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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了市委小礼堂,霍大道和乔光朴被挡住了,他俩没有票。铁冰把那个装着炖排骨和炸辣酱的篮子交给乔光朴,说:“没关系,我去想办法,你们在门外边先等我一会儿。”说完她自己就先进去了。
这个姑娘真有办法,一会儿工夫她手里拿着两张票出来了,虽然座位不好,两张票也不挨着,他们不是为了来看电影,对座位好坏不在乎。铁冰能搞到票进礼堂看电影,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铁冰把霍大道和乔光朴领进市委小礼堂,指着休息室对他们说:“你们是现在找他,还是等一会儿找?现在市委的头头和冀申他们都在里边了。”
乔光朴十分诧异:“冀申算什么人物,怎么居然享受市委领导的待遇?”
铁冰笑了:“我一看就知道您太老实了。冀申神通广大,是个孙悟空式的人物。”
乔光朴纠正她:“不,他不是孙悟空,是牛魔王式的人物。”
“反正他在王书记面前挺吃香。”
“你一个小孩子,怎么知道这么多事?不许瞎说。”霍大道严厉地说。
“别以为就你们当官的知道内幕。我们说不定比你们知道的更详细。”铁冰机灵地说,“你们要听我的话,就等电影开演以后再到休息室去找我爸。那时别人都走了,休息室就剩他一个人了。”
“你爸爸不看电影?”乔光朴诧异地问。
“他要等关了灯,电影开演的时候才入场呐。”
“为什么?”
“他怕叫人看见,又被那些难办的事缠住。”
“谁还会到电影院里来找他?”
“你们不就来啦?”铁冰眨眨眼,“你们等到礼堂一关灯,就去休息室,准能堵住他。”说完,把篮子塞给霍大道,转身不见了,大概是找她那帮门第相当而又志趣相投的男女快乐去了,去谈市委内幕,谈外国货,谈流行歌曲,谈一切他们感兴趣的东西……
霍大道和乔光朴紧紧地盯着铁健的座位,市委领导们一个个都来了,冀申也真的来了,就是铁健的位子还空着。
灯熄了,银幕上出现了八个大字:
内部电影
注意保密
局长和厂长照铁冰说的办法,果然在休息室门口堵住了铁健,经委主任苦笑一下,那意思是说:完了,今天的电影又看不成了。但他的修养极好,不管心里生多大的气,外表上轻易不泄露一丝一毫。而且市委的领导都在这儿,不论找他的是谁,是为了什么事情,叫市委领导看见总是没有好处的。遇到这种情况他总是悄悄地把来人打发走。尽管这样,座位离休息室门口很近的冀申还是听出了霍大道的声音,而且一下子就猜出霍大道是为童贞的事情而来,冀申在黑影里笑了。
乔光朴用他那特有的专注的目光盯着经委主任。
铁健六十来岁,高个子,灰白头发。从他常挂在脸上的那种客客气气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为人严谨而克制。他额头眼角的皱纹很深,里面仿佛凝聚着几十年风雨斗争的经验和智慧,也隐隐透露了他走过漫长而艰苦的路。在他灰白而粗长的眉毛下,有一双严峻的眼睛,谁看到这双眼睛,就会不自觉地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多么激动的人也会冷静下来。这双眼睛,以前也许闪烁过机智、快乐和生命的光彩。但现在一切光彩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个深不可测的枯井。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对世界发出疑问,也对自己提出警告:要小心。现在,他明明猜到了眼前这两个人的来意,却不点破,默默地等待着。
乔光朴忍不住了:“铁健同志,为什么要把出口产品的销售权从厂里转到外贸局?”
铁健摇摇头:“还没有最后定嘛!”
“为什么要调走童贞?”
“那是市委点的将。是借调嘛!”
乔光朴进一步逼问:“这么说,真是王书记接受了冀申出的主意,可他知不知道这就是拆电机厂的台?!”
铁健眼里突然闪过一丝焦虑和痛苦:“光朴同志,不要感情用事。从大局出发,赶紧叫童贞交接工作,快来报到。”
“要是厂党委不同意呢?”
“是共产党的厂党委吗?共产党的厂党委不服从共产党的市委的领导?”
“要是本人不肯离开电机厂呢?”
“那就正好叫人抓住了辫子:是‘家天下’、‘夫妻店’,老实说,有人恨不得你乔光朴大吵大闹,童贞不服从调动,正好趁机整你哩!”
乔光朴吸了一口粗气,站起身对霍大道说:“我走了。”径直推门而去。
铁健在后面喊他:“看完电影再走嘛。”乔光朴没有搭腔,也没有回头。
铁健怔怔地望着乔光朴的背影,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家伙的性子真够人受的,老霍,你回去好好跟他谈一谈,不能把真实情况都告诉他。调童贞出来是王书记在常委会上拍板决定的,就是要拆散电机厂的‘夫妻店’,乔光朴还蒙在鼓里。王书记定的是调出,如果把童贞调走,冀申再弄一个他的人往电机厂一插,乔光朴还怎么干?所以我在会上提出,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总工程师人选能顶替童贞,王书记才同意临时借调。童贞的关系还留在电机厂,她就可以过问厂里的事情。”
霍大道锐利的目光盯住了铁健:“人家攻一步,你就退一步;人家提出一个要求,你虽然打点折扣,最后还是照办。你步步往后退,我们在下边还怎么干?!”
霍大道是他的老下级,这话伤了他的心。铁健居然动了肝火:“我有什么办法?我就像个封建大家族里的长房儿媳妇,上有公婆,下有小叔小姑,卡在中间受夹板气。我辛辛苦苦地支撑着局面,却出力不讨好。我自己的人对我不满意,对立面的人对我也不满意。我每天过着清教徒式的生活,可还是挨骂!天天都有一大群人缠着我,叫我给解决问题。我哪来的权力?我如果把精力都用在经委的工作上,也许还能干点事,你看看现在我成天都干什么?”他自嘲地数起了自己的头衔:“体育委员会的主任是我,环境保护委员会的主任是我,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主任是我,防汛抗洪指挥部的主任也是我。我是搞工业的,和踢球打弹、生孩子有什么联系?你以为这是信任我吗?你以为有人骂我是‘维持会长’,我就不知道吗?”
霍大道对眼前这位老同志突然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铁健表面上是这样冷静、超然,而内心却相当痛苦和紧张,简直是在一种如履薄冰的心境中生活,真是苦啊!但是霍大道想起自己来找他的目的,意识到自己决不能软,决不能同情他,那样他就什么事也不给你办。想到这儿,霍大道说:“冀申到外贸局以后都干了些什么事,你知道吗?”
铁健不说话。
“他就像过去的土财主到了大上海一样,见什么眼馋什么,认为贵的就是好货,结果买进来的是废物,上当受骗,成千成万地糟蹋外汇。经委为什么不过问?”
铁健冷冷地说:“冀申所以有恃无恐,他手里有两张牌,一张牌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保过市委王书记,王书记对他有好感,在一切事情上都会支持他;第二张牌是在目前不少干部中间,买外国东西成风,外国货吊着很多人的胃口。冀申是操纵时代的老手,他当然要利用这种风气,甚至公开说什么‘谁反对引进外国东西就是反对四化,就是极左思潮还在作怪’。”
“你怕了?”霍大道盯问,“真是职位高一级,顾虑多一层。我已经把咱们市在进出口工作上的问题,写了一个详细的报告。你是知道的,我看不准的事不干。这次如果市里不解决,我一定要把官司打到中央。”
“老霍,要慎重!”铁健从来不采取冒险的办法解决问题,他宁肯拖延不决。他不赞成破釜沉舟,也不允许别人破釜沉舟。
霍大道盯住不放,又逼了一步:“冀申去年调到外贸局是不符合组织手续的,至今他还是电机厂的人,必须叫他回去。”
铁健心里动了。他对安排冀申在外贸局是有看法的,而且冀申决不会满足于只掌握外贸大权,他很可能已经盯上了自己这个位子。市委表面上分成两派,其实内里还不止两派。铁健哪边也不靠,哪一派也不参加。两派都打他,两派也都拉他。为什么让他挂那么多的衔儿?因为叫这一派的人当,那一派不同意;叫那一派的人当,这一派不同意,最后只好叫他干,两派都能通得过。他必须小心又小心,谨慎又谨慎,维持平衡。铁健何不趁这个机会,把冀申搞回去呢!一来拿掉王书记的一个爪牙,二来除去了自己一个潜在的对手。铁健欣赏乔光朴,但他不放心乔光朴的一些做法,放冀申回厂也可以抑制一下乔光朴。他在公、私各方面冷静地权衡了一下利弊,最后答应了霍大道。他换上了一副轻松愉快的笑容,说:“老霍,别着急,要给我时间做工作。外国人不是讽刺我们中国的节奏是‘一慢二看三通过’吗?一点不假。有些事不是你我能解决得了的,世界还不是尽善尽美嘛!”
又谈了几件事,霍大道都达到了目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并不感到痛快,心里倒像铐上了一副锁链,异常沉重。他认识铁健二十多年了,可是又常常感到他很陌生。他忽而离你很近,忽而又离你很远,使人难以捉摸。他想起人们送给铁健的绰号“维持会长”,心里不免产生一种忧虑。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