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年来,中国房地产大热。有13亿人口的中国,发起热来可不得了,将“土木不可擅动”的古训忘得干干净净,到处建房子,全民搞装修。城市普遍都变高了,变大了,也变得彼此相像,大同小异。同时还多了另外一种景观:“烂尾楼”和“鬼楼”——空荡荡,阴森森,面目古怪,无人问津,如同城市裸露的伤口。
有一高档花园住宅区,建成之日忽然有人指出,那个地方过去是殡仪馆。咯噔一下房子就卖不动了,人们怎么看都觉得那片楼群里鬼影幢幢。还有一片更大的住宅新区,却取了一个让人很容易联想到公墓的名字,买的人也寥寥无几。更邪乎的是一幢新建的26层办公楼,坐落在交叉路口,正巧对面有两座看上去像剪刀把的立交桥,这栋楼正巧处在剪刀口上,于是被宣布为“凶宅”。
无论什么样的建筑物,只要被说成“凶宅”,人们便躲之惟恐不及。这是一种世俗心理,祛祸求福,趋吉避凶。中国人在骨子里对风水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有些不信邪的愣头青开发商,就因忽略了这种固有的文化心态,栽了跟头,赔了大钱。
风水学就是这样若明若暗的却深刻的影响着建筑业。明在民间,暗在官场:明在心里,暗在嘴上;明在南方,暗在北方;明在农村,暗在城市。百姓们可以公开信风水,任何一个建筑单位,在施工前大都要请风水师堪舆一番,至少也要在开工的时候放几挂鞭炮,或烧几张纸钱。但官员们在桌面上则对风水之说噤若寒蝉,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官职大、地位高就不信风水,甚至恰恰相反,凡活得好的人都是活得在意的人,权势越大越怕出事,就更在乎风水的好坏,时时事事处处都渴望能逢凶化吉、福寿满堂。所以,有钱人比穷人更信风水,富裕地区比贫困地区更讲风水,南方比北方更注重风水,城市比农村更在意风水。
而建筑界公认的事实是:从世界建筑文化的大背景下来比较,中国传统建筑文化有一个极为显著的特点,即各种建筑活动,无论都邑、村镇、聚落、宫宅、园囿、寺观、陵墓、以至道路和桥梁等等,从选址、规划、设计到营造,无不受到风水理论的深刻影响。例如中国古代建筑对空间环境的整体处理,包括人文景观和自然景观的有机结合,大规模建筑群的空间布局和组织,都有着极高的艺术造诣和实践成就。
像有口皆碑的北京紫禁城,往细里看,一点一滴都无比精美。往大处瞧,整个建筑群的空间组合在体量、尺度、造型形式乃至质地肌理等方面的大小高卑、远近离合、主从虚实、阴阳动静的变化,其艺术效果臻于完美。而且非常符合人的生理和心理要求,在感受效果,特别是在视觉感受效果上,能引起强烈的精神震撼和审美愉悦,故为中外学者所折服。
中国人无论懂不懂风水,看到一处好地方,见到一片好房子,最容易发出口的一句感叹词就是:“这儿的风水真好!”那么到底怎样解释“风水”这两个字呢?
晋人郭璞著《葬经》谓:“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藏风次之。”郭璞还简明扼要地概括出风水的选择标准:“来积止聚,冲阳和阴,土厚水深,郁草茂林”,“深浅得乘,风水自成。”
后人解释说,所谓风者,取其山势之藏纳,土色之坚厚,不冲冒四面之风。所谓水者,取其地势之高燥,无使水近夫亲肤而已。南京的明孝陵和中山陵,其建筑设计独具一格自不必说,环境设计就更为高妙,成就了优越的生态小气候和自然景观。以北障陵寝为底景的后龙能挡风,迎纳阳光:夏季则招来凉意,使天际远景有个悦目的收束。左右阜丘环护,“以其护卫区穴,不使风吹,环抱有情,不逼不压,不折不窜,故云青龙蜿蜒,白虎驯服。”(尚如《葬经翼》)而陵寝的南面,有峰峦成对景,“易野一望无际,有近案,则易野之气为之一收。”风水是义理之术,其生死观为:人是自然生态链上的一环,“万物不能越土而生,人亦万物中之一物”;“人由五土而生,气之用也,气息而死,必归葬五土,返本还原之道也。”所以风水极为重视“养生送死”、“慎修追远”和“视死如生”传统观念,对陵墓的修筑是极为讲究的。如唐高宗李治和武则天的乾陵,北京的明十三陵,以及清东陵、西陵等,凡亲临其境者,无不为奇佳的建筑环境所感染,抚膺叹绝。
这就是好风水的魅力!
《青乌先生葬经》对风水的解释则更简练易懂:“内气萌生,外气成形,内外相乘,风水自成。”所谓内气萌生,是指穴暖而生万物;外气成型,是指山川融结而成象。气之来,有水以导之;气之止,有水以界之;气之聚,无风以散之。无风则气聚,得水则气融,故要得水藏风。北京的四合院就是一个围合封闭空间,典型的采用了“藏风”理论,而且是多重封闭,加强了封闭的层次。
苏州城,是春秋时通过伍子胥“相土尝水”而决定的位置,城址千年不变,显示了风水相地的意义和优越性。处于“金城环抱”的四川阆中古城,现址乃唐宋时的格局:水随山而行,山界水而止,山主静,水主动,山为阴,水为阳,山水交会,动静相宜济,阴阳和合,为情之所钟处。还有云南的丽江城,山包水,水包城,城包水,有山有水有城,得水聚气藏风,千多年兴盛不衰!
风水学认为,吉地不可无水,地理之道,山水而已。水就是生态环境所必须的“地气”、“生气”。相度风水须观山形,亦须观水势。有俗谚云:“未看山时先看水,有山无水休寻地”,“山管人丁水管材”。古人将水比为山之血脉,草木为山之皮毛,石为山之骨,土为山之肉。有水便如血脉贯通,气血调宁,骨肉强壮而精神发越。“水飞走则生气散,水融注则内气聚;水深处则民多富,浅处民多贫;聚处民多稠,散处民多离。”至今也还是如此,沿海地区发达,长江三角洲、珠江三角洲富庶,相对来说缺水地区往往贫穷。
风水学甚至认为水“能移人形体情性”,即水与人的疾病夭寿有着种种密切的关联。风水学中“相土尝水”,以鉴别水土质量而断吉凶之说,竟从近几年国家对克山病、大骨节病等地方疾病的调查中得到证实。在同一地域却分成有病区、重病区和无病区,原因就在于地貌和水土质量不同,用现代科技手段分析的结果,恰与传统的风水学相合。可见风水学成为古代一门实用的学术,被长期倚重是有原因的。甚至在国家机关中,也有钦天监专设官员职守风水事宜。如《大清会典》载:“凡相度风水,遇大工营建,钦天监委官,相阴阳,定方向,诹吉兴工,典至重也。”
天津大学著名建筑学家王其亨教授,在《关于风水理论的探索与研究》一文中写到:“风水在科学上的价值,不仅涉及古代中国,而且惠及整个人类文明进程,有目共睹的要属指南针的发明和磁偏角的发现。已有的研究成果业已清晰揭示出,这一伟大的历史贡献,正是中国古代的风水家完成的。他们是在体国经野、辨方正位的长期职业活动中,即在建筑选址规划及经营时,为选择最佳方位以臻天时地利人和的完善统一,经过不懈地追求和探索而发明的。”原来指南针竟是古代风水大师的创造,它的迅速传播和广泛应用,深刻影响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历史。
马克思说:“罗盘打开了世界市场并建立了殖民地”。英国伟大的自然哲学家培根在《新工具》一书中说:“印刷术、火药和指南针的发明,将世界事物的面貌和状况都改变了,又从而产生了无数的变化:印刷术在文学;火药在战争;指南针在航海。历史上没有任何帝国、宗教、或显赫人物能比这三大发明对人类的事物有更大的影响。”
所以,素有“子不语怪力乱神”和“敬鬼神而远之”传统的中国古代士人,每每会涉入风水理论,欣赏并弘扬其所包含的哲学思想。自汉以来,如张衡、王景、郭璞、萧吉、李淳风、吕才、一行、王洙、朱熹、蔡元定、刘基以及晚清的魏源、翁同和等等大学者,都曾致力于风水学,促进了风水理论的发展。
由于风水的美学成分极其明显,也格外为文人所瞩目,古代留下了大量的“风水诗”。《诗经·小雅》:“秩秩斯干,幽幽南山。”描述建筑面对青山,靠近涧水。谢灵运《山居赋》:“抗北顶以葺馆,瞰南峰以启轩。罗曾崖于户里,列镜澜于窗前。因丹霞以赤眉,附碧云以翠椽。视奔星之俯驰,顾飞埃之未牵。”杨万里《东园醉望暮山》:“我居北山下,南山横我前。北山似怀抱,南山如髻鬟。怀抱冬独暖,髻鬟春最先……”孟浩然《过故人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杜甫:“卷帘唯白水,隐几亦青山。”李渔:“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
毋庸讳言,在中国的传统风水学中不乏迷信内容,有渲染神秘和宿命的色彩,常常鱼龙混杂,泥沙俱下。因此古人才有“达者玩之,愚者信之”之说。特别是近半个多世纪以来,对风水这一指导中国建筑活动的基本观念和实践方法,在它发源的国度里却一直欲言还止,羞羞答答,成了“神圣或邪恶的禁地,或不能触犯,或不屑研究,或不敢探析,使风水经历了正反两个方面的禁锢,或其迷信得不到有力的批判,或其科学内涵得不到合理发掘。”
倒是外国的科学家和学者,怀着浓厚的研究兴趣,深入探索,取得了令人惊异的成果。如英国学者帕特里克·阿伯隆比说:“在乡村问题上,中国风水的处理,已较欧洲任何国家都前进甚多。在风水下所展开的中国风景,在曾经存在过的任何美妙风景中,可能是构造最为精美的。”美国城市规划权威开文·林奇在其代表作《都市一象》一书中写道:“风水理论是一门前途无量的学问,教授们应组织起来,予以研究推论……专家们正在向这方面谋求发展。”剑桥大学的科学史家李约瑟称:“中国风水理论实际是地理学、气象学、景观学、生态学、城市建筑学等等一种综合的自然科学。重新考虑它的本质思想和它研究具体问题的技术,对我们今天来说,是很有意义的。”
这真是没有想到,当下中国建筑业正在经受西方建筑文化的强烈冲击,而西方建筑学却转而向中国的传统风水理论汲取营养。这就是世界的多元性,个性和差异最值得珍贵。你不可能不吸纳世界,也不可能不被世界吸纳。风水之说本来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却长时间笼罩在迷信的阴影下,造成想和说、说和做不统一的“两层皮”现象。现代社会的发达,足以让现代人傲慢张狂。但现代世界的种种困境,如“三P危机”:人口爆炸、环境污染、资源枯竭,又使现代人开始重视人与自然的有机关系,懂得尊重古人,而不是苛求古人,从而能真正认识和发掘风水的奥秘。
——这真应了一句老俗话:“风水轮流转。”
注:《风水理论研究》一书,为天津大学出版社1998年出版。 国家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