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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乌素之光

一见 蒋子龙 5821 2021-04-06 06:21

  自陕西与内蒙古交界的定边归来后,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份感动,一份崇敬,还有一种不甘。于是想做点社会调查,每遇到熟人,碰巧又有说话的机会,便向对方提问:你知道石光银这个人吗?十有八次对方会大摇其头。有不摇头的也会发愣,用一种不解的奇怪眼神盯视着我,似乎听不懂我的问题。

  他们不懂,我还不懂哪!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继续往下叮问:杜芳秀呢?牛玉勤呢?王志兰呢?有人会由发蒙变发烦,反过来问我:这都是些什么人物,我为什么非要知道他们不可?这岂是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的,我只好用“一言难尽”来搪塞。

  在这个信息爆炸的网络时代,还会出现这样的“一问三不知”,也确实令人一言难尽。媒体时代,人们越来越会炒作自己,各种各样的名人也越来越多,但真正可感可佩、让人从心里钦服的人却并不多。倘若时间充裕,我对那些只会摇脑袋的人就多说几句:可惜呀可惜,连这些人都不知道,实在是你的损失。但他们并不是什么大人物,都是西北荒漠上最普通的农民,联合国粮农组织又称他们为“林农”。然而,他们确是当今社会最不普通的能惊天地泣鬼神的人物。如果你知道了他们的故事,心中就会多一片绿色,多一份纯净,多一份感激之心。懂得感激,心会柔软,精神也会相应地更加健旺、畅达。对现代社会、现代人,乃至对我们这个民族、这个国家都会多一份信心和希望。

  我说的是真心话,可人家显然不大相信:你说得太神了,难道他们是活神仙?

  那……你知道什么叫神仙吗?一辈子专心干成一件事,就真的是跟神仙差不多。这也是古人说的:“用志不分,乃疑于神。”既然已经扯开了话头,我不妨就再提一个问题,你有没有感觉到,已经有两三年来天上没有下沙子了,平时衬衣的领子也脏得慢了?

  这一问却大都能得到肯定的答复。不然也不会有如期举行的北京奥运会。于是我就再强调一番:就凭这一点,你该不该感激?我不能说这是上面提到的那些人的功劳,但肯定跟他们的劳作有关系……话说到这个分儿上,再不讲讲这些人的故事,那我就是有意卖关子了。

  先说石光银。自打他记事起,就跟着父母搬了九次家,有时一年要搬两次。不为别的,就为躲避沙子,不搬不行,搬慢了都要被沙子埋住。那真是沙进人退呀!他八岁的时候,跟同村一个小伙伴在沙窝里放牛,只顾四下寻找那一点点发绿的东西,没堤防天空骤然黑了下来。沙漠里大白天发黑是常有的事,但遮天蔽日的不是乌云,而是沙暴。顿时绝地朔风吼,沙翻大漠暗,刹那间他就人事不知了……

  一天后,父亲在几十里地以外的内蒙古找到了他,而他的伙伴却没有找到,连同那头被一家人视为命根子般的老牛,都永远地被漫漫荒沙吞没了。这件事在石光银的心里造成怎样的伤害,他从来没有说过。长大后话也不多,只是拼命干活,有事没事就爱跟沙子犟劲,20岁就当上了生产大队长。

  有些农村的大队长可以当成“土皇上”,他却一门心思摸索着各种治沙的法子。只要听到哪儿有治沙的能人或高招,一定要跑去取经,即便步行一二百里,也全不在意。那时他肩上还挑着几百口人的饭碗,不敢成天光跟沙子玩摽儿。到1984年,国家发布新政策,私人可以承包荒漠。这好像是石光银等待了几辈子的机遇,他立刻辞职,一下子就承包了1.5万亩荒沙。签这么大的合同,兑现不了拿命都抵不了啊!

  家人不同意,亲戚朋友吓一跳,外人则开始叫他“石疯子”。这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想实实在在地干一件事,治住沙子,让乡亲们过好日子。”

  一个不同凡响的人,在关键时刻总会有惊人之举。石光银这个原本再普通不过的农民,因时势的变化,便逐渐显露出那非同一般的特质。可是,想治沙就要植树造林,要种树就得有树苗,买树苗就得用钱……他缺的恰恰就是钱,愁得夜里睡不着觉,忽听到羊圈里的羊叫了两声。这鬼使神差的两声羊叫,一下子提醒了他,第二天一早,就把家里的几十只羊和唯一的一头骡子要牵到集上去卖掉。

  这可真是疯了,要拿全家的日子往大漠里扔啊!妻子想从他手里夺下骡子的缰绳,又哪里争得过他?只能听凭他拿走全部家当换了小树苗。“务进者趋前而不顾后”。说也怪,正他这副铁了心的架势,却感动了六七户平素就很信服他的农户。大家从他身上看到了绝漠中的一线生机、一线希望,与其这么一年年不死不活地凑合,还不如跟着石光银背水一战,兴许真能干出个前程。于是那几户农民也变卖家畜,把钱交给石光银去买了树苗。

  这下责任更大了,干不好毁掉的可就不光是他一家的日子呀!晚上妻子怎么也忍不住要唠叨几句,这个家并不光是他石光银一个人的……还没说上两句,石光银就截断了她的话头:“睡吧睡吧。”他并不多做解释,连一句劝慰的话都没有,可能他的心里也没有底。所幸他石光银的女人真是贤惠,男人叫睡就睡,即使睡不着也把嘴闭上了。

  但女人的直觉和担心却不是多余的。头一年种下的树全死了,第二年成活了不足10%,石光银真成了“往大风沙里扔钱的疯子”。这时候社会上有一种很时髦的理论,叫顺应自然,人是不能跟天斗。石光银说不出更多的大道理,只在心里不服气,凭啥我这儿的自然就是沙子欺负人,你叫我们祖祖辈辈顺应沙子?

  其实,“老天”最早安排的“自然”并不是眼下这个样子。古时候定边一带水草丰美,风光宜人,是后来的连年战乱,人怨天怒,气候逐渐发生变化。很难说是人祸引来天灾,还是天灾加剧了人祸,自唐代开始起沙,到明清便形成了茫茫大漠。这叫石光银该顺应哪个自然?如何顺应才自然?

  好在石光银身上有股异常的疯张和倔强,牙关一咬就扛了下来。他带着干粮常常在沙窝里一干就是许多天,当干渴难挨的时候,就用苇管插到沙坑里吸点水喝。那就像嚼甘蔗,把水咽下去,将沙子吐出来。跟他一起干活的人们,常常取笑他受的是骡子的累,吃的是猪食。

  可能有人会问,在干燥的沙漠里能用苇管吸到水吗?或许这就是造化的公平。在毛乌素的沙窝里,扒下一尺多深,沙子就是湿的。沙漠里的地下水位远比沿海大城市里的地下水位高得多,打井到地下8米就能出水。“毛乌素”在蒙语里是“坏水”的意思,可现在毛乌素生产的“沙漠大叔”牌矿泉水,是水中的极品。这是后话。

  老天果然不负苦心人,第三年石光银成功了,种树的成活率达到90%以上。

  20多年来,石光银种树治沙22.5万亩,已形成400多平方公里的防护林带。莽莽苍苍,吟风啸雨,蔚成大观。有人或许对用平方公里计算的树木,形成不了具体的概念,那么就说的更形象一点:将石光银的树排成20行50米宽的林带,从毛乌素可一直排到北京。若改成单行,则可绕地球一圈还有富余。

  这些在毛乌素沙漠里已经自成气候的林木,不能不说是对当代人类的一个重大鼓舞。在当前全球的生态危机中,沙漠化排在了第一位,被生态学家称作“地球癌”。眼下地球上的沙漠达到3600万平方公里,相当于4个美国的面积,占全球陆地总面积的30%,世界上约有9亿人口受到沙漠化的危害。而中国又是世界上受沙化危害十分严重的国家,国内有著名的塔克拉玛干、腾格里等八大沙漠,沙化面积174万平方公里,占国土面积的18.2%。

  所以,没有上过一天学的石光银,两次被邀请到联合国防治荒漠化大会上讲演,介绍造林治沙的经验。2000年,先被“国际名人协会”评选为“国际跨世纪人才”;后被联合国粮农组织授予“世界优秀林农奖”(即“拉奥博士奖”)。

  设若是其他行业的时尚人物,获得了这样的国际荣誉,还不得闹腾得全国家喻户晓。这就暴露了当下这个热热闹闹、花团锦簇的商品社会的冷漠,或者说是现代媒体的精神中有块沙漠,习惯于追逐热点、锦上添花,抑或是追腥逐臭、起哄架秧。甚至会忽略了真正的时尚。

  而石光银从一降生就面对沙子,大漠历练了他的精神、他的定力。无论是荣誉,还是人世间最大的痛苦,都不可能让他迷失,让他颓丧。他在治沙上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他唯一的儿子石战军,一条34岁的壮汉,急急忙忙去买水管浇树苗,却在路上遇车祸身亡。人们不是都喜欢说“好人有好报”、“老天有眼”吗?

  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没人知道石光银是怎样化解了这巨大的苦痛,也没人听到他说过一句怨天尤人的话。恐怕他心里早就清楚得很,治理毛乌素不是一代、两代人就能完成的,恐怕死一两个人也是正常的事。当初既然是自己挑头,就得由自己承担全部后果。

  “历尽天磨成铁汉,吹尽狂沙始到金”。他只要有点闲工夫,就愿意钻进自己亲手栽种的森林里,听着树叶被风吹动,发出哗啦啦啦的响声……这是世界上最美妙动心的音乐。命运已经给了他最丰厚的回报,在这时候就连他也相信“老天是有眼的”。

  ——这才是毛乌素人该有的大自然。

  一向不爱多说话的石光银,却多次向家人和亲友们重复过一句相同的话:“我活着就是种林子,死了将林子交给国家。”

  他一如既往的淡定、坚韧,犹如毛乌素沙漠里一束圣洁的光。

  而生活在远处另一个沙窝里的牛玉勤,有着跟石光银大致相同的经历。丈夫因治沙积劳成疾,中年早逝。她独自一人抚养孩子,照顾因患精神病常年神志不清的婆婆,还要像男人一样治沙。或者干脆说像牛一样勤劳无怨。因为她懂得一个道理,怨人的穷,怨天怪地的没志气。但周围的人都说:“这个婆姨生生是用泪水和汗水把一棵棵树苗给浇活了!”

  她到60岁的时候,已经造林治沙11万亩。长年累月的难以想象的劳苦和艰难,并没有摧毁她柔媚而丰富的情感世界,为了表达对丈夫张加旺的思念,把自己投资兴建的小学取名“旺勤小学”;把育苗基地叫作“加玉林场”;将自修的沙漠公路命名“望青路”——走在这条路上就能望见青山绿水。

  ——这是她的梦想。所有治沙人,心里都有个梦。

  牛玉勤的森林折价已经逾千万元,可她身上仍背着百万元的贷款。皆因沙漠里的树木是只能种,不能砍伐的。这就是毛乌素治沙英雄的真实境况:“富林子,穷劳模”。

  和牛大姐相比,王志兰算是后起之秀,却也有了10年的治沙经历,已治沙15万亩。最重要的还不是她治理了多大面积的沙漠,而是她代表着一种希望、一种未来:在毛乌素的治沙道路上,不会“后无来者”。

  而有着“杜芳秀”这样一个清香名字的人,却是个从部队转业的大汉。他大气磅礴地联合七个镇,有153个自然村,共计1548户农民,成立了联合治沙公司。只几年的工夫就植树造林12.5万亩。

  他和石光银一样,办的既然是“治沙公司”,就不能不讲“经济效益”,只是一味地往沙漠里撒钱。那样公司还怎么经营下去?谁还愿意跟你联合?你一个人再怎么清苦都可以,却不可以要求别人也跟着你一块过穷日子。莫要见怪,中国人都穷怕了。再说,石光银当初治沙的目的里就有一条:“让乡亲们过好日子”。

  实际上只要治住沙子,其他都好办。治理前沙窝里寸草不生,树一栽起来,林子一成气候,各种绿色植物就会自生自长,遍地蔓延。有了防护林的沙地也很容易改造成草场和庄稼地,不然区区一个定边县,出产的土豆怎么能占到全国土豆总产量的10%?过去的大沙窝竟成了现在的“中国土豆之乡”。

  除去大规模地种植新疆杨、高秆柳以及柠条等灌木外,他们已经能够大量种植针叶林,如侧柏、樟子松,还有桃、梨、枣等各种各样的果木,甚至包括外国稀罕品种,美国大杏、法国葡萄、俄罗斯大粒沙棘……也有一些东西不用种,它自己就能从沙土地里往外钻,你想挡都挡不住。像被城里人当成宝贝的沙盖菜、苦菜、沙葱,等等。于是,绿色食品加工厂办起来了,沙地野菜和果品源源不断地送往西安、太原等城市市场。养殖场建起来了,药材种植基地形成了……渐渐地他们摸索出了林、农、牧、药多业并举的路数。

  石光银周围的数百家农民都脱贫了,可他的家里,一年到头每天只吃一种“和菜饭”:将菜、米、面、盐一起煮,菜饭合一。只在过年和有应酬的时候才会放肉,或包顿饺子。他的家人早就习惯了,周围的人则多不理解。他的林子和那些企业估算起来,至少值个几千万,为啥还这么苛待自己?问的人多了,石光银似乎就非得给出个理由不可,不然人家又会说他从“石疯子”变成了“石傻子”。

  有一天又有人为他抱不平,他索性实话实说,把自己的心思挑明了:“我还欠着300多万元的贷款,哪有理由享清福?不管我种多少树,办多少经济实体,都不是为了个人赚钱。我要钱干啥?都是为了治沙,为了种树。”

  幸哉,毛乌素或者说中国,有石光银们这样一些农民。前不久,石光银、杜芳秀和王志兰在一起商议,准备成立一个“银秀兰毛乌素荒沙治理农林合作社”,或者叫“有限责任公司”。名字一时还定不下来,但三个人都觉得不管叫啥名儿,名字里绝不能少了“毛乌素”、“治沙”和一个“林”字。

  他们是毛乌素的魂,是定边的胆。他们用自己命运证明,定边只有定住沙,才能定住绿;定住绿才能定住心,定住心才能定边——“底定边疆”!

  (2010年8月) 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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