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喜欢对上了年岁的人称老,但多用于当面的客气和尊敬。唯一的例外是对巴老,更多的不是当面,而是背后,从口头到文字,从文坛到全国的读者,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尊称巴金为巴老。
这个“老”字自然形成并显示了巴老是文坛的寿星、文坛的福星,具有非比寻常的象征意义。巴老的逝世,宣告了一个文学时代的结束。
然而,寿星巴老却认为,“长寿不是一件好事,是一种痛苦。”这固然是因为他经历过种种苦难,在相当漫长的时间里都过得很痛苦。但更重要的,还是他有一颗痛苦的灵魂,悲悯的情怀,到晚年写《随想录》自称是偿还心灵上的欠债,像有一根鞭子在抽打他的心。
“他忠于自己的良心,以真挚的态度注视时代、历史,把自己的理想寓于作品中向人民倾诉。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打倒,复出后以一个文学家的身份,严厉批判社会,同时真诚地批判自己。”(1990年第一次福冈亚洲文化奖——特别创作奖颁奖仪式上对巴金的授奖词)无论中外,凡阅读巴老的人,都能强烈而亲切地感受得到他那颗沉重、深刻、平和并伤痕累累的灵魂。
正是这样的灵魂才能放射出长寿的、永恒的精神之光。丰富厚重,多姿多彩。
文学是生命的体现,是命运与灵魂契合的产物。所以巴老说,“写小说从没有思考过创作方法、表现手法和技巧等等问题。”他不是以技巧达到了创作的最高境界,而是将“立德、立功、立言”熔铸为一体,不仅成就了一代文学大家,而且向世人提供了一代楷模。
前人说过,文学就该向社会提供规范。在这样一个信念匮乏、价值混乱的时代,多亏还有个巴老,敢说真话,敢做真人。真话在此,真人在此,能不说他的存在是文学的骄傲,是文坛的福气?
不要以为说真话、做真人是容易的事,或许这是当今最难做到的事情。“我不是战士!我能活到今天,并非我的勇敢,只是我相信一个真理:任何梦都是会醒的。”“我老了,我的书也老了,无论怎样修饰、加工,也不能给它们增加多少生命。”现在谁不吹呀?然而有巴老在,那些能吹的、善于作秀的,显得何其轻小,微不足道。
在当今文坛上,恐怕只有巴老始终没有拿过国家的工资,只领稿费,而稿费也大多捐给了文化机构和慈善事业。当今牛气冲天的人物何其多哉,还没听说有谁自愿放弃了工资。
比巴老的年纪小得多、自称是他学生的刘白羽、萧乾的第一本书,都是巴老从报纸上剪下来,存好、贴好,等数量够了推荐到出版社得以成书。他“总觉得自己欠别人的”,所以要付出,要自省,要奉献。而现代人更多的是抱怨自己不划算,总觉得是别人欠自己的。
等等,等等,巴金就这样成了巴老。而巴老又百炼成金。心有金的纯净,性格有金的坚韧,待人有金的厚重,为人处世有金的光明,具备了金一般珍贵的道德勇气。
巴老是金,光芒在内心,外射照亮他人。
巴老是金,有坚实的力量,又从容、自然,深含着巨大的热能、理想和使命感。
巴老是金,有着近乎完美的人格魅力,与生活同行,与人民同伴。他说,“我们活着要给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添一点光彩。”这就是金的性格和特质。
因此巴老是文学的,是中国的,却具备了世界意义。1983年他获得了法国荣誉勋章,在颁奖仪式上法国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这样评价他:“您用自己对于人们及其脆弱命运的巨大同情,用这种面对压迫最贫贱者的非正义所抱的反抗之情,用这种——正如您的一位最引人注目的人物绝妙言之的‘揩干每只流泪的眼睛’,使您的著作富有力量与世界性意义的敏锐力与清醒感,在注视生活。”
巴老本身就是“一部说真话的大书”,真正做到了文如其人,人如其文,让人读之不尽,意蕴无穷。
(2009年8月9日) 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