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冬腊月,北国的清晨,西北风夹着雪粒,就像蘸着盐水的鞭梢抽打着人的脸,割得肉生疼。
一个穿戴得像个圆球般的妇女,怀里抱着个缠裹得如同圆球一般的孩子,迎着吼叫的西北风拼命奔跑。一边跑嘴里还一边喊:“等一等,等一等!”
前面不远就是汽车站,正停着一辆汽车。这个妇女喘着粗气眼看着就要赶上来了,汽车却关上门,屁股上喷出一股轻烟,开走了。妇女气得一跺脚,冲着汽车狠狠地啐了一口:“呸!”
对一个带孩子的女工来说,早晨是最紧张的了。自己要穿戴,还要把赖在热被窝里不起的孩子拉起来穿戴好;要掐着钟点赶汽车,还不能忘了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什么书包、毛线、饭盒、奶瓶子、玩具等等,那心情的急迫,气氛的紧张,动作的旋律,真和打冲锋差不多。而且有一分钟的时间掐不准,就赶不上汽车,自己迟到还不算,抱着孩子在大风天里挨冻,哪一个当妈妈的心里不疼!
这个妇女搂紧孩子,转个身,让自己的后背对着风口。这时,一辆蓝色的小面包车突然在她身边停下了,女司机探出脑袋喊:“刘姐,快把孩子放到车上!”
车门开了,被称做刘姐的女工看见这辆中级轿车里坐满了孩子,稍大一点的孩子搂着较小一点的孩子,乔光朴和石敢站在车厢中间照应着。咿咿呀呀,有叫的,有笑的,还有哭的,这支奇妙的、在轿车里面合唱出来的“晨曲”,谁听了谁都会动心,都会心醉。
乔光朴从刘姐手里把孩子接过来,放到最后一个位子上。他冲刘姐做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意思是刘姐不能上车,因为车上太挤了,而且前面说不定还会有孩子要上车。
刘姐摇摇头,替乔光朴关上车门。她望着渐渐起动的轿车,望着因为车厢太矮而不得不低头弯腰的乔厂长的身躯,迎着西北风从不掉泪的眼睛,这时却潮乎乎的了。每逢坏天气,接送厂长们上班的这辆面包车就要变成了孩子们的收容车。
在优美的多部童声合唱里,乔光朴对像老爷爷一样逗着孩子自得其乐的石敢说:“喂,石爷爷,这终究不是个办法,就我们这一辆小面包车才能装几个孩子?”
石敢让一个孩子坐在腿上,揪着自己的胡子,反问:“你说怎么办?”
“应该用几辆班车,每个车上要有阿姨照应,早晨到各家去接。”
“孩子的妈妈们住在哪儿的都有,上什么班次的都有,怎么接?再说厂里也没有多余的大轿车。”
“想办法……”
中型轿车开进了电机厂门口,司机想把车先开到办公大楼跟前,让党委书记和厂长下去,然后再送孩子到托儿所,乔厂长却对司机说:“把车直接开到托儿所。”
车停稳,乔光朴一只胳膊抱起一个孩子送到屋里,阿姨们都拥出来接孩子。乔光朴看到屋里一股烟气,眉头就皱起来了。一位上年纪的阿姨,见厂长抱着孩子进来,从嘴里拔下香烟头扔到地上踩灭,跟着又吐了一口痰,站起身要接孩子。乔光朴没有把孩子交给她,亲自把孩子放到床上,回身对那个阿姨说:“你怎么竟然在托儿所里抽烟?这对孩子的健康有妨害。”
阿姨赶紧赔着笑脸说:“哟,厂长,瞧您说的,抽点烟对孩子有什么妨害?”
乔光朴摇摇头,难怪,她根本不懂这个。她自己也许带过好几个孩子,但是当这个托儿所的阿姨却不够资格,就问:“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刚从家属工厂调过来。”
乔光朴明白了,他没有再说话就离开了这个阿姨。一眼看见一车间的铣工小孙也穿上白大褂当了阿姨,十分诧异,走过去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小孙脸红了:“厂长,我生了小孩了。”
“噢!”乔光朴仰起脑袋,他想起劳资科长向他反映的情况,车间的女工中很有一批人想离开车间找个轻松的活儿干,实在找不到理由,就等结婚生下小孩便离开车间。眼前这个小孙曾经是个不错的铣工,现在却心甘情愿地洗洗尿布,侍弄侍弄小孩。他忍不住说:“小孙,你离开铣床,是当了母亲后出于伟大的母爱呢,还是就想借此离开车间?如果是后者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如果是前者,仅仅为了孩子就轻易地丢掉自己的技术、前途和事业,这是没有上进心的姑娘的特点,而且是个很坏的缺乏眼光的特点。”
小孙低下了头,一声不吭。
乔光朴朝外走了两步又站住,回过头说:“你把全厂有三岁以下的小孩的女职工名单搞一份给我,要写明她们住在哪儿,在哪个车间工作,什么工种,上什么班次,厂子正在考虑准备派班车接送一批孩子妈妈上班,但是首先接送的应该是那些在生产第一线和对工厂贡献较大的女工。往后贡献大小,在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上是不会一样的。另外,叫你们所长待会儿到教育科去一趟,我会通知教育科长,从服务大队里选拔一批年轻的女同志,训练几个月,掌握了一定的幼儿教育知识,再派到托儿所和幼儿园里来当阿姨和老师,不是所有的妇女都能当托儿所的阿姨的。”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