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二一

  就在这时候童贞回来了,但她不能在电机厂再待下去了。

  这次到中国来的美国经济技术合作代表团的团长,是哈佛大学的副校长,他看中了童贞。她是这样一种女人:精通机电工业,但决不傲慢,甚至像个纯洁的小姑娘一样谦虚,对科学技术有着特殊的敏感,知道哪儿出现了新东西,就立刻盯住,千方百计抓过来。精通英、俄两种语言更给了她许多方便条件。她性格是那样温顺,长得那样动人。但在谈判中对技术上的每一个细节又决不放过,很难对她打马虎眼,更不能骗过她。她是又可爱又不好对付的那种专家。中国要挤进世界经济发达国家的行列,必然要吸引外国资本家在中国投资,联合开发资源,进行大规模的经济合作和技术引进,童贞是中国方面进行这种工作的不可多得的技术人才。但是目前国家还没有发现她,她只在一个工厂里当个副总工程师。这位哈佛大学的副校长决定请童贞到哈佛大学学习两年,算哈佛的毕业生。凭童贞的才干,在这两年里一定还会取得学位。童贞再回国后,在中国经济技术界就会成为说话有影响的专家。而她又是哈佛的毕业生,对她的母校,她的老师,甚至对美国都不可能没有感情,如果把这种感情带到谈判中,美国将会捞到多大好处!中国是个庞大的市场,各经济发达国家竞相同中国合作,美国如果有计划地培养出几个像童贞这样的专家,在这场竞争中,无疑会占优势。

  这位精明的美国人首先想说服童贞,当然他的真正的想法并没有全部说出来,只说童贞是个人才,但是个不完全的人才,只知道五十年代的世界,不了解七十年代的世界,而中国又是多么需要能掌握世界经济技术现状的专业人才。

  在最后一轮谈判中,美国人又遇到机电局长霍大道,从他们掌握的材料和亲自打交道得出的印象,认为霍大道是中国工业界那种铁腕式的人物,精明能干,而且又是童贞的顶头上司。美国代表团就向霍大道正式提出了童贞的问题,还又加上一条,童贞在哈佛大学学习期间,一切经费完全由美国承担,霍大道猜透了美国人的心理,他不能不佩服美国人的精明和眼光的远大。但是对于我们,这同样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为什么不利用他们提供的机会培养自己的专家?霍大道自信比美国人更了解童贞,他当场对美国人表示自己同意童贞赴美学习,但要请示上级领导之后再做最后决定。霍大道的果断使美国人感到惊奇,而且答应尽可能在美国代表团回国的时候,让童贞随他们一起走。时间太紧了,霍大道又深知市经委和市委某些领导干部的精神状态和工作作风,如果逐级请示,等到市委同意了再给中央打报告,这件事十有八九就算吹了。霍大道一面通知童贞做出国准备,一面自己亲自到北京找到机械工业部的车副部长,详详细细讲了自己的看法。副部长很高兴,立刻签字。霍大道很顺利地为童贞办完了出国的一切手续。等他从北京赶回来以后,家里对这件事已经又闹得满城风雨了。他屁股还没坐下,经委来电话,叫他立刻去见铁健。市委没有权力派人出国学习,可是有权找各种借口把本市要出国的人员扣下。霍大道立刻派人把出国的证件交给童贞,并嘱咐说:“告诉童贞,不见我的面不许交出证件。她的出国是得到了国家批准的,任何人无权吊销她的证件。”

  童贞的心里却还在矛盾着,她很愿意去学习深造,她也知道学习回来后对国家是有好处的,可是她又不愿丢下乔光朴。她对他很不放心,她总是隐约有一种感觉,乔光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事的,如果他真的出了事,而且自己又不在他身边,这对他们两个人都是很痛苦的。

  乔光朴刚一听到这个消息也是坚决不同意。冀申在党委会上举手赞成,他觉得这下可以彻底拆散电机厂的“夫妻店”了。冀申的这种态度倒使乔光朴又犹豫了。但是两天后,冀申又变卦了,他觉得不对头,童贞从美国学习回来就会成为国家的宝贝,也许要到北京去工作,说不定正好卡住他这个将来的外贸局长或经委主任。那他们两口子就会更得意了,将要大出风头。但这些话是不能当做阻挡童贞出国的理由端出来的,何况自己一开始就表示了同意。又是组织科扈科长提出一个理由,在这方面她比冀申更高明,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她撇开了乔光朴,单独向石敢和冀申提出了组织部门对童贞出国的反对意见:“美国人不是傻子,为什么由他们出钱替我们培养人才?他们肯定另有企图。再说童贞,生活一直很不愉快,‘文化大革命’中挨了斗,名声很坏,虽然给她平了反,但她心里对党对群众不可能没有一点成见。去年才和乔厂长结婚,半路夫妻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又没有孩子牵肠挂肚,如果她到美国以后,出了意外怎么办?即使她并不想叛国,可她毕竟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到了资本主义国家成天花花绿绿,如果给她提供良好的工作条件,优厚的报酬,她顶得住那种腐蚀?倘若,有外国的名家要追求她,像她这样的人还能经得住?她若是发一个声明不回国了,这影响会有多大?给我们党,我们国家将造成多大的政治损失?这个责任谁负得起!”

  扈科长的观点很快被添油加醋,在电机厂传开了,又形成了一股群众舆论的风暴。童贞在结婚后,她的心境像大河边上的一湾水,渐渐平静了,这下又掀起了狂澜。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人言可畏。童贞痛苦极了,她几乎是绝望了。如果说“文化大革命”那是群众运动,受侮辱的也不止她一个人,现在却是平白无故地又给她身上泼了这么多脏水,这是为什么呢?如果她不走了,那就等于证明群众舆论是对的,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被扣下的。如果她还要走的话,就得背着这些侮辱和怀疑走,而且至少得背上两年,特别是她走了以后,乔光朴也得替她背上一份这样的包袱。

  这些言论激怒了乔光朴,他对童贞说:“这下倒好了,逼上梁山,你非走不可了!”

  冀申则把组织科长的意见当作广大干部和群众的反映给市委写了报告,但是来不及了,美国代表团明天就要回国了,霍大道通知石敢明天在送童贞去飞机场之前,在电机厂要开一个热烈的欢送会。

  第二天一早,霍大道亲自来了,不仅科室的全体干部都出来送行,各车间的工人也派代表来送行,特别是妇女们,围住童贞,拉住她的胳膊,依依不舍。有的留恋她,有的羡慕她,也有的同情她,甚至妒忌她。

  霍大道跳上最高的一级台阶,满脸怒气地开始致他的欢送词:“童贞同志出国去学习,对我们国家,我们市,我们局以及你们厂都是件好事情,是大喜事,可是我们办得像丧事。给童贞造了那么多谣,提了那么多带有侮辱性的问题。但是真正受到侮辱的不是童贞,而是我们大家,我们国家。害得我这个当局长的在送她上飞机之前,不得不先给她辟谣,给她平反,给她恢复名誉。美国人主动花钱培养中国人,当然有他们的企图。我们也有我们的企图,哈佛大学是世界性的名牌学校,美国政府的许多高级官员,包括基辛格这样的世界知名人士,都是从哈佛毕业的。童贞取得了哈佛的学位以后,在我们和美国的交往中,对我们难道不是有利反而有害吗?美国人都相信他们培养童贞出来以后,童贞会对他们有所帮助。而我们中国人,对自己的同胞、对自己的姐妹却抱着许多怀疑,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还有人说什么她要是不回来怎么办?要是被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腐蚀了怎么办?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出于无知、嫉妒,就是别有用心。这些人说不定他们自己才是那样垂涎资本主义的花花世界!不然他们为什么那么相信资本主义花花世界的吸引力,而不相信我们民族、我们国家的力量?这种人装得比谁都正派,好像只有他们最靠得住,一肚子乌七八糟的东西。让童贞背着这些谣言出国,她将带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离开祖国,离开同胞?我看造谣的人才是有意逼她,想叫她不再回来!这种人的灵魂太丑恶,至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霍大道的话没有说完,市委的一辆小汽车开到门前,市委组织部长跳下车,对霍大道说:“霍大道同志,市委王书记叫你和童贞同志马上去市委。”

  霍大道冷冷地说:“童贞同志立即要出国了,没有时间去了。”

  组织部长:“王书记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找你们去的。”

  霍大道:“我送童贞同志一上飞机,立刻就去见王书记,至于童贞,请你叫公安局带着逮捕证来,否则你留不住她,因为她出国是得到国家批准的,证件齐全。”他转身对石敢大声说:“石敢同志,把你们厂的大轿车、小轿车都开上,让同志们坐上去,送童贞同志去飞机场。”

  郗望北因为正在指挥转子试验,不能去飞机场,和童贞握握手告别,就匆匆跑回车间去了。

  霍大道让童贞坐进了自己的车。这样的阵势,这样的车队,使童贞又感动又不安。霍大道压住满心的怒气,装得很轻松愉快,谈笑风生,向童贞讲起了他对美国的印象,还讲了几句笑话。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告诉童贞,不要小看乔光朴,乔光朴是粗中有细,如果童贞信得过,他霍大道可以代替她常常提醒乔光朴。叫他在每当要发脾气的时候,就想想童贞。越是这样,童贞越忍不住几次偷偷扭过脸去抹掉了涌出眼眶的泪水。

  来到飞机场,离飞机起飞只有二十多分钟了,美国人已经开始上飞机,童贞和送行的同志一一握手告别。乔光朴陪她向舷梯走去,两个人都沉默着,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还没有来得及说,却又一句话也不想说,这样的沉默含有一种坚韧的力量和无比的痛苦。

  童贞不时向进口处望一眼,她希望能看到一个人的脸,这个人是乔瑛。她是答应要来送行的,可是现在却没有来,这使童贞很伤心。

  乔光朴知道童贞在等谁,他心里也埋怨女儿不懂事。两人已经到了舷梯下,必须要告别了,两个人对望着,童贞眼里闪着泪光。乔光朴握着她的手说:“到美国安下心来学习,不要担心我。你在我身边,我是无所顾忌的。你走了以后,我的生活会很沉重,但我能挡过去。痛苦会代替你陪伴我,而且痛苦会使人冷静,它比你本人更能提醒我。放心吧,为了让你在美国安心学习,我也不会蛮干的。”

  听了这话,童贞更忍不住了。她不愿意哭着和丈夫告别,匆匆道了声“再见”,扭头就要上梯子,入口处响起了乔瑛的声音:“妈妈,等一等。”

  童贞回过头来,看见乔瑛拉着一个青年军人正朝自己飞跑过来,她心里一热:“乔基!”

  童贞转身迎上几步,乔瑛扑上来,娘儿俩紧紧抱在了一起。

  乔基二十七八岁,长得很像乔光朴,他站在旁边等那泪流满面的娘儿俩稍稍冷静了一下,就很不好意思地说:“童阿姨……”一见妹妹瞪他,立即醒悟,改口说:“妈妈,请你原谅我上次……”

  童贞似有无限的爱回到了心中,替乔基整整领章、帽子,见他跑得满头大汗,就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乔瑛:“他刚下火车,差点没碰上。”

  乔基忽然神情非常庄重地说:“我在部队上找了个女朋友,她叫我告诉您,两年后,等您从美国学习回来的时候,主持我们的婚礼。”

  童贞明白乔基的意思了,说:“我一定回来参加你们的婚礼。”

  服务员催促上飞机了,乔瑛把一大包水果、罐头、点心之类的东西塞到童贞怀里,扶着她登上了舷梯。

  飞机刚刚起飞,乔光朴他们还没有走出机场,突然在西北方向像沉雷似的发出一声巨响,乔光朴心头一震,不好!不是轧钢厂就是自己的工厂出了事故。他坐上车连声对司机说:“快快,回厂,快!”

  他们的车刚拐上通向电机厂的大道,就见两辆白色救护车鸣着长笛驶向电机厂,乔光朴血往上涌,两眼似要把汽车的玻璃刺穿!

  工人们向实验车间跑去。实验车间的东半部玻璃震坏了,西大墙被崩塌了一个大窟窿。

  生产科长向乔光朴报告他刚了解到的事故经过:“转子试验到最后阶段,郗副厂长听到声音不对,叫工人赶紧躲开,他去关电闸,吴工程师不放心,跟他一块儿去,就在这时转子破裂了,重伤二人,轻伤五人。机器设备有一台被崩坏,厂房也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事故是偶然发生的,但这是必然的结果,因为转子锻件的质量有问题。搞现代化不是一两个厂子的事,全国都得抓经营管理,抓质量。幸好这事故是发生在试验阶段,如果被装进电机,在发电厂发生这样的事故,后果就不堪设想。乔光朴不等生产科长说完就挤进去看受伤的同志。

  医生做了紧急处理,把受伤的人包扎好,先把昏迷不醒的吴工程师抬上了救护车,护士要去抬郗望北的时候,郗望北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了机器上的一根管子,死活不走,一定要叫人把石敢找来。石敢来了,他凑到郗望北的跟前,见郗望北整个脸都叫白布缠着,鲜红的血已经透过纱布渗了出来。

  石敢忍不住心里的疼痛,轻声呼唤:“望北,望北!”

  郗望北看不见石敢,他扬起了左手在空中抓着,石敢赶紧把自己的手递到他的手里,郗望北用力抓住了石敢的手,声音微弱地说:“这次事故的原因是重机厂给我们的锻件不合格……”他的手拉着石敢的手去摸不能动的右手。石敢从郗望北的右手里拿来一块转子的碎片,上面沾满了血。乔光朴也走过来,默默地从石敢手里接过那块碎片看着。

  郗望北继续说:“老石同志,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市里肯定要处分我们,转子是我买来的,试验是我指挥的,我又是分工抓生产的,就处分我吧。要保住乔厂长,保住咱们……”郗望北话没说完就昏过去了。

  石敢扭过头去,抹了一把眼泪,对医生说:“快送医院!”

  恰恰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冀申来了,他愁眉苦脸,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石敢和乔光朴说:“王书记、铁健同志和霍局长都到我们厂来了,正在办公室等你们呐,叫你们二位快去。”

  工人们默默让出一条道,乔光朴和石敢出了车间,向办公大楼走去。冀申眼泪几乎要流出来了,他用充满了痛苦的声调对工人们说:“同志们,出了这样大的事故是我们厂的不幸。没有办法,市委已经决定叫乔厂长暂时停职检查,待事故查清原因以后再说。现在让我临时代理抓全厂的工作,我再三说我干不了……”

  工人们先是一惊,随即就炸了,没有理会冀申,却像潮水似的涌出车间,拼命追上石敢和乔光朴,把他们两个团团围住。人群里有叫的,有骂的,有说讽刺话的,但是你的话立刻被他的话压下去,结果是乱哄哄嚷成一团,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

  刚刚从技术服务队回厂的老钳工马长友,挥着手叫大家静下来,他说:“大家别瞎吵了,听我说,乔厂长不是属于乔光朴他自己的,也不是属于王书记、铁主任那几个人的,他是我们电机厂这九千职工的厂长。现在讲民主,可以由工人自己选厂长,只要我们工人说乔厂长行,别人就不能随随便便把他撤了。他们市委要不愿意要他,我们要!王书记要也嫌他不好,咱们工人选他。对不对?”

  工人们一声呐喊:“对!”

  马长友又说:“那咱们就派两个代表,跟着石敢同志到楼上,把王书记、铁主任叫到这儿来,当面锣对面鼓叫他们说清楚……”

  工人们喊:“对!跟他辩论辩论。”

  马长友:“石敢同志,你同意不同意?”

  石敢嘴唇抖动着,一字一顿地说:“你们不要说党嫌他不好,不,他是党的好儿子。问题是我们党现在也很困难呀!长征的时候、抗日的时候、打国民党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党的力量还不够强大,可是我们都有信心,坚信我们一定会胜利,因为人民群众和我们站在一起。但是现在呢,就说我这个党委书记吧,越当越难了,越干越不会干了。一会儿这,一会儿那,我甚至摸不着大门了。同志们,我不该跟你们发牢骚,可我心里有话,我不跟你们说又去向谁说呢?”

  说到这儿,石敢竟抑制不住,眼泪哗哗地淌下来了。

  乔光朴的眼里没有泪,倒似乎是从眼里喷出一粒粒火星。

  工人们突然一窝蜂似的拥着乔光朴和石敢要向办公大楼里冲,石敢向群众摆着手,止住了大家的喧嚷,用平静的声调说:“谁说乔厂长撤职了?没有的事,我以党委书记的身份担保,如果乔厂长该撤职,我就更该受处分,因为我对党做的工作没有他多,错误不比他少!”

  工人们望着党委书记,渐渐冷静下来了。

  石敢已经完全恢复了理智,他摆摆头,对群众高声说:“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我就当你们的代表,一定把你们对乔厂长的支持转告给市委,现在就请乔厂长赶紧回现场处理事故的善后工作,我一个人去见市委领导。”

  “同意,信得过!”

  乔光朴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了握石敢的手,掉头向车间走去。

  工人们也分散开来,向各车间走去。

  1979年春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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