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行”这个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点变味了,一提起它就让人敏感,神经兮兮。从前一说到游行,那可是让人立刻就想到解放军进城、开国大典……恢弘,壮观,热烈,振奋,荣耀……
1959年10月1日,天津市要在中心广场举行建国十周年大游行。市里提前好几个月就下通知,有头有脸的大单位为了能够争取到参加游行的资格,抢破了脑袋。我们厂是全市重型机械行业的老大,最后争取到出一辆彩车参加游行,彩车上要载着我们厂最拿手的产品,除司机以外还可以再跟一个人。于是,在我们厂内又展开了激烈竞争,各车间都希望拿自己的产品去参加游行……
那时,我刚从中技校毕业不久,学的是热处理,分配到水压车间,业余爱好是写小说。但对什么是小说却又搞不太清楚,惟一的特点是胆子大,敢写。当时全国重工业的热点是造万吨轮和大型内燃机车,无论是巨轮或内燃机车,其心脏是发动机,发动机的脊梁是一根大型的六拐曲轴,锻造这种曲轴的任务就交给了我们车间。这可是尖端产品,几次试锻都没有成功。我根据曲轴试锻的情况写了一篇自认为是小说的东西,由于不懂投稿的规矩,没有寄给文艺部,信封上只写了(天津日报)。到9月下旬的一天,市委机关报居然在头版头条把我的小说当通讯登了出来,那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印成铅字,却着实地把我给害惨了!稿子里提到的厂务、车间名以及曲轴的名称都是真的,而车间主任、工程师、厂长的名字都是虚构的,我在小说里还大写特写曲试锻取得了多么辉煌的成功……很自然地在全厂引起大哗。友好一点的说我“真能编呀!”刻薄一点的说我是“吃铁丝尿笊篱——瞎编!”我干等着领导找我谈话呢,岂料厂长冯文彬,竟将错就错地决定到国庆节的时候让我跟着彩车去参加游行,彩车上要放六拐曲轴。这下更惹得全厂的人都在骂我,外车间的人出于妒忌大说怪话,看来在厂里争没有用,还得会到报纸上去吹!本车间的人也怪我瞎吹招祸,到国庆那一天若拿不出曲轴怎么办?
冯文彬毕竟是中央下来的大人物,离国庆节还有三天的时候,他来到我们车间的2500吨水压机跟前,搬了把椅子一坐。很快,厂部分管生产的副厂长、生产科长、设备科长、总工程师……凡跟曲轴有关的各路人马都跑到现场来了,曲轴试锻真是要风得风,要雨有雨。在此后的三天三夜里,冯厂长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水压机,他说话不多,就在那儿稳稳地坐着,我没见他吃过东西,更没见他打过哈欠,老是那么精气神十足。其他人却忙得脚丫子朝天,到10月1日的凌晨2点多种,六拐曲轴锻造成功,放凉以后吊上彩车,用铁丝固定好,参加试锻的全体人员站在车间大门口送我护着曲轴出发。一个刚进厂不久的年轻人享此殊荣,可算出足了风头!我坐在驾驶楼子里兴奋异常,是第一次尝受虚构带来的荣誉,真是因祸得福……我们赶到游行的集合地点才刚刚5点钟,司机叫郭启厚,人称“郭傻子”,其实他能说会道,比谁都精。他说我编瞎话露了脸,应该请客给他买早点。我心里高兴,还答应中午回厂后送给他一个高温车间的保健菜。我下车按郭傻子的要求给他买了两个馒头一包炒花生仁,我给自己买了六两饼夹两个炸糕。回到车上香香甜甜地吞下去之后,眼皮可就睁不开了,我告诉郭傻子,游行开始的时候喊醒我,脑袋舒舒服服地往后一靠就没有意识了……
到我被喊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回到厂子里了,我想郭傻子如果不是惦记着我答应给他一个高温菜,说不定他还不会喊醒我。这时候轮上我犯傻了,用当时的话说,能参加国庆游行是极大的荣誉,押彩车的任务本应该是厂级干部的事,顶不济也得是车间主任去,歪打正着地轮上了我,全厂职工都盯着哪,我却既没“游”也没“行”,整整睡了一上午,什么都没看到,自己遗憾不用说,怎么跟厂部和车间交代?心里恼怒就怪罪郭傻子。他说:喊你了,喊不醒你能怪谁?不信我有证据,每喊你一次就用钢笔在你脸上画一道……他把我拉到镜子跟前一照,左脸颊上果然被画了好几条蓝道道儿。我仍旧埋怨他:这怎么向厂部汇报呢?郭傻子幸灾乐祸:你不是能胡编吗?被他这一骂我又有了灵感:你把游行的全过程跟我说一遍,否则我就不给你买菜。
最后我还是如实向厂部汇报了游行睡觉的事,冯厂长哈哈大笑,一摆手给了我三天假。 国家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