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主角

  四

  你设想吧,当舞台的大幕拉开,紧锣密鼓,音乐骤起,主角威风凛凛地走出台来,却一声不吭,既不说,也不唱,剧场里会是一种什么局面呢?

  现在重型电机厂就是这种状况。乔光朴上任半个月了,什么令也没下,什么事也没干,既没召开各种应该召开的会议,也没有认真在办公室坐一坐。这是怎么回事?他以前当厂长可不是这种作风,乔光朴也不是这种脾气。

  他整天在下边转,你要找他找不到;你不找他,他也许突然在你眼前冒了出来。按照生产流程一道工序一道工序地摸,正着摸完,倒着摸。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气。更奇怪的是他对厂长的领导权完全放弃了,几十个职能科室完全放任自流,对各车间的领导也不管不问。谁爱怎么干就怎么干,电机厂简直成了没头的苍蝇,生产直线跌下来。

  机电局调度处的人戗不住劲了,几次三番催促霍大道赶紧到电机厂去坐镇。谁知霍大道无动于衷,催急了,他反而批评说:“你们咋呼什么,老虎往后坐屁股,是为了向前猛扑,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本来被乔光朴留在上边坐镇的石敢,终于也坐不住了。他把乔光朴找来,问:“怎么样?有眉目没有?”

  “有了!”乔光朴胸有成竹地说,“咱们厂像个得了多种疾病的病人,你下这味药,对这一种病有利,对那一种病就有害。不抓准了病情,真不敢动大手术。”

  石敢警惕地看看乔光朴,从他的神色上看出来这家伙的确是下了决心了。石敢对电机厂的现状很担心,可是对乔光朴下狠心给电机厂做大手术,也不放心。

  乔光朴却颇有点得意地说:“我这半个月撂挑子下去,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收获:咱们厂的干部队伍和工人队伍并不像你估计的那样。忧国忧民之士不少,有人找到我提建议,有人还跟我吵架,说我辜负了他们的希望。乱世出英雄,不这么乱一下,真摸不出头绪,也分不出好坏人。我已经选好了几个人。”说着,眯起了双眼,他仿佛已经看见电机厂明天就要大翻个儿。

  石敢突然问起了一个和工厂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今天是你的生日?”

  “生日?什么生日?”乔光朴脑子一时没转过来,他翻翻办公桌上的台历,忽然记起来了,“对,今天是我的生日。你怎么记得?”

  “有人向我打听。你是不是要请客收礼?”

  “扯淡。你要去当然会管你酒喝。”

  石敢摇摇头。

  乔光朴回到家,童贞已经把饭做好,酒瓶、酒杯也都在桌子上摆好了。女人毕竟是女人,虽然刚结婚不久,童贞却记住了乔光朴的生日。乔光朴很高兴,坐下就要吃,童贞笑着拦住了他的筷子:“我通知了望北,等他来了咱们就吃。”

  “你没通知别人吧?”

  “没有。”童贞是想借这个机会使乔光朴和郗望北坐在一块儿,缓和两人之间的关系。

  乔光朴理解童贞的苦心,但对这做法大不以为然,他认为在酒席筵上建立不了真正的信任和友谊。他心里也根本没有把对方整过自己的事看得太重,倒是觉得,郗望北对过去那些事的记忆比他反倒更深刻。

  郗望北还没有来,却来了几个厂里的老中层干部。乔光朴和童贞一面往屋里让客,一面感到很意外。这几个人都是十几年前在科室、车间当头头的,现在有的还是,有的已经不是了。

  他们一进门就嬉笑着说:“老厂长,给你拜寿来了。”

  乔光朴说:“别搞这一套,你们想喝酒我有,什么拜寿不拜寿。这是谁告诉你们的?”

  其中一个秃头顶的人,过去是行政科长,弦外有音地说:“老厂长,别看你把我们忘了,我们可没忘了你。”

  “谁说我把你们忘了?”

  “还说没忘,从你回厂那一天起我们就盼着,盼了半个月了,什么也没盼到。你看锅炉厂的刘厂长,回厂的当天晚上,就把老中层干部们全请到楼上,又吃又喝,不在喝多少酒、吃多少饭,而是出出心里的这口闷气。第二天全部恢复原职。这厂长才叫真够意思,也算对得起老部下。”

  乔光朴心里烦了,但这是在自己家里,他尽力克制着。反问:“‘四人帮’打倒快两年多了,你们的气还没出来?”

  他们说:“‘四人帮’倒了,还有帮四人呢。说停职,还没停一个月又要复职……”

  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郗望北进来了,这几个人的话头立刻打住了。郗望北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但满不在乎地和乔光朴点点头,就在那帮人的对面坐下了。这哪是来拜寿,一场辩论的架势算拉开了。童贞急忙找了一个话题,把郗望北拉到另一间屋里去。

  这几个人互相使使眼色也站了起来,还是那个秃顶行政科长说:“看来这满桌酒菜并不是为我们预备的,要不‘火箭干部’解脱这么快,原来已经和老厂长和解了。还是多少沾点亲戚好啊!”

  他们说完就要告辞。童贞怕把关系搞僵,一定留他们吃饭。乔光朴一肚子火气,并不挽留,反而冷冷地说:“你们跑这一趟的目的还没有达到,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啦?”

  “表示了我们的心意,目的已经达到了。”那几个人心里感到不安,秃顶人好像是他们的打头人,赶紧替那几个人解释。

  “老王,你们不是想官复原职,或者最好再升一两级吗?”乔光朴盯着秃顶人,尖锐地说,“别着急,咱们厂干部不是太多,而是太少,我是指真正精明能干的干部,真正能把一个工段、一个车间搞好,能把咱们厂搞好的干部。从明天起全厂开始考核,你们既然来了,我就把一些题目向你们透一透。你们都是老同志了,也应该懂得这些,比如:什么是均衡生产?什么是有节奏的生产?为什么要搞标准化、系列化、通用化?现代化的工厂应该怎么布置?你那个车间应该怎么布置?有什么新工艺、新技术?……”

  这几个人真有点蒙了,有些东西他们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见过。更叫他们惊奇的是,乔光朴不仅要考核工人,对干部也要进行考核。有人小声嘟囔说:“这办法可够新鲜的。”

  “这有什么新鲜的,不管工人还是干部,往后光靠混饭吃不行!”乔光朴说,“告诉你们,我也一肚子气,甚至比你们的气还大,厂子弄成这副样子能不气!但气要用在这上面。”

  他说完摆摆手,送走这几个人,回到桌前坐下来,陪郗望北喝酒。喝的是闷酒,吃的是哑菜,谁的心里都不痛快。童贞干着急,也只能说几句不咸不淡的家常话。一直到酒喝完,童贞给他们盛饭的时候,乔光朴才问郗望北:“让你停职并不是现在这一届党委决定的,为什么老石找你谈,宣布解脱,赶快工作,你还不干?”

  郗望北说:“我要求党委向全厂职工说清楚,根据什么让我停职清理?现在不是都调查完了吗,我一没搞过打砸抢,二和‘四人帮’没有任何个人联系,凭什么整我?就根据我曾经当过造反派的头头?就根据我曾批判过走资派?就因为我是个所谓的新干部?就凭一些人编笆造模的议论?”

  乔光朴看到郗望北挥动着筷子如此激动,嘴角闪过一丝冷笑。心想:“你现在也知道这种滋味了,当初你不也是根据编笆造模的议论来整别人?”

  郗望北看出了乔光朴的心思,转口说:“乔厂长,我要求下车间劳动。”

  “嗯?”乔光朴感到意外,他认为新干部这时候都不愿意下去,怕被别人说成是由于和“四人帮”有牵连而倒台了。郗望北倒有勇气自己要求下去,不管是真是假,先试试他。就说:“你有这种气魄就好,我同意。本来,作为领导和这领导的名义、权力,都不是一张任命通知书所能给予的,而是要靠自己的智慧、经验、才能和胆识到工作中去赢得。世界上有许多飞得高的东西,有的是凭自己的翅膀飞上去的,有的是被一阵风带上去的。你往后不要再指望这种风了。”

  郗望北冷冷一笑:“我不知道带我上来的是什么风,我只知道我若会投机的话,就不会有今天的被停职。我参加工作二十年,从学徒工当到生产组长,管过一个车间的生产,三十九岁当副厂长,一下子就成了‘火箭干部’。其实火箭这个东西并不坏,要把卫星和飞船送上宇宙空间就得靠火箭一截顶替一截地燃烧。搞现代化也似乎是少不了火箭的。岂不知连外国的总统有不少也是一步登天的‘火箭干部’。我现在宁愿坐火箭再下去,我不像有些人,占了个位子就想一直占到死,别人一旦顶替了他就认为别人爬得太快了,大逆不道了。官瘾大小不取决于年龄。事实是当过官的比没当过官的权力欲和官瘾也许更大些。”

  这样谈话太尖锐了,简直就是吃饭前那场谈话的继续。老的埋怨乔光朴袒护新的,新的又把乔光朴当老的来攻。童贞生怕乔光朴的脾气炸了,一个劲儿地劝菜,想冲淡他们间的紧张气氛。但是乔光朴只是仔细玩味郗望北的话,并没有发火。

  郗望北言犹未尽。他知道乔光朴的脾气是吃软不吃硬,但你要真是个松软货,永远也不会得到他的尊敬,他顶多是可怜你。只有硬汉子才能赢得乔光朴的信任,他想以硬碰硬碰到底,接着说:“中国到什么时候才不搞形而上学?‘文化大革命’把老干部一律打倒,现在一边大谈这种怀疑一切的教训,一边又想把新干部全部一勺烩了。当然,新干部中有‘四人帮’分子,那能占多大比例?大多数还不是紧跟党的中心工作,这个运动跟得紧,下个运动就成了牺牲品。照这样看来还是滑头好,什么事不干最安全。运动一来,班组长以上干部都受审批,工厂、车间、班组都搞一朝天子一朝臣,把精力都用在整人上,搞起工作来相互掣肘。长此以往,现代化的口号喊得再响,中央再着急,也是白搭。”

  “得了,理论家,我们国家倒霉就倒霉在批判家多、空谈家多,而实干家和无名英雄又太少。随便什么场合也少不了夸夸其谈的评论家。”乔光朴嘴上这么说,但郗望北表现出来的这股情绪却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原以为老干部心里有些气是理所当然的,原来新干部肚里也有气。这两股气要是对干起来那可就了不得。这引起了乔光朴的警惕。

  五

  第二天,乔光朴开始动手了。

  他首先把九千多名职工一下子推上了大考核、大评议的比赛场。通过考核评议,不管是干部还是工人,在业务上稀松二五眼的,出工不出力、出力不出汗的,占着茅坑不屙屎的,溜奸滑蹭的,全成了编余人员。留下的都一个萝卜顶一个坑,兵是精兵,将是强将。这样,整顿一个车间就上来一个车间,电机厂劳动生产率立刻提高了一大截。群众中那种懒洋洋、好坏不分的松松垮垮劲儿,一下子变成了有对比、有竞争的热烈紧张气氛。

  工人们觉得乔光朴那双很有神采的眼睛里装满了经验,现在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甚至他一开口就服从。因为大伙相信他,他的确一次也没有辜负大伙的信任。他说一不二,敢拍板也敢负责,许了愿必还。他说扩建幼儿园,一座别致的幼儿园小楼已经竣工。他说全面完成任务就实行物质奖励,八月份电机厂工人第一次拿到了奖金。黄玉辉小组提前十天完成任务,他写去一封表扬信,里面附了一百五十元钱。凡是那些技术上有一套,生产上肯卖劲,总之是正儿八经的工人,都说乔光朴是再好没有的厂长了。可是被编余的人呢,却恨死了他。因为谁也没想到,乔光朴竟想起了那么一个“绝主意”——把编余的组成了一个服务大队。

  谁找道路,谁就会发现道路。乔光朴泼辣大胆,勇于实践和另辟蹊径。他把厂里从农村招用来搞基建和运输的一千多长期“临时工”全部辞掉,代之以服务大队。他派得力的财务科长李干去当大队长,从辞掉临时工省下的钱里拿出一部分作为给服务大队的奖励。编余的人在经济收入上并没有减少,可是有一些小青年却认为栽了跟头,没脸见人。特别是八车间的鬼怪式车工杜兵,被编余后女朋友跟他散了伙,他对乔光朴真有动刀子的心了。

  在这条道路上乔光朴为自己树立的“仇敌”何止几个“杜兵”。一批被群众评下来成了“编余”的中层干部恼了。他们找到厂部,要求对厂长也进行考核。由于考核评判小组组长是童贞,怕他们两口子通气,还提出立刻就考。谁知乔光朴高兴得很,当即带着几个副厂长来到了大礼堂。一听说考厂长,下班的工人都来看新鲜,把大礼堂挤满了。任何人都可以提问题,从厂长的职责到现代化工厂的管理,乔光朴滔滔不绝,始终没有被问住。倒是冀申完全被考垮了,甚至对工厂的一些基本常识都搞不清,当场就被工人们称为“编余厂长”。这下可把冀申气炸了,他虽然控制住在考场上没有发作出来,可是心里认为这一切全是乔光朴安排好了来捉弄他的。

  当生产副厂长,冀申本来就不胜任,而他对这种助手的地位却又很不习惯,简直不能忍受乔光朴对他的发号施令,尤其是在车间里当着工人的面。现在,经过考核,嫉妒和怨恨使他真的站到了反对乔光朴的那些被编余的人一边,由助手变为敌手了。他那青筋暴露的前额,阴气扑人的眼睛,仿佛是厂里一切祸水的根源。生产上一出事准和他有关,但又抓不住他大的把柄。乔光朴得从四面八方防备他,还得在四面八方给他堵漏洞。这怎么受得了?

  乔光朴决定不叫冀申负责生产了,调他去搞基建。搞基建的服务大队像个火药桶,冀申一去非爆炸不可。乔光朴没有从政治角度考虑,石敢替他想到了。可是,乔光朴不仅没有听从石敢的劝告,反而又出人意料地调上来郗望北顶替冀申。郗望北是憋着一股劲下到二车间的,正是这股劲头赢得了乔光朴的好感。谁干得好就让谁干,乔光朴毫无犹疑地跨过个人恩怨的障碍,使自己过去的冤家成了今天的助手。但是,正像石敢所预料的,冀申抓基建没有几天,服务大队里对乔光朴不满的那些人,开始活跃起来,甚至放出风,要把乔光朴再次打倒。

  千奇百怪的矛盾,五花八门的问题,把乔光朴团团困在中间。他处理问题时拳打脚踢,这些矛盾回敬他时,也免不了会拳打脚踢。但眼下使他最焦心的并不是服务大队要把他打倒,而是明年的生产准备。明年他想把电机厂的产量数字搞到二百万千瓦,而电力部门并不欢迎他这个计划,倒满心希望能从国外多进口一些。还有燃料、材料、锻件的协作等等都不落实,因此乔光朴决定亲自出马去打一场外交战。

  如果说乔光朴在自己的厂内还从来没有打过大败仗,这回出去搞外交,却是大败而归。他没有料到他的新里程上还有这么多的“雪山草地”,他不知道他的宏伟计划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条组织混乱和作风腐败的鸿沟。厂内的“仇敌”他不在乎,可是厂外的“战友”不跟他合作却使他束手无策。他要求协作厂及早提供大的转子锻件,而且越多越好,但人家不受他指挥,不买他的账。要燃料也好,要材料也好,他不懂得这都是求人的事,协作的背后必须有心照不宣的互通有无,在计划的后面还得有暗地的交易。他这次出去总算长了一条见识:现在当一个厂长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金属学、材料力学,而是看他是不是精通“关系学”。乔光朴恰恰这门学问成绩最差。他一向认为会处关系的人,大都成就不大。他这次出差的成果,恰好为自己的理论得了反证。

  而他还不知道,当他十天后扫兴回来的时候,在他的工厂里,又有什么窝火的事在等着他呢!

  六

  乔光朴回厂先去找石敢。石敢一见是他进了门,慌忙把桌上的一堆材料塞到抽屉里。乔光朴心思全挂在厂里的生产上,没有在意。但和石敢还没有说上几句话,服务大队队长李干急匆匆推门进来,一见乔光朴,又惊又喜:“哎呀,厂长,你可回来了!”

  “出了什么事?”乔光朴急问。

  “咱们不是要增建宿舍大楼吗,生产队不让动工。郗望北被社员围住了,很可能还要挨两下打。”

  “市规划局已经批准,我们已经交完钱啦。”

  “生产队提出额外再要五台拖拉机。”

  “又是这一套!”乔光朴恼怒地喊起来,“我们是搞电机的,往哪儿去弄拖拉机!”

  “冀副厂长以前答应的。”

  “扯淡!老冀呢,找他去。”

  “他调走了。把服务大队搅了个乱七八糟,拔脚就走了。”李干不满地说。

  “嗯?”乔光朴看看石敢。

  石敢点点头:“三天前,上午和我打了个招呼,下午就到外贸局上任去了。走的上层路线,并没有征求我们党委的意见。他的人事关系、工资关系还留在我们厂里。”

  “叫他把关系转走,我们厂不能白养这种不干活的人。”乔光朴朝李干一挥手,“走,咱俩去看看。”

  乔光朴和李干坐车去生产队,在半路就碰上了郗望北骑着自行车正往厂里赶。李干喊住了他:“望北,怎么样?”

  “解决完了。”郗望北答了一声,骑上车又跑,好像有什么急事在等着他。

  李干冲郗望北赞赏地点点头:“真行,有一套办法。”他叫司机开车追上郗望北,脑袋探出车外喊:“你跑这么急,有什么事?乔厂长回来了。”

  郗望北停下自行车,向坐在吉普车里的乔光朴打了招呼,说:“一车间下线出了问题。”

  郗望北把自行车交给李干,跳上吉普车奔一车间。李干在后边大声喊:“乔厂长,我找你还有事没说完哩。”

  是啊,事儿总是不断的,快到年底了,最紧张也最容易出事。可这会儿乔光朴最担心的是一车间出问题会影响全厂的任务。

  他和郗望北走进一车间下线工段,只见车间主任正跟副总工程师童贞一个劲儿讲好话。童贞以她特有的镇静和执拗摇着头。车间主任渐渐耐不住性子了。这种女人,真是从来没见过。她不喊不叫,脸上甚至还挂着甜蜜蜜的笑容,说话温柔好听,可就是在技术问题上一点也不让步。不管你跟她发多大火,她总是那副温柔可亲的样子,但最后你还得按她的意见办。

  车间主任正在气头上,一眼看见乔光朴,以为能治住这个女人的人来了,忙迎上去,抢了个原告:“乔厂长,我们计划提前八天完成全年任务,明年一开始就来个开门红。可是这个十万千瓦发电机的下部线圈击穿率只超过百分之一,童总就非叫我们返工不可。您当然知道,百分之一根本不算什么,上半年我们的线圈超过百分之二十、三十,也都走了。”

  乔光朴问:“击穿率超过的原因找到了吗?”

  车间主任:“还没有。”

  童贞接过来说:“不,找到了,我已经向你说过两次了,是下线时掉进灰尘,再加鞋子踩脏。叫你们搭个塑料棚,把发电机罩起来。工人下线时要换上干净衣服,在线圈上铺橡皮垫儿,脚不能直接踩线圈。可你们嫌麻烦!”

  “噢。嫌麻烦。搞废品省事,可是国家就麻烦了。”乔光朴看看车间主任,嘲讽地说,“为什么要文明生产,什么是质量管理制度,你在考试的时候答得不错呀。原来说是说,做是做呀!好吧,彻底返工。扣除你和给这个电机下线的工人的奖金。”

  车间主任愣了。

  童贞赶紧求情:“老乔,他们就是返工也能完成任务,不应该扣他们的奖金。”

  “这不是你的职责!”乔光朴看也不看童贞,冷冷地说,“因返工而造成的时间和材料的损失呢?”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拉着郗望北走出了车间。

  车间主任苦笑着对童贞说:“服务大队的人反他,我们拼命保他,你看他对我们也是这么狠。”

  童贞一句话没说。对技术问题,她一丝不苟;对这种事情,她插不上手。她所能做的,只是设法宽慰车间主任的心。

  七

  童贞知道乔光朴心情不好,就买了四张《秦香莲》的京剧票,晚上拉着郗望北夫妇一块去看戏。郗望北还没有回家,他们只好把票留下,先拉上外甥媳妇去了戏院。

  三个人要进戏院门口的时候,李干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乔光朴一见他那样子,知道有事,便叫童贞她们先进场,自己跟着李干来到戏院后面一个清静的地方。站定以后,乔光朴问:“什么事?”

  他态度沉着,眼睛里似有一种因挫折而激出来的威光。李干见厂长这副样子,像吞了定心丸,紧张的情绪也缓和下来了,说:“服务大队有人要闹事。”

  “谁?”

  “杜兵挑头,行政科刷下来的王秃子在后边使劲,他们叫嚷冀申也支持他们。杜兵三天没上班,和市里那批静坐示威的人可能挂上钩了。今天下午,他回厂和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子,写了几张大字报,说是要贴到市委去,还要到市委门口去绝食。”

  乔光朴看看精明能干的李干,问:“你有点害怕了?”

  李干说:“我不怕他们。他们的矛头主要是朝你来的。”

  乔光朴笑了:“那些你别管,你就严格按制度办事。无故不上班的按旷工论处。不愿干的、想退职的悉听尊便。”

  一个领导,要比被他领导的人坚强。乔光朴的态度鼓舞了李干,他也笑了:“你散戏回家的道上要留神。我走了。”

  乔光朴回到剧场刚坐下,催促观众安静的铃声就响了。像踩着铃声一样,又进来几个很有身份的人,坐在他们前一排的正中间座位上,冀申竟也在其中。他那灵活锐利的目光,显然在刚进场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这几个人了。他回过头来,先冲童贞点点头,然后亲热地向乔光朴伸出手说:“你回来啦?收获怎么样?你这常胜将军亲自出马,必定会马到成功。”

  乔光朴讨厌在公共场合故意旁若无人的高声谈笑,只是摇摇头没吭声。

  冀申带着一副俯就的样子,望着乔光朴说:“以后有事到外贸局,一定去找我,千万不要客气。”

  乔光朴觉得嗓子眼儿里像吞了只苍蝇。在人类感情方面,最叫人受不了的就是得意之色。而乔光朴现在从冀申脸上看到的正是这种神色。他怎么也想不通冀申这种得意之情是从哪儿来的。是无缘无故的高升,还是讥笑他乔光朴的吃力不讨好?

  冀申的确感到了自己现在比乔光朴地位优越,正像几个月前他感到乔光朴比自己地位优越一样。他曾对乔光朴是那样的嫉妒过,但是如果今天让他和乔光朴掉换一下,让他付出乔光朴那样的代价去换取电机厂生产面貌的改观,他是不干的。他认为一个人把身家性命押在一场运动上,在政治上是犯忌的,一旦中央政策有变,自己就会成为牺牲品。搞现代化也是一场运动,乔光朴把命都放在这上面了,等于把自己推到了危险的悬崖上,随时都有再被摔下去的可能。电机厂反他的火药似乎已经点着了。冀申选这个时候离开电机厂,很为自己在政治上的远见卓识得意。今晚在这个场合看见了乔光朴,使他十分得意的心情上又加了十分。他悠然自得地看着戏,间或向身边的人发上几句议论。

  可是坐在他后边的乔光朴,却无论怎样强制自己集中精神,也看不明白台上在演什么。他正琢磨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这儿,又不至于伤那两个女人的心。郗望北在服务员手电光的引导下坐在了乔光朴的身边。童贞小声问他为什么来晚了,他的妻子问他吃晚饭没有,他哼哼叽叽只点点头。他坐了一会儿,斜眼瞄瞄乔光朴,轻声说:“厂长,您还坐得下去吗?咱们别在这儿受罪了!”

  乔光朴一摆脑袋,两个人离开了座位。他们来到剧场前厅,童贞追了出来。郗望北赶忙解释:“我来找乔厂长谈出差的事。乔厂长到机械部获得了我们厂可能得到的最大的支持,又到电力部揽了不少大机组。下面就是材料、燃料和各关系户的协作问题。这些问题光靠写在纸面上的合同、部里的文件和乔厂长的果断都是不能解决的。解决这些是副厂长的本分。”

  乔光朴没有料到郗望北会自愿请行,自己出去都没办来,不好叫副手再出去。而且,他能办来吗?郗望北显然是看出了乔光朴的难处和疑虑。这一点使他心里很不舒服。

  童贞问:“这么仓促?明天就走吗?”

  “刚才征得党委书记同意,已经叫人去买车票了,也许连夜出发呢。”郗望北望着童贞,实际是说给乔光朴听。他知道乔光朴对他出去并不抱信心,又说,“乔厂长作为领导大型企业的厂长,眼下有一个致命的弱点,不了解人的关系的变化。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战争年代,不同于一九五八年,也不同于‘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那两年。历史在变,人也在变。连外国资本家都懂得人事关系的复杂难处,工业发展到一定程度,就大量搞自动化,使用机器人。机器人有个最大的优点,就是没有血肉,没有感情,但有铁的纪律,铁的原则。人的优点和缺点全在于有思想感情。有好的思想感情,也有坏的,比如偷懒耍滑、投机取巧、走后门等等。掌握人的思想感情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一门科学。”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乔光朴,“您精通现代化企业的管理,把您的铁腕、精力要用在厂内。有重大问题要到局里、部里去,您可以亲自出马,您的牌子硬,说话比我们顶用。和兄弟厂、区社队、街道这些关系户打交道,应交给副厂长和科长们。这也可以留有余地,即便下边人捅了娄子,您还可以出来收场。什么事都亲自出头,厂长在外边顶了牛叫下边人怎么办?霍局长不是三令五申,提倡重大任务要敢立军令状吗,我这次出去也可以立军令状。但有一条,我反正要达到咱们的目的,不违犯国家法律,至于用什么办法,您最好别干涉。”

  乔光朴左颊上的肉棱子跳动起来,用讥讽的目光瞧着郗望北,没有说话。

  这下把郗望北激恼了:“如果有一天社会风气改变了,您可以为我现在办的事狠狠处罚我,我非常乐于接受。但是社会风气一天不改,您就没有权利嘲笑我的理论和实践。因为这一套现在能解决问题。”

  “你可以去试一试。”乔光朴说,“但不许你再鼓吹那一套,而且每干一件事总要先发表一通理论。我生平最讨厌编造真理的人。”他要童贞继续陪外甥媳妇看戏,自己去找石敢了。

  童贞同情地望着丈夫的背影,乔光朴不失常态,脚步坚定有力。她知道他时常把自己的痛苦和弱点掩藏起来,一个人悄悄地治疗,甚至在她面前也不表示沮丧和无能。有人坚强是因为被自尊心所强制,乔光朴却是被肩上的担子所强制的。电机厂好不容易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一退坡,立刻就会垮下来,他没有权利在这种时候表示软弱和胆怯。

  郗望北却望着乔光朴的背影笑了。

  童贞忧虑地说:“我一听到你们俩谈话就担心,生怕你们会吵起来。”

  “不会的。”郗望北亲热地扶住童贞的胳膊说,“老姨,我说点使您高兴的话吧,乔厂长是目前咱们国家里不可多得的好厂长。您不见咱们厂好多干部都在学他的样子,学他的铁腕,甚至学他说话的腔调。在这样的厂长手下是会干出成绩来的。我不能说喜欢他,可是他整顿厂子的魄力使我折服。他这套作风,在五八年以前的厂长们身上并不稀少,现在却非常珍贵了。他对我也有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不过我在拼命抵抗,不想完全向他投降。他瞧不起窝囊废。”

  他看看手表:“哎呀,我得赶紧走了。说实话,给他这样的厂长当副手,也是真辛苦。”说完匆匆走了。

  八

  石敢在灯下仔细地研究着一封封匿名信,这些信有的是直接写给厂党委的,有的是从市委和中央转来的。他的心情是复杂的,有恼怒,有惊怕,也有愧疚。控告信告的全是乔光朴,不仅没有一句控告他这个党委书记的话,甚至把他当做了乔光朴大搞夫妻店,破坏民主,独断专行的一个牺牲品。说乔光朴把他当成了聋子耳朵——摆设,在政治上把他搞成了活哑巴。这本来是他平时惯于装聋作哑的成绩,他应该庆幸自己在政治上的老谋深算。但现在他却异常憎恨自己,他开脱了自己却加重了老乔的罪过,这是他没有料到的。他算一个什么人呢?况且这几个月他的心叫乔光朴撩得已经活泛了。他的感情和理智一直在进行斗争,而且是感情占上风的时候多,在几个重要问题上他不仅是默许,甚至是暗地支持了乔光朴。他想如果干部都像老乔,而不像他石敢,如果工厂都像现在电机厂这么搞,国家也许能很快搞成个样子;党也许能返老还童,机体很快康复起来。可是这些控告信又像一场冰雹似的撸头盖脸砸下来,可能将要被砸死的是乔光朴,但是却首先狠狠地砸伤了他石敢那颗已经创伤累累的心。他真不知道怎样对付这些控告信,他生怕杜兵这些人和社会上那些正在闹事的人串联起来,酿成乱子。

  石敢注意力全集中在控告信上,听见外面有人喊他,开开门见是霍大道,赶紧让进屋。

  霍大道看看屋子:“老乔没在你这儿?”

  “他没来。”

  “嗯?”霍大道端起石敢给他沏的茶喝了一口,“我听说他回来了,吃过饭就去看他,碰了锁,我估计他会到你这儿来。”

  “他们两口子看戏去了。”石敢说。

  “噢,那我就在这儿等吧,今天晚上不管有多好的戏,他也不会看下去。可惜童贞的一片苦心。”霍大道轻轻地笑了。

  石敢表示怀疑地说:“他可是戏迷。”

  “你要不信,咱俩打赌。”霍大道今晚上的情绪非常好,好像根本没注意石敢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又自言自语地说,“他真正迷的是他的专业、他的工厂。”

  霍大道扫了一眼石敢桌上的那一堆控告信,好像不经意似的随便问道:“他都知道了吗?”

  石敢摇摇头。

  “出差的收获怎么样?心情还可以吗?”

  石敢又摇摇头。刚想说什么,门忽然开了,乔光朴走进来。

  霍大道突然哈哈大笑,使劲拍了一下石敢的肩膀。

  这下把乔光朴笑傻了。石敢赶紧收藏匿名信。这一回他的神情引起了乔光朴的注意。乔光朴走过去抓起一张纸看起来。

  霍大道向石敢示意:“都给他看看吧。”

  心里并不畅快的乔光朴,看完一封封匿名信,暴怒地把桌子一拍:“混蛋,流氓!”

  他急促地在屋里走着,左颊上的肌肉不住地颤抖。突然,嘴里咯嘣一声,一个下槽牙碎成了两半。他没有吱声,把掉下来的半块牙齿吐掉。他走到霍大道跟前,霍大道悠闲而专心地看报,没有看他。他问石敢:“你打算怎么办?”

  石敢扫一眼乔光朴说:“现在你可以离开这个厂了,今年的任务肯定能完成,你完全可以回局交令。我一个人留下来,风波不平我不走。”

  乔光朴吼起来:“你说什么?叫我溜?电机厂还要不要?”

  “你这个人还要不要?你要再完蛋了,要伤一大批人的心,往后谁还干?”石敢实际也是说给霍大道听。

  霍大道静静地看着他们俩,就是不吭声。

  乔光朴怒不可遏,在屋里来回溜达,嘴里嚷着:“我不怕这一套,我当一天厂长,就得这么干!”

  石敢终于忍不住走到霍大道跟前说:“霍局长,你说怎么办?”

  霍大道淡淡地说:“几封匿名信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不过你还够朋友,挺讲义气,让老乔先撤,你为他两肋插刀顶上一阵子,然后两人一块儿上山。嗯,真不错。石敢同志大有进步了。”

  石敢的脸腾一下红了。

  霍大道含笑对乔光朴说:“老乔,你回电机厂这半年,有一条很大的功绩,就是把一个哑巴饲养员培养成了国家的十二级干部。石敢现在变化很大了,说话多了,以前需要别人绑上拖着去上任,现在自己又想当书记又想兼厂长。老石同志,你别脸红,我说的是实话。你现在开始有点像个党委书记了。不过有件事我还得批评你,冀申调动,不符合组织手续,没有通过局党委,你为什么放他走?”

  石敢脸一红一白,这么大岁数的老头子了,他还没吃过这样的批评。

  霍大道站起来走到乔光朴身边,透彻肺腑的目光,久久地盯住对方:“怎么把牙都咬碎了,不值得。在我们民族的老俗话中,我喜爱这一句:宁叫人打死,不叫人吓死!请问:你的精力怎么分配?”

  “百分之四十用在厂内正事上,百分之五十用于应付扯皮,百分之十应付挨骂、挨批。”乔光朴不假思索地说。

  “太浪费了。百分之八十要用在厂里的正事上,百分之二十用来研究世界机电工业发展状态。”霍大道突然态度异常严肃起来,“老乔,搞现代化并不单纯是个技术问题,还要得罪人。不干事才最保险,但那是真正的犯罪。什么误解呀,委屈呀,诬告呀,咒骂呀,讥笑呀,悉听尊便。我在台上,就当主角,都得听我这么干。我们要的是实现现代化的‘时间和数字’,这才是人民根本的和长远的利益所在。眼下不过是开场,好戏还在后头呢!”

  霍大道见两个人的脸色越来越开朗,继续说:“昨天我接到部长的电话,他对你在电机厂的搞法很感兴趣,还叫我告诉你,不妨把手脚再放开一点,各种办法都可以试一试,积累点经验,存点问题,明年春天我们到国外去转一圈。中国现代化这个题目还得我们中国人自己做文章,但考察一下先进国家的做法还是有好处的……”

  三个人渐渐由站着到坐下,一边喝着茶,一边像知己朋友聊天一样从国内到国外,从机电到钢铁,天南海北地谈起来,越谈兴致越高,一两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霍大道站起来对乔光朴说:“听说你学黑头学得不错,来两口叫咱们听听。”

  “行。”乔光朴毫不客气,喝了一口水,站起身把脸稍微一侧,用很有点裘派的味道唱起来:

  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

  ……

  1979年春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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