上岸。

  司机插嘴说,到兰溪是小船,其实还可以坐大船到黄石,也就是兰溪对岸嘛,坐大船更舒服,还可以买个二等舱。小房间两张床,同情侣包厢差不多。

  司机说完用眼睛盯了我一下。

  胡局长说,只要能要到钱,这些都是小事一桩。他眨眨眼又说,金大姑,有件事先同你打个招呼,我们给李厅长备了一份礼物,到时候送去,就说是你带来的,千万别扯出我们。扯出我们就是腐败,由你送只是人情。

  大姑说,我晓得,广播里总在说干部都腐败了。

  胡局长说,不是都腐败,是反腐败。

  大姑固执地说,我听见广播总在说,干部都腐败了。

  胡局长不争了,他说,到时候礼物由我们拿,你只要将我们要钱的报告抽空递给李厅长就行。余下的话由我们来说。

  大姑不耐烦地说,胡局长你先别说这么多,太多了我也记不住。我头有点痛,你让司机放几首歌听听吧!

  录音机一响,正好又是《萍聚》。

  我小声告诉大姑,这就是细姑跟陶一碗学的那首歌。大姑说她已经听出来了,还说这歌不是人写的,是神写的,一个字一个字,都像小刀往心窝里搅,可心里又感觉不到痛。

  我开玩笑说这是为她和小李子写的。

  大姑脸上猛地一红,接着又白得像一张纸。大姑双手捂住脸。

  片刻之后,指缝中就有水渍漫出来。

  我也有些恍惚,总是听见歌手在唱——别管以后将如何结束。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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