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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五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蒋子龙 29206 2021-04-06 06:21

  各派争相创造奇迹,扩大自己的成果。扫荡铁弓岭上的寺庙是一件唾手可得的大功劳,造反勇士们自然不会谦让。红卫兵首先拥入山脚下的大庙,随后进来的是弓脚县各机关的干部造反兵团,先把大小和尚集中起来,看着他们那一个个光秃秃的脑壳,一身身说黄不黄、说红不红、说黑不黑的袈裟,免不了尽情嘲骂一番、批斗一番。然后把搜出来的各类经书和与佛有关的各种物件堆到一起,付之一炬……

  年纪最大的长老,双目紧闭,脸上的皱纹交织成一张网,他的面容就是一部记录人世沧桑的经书。红卫兵让他睁开眼,要他亲眼看着经书化做灰烬,他好像没有听见。一个长得白净而又秀气的男孩子,用木棍夹起一个燃烧的纸团放到他的眼皮底下,眼毛即刻化做一缕轻烟,皮肉烧得嗞嗞发响。长老身子一歪栽进火堆,身上的袈裟燃烧起来,造反派们吓了一跳,但没有人去搀扶。长老躺在烈火中,神色平和,任火焰在身上蔓延,却一动不动。另一个看上去也有六十岁开外的老和尚,慢慢脱下自己的袈裟,投进烈火。众和尚都仿效他的样子,纷纷把袈裟投进火堆,火势越烧越旺,把老和尚吞没了。他们大概就是想成全自己的师傅。

  造反派们看呆了,不知这算何意。

  有几个中学生突然鼓起掌来,“你们干得好,就应该跟释迦牟尼划清界线,反戈一击!”

  有人甚至喊起了口号:“坚持支持和尚们的革命行动!”

  有人还当场脱下自己的草绿色列宁服给和尚穿上。

  和尚们被押进大雄宝殿,这回该轮上释迦牟尼倒霉了。

  一个红卫兵指着释迦牟尼胸口上的吉祥标志“卐”尖声大笑:“哈,原来释迦牟尼是希特勒一伙的!”

  一个干部模样的人用木棍顶着老和尚的后脑勺问:“你们为什么跟希特勒穿一条裤子?”

  老和尚战战兢兢地说:“那不是希特勒的标志,它象征着太阳和火……”

  修行慕道的老和尚,不食人间烟火,不知人间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他这一句话激起了众怒,造反派们一阵咆哮:

  “放屁,伟大的红太阳难道能挂在释迦牟尼这个老浑蛋的胸口上吗?”

  “把希特勒的标志说成是太阳,这是对红太阳最恶毒的诬蔑!”

  “打倒反动和尚!”

  ……

  有人向和尚们动了手,更多的人拥向一个个佛像,大锤翻飞,棍棒齐下。敌人是一群不会还手的泥胎,大殿里烟尘滚滚,乒乓乱响,吼叫声刺耳。豕奔狼突,所向无敌,真是痛快,解气!每个人都变得并不是实际上的他(或她),献身虚伪的信仰,像在梦中一样成了天下无敌的巨人,破坏的本能如暴风骤雨般发泄出来。

  红身红面的西方广目天王被扒皮抽筋,露出了土胎泥身;北方多闻天王的双腿被敲断了,东方持国天王的肚子被捅了个窟窿,青色的南方增长天王被拦腰斩断。眨眼间四大金刚威风扫地,面目全非。金殿里几百个小一些的佛像,全被推倒砸烂了……

  和尚们看傻了,一个个如木雕泥塑。这些神圣的佛仙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它们的道行呢?

  独有十几米高的释迦牟尼,还岿然不动。虽然下半身已被毁坏得不成样子,仍慈善地望着地面上的芸芸众生。大锤打不到它的胸,木棍敲不着它的头,任猛士们怎样推拉,也纹丝不动。它慈眉善目,大肚能容,似乎在嘲弄眼睛冒烟的尘世人……善用木棍敲击和尚头的年轻干部,不知是从佛身上获得了灵感,还是身上突然长出一股邪劲儿,竟从后面爬到释迦牟尼溜滑的肩膀头上,战友们为他鼓掌叫好:“于良朋,先把它的脑袋揪下来!”

  从下面看释迦牟尼的脑袋不算太大,于良朋爬到上面才知佛头的巍峨,他张开双臂还抱不住释迦牟尼的半张脸。他只好骑在佛肩上,双手紧紧抓住比他脑袋还大的佛耳朵,得意洋洋地让同伴为他拍了张照片。这张照片冲洗出来,登在弓脚县的《造反战报》上。就是这张照片,十年后成了他参与打砸抢、破坏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证据。他是县委宣传部的干事,年轻能干,是给县委领导写材料的好手,本应该提拔为副部长,由于这张照片作证,丢掉了这个美好的前程,被调离县委宣传部,到文化馆广播站当了个采访员。这也许是佛祖对他的报应。此是后话。

  还是工人有办法,他们开来卷扬机,用钢丝绳套住释迦牟尼的身子,开动马达,钢丝绳发出嘎嘎的响声,巨大的佛像开始前倾,在群众的嬉笑声中轰然倒地,腾起一股浓烟般的灰尘。各派造反战士急忙退出大雄宝殿。

  在这场人与佛的大战中,神佛惨败,尸横遍地,断头少腿,惨不忍睹。

  胜利者集结队伍,带着钢钎、大锤、绳索、焊枪、炸药,分东西两路上山,让做了俘虏的和尚们头前带路。这是铁弓岭七百里山地丘陵中的主峰,有大小三十几座寺庙,只半天的工夫全变成了瓦砾。下午三点多钟,各路造反大军在山顶——天目峰会师。战果赫赫,俘虏一大群——三十几个和尚,十来个尼姑。

  一个红卫兵头领,把俘虏们押到阳刚石前。阳刚石——浑圆,粗长,光滑,像巨型高炮一般斜刺插向青天,石下是万仞深涧。当地人把阳刚石当做铁弓岭的镇山之宝。凡是有名的大山,都必须有一块这样的石头,否则就得不到玉皇大帝的亲封。不能生养的妇女,只要摸摸阳刚石就可以怀上个大胖小子,爱侣们也可以爬上阳刚石,纵身殉情。现在,红卫兵的头领把它当成了革命的试金石,他大声说:

  “你们这些和尚、尼姑听着,现在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你们要继续信佛,就从这个石头上跳下去,如来正在西天等着你们哪。愿意干革命的站到这边来,造反派欢迎你们。”

  天目峰上寒风凛冽,落叶萧萧。佛家子弟们真的被镇住了。只有那个头上带伤的老和尚,走出人群,快步登上阳刚石,没等其他和尚喊出声就纵身一跃,一点声音都没有便消失了。

  其他的和尚、尼姑都站到了红卫兵头领的面前。于是,造反大军中又增加了一支特殊的队伍——“砸佛兵战斗队”。

  第二天,造了反的和尚、尼姑,每人得到一身旧军装,但不发给帽子。造反头目有意让他们显露着光秃秃的脑袋,这是他们特殊的标志,也是“砸佛兵战斗队”最吸引人、最有特点的地方。他们奉命站在大卡车上,举着自己黄色的造反大旗,在弓脚县城里游行示威。

  几天后,这批成了风云人物的和尚、尼姑又来到福北市,接受福北造反总司令李鹏万的接见。李鹏万亲自把造反总司令部的红袖章发给他们。“造总”的红袖章分呢、绒、缎、绸和布的五种,他们出身佛门,六根清静,得到的是绸质红袖章。比一般凡种的造反队员高两级,相当于“造总”的中层小头目。

  李鹏万脑袋一热,干脆把好事做到底,让六对和尚、尼姑进行速成式恋爱。这样他们就会彻底还俗,一旦尝到了人世间男欢女恋的美滋味,以后就是打死他们,他们也不愿再出家了。可以坚定这些和尚、尼姑的革命性。李鹏万亲自主持了和尚、尼姑的集体结婚典礼,在福北城游行三天,造反派的报纸、电台大肆宣传,轰动了整个福北地区。

  炮声听不到了,只剩下稀稀落落的枪声,这说明李鹏万和蔡旗的决战已见分晓……

  邵南孙倚着床头,焦急地盼望着花露婵来看他,却又担心花露婵的安全,不知今天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他又想见到花露婵,又怕花露婵在路上出事……邵南孙享受特殊待遇,住在中医科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这间小办公室的主人李度是邵南孙的老同学,没有他的鼎力救护,即便邵南孙有两条命,这次也全搭进去了。

  李度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堆各地的造反小报,这个大好人倒格外关心国家大事,每天上下班的路上都买回一大把各色小报,一有空闲就躲进办公室跟邵南孙神聊。这年月能有一个聊天的地方已属幸事,倘若再有一两个好友,敞开思想,交换情报,交流感情,发发牢骚,那就更是一件乐事了。但是一到花露婵该来的时间,李度就到病房查看他的病人,真是个心地善良的老实人。

  邵南孙等得心焦,顺手抄起一份《红核云快讯》,第一版上有个奇怪的题目:《彻底清算反动的“多弹头论”》。什么是“多弹头论”?社会上多如牛毛的各样小报,内容无所不包、无奇不有,三教九流,五花八门,一应俱全。邵南孙耐着性子读下去:“……国防科委最大的反动技术权威、大学阀×××,以生产压革命,竟丧心病狂地提出要科研先行。我们不能不反问一句,让科研走在前面,难道要让马克思走在后面吗?这位把持国防科委技术大权的学霸,还亦步亦趋地跟在臭名昭著的赫鲁晓夫的屁股后面,提出中国也要搞多弹头导弹,说什么美国、苏联都搞成了多弹头,正以比我们多几百倍乃至上千倍的核弹头瞄准中国。如果中国不发展多弹头,后果不堪设想,十年后将处于被动地位。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己的志气,只看重物质原子弹,轻视威力无比巨大的精神原子弹,真是一派修正主义的胡言乱语……”

  邵南孙笑了。看来不光搞文的有书呆子,搞武的也有科学呆子、导弹呆子!对外说,中国不称霸,要多弹头何用?对内讲,中国只有一个弹头就足够了——一个太阳、一个脑袋、一个权威、一个司令部……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国家没有采纳这位权威的意见,各地造反派却受他的启发真的搞起了“多弹头”。就福北来说,弹头就多得数不清。当然最大的两颗还要数李鹏万的造反总司令部和以蔡旗为首的全无敌造反军,他们势不两立,相互轰炸,已经打了有半个多月了。据说城西的土山上已竖起了几百座新坟,邵南孙猜不透那些墓碑上刻些什么?“文化大革命”给这些亡灵送个什么头衔儿呢?

  他虽然有一只胳膊和两条腿被打得筋断骨折,脑袋也成了破瓢,总算还捡回了一条命。也是不幸中之大幸!

  邵南孙希望后起的蔡旗打胜,把李鹏万打垮,让“造总”树倒猢狲散,黄烈全、杨忠恕之流就会成为丧家之犬;或者他们两派就永远这样打下去,顾不得管制“牛鬼蛇神”,花露婵每天都能偷偷地跑到医院来看望他。

  今天,她为什么还不露面呢?

  莫非李鹏万和蔡旗讲和了?还是暂时休战?他们一不相互轰炸,就会轮流轰炸各单位的“牛鬼蛇神”。各自都想表示自己那一派是最革命的,而最革命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看谁对“牛鬼蛇神”的惩罚最狠。你开五次批判会,我就要开上十次;你用皮带抽打他们,我就要用钢丝鞭、自行车链条,再蘸上点盐水抽打他们。这一派受了那一派的气,或那一派受了另一派的气,全要朝“牛鬼蛇神”身上发泄……

  邵南孙心烦意乱,做着各种各样的猜测。

  他在这种盼望和失望的煎熬中又过了七天,始终没有见到花露婵的面儿,连一点她的音信也没有得到。他的伤却渐渐好了。他不能再躺在医院里傻等下去,花露婵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生活像无边无沿的烂泥塘,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陷下去。

  他脱下医院的病人服装,换上自己的衣服,给李度写了几句话压在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床铺没有整理,自己的东西没有收拾,就溜出了医院。其实,他若大摇大摆地走出来,也许会更安全。如果他拧眉竖眼、满脸杀气,手里再举个旗子或抡根棍子,那就更没人敢惹他,人们就会远远避开他。造反能够避邪,把自己装扮成一个造反大将,到哪里都畅行无阻。如同闹日本鬼子的时候,装成日本兵可以在大街上吓唬老百姓一样。可惜,邵南孙一门心思牵挂着花露婵,没有想到要把自己伪装一下。

  花露婵会出什么差错呢?

  福北政治形势的发展与邵南孙所期望的正相反,蔡旗战败,在福北已无立脚之地,带着二百多名“全无敌”的战士突围而去。一说他钻进铁弓岭打游击去了,还有人说他带着人马到北京告状去了。总之,福北成了李鹏万的一统天下,空气反而更紧张起来。从上海传来“一月风暴”的雷声,每天的报纸、电台广播和铺天盖地的传单,都在报道各地大联合大夺权的消息。福北还有哪一派敢不跟李鹏万的“造总”联合?他要夺权也是势在必行,“牛鬼蛇神”已成死老虎,不会妨碍他夺权。莫非他们夺权前要对花露婵这些人下毒手?

  邵南孙七猜八想,从大形势想到小形势,根据小形势推断自己亲人的命运。他手里还真的拄着一根从路边捡的棍子,但那不是为了打人或自卫,更不是壮胆逞威风,纯粹当拐棍儿使,为的是减轻两条腿的负担。他是医生,并不把骨折看得有多么严重。传说盖叫天也曾摔断过腿,骨头接好之后不甚理想,练功时感到别扭。他把腿伸到门槛下,自己再把小腿撬断,请医生重新接骨。以后并不影响他成为“活武松”,仍然是中国第一流的武生演员。何况为邵南孙接骨、做手术的是自己的同学和朋友,绝对靠得住,手术做得很漂亮,断骨复位也无可挑剔,因而恢复得很快。按理早可以出院了,但外面那么乱,远不如躲在医院里清静、安全。今天出去,他不知道会遇上什么事情,这一出去还能否再回到医院里来也没有把握,心理上对自己的两条断腿不免有些担心,拄着根棍子以防万一。尽管福北号称“四季如春”,其实到冬天气温也能降到零度左右,有时还下雪或结冰。邵南孙身上穿着厚毛衣,外套粗布列宁装,并不觉得太冷。他的脑袋当初受伤很重,做手术时把头发全部剃光,为了换药方便一直没留头发。光秃秃的一无遮掩,被寒风一吹,伤口像裂开一样,新长出嫩肉的地方仿佛结了一层冰碴儿。他走在大街上,不知不觉吸引了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指指戳戳。这脑袋,这神色,这手里的棍子,这走路的姿势——似瘸非瘸,懈里晃当。不要说孩子,就连大人都多看他两眼,冲着他做出各种表情,有好奇,有可怜,有厌恶。邵南孙十分恼火,以为大家把他当成武斗中的伤兵了。于是甩掉手里的棍子,咬住牙,尽量把脚步迈得像个正常人一样。谁知孩子们哄得更厉害了,居然高声吆喝起来:

  “快看,和尚造反队!”

  邵南孙脑袋轰地一下,他明白人们为什么像看耍猴的一样在围观他了。脑袋——毛病出在他这个锃光瓦亮的脑袋上。这真叫他浑身不自在!他不能在大街上继续出这份洋相,可是怎样才能甩掉后面这些“尾巴”呢?应该先买顶帽子戴上,遮住了和尚头就不会太惹人注目。有什么办法,眼下人们就是根据一个人的脑袋来判断他(或她)的身份:留阴阳头、梅花头的定是走资派和地富反坏右分子;发型不怪且扣个钢盔或柳条帽的是响当当的造反派;头发严肃认真,留着丝丝透风、根根见肉的短平头者,一准是个造反头目,至于是多大的头目还要看其神色和自我感觉而定;剃光头者不是和尚就是正在服刑的犯人,谁还会想到脑袋做手术也要剃头发呢?邵南孙心里很懊恼,后悔不该慌慌张张地没有抓顶帽子戴上就跑到大街上来。他开始留意街道两旁的店铺,走完一条街也没有看到一家开门的商店。到哪里去买帽子?连公共汽车也都停了,否则他还可以躲到汽车上去。这大概都是武斗的战绩,街道肮脏破败,到处是垃圾和黏痰,真像经过了一场战争的洗劫。

  然而群众的情绪却极其火爆,近似疯魔。至少那些敢于上街走动、看热闹和参加游行的人是这样。眼睛发红,闪着奇异的亮光,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保持着高度的警觉,说话高声,动作夸张。这气氛跟破烂不堪的城市极不协调,仿佛世界已经到了文明的终点,历史正走向尽头。一列列的游行队伍像蟒蛇一样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穿行,举着大旗,喊着口号,杀声刺耳,当然都是“造总”这一派的。锣鼓声地动山摇,邵南孙甚至觉得鼓手们有意跟他作对,不把他的脑壳震裂是不会罢休的。鞭炮声更是此起彼伏,轰响连天,像无数个乱麻团在空中滚成一个蛋。眼下非年非节,这是庆祝?这是誓师?这是送葬?也许什么也不是……鞭炮声是中国人最古老的、最喜欢的、永远也唱不厌的歌。生孩子要放,死了人也放,娶媳妇要放,上坟祭祖也放,赶鬼要放,请神也放。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天地君亲师、神鬼魔妖怪,都需要借助鞭炮表达各种各样的情感。没有鞭炮还叫世界吗?还叫生活吗?还叫革命吗?多亏今天这石破天惊的鞭炮解了邵南孙的围,孩子们更爱看放炮的,不再追逐他这个假和尚。

  他准备先去花家,探听一下花家父女的情况。他认识花露婵两年多了,这还是第一次到她家里来。用不着打听路径,老远就闻到了一股气味——批判花家父女的大字报一直贴到胡同口,顺着大字报很容易就找到她的家门。她家的门上、窗户上、墙上,至少贴了五层白色大字报。新的盖住旧的,这一派贴的压住那一派的,那一派不甘示弱,就又糊上一层。因为能够粘贴大字报的地方不是无限的,造反派只能靠花样翻新的技巧来表达自己的激情;想起一句更恶毒的话,用来代替原先对她只是比较恶毒的咒骂;编出一段新的离奇的谣言,遮住原先还不够十分离奇的攻击;发明一顶更大更吓人的帽子,替下原来的旧帽子。这里充满死亡的气息,一股血腥味让他感到窒息。他们在这样的房子里是怎么活下来的?他真想放把大火,将大字报和这房子连同这整个胡同烧个精光!可他现在什么也不能做,只求花露婵平安无事。

  门未上锁,他正不愿意敲门惊动别人,就轻轻地推门而入。屋里的情景更惨,一张破床,一张旧八仙桌,几个凳子,一堆破烂,四个空荡荡的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墙角,像四副奸人的鬼脸,阴险地不怀好意地瞧着他。这间屋子不知被造反派清洗过多少次了!听说她家住着五间房,好房想必被别人霸占了,只给留下这守在大门口的一间小房。炉子上的水壶发出咝咝的响声,花露婵的继母正对着八仙桌上的两个饭盒流眼泪。他怕吓着老人家,不敢高声:“您就是花伯母吗?”

  花母还是被吓了一跳,惊恐地从凳子上站起来,盯着邵南孙那吓人的秃脑袋,“你……同志,你找谁?”

  “我是邵南孙。”

  “噢,邵同志……”花母看上去还很年轻,她虽然神情慌乱,仍然很认真地打量着邵南孙,这就是女儿的对象?露婵把他说得这么好那么好,原来是个丑八怪!她心里忽然又感到很过意不去。人家是为了照顾露婵和她的父亲,才差一点被造反派打死,在医院里躺了好几个月。如今脑袋破了相,疤连着疤,你倒嫌人家丑了。这年头只要心好,比什么都强,她忙搬凳子倒水,立刻换了一副笑容,眼泪却止不住地簌簌往下掉,“你好了吗?”

  这位老实善良的农村妇女,心事都印在脸上,邵南孙看得一清二楚。她的整个形象都倾诉着不幸、凄凉和孤单。他没有心思顾及自己的容貌在未来的岳母心里所造成的影响,今天可不是丈母娘相姑爷的时候。他赶紧问正事:“花先生和露婵的情况怎么样?”

  “露婵被关进了隔离室,有一个星期没有回来了,每天她爹给送饭。今儿个……她爹也不知又出了什么事,到这时候还不回来。他俩的午饭还都没吃,我又不知道往哪儿送。”

  邵南孙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站起来,“您把饭盒包好,我去看看。”

  花母把饭盒放进一个黑书包里,从门后推出一辆旧自行车。邵南孙一看,正是自己出事那天晚上借给花家父女骑的那辆破车。他擦擦车把和车座上的灰尘,挂好书包就要走。花母又喊住了他:“邵同志等等,露婵还有件东西让我交给你。”

  “什么东西?”

  花母躲到门后解衣扣、撩衣襟,看来这件东西藏得够严实,一定非常珍贵。邵南孙背过脸去……

  “他们知道我是家庭妇女,又没有文化,不会搜我的身,也不会抓我。他们抄家的时候把什么地方都翻到了,真是掘地三尺,只有藏在我身上最保险……”她从最贴身的地方解下一个扁扁的小蓝布包,打开蓝布,里面是一个精美的女式小提包,递给邵南孙,“那天她抱着这个皮包整整哭了一夜……”

  邵南孙心头猛地一抖,这是花露婵使用过的提包,也是她心爱的东西。他打开来,里面装着他写给她的那些字条、情书,还有一张她的照片。一阵不祥的预感袭来,像寒气一样从头冷到脚,“露婵。”他抱紧提包,稍微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问:“伯母,她还说过什么话没有?”

  “没有。”邵南孙的神情使她真想大哭一场。

  杨忠恕额头见汗,筋骨已经展开,浑身舒畅,戏瘾大发。他纵身跳上桌子,一个“抢背”翻下来,接一个“兜锞”,然后是“凤点头”甩发,再接僵尸——这是武班侯为他演《雪弟恨》中的潘璋设计的动作。

  他想,不管怎么说,武班侯这个老家伙身上的玩意儿真好!文武全才,又有自己的绝活儿。有时双出,前面一出《林冲夜奔》,后面接着演一出《借东风》。有时一赶三,在《龙凤呈祥》里前演乔国老,当中扮赵云,末了演周瑜,谁的戏多就演谁,总是由他挑大梁。演戏就得当这样的演员,始终站在台中间。多亏自己还跟他学了点玩意儿,不然现在还真抓瞎。样板戏取消了小生这个行当,自己不仅失不了业,将来必然是团里第一位挂头牌的文武老生。

  杨忠恕做了一套《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动作。演这种戏太容易了,不扎大靠,不穿厚底靴子,感情简单,不是大喜就是大怒,会瞪眼珠子就行。他又小声哼唱了一遍《沙家浜》中郭建光的那一大段唱腔:“朝霞映在阳澄湖上……”比较起来,他更喜欢《智取威虎山》。等局势稳定,大权在握的时候就排演这出戏,自己演杨子荣,到那时花露婵想必已服软认输,变成了自己的人,就让她演小常宝……

  提起花露婵,杨忠恕心里也不能不有所愧疚。他在省戏剧培训班学的武生,可骨子里又瞧不起武生这个行当。臭武行,是个插刀干、拔刀散的行当。从前没人瞧得起,你把跟头翻到云彩眼儿里也不如人家一哼值钱。京剧界讲究一响(嗓子好)遮百丑,等级森严,按嘴大嘴小来划分主角和配角。无奈杨忠恕的爹妈没有给他生个金嗓子,唱戏像羊拉屎,只好认头当武生。后来碰上花家父女,花啸天见他外表忠厚,内在精明,有空便点拨他。一出声所以像羊拉屎,就因为不会使气,用气不匀。杨忠恕倒是一点就透,以前只是未遇名师。再加上随着年龄的增长,他的嗓子奇迹般地响亮起来,花啸天不断叫他为自己的女儿配戏。杨忠恕渐渐由一个无名的配角演员,升成有名有姓的三路角色。他扮相英俊,更擅演武小生、雉尾生,成了花露婵班底中的四梁八柱式的演员。

  戏剧界的帮派是很普遍的,也很重要,多好的演员没有自己一帮人也不行。利用夫妻、师徒、师兄弟、裙带等关系组成一帮,结成死党,互相扶持,互相帮助。同行当的演员成不了一帮。每个大主演都有自己的帮派,包括拉弦和打锣鼓家伙的,出了事变班底可以解散,四梁八柱和帮派体系是不能轻易调换的。因此,杨忠恕跟花家父女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无论台上台下他都十分卖力气。他渴望着有那么一天,他不光跟花露婵在台上扮演穆桂英和杨宗保,在台下也成为真正的夫妻。谁知半路杀出个邵南孙,后来武班侯当了团长,跟方月萱结成一派,实权独揽,又有文化局长做后盾,排挤花露婵。花露婵想离开福北京剧团,杨忠恕为了自己的前途,断然仿效古人的“贤臣择主而事”……

  连杨忠恕也没有想到,武班侯会把拜师仪式搞得那么隆重,那样气派。当地文艺界的名流都来了,丁介眉亲自讲话,把武班侯捧上了天。武班侯威风十足地坐在上座,令他行跪拜大礼,他给自己的爹娘老子也没有像这样正儿八经地磕过头。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自己也是堂堂五尺汉子,当着这么多人给另一个演员磕头,他又不是自己的祖宗,用得着这般低三下四吗?

  可事已至此,无法挽回。他拜武班侯为师的消息成了戏曲界的一大新闻,报纸上登照片,文人们就此作文章,好生热闹了一阵。他的身价自然跟过去不一样了,“武班侯的徒弟”——这块招牌对他还是很有用处的。他花了五百多元钱,买了人参、鹿茸、田七等贵重滋补药品和一台高级收音机孝敬师傅。武班侯大模大样,确实给他说了几出戏,他至今不忘。行当不能代表人物,更不能用行当代替人物;演员最忌定型化,一旦定型化,就到此为止了。——武班侯的这些话启发了他,他决心突破武小生这个行当的局限,向文武全才发展,用现在的话说就叫多面手。

  手多了,就成了千手千眼佛,神通广大,手一伸出来就有神奇的玩意儿,这多好哇!

  现在,他杨忠恕成佛的机会终于来到了。他鼓动黄烈全到文化局去夺权了,京剧团的大权实际上落在了他一个人的手里。他想当官,搞政治就要夺权,不为了掌权造反干什么?但是像他这种没有根基,没有靠山的人,在中国的政治运动中赌博是很不牢靠的。他不想放弃唱戏,要利用手中的权力,把自己扶上京剧团第一主演的金交椅,那就保险了。

  院子左侧的平房里有一间他的办公室,那是明的。在排练厅的楼上他还占着两大间房,这是暗的,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有他和一个叫崔明的临时工,掌握排练大厅的钥匙,外人进不来。一间是过去武班侯的休息室,现在改成了他杨忠恕的“行宫”。通过暗门进去原是一间大会议室,现在是他的练功房。让那些傻小子去胡闹吧,他每天至少要练两小时的功,有朝一日重登台,定让内行外行都大吃一惊。人格、名声、道德都可以丢,艺术不能丢!这也是武班侯的信条。他学武班侯真是学到家了,这一点连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和好笑……

  他嗓子眼儿发痒,真想亮开喉咙痛痛快快地喊几声。要过瘾还得唱老戏,他小声唱了一段《吕布与貂蝉》:“那一日在虎牢关大摆战场,我与桃园兄弟论短长,关云长挥大刀猛虎一样,张翼德挺蛇矛勇似金刚,刘玄德舞双剑浑如天神降,怎敌我方天戟蛟龙出海洋。直杀得刘关张左遮右挡,俺吕布美名儿天下传扬。”

  他走起“太极图形”,追逐想象中的花露婵。花露婵就是他的貂蝉,飘飘甩甩,在前面引逗着他。他精神亢奋,练得越发起劲。

  他满可以叫崔明到旁边的屋子里把花露婵叫来,陪他练功或者任他所为,谅她也不敢拒绝。但花露婵不同于方月萱,将来要做他的正牌夫人,不能光征服她的肉体,还要征服她的心,现在还不到时候。她早晚是自己的人,现在已攥在自己的手心里,还怕她飞了不成?要狠狠地整治她,打掉她的傲气,让她知道爱上邵南孙是犯了多么大的错误。把她折磨够了,让她求饶,再给她点小恩,这叫恩威并重。这样才能把她拿得匍伏在地,将来绝对听他指挥。

  这是不是太狠了,太缺德了?

  在政治上只有利害,没有感情。如果现在就对她好,让别人看出来自己将来要娶她,那只会坏了自己的大事,打不着狐狸反惹一身臊。万不可让人家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伸开五指想抓什么,把自己真实的目的隐藏得越巧妙越好。用轻蔑的眼光,铁和血的手段来对付所有的人,他们就不会怀疑你对一个女“蛇神”还抱着一种隐秘的感情。

  其实,他现在急于要算计的不是花露婵,而是他的老师武班侯。有武班侯在,他在京剧团就永远挂不了头牌……

  凡运动都有创造,革命更有其特殊骇人的美。一个巨人的巨型塑像,赫然矗立在京剧团的院落中央。邵南孙吓了一跳,赶忙跳下自行车,他顿生敬仰之情。在这高扬着手臂的巨人面前,他感到自己是那样地渺小、可怜。因为有了这顶天立地的塑像,四周的房子显得低矮俗气,本来很大的院落显得狭小拥挤。这是心理上的原因,还是感觉上的错误?真是奇迹!而任何创造灵感的产生都是奇妙莫测的。塑像是按照如下的公式建造的:

  7.1+5.16=12.26

  七月一日是党的生日,五月十六日是“文化大革命”的生日(这一天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通知”),而这两个数字的和,正与领袖的生日——十二月二十六日相同。老人家自己也承认自己一生干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把蒋介石赶到一个海岛上去了,这可以理解为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第二件是发动了“文化大革命”。不能简单地认为这只是一种巧合,它是伟大的奇迹。这奇迹又激发了雕塑者的创作灵感,把底座建成7.1米高,塑像本身高5.16米,加在一起正好是12.26米。伟人的生日也是伟大的,他一定会选一个不平凡的时刻到这个世界上来。倘若领袖是在一月或二月出生的,那塑像岂不是太矮了点?当然,这个日子比起顶峰的“12.31”(十二月三十一日)还少了五公分。这也可以理解为领袖的伟大谦虚。在领袖生日那一天领袖的巨型塑像落成并剪彩揭幕,这一创造轰动全国,各地纷纷仿效,成为福北造反派的骄傲。具体提出这个公式的天才是谁呢?大家只知道这件奇迹,却无人知道奇迹创造者的名字。也许这位天才并不是响当当的造反派,说不定还是个“臭老九”。不便公布他的名字,更不能宣扬他的事迹。否则,立下这等特殊功勋一定会成为名噪全国的英雄。

  跟大街上的气氛截然相反,京剧团里冷冷清清。没有火药味儿,没有呼喊叫骂声,也没有人挥舞刀枪棍棒。邵南孙在院子里站了一阵竟没有碰上一个人,甚至也没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不要说现在正是“风雷激”、“云水怒”的大时代,就是在不搞运动的年月,一走进京剧团就像进了戏园子一样热闹。吊嗓的,拉琴的,练功的,翻跟头排戏的,吵得人耳根子疼。这种反常的平静更使人不安,让邵南孙头皮发。他猜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即将发生什么事情。

  京剧团占据的是一块风水宝地。以前这里是一个靠开采钨矿发财的资本家的宅院,现在跟文化局只一墙之隔,过条马路就是令人羡慕的地委大院。两旁是飞脊流檐的老式平房,做办公室用,冬暖夏凉。正面盖起一幢两层小楼,下面是排演场、化妆室,二楼是演员的休息室、练功房等等。邵南孙是团里的勤杂工,有戏排练的时候他在前后台忙乎,无戏排练就躲在排演场的化妆室里,京剧团里没有一间房是属于他的办公室。两边的平房大部分已被造反派占用,邵南孙此时可不想看见这些风云人物的白眼,他推着自行车向塑像后面的排演厅走,想进去寻找关押花露婵的地方。恰在这时候从排演厅里晃出一个他不认识的年轻人,手里提着关公的青龙偃月刀,那脸上也竭力做出凶神恶煞般的威严。邵南孙却感到滑稽难受,京剧团里就那么几十个人,没有相互不认识的,这是谁呢?拿着贵重的道具装腔作势,不伦不类!

  “你是谁?到这儿来干什么?”还没等邵南孙开口问他,年轻人俨然以主人的身份先发问了。

  “我是团里的。”

  “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是谁?”

  “我是你们团里请来的临时工!”年轻人傲慢地撇了撇嘴,那神色不像临时工,倒像是团长。

  “临时工?”邵南孙大惑不解,“这种时候还雇临时工来干什么?”

  “嘿,该我们干的事多了,看守牛棚,触及当权派的灵魂,教训那些不老实的牛鬼蛇神。你们这里的演员只会放毒,搞运动还得靠我们无产阶级!”

  打手!雇临时工来打人,当看守,这一招儿太阴毒了!临时工是外人,跟京剧团的人没关系,没感情,打人白打,完了拍拍屁股走了,没处找去……邵南孙抑制不住心里的厌恶,脸色突然变了。

  临时工把大刀一横,“快说,你到底是谁?来干什么?”

  “我是团里的勤杂工,有人托我给花露婵送饭。她在哪里?”

  “关在楼上,把饭交给我吧。”

  “我要看看她,家属有话托我带给她。”

  “不行,这是规定,任何人不许见!”

  邵南孙知道硬来不行,就改变了口气,“好吧,我不见她。但我要上班,我的工作岗位就在排演厅的后台,让我进去。”

  “站住,你要不想找倒霉就快滚开!现在哪有上班的,后台关着一帮男鬼,你要再捣乱我就吹哨了……”临时工把挂在脖子上的铁哨举到唇边,“我一吹哨就说明有紧急情况,‘文攻武卫队’的那哥儿几个出来不把你打个半死才怪哩!”

  “花啸天是不是也被关在后台?”

  “不错。”

  邵南孙只好从书包里拿出饭盒,“一盒给花露婵,一盒给花啸天。”

  临时工打开饭盒,“嘿,又是饺子,花啸天的老婆包的饺子真棒!”他捏起一个饺子扔进自己的嘴里,“好香,还有点热乎哩……”说着就又拿起一个——

  邵南孙一惊,“你怎么随便吃人家的东西?”

  临时工嘻嘻一笑,“这是制度,凡是送给犯人的东西都要经过检查,预防里面放了毒、藏了钉子。我有责任保护犯人别出事。”

  邵南孙强压怒气,跟他说理:“他们不是犯人,是演员;这里不是监狱,是京剧团。即便是监视,也允许家属探监,看守也不能随便吃犯人的东西!”

  “你咋呼什么,还想给我咬下去一截?”临时工有恃无恐,他的逻辑很简单:黑五类(地富反坏右)的家属决不会是红五类(工农兵学商),给坏人送饭的没有好人。他将怀里那把木制的大刀放下,用手把饭盒里的饺子一个个全掰碎揉烂。光这样做还嫌不解气,又“呸呸”地吐上几口唾沫,冲着邵南孙挑衅地说:“你乐意吗?”

  怒气像酒精一样在邵南孙身上扩散开来,刚刚愈合的伤口被烧得生疼,“你一个临时工就这样胡作非为,摸着心口想想,你不给自己积点德、留点后路吗?把饭盒给我!”

  “好吧,饿他们几天你就会老实点了,就知道我的唾沫也是香的了……”

  邵南孙夺过饭盒使劲向临时工的脸上砸去,然后调头就走。身后响起急促的哨音,西边的一排平房里一阵乒乒乓乓的骚乱,一些手持步枪或棍棒,头戴黄色硬塑头盔的武卫队员陆续冲出屋子,叫骂着,打听着:

  “出了什么事?”

  “他妈的,老子睡得正香……”

  那个临时工跑过来,从后面抓住邵南孙的衣领,“这小子想冲排演场,要把那些黑五类都抢走!”

  有人问:“他们来了多少人?”

  临时工说:“就他一个。”

  “嘿,你他妈的真是笨蛋!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呢……”人们骂骂咧咧地有点泄气。

  邵南孙心里也一阵发慌。他还没有完全复原的身体,可再也经受不起一顿棍棒了。而眼前这群狂徒显然是以打人为职业的,借打人寻开心,以打发丧失了理智的生活。他们可以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一个人打个半死,或者打死,挨打的人也只能自认倒霉,无处申诉。强暴就是公理,他们在公然奉行动物世界的原规——弱肉强食。邵南孙看着渐渐逼近自己的打手们,大部分是生脸的,他只认识其中的一两个人。他没有力气跟这帮如狼似虎的家伙抗争,强者可以不讲理,他处于这种十分不妙的境地,却只有靠说理来自卫。不能强硬,也不能太丢人,趁他们的棍子还没有打下来的时候,他仍旧对着那个临时工大声说:“你编瞎话都编不圆。让大家看看,我单人独马,又是个刚从医院溜出来的病号,怎么能冲排演场?光脑袋往大门上撞?你们看,我这脑袋横竖缝了二十一针,伤口还没有消肿呢,自来找死?现在有抢军帽的,抢商店的,抢官做的,我又不是疯子,抢那些‘牛鬼蛇神’干什么用?”

  他强鼓着气,故意装得满不在乎,话也尽量说得轻松些。这可以缓和紧张气氛,还能证明自己心里没有鬼。

  打手们看看他那个吓人的大脑袋,一溜溜疙瘩,一道道伤疤,岗子棱子,四角五方,通红紫亮,一个个都笑了。觉得这个家伙挺有意思。有人问:“你到底是谁?”

  “我是这个团里的勤杂工,平常就在排演场的后台呆着。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想回来拿顶帽子,在门口正巧碰上了花啸天的老伴来送饭,就托我把饭盒交给花啸天。这位同志不让我进去。那也没关系,我把饭盒给了他,请他转交。他打开饭盒一看是饺子,毫不客气地就吃起来了。光吃还不算,最后把人家的饺子都给掰碎了,往上面吐了好几口唾沫……”

  打手们哄的一声笑了,“这是给饺子加点作料,省得蘸醋吃了。”

  连那个临时工也洋洋得意地笑了,他不愿意谈邵南孙用饭盒砍他脸的事。他认为抢吃别人的饺子和往饺子上吐唾沫并不丢人,要是讲出自己脑袋挨了人家一饭盒,油脂麻花的饺子馅和唾沫星子黏黏糊糊沾了一脸,那可就太现眼了!他不提,邵南孙自然更不会提,只是不断用眼角扫视着二楼的每一个窗户,希望花露婵能听到他的声音,站在窗前让他看到她。他不知她被关在哪间屋子里,也没有看到哪一个窗前有人影晃动。

  也有的说:“崔明这小子真不是玩意儿!”

  “吃饺子撑的,一惊一乍,没事找事。”

  ……

  打手们抱怨着,陆陆续续回房间去了。邵南孙拦住一个年纪稍大、看上去面目较为和善的人,“同志,你们这文攻武卫队里谁是头儿?我是单身汉,好多破破烂烂的东西都放在工具箱里,就在排演场后台的大化妆室里,能不能让我进去拿点东西?”

  身后响起一个阴沉的声音:“可以。不过你进去以后就不能再出来了!”

  是杨忠恕。这才是冤家路窄——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邵南孙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能不说也有着杨忠恕的一份功劳。他永远不会忘记“造总”宣布成立的那个阴冷的晚上,黄烈全骄横的面孔,杨忠恕带着毒刺的目光,似毒蛇一般在他身上纠缠不休的棍棒……这一切又在他以后的噩梦里反复出现过!

  奇怪,像杨忠恕这样曾经是个很老实的小伙子,被公认“扮相英俊的小生”,如今让人看一眼就起戒惧之心。目光阴森森,说话声音不高,却像咬着牙帮骨一样声势凶狠,从牙缝里咝咝冒着凉气。他打量着邵南孙,邵南孙也看着他。“话不投机半句多”,邵南孙连半句也不想说。不说话就是最大的蔑视。在这种沉默的对峙中,他脸上浮现出一种扭曲的令人寒战的怪笑,他明知没有好,索性豁出去了!眼里似乎根本没有杨忠恕这个人,有一种保持尊严的威势,有一种令人敬畏的自制。前些时他是挨打的,杨忠恕是打人的;现在他是失意者,杨忠恕是胜利者;他处于被动的危机四伏的境地,杨忠恕则占据着主动进攻却又能稳操胜券的有利地位。但是,杨忠恕内部的力量开始动摇,心理上的道德杠杆失去平衡,就连邵南孙那尖锐凌厉的面孔一下子也变成一种证据——是杨忠恕的罪证,而不是胜利的象征,像钢铁一样冷酷有力,让他感到头疼,在气势上他反而显得比邵南孙差劲了。这一瞬间,他们的力量对比忽然发生了变化。邵南孙还有什么可怕的,他什么都丢了,精神的和物质的,变成真正的无产阶级。而杨忠恕就不一样了。他是成功者,要当主演,要当团长,他的负担多,顾虑自然也就多了……

  邵南孙推起自行车不理不睬地向门外走去。其实京剧团已没有大门,不知是当劈柴烧火了,还是武斗被挤掉,让人拿走打家具了。难道就让他这样大摇大摆地走了?杨忠恕突然大吼一声:“站住!崔明,把他关起来!”

  “他,不是勤杂工吗?”临时工有点晕头转向。

  杨忠恕又露出那种毒刺般的微笑,“他是修正主义的黑笔杆子,写过大量毒草。还是牛鬼蛇神的走狗、保皇派。凭这两条就应该叫他进牛棚,好好反省检查,接受群众的批判!”

  邵南孙没有反抗,似乎是求之不得地推着自行车进了排演场。

  三百瓦的大灯泡昼夜亮着,像个滚烫的太阳吊在脑门儿上,为的是日夜不停地给花露婵和方月萱消毒。她们心太毒,在舞台上又放毒太多,毒害了千百万革命群众。她们心里黑暗,害怕太阳,仇视光明,就要用强烈的太阳光连续不断地照射和透视她们那阴暗发霉的心灵。“天上一个太阳,北京一个太阳;天上的太阳照身上,北京的太阳暖心房”。——天上的太阳有升有落,有阴天下雨,还分春夏秋冬,人们对真实太阳的感觉也不一样:夏天的太阳太热,冬天的太阳就有点可爱了,春秋的太阳则不冷不热。“北京的太阳”毕竟是一种聪明的比喻,对人的生理并无直接的刺激。而用一根粗电线吊在这间九平方米房子正中央的(没安在屋顶上,也没装在墙壁上,恰好在屋顶和地板,南墙和北墙,东墙和西墙正当中的空间)三百瓦大灯泡,却是一个永远不落的热度很高的“太阳”。电门和窗户都被造反派用木板严严实实地封死了,防备她们万一心里想不开,做出自绝于人民的蠢事——触电门或跳楼。燃烧起革命激情的造反派们,时时、事事、处处都表现出惊人的创造力。但他们也有一点疏忽,从二楼的窗户跳下去是不能自杀的,顶多摔个小腿骨折。她们要想触电,不必去捅电门,把三百瓦的大灯泡拧下来,将手指伸进灯口里即可毙命。只是花露婵和方月萱没有这种常识。

  花露婵头昏眼花,恍惚迷离,几乎失去了对外部世界的感觉、对白天和黑夜的感觉、对色彩的感觉,眼前老是一片通明,金星乱闪,看什么都是亮晃晃的。纸是白的,笔是白的,墨水也是白的,连脑子里也是空空荡荡一片模糊的白色,身体被蒸发干了,变成一撮干粉末。她通身再也榨不出一点水分,右手写不出一个字。任杨忠恕或打或骂、或批或斗,她的检查书是无论如何交不上去了,连照抄以前的检查也办不到。以前她检查了些什么全记不得了,脑子里一片空的。

  方月萱躺在对面的木板床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烟,一团一块的烟雾像固体那么沉重、压人,塞满了这间斗室的全部空间。烟雾在屋顶变幻出各种狰狞可怖的形象,把方月萱本人也吞没了,仿佛只剩下她灵魂的一个鬼影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花露婵以前不知道方月萱还会吸烟,而且吸得这么凶。她第一天被关进这间隔离室的时候,实在忍受不了这毒气般的烟雾,又苦又辣,呛得她喘不上气来。现在,她已经习惯了,什么味道都无所谓了。

  她甚至有几分羡慕方月萱。方月萱身上没有她这股沉重劲,心里也没有她这么多负担:事业正要进入辉煌的阶段,由于命运的安排,也是她的天赋所决定,选择了唱戏作为自己的人生。她有令人羡慕的才华、姣美的容貌和身段,成功和荣誉,真挚的感情,她拥有别人渴望得到的一切。这是她的优势,现在恰恰成了她不利的条件。唱戏就是她的生命,她正在接近人生最灿烂的巅峰境界。突然一次大雪崩,从峰顶跌进万丈深沟!

  在她被关进隔离室之前,不断听到坏消息,戏曲界的那些泰斗、大师、老前辈,这个投湖了,那个跳楼了,有的死在批斗台上,有的死在牛棚里。即便暂时还活着的,跟艺术也要彻底分手了!多少年来,她一直坚持四点半钟起床练功。被关进隔离室的前一天也未间断,就在自己那间破屋子里练腰腿功,爸爸还端着装满了酒的小茶壶坐在床上监督。有时关严窗户和门,妈妈在门外点炉子做杂活,实际是放哨。她在屋里蒙上两床棉被喊嗓子,偷偷地唱一段自己喜欢的曲调,为的是不让嗓子锈死,不使功夫荒废。也算是给自己来一点精神调剂,来一点安慰和鼓励。没有幻想,没有希望,人的生存就没有意思了。

  自从被关进隔离室成了一名囚犯,而且还有个对头冤家方月萱,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刻不停地在监视着她,她生活的信仰和希望突然垮了,变得无比孤独和纤弱。什么还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呢?她的躯体昼夜二十四小时都在灼热的强光炙烤之下,而她的心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挣扎,和绝望面对面僵持着。在恐惧的重压之下,她的心渐渐变冷了,收缩了,干枯了,在丧失希望的极度悲观和郁闷之中开始自暴自弃……

  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和某种不利条件。以前花露婵瞧不起方月萱的地方,现在恰恰成了方月萱的优势。她跟丁介眉明铺夜盖,丁介眉倒霉了,她写份检查,反戈一击,似乎就一刀两断了。她跟武班侯也有一腿,现在武班侯被关了起来,好像跟她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多么干脆,多么轻松的生活,真是拿得起放得下。

  哪像花露婵,爱上了就放不下,可她的爱又给双方带来什么好处呢?几乎要了对方的命,现在也成了她心里的一个沉重包袱,互相担惊受怕,却没有指望能够团圆。与其爱不成,真不如当初不爱!你可以说方月萱没有得到真正的爱情,她却得到了男女间的欢乐——轻松愉快的、没有责任和烦恼的欢乐。她的情人都是能用得着的。看来,人世间只有永久的利益,哪有永久的朋友?以前丁介眉、武班侯就给她帮过大忙,现在杨忠恕是不是也在暗中为她做劲?不然她为什么那么满不在乎呢?

  花露婵想起跟杨忠恕的关系,就像心上扎了一根鱼刺。她本不认为他是坏人,他在给她配戏的时候假戏真做,有时在台上就眉目送情。她明白他的心意,虽然心里看不上他,却也并未责怪他,更不去当场捅破,使他下不来台。到以后,他背叛自己,大张旗鼓地拜武班侯为师,她才开始恨他,厌恶他,自己真是瞎了眼,选了这样一个白眼狼做帮手。他像一条狗,却缺少狗的忠诚。尽管如此,他那种“跳槽”的举动还不是不可以理解。一个演员不满足于只当个有帮有带的配角,想挑大梁、压大轴,也是人之常情。当演员,靠身上的功夫,靠自己的真本事,身怀绝艺,谁敢小瞧?靴包一夹,走遍天下。有的人身上功夫差点,献礼又献体,像方月萱那样,不也可以当上主演吗?杨忠恕拜一个大演员为师,想靠名师提携进入主角的行列,也是一条途径。他突然跟她翻脸,去给方月萱配戏,还不是看到那边人多势大,又有丁介眉做靠山?尽管手段卑鄙,丢尽人格,在圈内也不光他一个人这样干过。但是,他借着造反官报私仇,把邵南孙往死里打,把自己往死里整,这就太狠毒了。真是小人一个!政治运动又偏让这样的小人得势,如今自己的命运也掌握在他的手心里……

  生活为什么这样捉弄她,翻来覆去地蹂躏她?各种意想不到的打击和负担都落到她的肩上。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寒彻全身,深知自己是在跟一种不可理喻的暴力做毫无希望的抗争。方月萱跟她处于同一种命运的重压之下,甚至比她还多两条罪状:道德败坏,出身……方月萱几乎没有出身。她的父母是谁,是干什么的,没有人知道。她从小被一个曲艺女演员收养,这个演员带着一个女跟包的,还养着一个年轻的男人。她管曲艺演员叫母亲,管那个二流子似的男人叫父亲。父亲跟她的母亲和女跟包在一个床上睡;她十二岁的时候,也被那个她称做父亲的人奸污了。这样一个家庭能叫它什么出身?难怪造反派在批判她的时候骂她出身下三烂、黑窑窝。

  然而她的日子却明显地比花露婵好过。她能吃得下饭,而且有酒喝。她也确实既能喝酒又能抽烟,晚上用被子把脑袋一蒙,遮住灯光就能入睡。

  这一手功夫真叫花露婵羡慕死了。每天看不见她什么时候写检查,可她每天都能过关。她被提审前总要认真梳洗打扮一番,虽然不敢花枝招展,却收拾得干净整齐,而且总不忘记嚼上一撮茶叶,去掉嘴里的烟味和酒气。造反派也是人,而且多是年轻的男人,花露婵常为此感到害怕,方月萱却公开申明怕女人不怕男人。不论什么时候,她对自己的魅力都那么自信。男人的感情是可以支配的,不管是当权派还是造反派,也不论他们嘴上怎么说,对待一个整洁漂亮的女人和对待一个埋汰丑陋的女人是不会一样的。

  花露婵无论如何想不明白,方月萱身陷囚笼居然还有这份心思。她闷得慌了,或高兴了,或酒喝得多点了,就跟花露婵什么话都说,又哭又骂,肚子里的闷气发泄完了,心里轻松了,倒头呼呼睡去。

  花露婵比她更孤独,说话却不敢有一句走板,大部分时间是闷坐无语。就是这样,方月萱也老在造反派面前打花露婵的小报告。打一次别人的小报告,自己就可以立一次功。花露婵在受审的时候,从造反派嘴里就可以听出方月萱又告了她什么状,许多都是歪曲和夸大其词,甚或捕风捉影、无中生有。她也给方月萱罗列了几条,很想报复一下,又怕杨忠恕跟方月萱暗中穿一条裤子,自己告状不准,反惹得方月萱撒大泼,跟自己又打又闹,岂不自寻烦恼!虽然大家都成了囚犯,仍然勾心斗角,牛棚也像古罗马的角斗场。花露婵被防不胜防的暗算包围着,被无尽无休的忧虑挤压着,忧郁过分,白天黑夜瞎想过多。她现在就靠瞎想活着了,恨不得地球快一点转过去,每转四万公里,一天就算过去了。她想尽各种办法充塞自己的大脑,打发这漫长的昼夜不分的时光。她显得格外沉静,一种可怕的近似呆痴的沉静……

  打鼓的、拉弦的都装着一腔怒气,今天的锣鼓家伙打得特别,真的带出了一股瘆人的杀气。穆桂英柳眉倒竖,越战越勇,她已经把杨宗保打下马来,仍然一枪紧似一枪。杨宗保的脸上被木头枪尖划破了皮肉,鲜血直流,吓得他在台上乱滚,拼命抓住已经逼近自己咽喉的枪头,惊恐地盯着穆桂英那一双因愤怒而变得更加动人的眼睛,小声说:“你疯了!”

  “这是叫你们逼的,”穆桂英说着手上又加了点劲,逼得杨宗保扑通一声仰面躺在台上,“告诉你,论武功你跟姑奶奶比差远了,我马上就可以送你上西天!”

  台下有叫好的,有起哄的。杨宗保真的慌了神,死死抓住穆桂英的枪头,“露婵,这是演戏……”

  花露婵忿忿地说:“你们批斗我的时候不也是动真的吗?”

  “你要造反哪?”

  “许你反就不许我反?你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你好死,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杨忠恕双手一推花露婵的枪头,身子向外一滚,咽喉总算躲过了花露婵的枪尖。他走腔变调儿地喊叫起来:“来人哪,造反派集合!”

  “炮声隆造反队”的战士从幕后一拥而上,花露婵抖擞精神,一脚踩着杨忠恕的肚子,右手从腰里拔出一把真剑,“我看谁敢靠前!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他砍了!”

  造反派们都被镇住了,双方在舞台上僵持着。突然,黄烈全右手握着大刀,左手抓着被反绑双手的邵南孙走上台来,阴毒地嘿嘿怪笑,“花露婵,你敢动杨副队长一根毫毛,我就先把你的情人砍了!”

  花露婵暗暗着急:“冤家呀,冤家!你可真够窝囊,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让人家给绑起来了……”邵南孙还是那副三孙子样,痴呆呆地望着她,嘴还挺硬,话里有一种只有她才听得懂的机智:“露婵,你放了他,他们决不会放过你。我是勤杂工,问心无愧,无私无畏,他们能奈我何?”

  花露婵眼睛一瞪,“走,我们找个地方去说理。”

  黄烈全骄横地一撇嘴,“造反有理,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在中国哪有你们这种人说理的地方!”

  “哼,你也就靠嘴上说得热闹,你见过毛主席吗?毛主席知道你是老几?”花露婵心一横,“走,咱们去找毛主席评理,不见到毛主席,中国也真没有说理的地方了。”

  还是按照戏台上的规矩,造反队的喽们走在前面。黄烈全押着邵南孙,花露婵押着杨忠恕紧跟在后,在他们的后面是吵吵嚷嚷的观众。这支奇怪的队伍行进在一条金光闪闪、无比宽阔的大道上,成千上万看热闹的群众尾随其后,像滚雪球一样形成一支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头的大军。沿途有发面包和送茶水的。大家越走越热,口干舌燥,渐渐被一片白光笼罩。原来毛主席就挺立在前面的大道中央,周围光芒四射,看不清他的面目。黄烈全那群造反派赶紧从口袋里掏出红袖章,像变魔术一样,眨眼的工夫胳膊上都戴满了红袖章,举着红宝书,呼喊一阵万岁之后,又唱了起来:“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

  只有花露婵和邵南孙没有红袖章,他们十分眼馋。花露婵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两步,热泪滂沱,颤声说:“毛主席,您还记得我吗?”

  主席显然记不起来了。

  造反派们发出讥讽的笑声。花露婵继续说:“我给您演过戏,五八年春天在省委一号院的小礼堂里。对啦,我那天是反串武生,为了让您瞧个新鲜,演的《大闹天宫》,一口气打了九十个旋子。演出结束后您把我拉到怀里,问我多大年纪,我说九岁。您高兴地说‘好一个漂亮的小猴子’!还让我坐到您腿上照相……”

  “你还有一个漂亮的名字——花露婵。”

  “对,您的记性真好!”花露婵的眼泪流得更欢了,“我永远记住那天您跟我说的话,照完相之后,到南侧舞厅我又为您清唱了《借东风》。您叫我去跟侯永奎学《夜奔》,还问我家里的情况,问我会不会跳舞。我说不会,您站起身说‘我教你’。”

  “呵呵呵……”

  花露婵感到那笑声是这么洪亮和意味深长。她不再紧张,不再害怕,肚子里似有说不完的话急急忙忙地说下去:“六一年夏天在北戴河的中直礼堂,我为您和周总理演出了《宝莲灯》,您在接见我的时候说,‘小猴子一下子变成了小神仙。’第二天又看了我的《八大锤》。在跳舞休息的时候,我还为您清唱、舞剑。”

  “不错,你是个文武全才的好演员,就是不会跳舞。”

  “可黄烈全、杨忠恕他们却把我打成牛鬼蛇神,批斗我,打我,骂我,我受尽了摧残和侮辱。他们这样做是错误的,违犯了革命大方向。您说我讲的对不对?”

  “你说得对。”

  花露婵激动得真想高呼万岁,真想给老人家磕个头。黄烈全赶紧抢过话头:“你欺骗伟大领袖,罪该万死!毛主席,我们造反派的大方向永远是正确的,对不对?”

  “你说得也对。”

  造反派们欢呼跳跃。邵南孙斗胆,上前一步大声说:“毛主席,如果花露婵是对的,黄烈全他们就错了;若是黄对,花就错了。您怎能说双方都对呢?”

  主席转头看了他一眼,语调里带着笑音儿说:“你说得也对!”

  大家怔住了。邵南孙胆大包天,居然敢批评伟大领袖。而伟大领袖又全无责怪的意思,反说他是对的……也许这正是太阳的伟大之处,他能容纳万物,包涵一切。不像凡人,从一生下来就闹是是非非,争个你错我对,一定要弄得是就是是,非就是非,你就是你,他就是他……

  “原谅我,我太疲乏……”

  “毛主席,我的事怎么办?”花露婵哭喊着向前扑去……

  “当今世界思想紊乱,彷徨无主,谁来阻止这种崩溃的趋势呢?怎样补救人类的缺陷、迷惘、悲苦和不幸呢?你们不要因现实的满足就以为得到了真正的满足,也不必把眼前的不幸看做是永恒的不幸。要追求一种永恒、圆满、至善、至美的真理,让每个人的才能、人格、智慧和感情都达到圆满的境界。”

  群众并未听懂领袖的教导,却急不可耐地欢呼起来:“万物生长靠太阳,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

  “你们真的是这么喜欢太阳吗?”

  众口一声:“无限热爱,无限崇拜!”

  “那好,我们立刻就做个试验,检验真假,看看每个人到底是什么变的。你们把眼睛都闭起来,感受太阳的温暖。太阳的能量是广大无限的,有人利用它种庄稼,有人利用它发电、取暖、做饭、办工厂、搞科研等等,总之是各取所需。但是大家都忽略了一点,太阳能还可以透视人们的心灵。你们现在的感觉怎么样?”

  大家都不能说话了。理智还是健全的,还能听得到伟大领袖的声音。只觉得衣服在剧烈的太阳光下被烧焦了,皮肉也渐渐化成一摊清水,顷刻间变成一股轻烟蒸发掉了,每个人只剩下了赤裸裸的灵魂。花露婵看见,一只奇大凶狠的母螳螂,舞动双刀向她脸上砍来;一条白色巨蛇,张着大嘴,露着利齿,喷着毒涎,向邵南孙越逼越近;黄烈全看见一只大毒蜘蛛缠住了自己;杨忠恕则被浑身长满毒爪的蜈蚣咬住了鼻子……于是,他们又都挥舞刀枪,想把各自眼前凶恶的爬虫杀死。这时,突然出现一位长髯神仙,甩动如云的长袖,制止了他们:“小子们!不要动刀子,我这里有一支笔,拿这笔在你们看到的动物身上画个圆圈儿,做上记号。”

  他们都照着做了。身上由热变冷,天上的太阳变成一个冷森森的巨大冰球,他们浑身颤抖。

  神仙说:“你们睁开眼检查自己的身上。”

  大家都惊呆了,吓出一身冷汗。花露婵在自己的胳膊上发现了她画在螳螂前爪上的圆圈儿,她看到邵南孙在腿上找到了他在蛇身上做的记号。黄烈全性子粗野没用笔做记号,而是拿刀尖在蜘蛛肚子上割了一刀,现在他的肚皮上张着一道流血的伤口。杨忠恕胆小,来不及画圈儿,慌忙把钢笔捅到蜈蚣嘴里,替下自己的鼻子。现在那支钢笔正咬在他的嘴里……

  “你们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人——都是相互为敌的。这场触及灵魂的大革命,就是要把每个人心里的魔鬼施放出来,先伤别人,后伤自己。一个勤劳善良、聪明有志气的民族,就这样一步步变成了多疑的、懦弱的、自私的、散漫和冷漠的民族。这是谁的罪过?你们一人一个脑袋,为什么要跟着别人的脑袋转?为什么只要有一只羊带头,其余的羊就都愚蠢地跟着走?人除本性之外,别无他物。你们造出一个红太阳,他的存在是你们思想上的假定,他不是万能的,不能送人上天堂,也不能让人下地狱。

  “原谅我,我是这样疲乏和软弱无力……”

  “毛主席,我的事怎么办?”花露婵哭喊着向前扑去……

  “露婵,醒醒!”方月萱摇醒了花露婵,“你困了,为什么不躺到床上去好好睡一觉?这样坐着小板凳趴在床上睡,既不舒服,又容易做梦。你刚才梦见什么了?又哭又喊,怪吓人的……”

  花露婵虽然睁开了眼睛,一下子却还不能从梦境中挣脱出来。她惊恐地仰头看看那三百瓦大灯泡,又一阵头昏眼花,旧泪没有擦干,新泪又流出来了。仍像在梦里一样喃喃地说:“我梦见……”

  她猛地清醒过来,急忙止住了自己的话头。她梦里经历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万万不可如实地告诉方月萱,否则,一上纲,一分析,可真要当反革命了。但她心里又憋得难受,梦里的一切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每一个细节都十分清晰真实,就仿佛是她亲身经历的事情。她感到迷惑不解,这是奇梦、吉梦,还是怪梦、噩梦?她真想找个人痛痛快快地说出来,把心里的忧虑、痛苦和委屈全倒出来。但眼前坐着她的同事、难友,她却不敢吐露半点真情实话。病态的孤独就像一座冰山压在她的胸口上,冻透了她的全身。

  方月萱并未多心,反而对花露婵产生了一股同命相怜的情意。她像姐姐、像母亲一样把花露婵的头拉进自己的怀里:“傻丫头,又梦见你从前那些得意的事了,给毛主席演完戏,坐在他怀里撒娇……是啊,那是够美的,也够出风头的,可那些好事都过去了。毛主席现在也救不了你,要解愁还得靠这个——”

  她从自己的床底下掏出多半瓶白酒,倒了半茶杯,递到花露婵的嘴边,“喝吧,喝上几口你就会感到心里好受多了。”

  花露婵看看方月萱的神色,感到她是诚恳的。从她身上还闻出一股淡淡的酒香,她喝酒之后显得比平时可爱和亲近多了。花露婵接过茶杯,猛地灌了一大口,又苦又辣,像火炭一样烧灼着她的口腔和食管。方月萱像变魔术一样,不知从什么地方又摸出一包油炸核桃仁,抓了两颗塞进花露婵的嘴里,笑着说:“瞧你龇牙咧嘴的这份熊样儿,酒是我们这种人最靠得住的朋友。”说着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咂咂嘴,又香喷喷地嚼着核桃仁,有滋有味地说:“核桃可是好东西,做一个女人尤其离不了核桃。我坚持每天至少吃十个核桃,它不仅能养脑补身,而且使人皮肤白嫩细腻,衰老得慢。”

  她说得很认真,不像开玩笑。花露婵看着她直发怔:身陷牢笼,不知还能不能再重见天日,亏她还有心思讲究养生之道。人真是个怪物,方月萱又把盛酒的茶杯推过来。花露婵不敢再喝,只吃了一颗核桃仁。方月萱点上一支烟,喝口酒,嚼一颗核桃仁,抽一口烟,恬然自得。花露婵真有点羡慕方月萱的这股劲头,大难临头想得开,能够及时享乐。她问:

  “你既然讲养生之道,为什么又离不开烟酒?把嗓子搞坏了,以后怎么唱戏?”

  “你还想唱戏呀!还有我们的戏唱吗?你唱戏还没有唱够,难道罪还没有受够吗?我可是受够了,只要能活着出去,就算烧了高香。”

  是啊,方月萱说的是真情实话。花露婵点着头,心脏重新被那种最可怕的,她一直不敢承认、不愿承认的绝望的铁钳夹住了,她感到一阵窒息。她首先是个演员,其次才是女人,而演员的生命只有在舞台上才会放出光彩,才会持久,甚至不死。她有那么多戏要演,一辈子也演不完。她宁愿像某些不幸的老前辈一样累死在舞台上,也不愿过一种没有戏演的生活。如果舞台不需要她,哪儿还需要她呢?她还能够活着吗?活着还有意思吗?眼下她并不十分惧怕政治上的打击,也不需要任何安慰,只想获得信仰和希望。而周围发生的一切和各种无情的事实,正急剧地摧毁着她心里仅存的那一点信仰和希望。方月萱抱着她的肩膀,用一种少有的凄怆的声调安慰她:

  “别想那么多了。你真是一个好姑娘,除去会演戏,别的全不懂,也没有坏毛病。我可不像你,现在什么乐趣也没有了,就剩下喝口酒抽口烟了。活一天算一天,要学会自己找乐儿,给自己解闷儿。”

  从前她们在舞台上是一对竞争对手,如今相同的命运使这对冤家相依相靠着说起了知心话。

  “你这些吃的喝的是从哪儿搞来的?”花露婵问。

  方月萱得意地笑了,“这还不容易吗?只要你别太死心眼儿。不论打手也好,看守也好,他们都是人,爱钱,喜欢女人,爱看笑脸。这些我们都有,用它去换点自由,买点舒服。都到这步田地了,还留钱干什么用?”

  “你就不怕他们揭发批斗?”

  “他们得了好处,还敢揭发吗?你不要听他们满嘴马列主义,这都是些临时工、臭杂拌儿!”方月萱忽然把嘴凑近花露婵的耳朵边,故作神秘地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你还不知道吧,你那一位也被关进来了。”

  花露婵一惊,“谁?”

  “你怎么还跟我装傻,你的那一位还能是谁?”

  “他,南孙?”

  “不错,正是你那个傻孙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抓他?他的伤还没有好!”花露婵像疯了一样,站起身向门口奔去,举手就要砸门。方月萱把她抱住了,“露婵,你要干什么?”

  “我问问他们,为什么把南孙也抓起来?……”花露婵呼喊着,泪珠溢出眼眶,滚滚而下,像一片泪雨,从整个脸上淌下来。

  方月萱扶她坐回床上,她的疯狂正是她可爱的品格的裸露。现在,邵南孙的爱是她活着的惟一支柱,如果再失去邵南孙,她就失去了全部生活!邵南孙两番落入杨忠恕的毒手,定难逃脱厄运……她的疯狂般的真情流露,感动了方月萱,陪着她一块儿掉泪,说:“你别犯傻,深更半夜的你找他们去说理,不正好送上门去,能有你的好儿吗?”

  花露婵越哭越伤心,“都是我把他给害了!”

  方月萱摇晃着她的身子,安慰她:“这回可是他自己想进来。昨天上午,孙子借着给你送饭想看看你,崔明不让进,他把一饭盒饺子全砍到崔明的脸上。以后又碰上了杨忠恕,话不投机,他自己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班房,跟你父亲和武班侯他们关在一起。”

  “不知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有?”

  “肯定是好了呗,不然他也不敢闯这龙潭虎穴。”方月萱忽然口气一转,又诚心实意地羡慕起花露婵来,“快别哭了,我要是你呀,美得光笑还笑不够哪!邵南孙真心爱你,特别是在眼前这种形势下,不怕跟你沾包、受你牵连,敢为你去死,肯为你牺牲他的一切。我们做女人的能碰上这样一个男人,是前世修下的福分,你多幸运!不像我尽碰上那种无情无义的男人……”

  方月萱说着说着也哭起来了,花露婵反过来又安慰她:“丁局长不是对你不错吗?”

  方月萱擦着眼泪点点头。

  “前些天听说他老婆死了,以后你们可以正式结婚嘛。”

  方月萱摇摇头,“以后,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月萱,不是我说你,你不该对丁介眉写那么狠的揭发检举材料。”

  “我那是被逼的。他是走资派,我不跟他划清界限就一块遭殃。与其都完蛋,不如保住一个。丁介眉绝顶聪明,他不会怪我……”方月萱又点上一支烟,“不说这些了,我找个机会让你跟邵南孙见见面……”

  房门忽然被推开了,两个女人被吓了一跳。造反派进女班房从来不敲门,也不分钟点,任何时候都可以大摇大摆地闯进来。所以她们从不敢脱了衣服睡觉。

  崔明站在门口说:“花露婵,跟我走。”

  花露婵的脸色立刻苍白了,“干什么去?”

  崔明说:“队长找你谈话。”

  花露婵说:“天这么晚了,有什么好谈的?”

  崔明嘻嘻一笑,“提审你们这些牛鬼蛇神还分钟点?别磨蹭,快跟我走!”

  “等等。”方月萱上前一步挡住了花露婵,她向崔明送着媚眼,“麻烦你向杨队长报告一声,我有情况要向他坦白交代,请他现在就接见我。”

  崔明不解,“杨头叫我提花露婵,你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吗?”

  方月萱递上一支烟,还笑着替他划着了火柴,“我确实有重要情况要向杨队长汇报,你只管给通报一声,多受累了,小崔。”

  崔明吸了一口烟,冲她挤挤眼,转身又出去了。起初,花露婵十分感激方月萱这一侠义之举,渐渐地却感到不安和害怕,谁知道方月萱会向杨忠恕说些什么呢?……

  方月萱急急忙忙先抓了一撮茶叶放在嘴里咀嚼着,开始梳头、擦脸,从上到下仔细收拾打扮了一遍。旁人不会看出她是精心化妆过的,但可以明显地感觉出她的秀丽精巧和逼人的女性魅力;丰满姣嫩的面颊,柔软而闪着光泽的头发;虽不鲜艳刺目却格外整洁合体的外衣,也相当成功地衬出了她那轻徐、圆曲的线条,满身弹性,机灵猱捷。她把嚼烂的茶叶咽下去之后,又用花露水漱了嘴。她这是准备去受审吗?平时外单位的造反派借她去批斗,她总是故意把头发弄乱,把脸上弄脏,穿上最旧最破的衣服。但这是跟本单位的造反头头深夜谈话,那就大不一样了。她一听说杨忠恕要夜审花露婵,脑子马上就转了两个弯儿。黄烈全窜到文化局当司令去了,目标盯住了全局的权把子,京剧团将来就是杨忠恕说了算,她最怕杨忠恕先把花露婵搞到手。花露婵比她年轻,也比她名声好。杨忠恕还是个光棍汉,以前就打过花露婵的主意,很可能趁着“文化大革命”的乱劲儿,给自己找一个色艺双全的老婆。花露婵以前看不上他,现在地位颠倒了,杨忠恕连拉带逼,也许她也不得不就范。她可不能让他们成了好事,她早就相中了杨忠恕:小白脸,唱戏也不错,将来就是京剧团的团长。以前曾是她到嘴的肥肉,现在更不能让花露婵抢去。她必须抢先行动,不可坐失良机。所以才演出刚才那一幕见义勇为,好像是替花露婵两肋插刀的活戏。她们两人的区别就在于:一个不仅在台上会演戏,台下更会演戏;而另一个只会在台上演戏,下了台却不会演戏。

  花露婵猜不透方月萱的心思,她只担心方月萱把她俩刚才的谈话添油加醋地汇报上去。方月萱好起来真好,坏起来真坏,变化无常。谁也猜不准她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假的。刚才还像一对好朋友,现在又成了一对仇人…… 蒋子龙文集.1,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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