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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六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蒋子龙 26996 2021-04-06 06:21

  半夜两点钟,正是造反派撒欢儿的时候。他们喜欢白天睡觉。只要没有特殊任务,整个上午都用来睡觉,有时一直睡到下午三四点钟。等到夜晚降临,他们就来了精神,闹到凌晨两三点钟。——夜深人静,正是他们快乐的高潮。据说伟人们多是喜欢这样的作息时间表:乾坤颠倒,昼伏夜出。

  与京剧团只一墙之隔的文化系统造反大本营里,驻扎着造反大军中的精锐部队,人称“敢死队”或“铁血团”。他们是不允许在晚上回家去睡觉的,要时刻保持高度的警惕性,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这些骄傲的敢死队员,都是文化局下属各剧团的演员、职工,支持李鹏万、黄烈全一派的学生(包括从外地来福北串联的红卫兵中的勇敢分子),还有一批从社会上招募来的临时工(黄烈全答应了他们:只要在运动中表现得好,等造反派夺权以后就可以将他们转成国家正式干部或工人)。“敢死队”占据了文化局那座惟一的四层大楼,楼里不仅有足够使用的枪支弹药,还储备了大量的粮食、罐头和糖果饼干之类的食品。他们自豪地宣称,如果“全无敌”发动进攻的话,他们凭借这栋楼就可以坚守三个月。即使对方撂原子弹,他们也可以钻进防空洞的地道里抵抗一阵。他们是职业武斗队,在前不久与“全无敌”的那场大血战中,死了好几十个弟兄。活着的人真是捡了一条命,还不好好快乐快乐!

  楼里不缺少好酒、好烟、好鱼、好肉,他们从一般的吃喝玩闹中已感觉不出乐趣,每天都希望能玩出新花样,得到新的刺激。这批混世魔王中有人得了一种乱砸乱烧癖,喜欢砸门窗,砸玻璃,砸收音机、电视机,越是毁坏贵重的东西,得到的快乐就越大。用公家的被褥点火取乐儿,把文化局的桌椅、电话、电影放映机等,全都一件件地大卸八块,毁坏成一堆堆破烂不堪的残骸。把资料室的书架推倒,拆了烧火,让房间和楼道里堆起一尺厚的图书当地毯。奇怪的是,他们在做这种游戏的时候,脸上现出的不是快乐,而是仇恨:“老子想要的,一切都归我;老子玩儿够了,不想要的东西,你们也别想得到!”

  “敢死队”的据点里,还有几间屋子专门存放从资本家、地主、富农和各种“牛鬼蛇神”家里抄来的东西。有人就喝得醉醺醺的,穿上旗袍,戴上金戒指、金表、金项链,男扮女装,又唱又跳。或几个人在床上搂抱厮滚,或挥舞着大刀,一边乱骂,一边到处乱砍。

  还有人抱着本残缺不全的《金瓶梅》,看得心迷意乱,魂飞翠乡。有的在玩弄大美人的画像和女明星的照片,也有的干脆给公狗穿上大衣,喂饱香肠,让母狗趴在钢丝床上配种……

  “敢死队”大楼成了一个天堂和地狱的混合物。酒气、肉香、艳色、污秽、狂欢、实惠、破坏,疯魔般地寻找刺激,求一时痛快,满一己私欲。他们的所做所为无视任何价值标准,让心里的魔鬼恶性膨胀,吞吃别人,也吞吃自己。谁也不愿多想自己行动的最后结果,仿佛他们就是上帝,宇宙还是一片混沌。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玩儿得有点腻烦了。这两天头头们似乎在筹划重大的革命行动,顾不上他们,他们就越发闲得难受。有一个从北京来的见过世面的红卫兵,自称“孙大圣”,出了个主意:“今天晚上我们弄个活物来玩玩吧!”

  仍引不起人们的兴趣,“还不是老一套,什么狗驴斗、烧猫烧蛇,没意思。”

  “不,弄个活人来开开心。”

  立刻有人响应:“对,弄个女的来,要漂亮的。”

  有的嘴里连酸水都流出来了,“花露婵、方月萱,这俩小娘儿们是全福北拔尖的人物。”

  老成一点儿的立刻泼凉水,“不行,你们别惹祸。花露婵、方月萱是俩好货,但名气太大。连大头头早就眼馋得不行,都不敢动手,你们要想解闷儿,找个二三流的货色就行啦。一定要找被关起来的牛鬼蛇神,来去方便,名正言顺。”

  大家开始凑女人的名字,各自报出自己看中的女干部或女演员的姓名……最早想出这个主意的“孙大圣”,却用轻蔑的口吻打断了同伙们的想入非非:“你们这群色鬼!真想调戏女犯人?这件丑闻要是传出去,让对立面知道了,破坏了革命大业,李鹏万、黄烈全还不把你们的脑袋揪下来!”

  “你小子别卖狗皮膏药,出坏主意的是你,充好人的还是你。”

  “二小穿马褂——假正经!”

  “孙大圣”越发一本正经了,“别忘了我们是硬骨头造反派。今天晚上应该选一个死硬的走资派来收拾一下!”

  “走资派里谁最强硬?”

  “佟川!”

  “佟川是明硬,暗里最硬的是丁介眉。”

  “对,那个老小子在批斗的时候一句话也问不出来,嘴最硬。”

  “好,就把丁介眉押来!”

  这很容易,文化局的牛棚就是大楼后面的老仓库,不到十分钟,丁介眉被带来了。他只穿着一身单衣,好像刚从被窝里被掏出来,浑身瑟瑟发抖。这不全是因为冷,还有惊吓和恐惧。几个月来他被批斗了不下百次,两个孩子跟他划清界限,一个去向不明,一个流落街头当了小偷。上个月妻子连吓带饿,悬梁自尽,几天之后才被邻居发现。他在两个持枪的造反队员押送下,回家把妻子的尸体从绳子上抱了下来。妻子半身瘫痪,绳套就系在窗户上,居然也把人吊死了。看来人若真拿定主意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没有哭,当时没有心思掉泪,也没有工夫号啕。他一个人抱不动妻子僵硬死沉的尸体,只好抱紧上半身,让下半身拖在地上。妻子活着的时候,两条腿稀软,谁料死后却像木棍子一样挺直梆硬,双脚咚咚地敲打着楼板、楼梯,他艰难地一步一步从三楼上往下拖。两个造反队员立场坚定,真正做到见死不救,一手端枪,一手堵着鼻子,只管跟在后面监视着丁介眉的行动,不许他扛着死人逃跑。他把妻子拖到楼下以后,有一个过路的人见了不忍,帮他把尸体抬上了火葬车。当他回到牛棚以后,才蒙着头大哭一场,偷偷用发给他写检查书的纸写了一篇祭文。这是他多半生以来写得最真实、最富有感情的一篇文章,也是他真正自愿写成的检讨书——拷打自己的灵魂,向妻子的亡灵检讨自己的一生。然后向西方磕了三个头,把祭文付之一炬。

  他感到自己已经心灰意冷,只几天的工夫,头发变成了灰色,又干又脆,一团一把地脱落。他仿佛突然进人了智力衰退的老年期,动作迟钝,神情呆板,目光灰冷,喜欢半闭着眼睛,只要能看清眼前的饭盒和三尺远的道路就行。他一坐可以一天不动地方,对蹲牛棚也不再感到是不可忍受的事情。谁能想到眼前这个木讷、肮脏的老瘦猴儿,就是半年前那个年富力强、才华闪烁的丁局长呢!

  丁介眉的心里也像他的外表一样发生了剧烈的变化。现在事态的发展,哪怕是最忠诚驯良的党员,也必须拿出吃奶的劲,才能说服自己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都是正确的。他可以闭上眼睛,闭上嘴,不看不说,但要想把自己的心也完全掐死,那就不是他个人能办到的了,必须借助造反派的力量。今天夜里他们又想起了什么新花样儿呢?丁介眉自从被揪出来以后,还没到造反队员的寝室里来过。过去这里是文化局的大会议室,现在则摆着十几张单、双人钢丝床,五颜六色的被褥,各种偷、抄来的高级陈设:大理石桌子、大衣柜、沙发、花瓶,奇奇怪怪的古物、电唱机、收音机等什么东西都有。另外还有一堆堆空的和半空的酒瓶,打开的和没有打开的罐头、面包、火腿、腊肠、烟灰烟蒂……说不清是一股什么味道,浓浓的像液体一样灌进丁介眉的鼻子。他又把眼睛半闭起来,好像是悄悄打开身上的安全阀,这是他自卫的惟一武器——用沉默对付一切事变和暴力。

  “孙大圣”用放之四海而皆准的一句话开场了:“丁介眉,你知罪吗?”

  这是对付一切“牛鬼蛇神”最有效的下马威。对方如果回答“知罪”,就要自己罗列罪状,不管给自己列出多少条大罪,也不会说他完全交代了,最后还得落一个有意隐瞒罪行。如果说“不知罪”,那就是成心顽抗,一顿毒打更是逃不过了。怎么回答都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吭声。造反派们有的嘴里嚼着东西,有的喝着酒,有的抽着烟,有的躺着,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你一嘴,他一句,不回答谁的问话也不行,要都回答又办不到,最好的办法仍然是沉默。

  “你没有睡醒还是眼有毛病?”

  “他不睁眼就是对造反派的蔑视!”

  于是,两个勇士上前,左右各用两根火柴棍儿,把他的上下眼皮支了起来。丁介眉立刻变得暴眼突睛,丑陋可怖。敢死队员们哄堂大笑,“瞧这份儿德行!”

  “孙大圣”说:“这回看得见了吧?丁介眉,你老老实实听着,我们这些人专治最顽固不化的家伙。群众揭发你从来没有好好交代过自己的罪行,今天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从现在到天亮还有四个多小时,你不许停顿,要一口气坦白到天亮,而且要深刻生动,不能打官腔和光扣空帽子。如果有人听着听着睡着了,那就是你的罪过!”

  “对,讲你跟方月萱是怎么一边看着《金瓶梅》一边瞎搞的……”

  这也是不可能做得到的。检讨错误不可能太生动,这帮大爷喝得都有八分醉了,随时都可能打起呼噜来,谁敢保证他们能不睡觉?如果真的讲得很生动,能吸引住他们,那就会说你放毒,罪加一等。丁介眉不能张嘴,也不敢张嘴。造反派们不耐烦了,“你哑巴了?”

  “八成是舌头叫方月萱给咬掉了吧!”

  “这家伙刀枪不入,干脆用手榴弹炸!”“孙大圣”又出了坏点子,“先给他做个示范。”

  有人摁住一只猫,另一个人把炮仗塞入猫的肛门内:“丁介眉,好好看着,你如果再不张嘴也用同样的办法治你!”说着点燃炮仗,砰的一声,猫的肛门被炸裂,鲜血直流,发出瘆人的嚎叫。敢死队员们也开心地大笑起来。

  “快,给丁介眉的嘴里也插上一根儿,看他的嘴还硬不硬!”

  有个五大三粗的队员,举着一根手指般粗的炮仗走到丁介眉的跟前。正要往他的嘴里塞,目光正好和丁介眉那变形的眼睛相对,突然惊叫了一声,扔掉炮仗,后退好几步,“他,他死了,活像个吊死鬼!”

  丁介眉的眼睛果然一动不动,只有白眼珠,不见黑眼球,眼角和火柴棍支撑的地方有血迹渗出来,狰狞吓人。

  “那好吧,他既然装吊死鬼吓人,我们就干脆叫他做个上吊试验。”“孙大圣”搬了个凳子,踩上去在门框上拴了个绳套。然后命令丁介眉站到凳子上,脑袋伸进绳套,“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考虑,要讲话就快开口。不然我一脚把凳子踢倒,你就真的成了吊死鬼。”

  “一分钟啦!”

  “两分钟……”

  丁介眉的沉默就是实际行动,是同造反派强大的实力进行较量的手段,沉默中同样也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敢死队员们被这无声的蔑视和挑战激怒了——

  “吊死他,吊死他!”

  有人踹翻了凳子。丁介眉被吊在空中,腿脚乱蹬,拼命挣扎着想抬起胳膊抓住绳套。但是,两只胳膊无论如何也抬不起来,无力地垂挂着,身子疯狂地扭动着,眼球仿佛要流出来,舌头眼看也要吐出来。看着丁介眉这副垂死挣扎的样儿,造反派们先是一阵狂笑,很快这笑容就冻住了,他们感到毛骨悚然,不敢再看丁介眉那追命索魂的鬼相,一个个低下头,或转过脸去。出这主意的“孙大圣”也胆怯了,战战兢兢走上前,抱住丁介眉的双腿把他放下来。

  敢死队员们对这种游戏已经感到厌烦了,一个个东倒西歪,不大会儿工夫都沉沉睡去。等丁介眉苏醒过来,连“孙大圣”也睡着了。他吃力地扒着凳子从地上站起来,揉揉痛得难受的双眼,慢慢地走到每一个敢死队员床前。他想借着明亮的灯光仔细端详他们的相貌,永远记住这些脸。

  这些人的脸比刚才吵嚷着要吊死他的时候,更令他心寒胆战。俗话说,胆大的人敢看五十张死人的脸,却不敢看五十张熟睡的男人脸。人死如虎,睡着的人比死人更可怕,他们表面上像死人,有死人的阴森和凶恶。然而他们的灵魂还活着,这可怕的灵魂就挂在他们的脸上,狡诈的,险毒的,凶恶的,猖狂的,远不如死人的脸那样安详老实。有睁着眼的,有咬牙切齿的,有私语的,有冷笑的,每个人的灵魂不一样,扭曲变形的程度也不相同。不是魔怪野兽,却胜似魔怪野兽。丁介眉连一张脸也认不出了,他看得毛发倒竖,一股阴森森的寒气直透骨髓。

  他闭上眼睛,默默地给自己壮了壮胆。

  大理石的桌子上有纸和笔,他工工整整地在一张纸上写了两句话:

  毛主席万岁!

  永远忠于毛泽东思想!

  他把这张白纸叠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自己的上衣口袋。然后站到凳子上去,将脖子伸进绳套,自己用脚踩翻了凳子……

  崔明朝门上猛踹一脚,嘴里高声吆喝着:“跪下,开始请罪!”

  他们像上足了发条的大玩具,扑通扑通,都对着毛主席的标准像跪了下来,各人默念着自己的罪行。其实是各想自己的心事——

  邵南孙最焦心的是不知想什么办法能见到花露婵。光是崔明倒不难对付,最让他头疼的是花露婵跟方月萱关在一个房子里,要躲过方月萱的眼睛就不那么容易了。他个人什么都不在乎,却不能给花露婵惹麻烦。两个人只隔着一层楼板,一个星期以来他用尽心思,不断地上厕所,故意在楼道里大声说话、吵闹,想吸引花露婵在楼上探个头,只要能看上她一眼,两人打个照面,彼此心里都会好受些……

  武班侯不愧是能屈能伸的大丈夫,他当大演员的时候比谁都会摆谱儿,现在比谁都能装孙子,什么气、什么罪都能忍受。可就是经不起挨饿。大家都是两天没吃东西了,数他闹得最凶,好像就要饿死一样。他偷眼瞧瞧门口,见崔明已经走了,就学“马派”念白的韵调,一板一眼地说出了声:“祝您万寿无疆。班侯罪该万死,惟求不做饿死鬼。古代砍头之前,尚且让犯人吃个酒足饭饱,何况我们赶上了现在这幸福的社会主义社会。但愿今天能有一顿饱饭吃,好让我有力气更深刻更全面地检查自己的问题……”

  牛英贤仍然死看不上武班侯。但他不会去向造反派告密,一是丢不起这份人,二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告别人的密自己也不会得到好结果。武班侯也很清楚这一点,在牛棚里倒有一种安全感,所以才敢耍笑玩儿赖,自寻开心。

  牛英贤没有这种心思,他总感到自己太冤枉,一不是当权派,二不是地富反坏右,三不是“三名三高”的人物。自己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导演,无权无威,混碗饭吃,凭什么把他关进牛棚?以前他不得志,不吃香;现在仍然是臭狗屎,倒霉蛋!

  吴性清表面上最平静,像老和尚烧香一样虔诚,一副超凡入圣的神态。他并不感到肚子里有多饿,反倒十分留恋这异乎寻常的两天安静日子,没有人来给他们训话或抽打他们、侮辱他们、咒骂他们。每天只是由一个花钱雇来的看守主持他们向毛主席“早请示”、“晚汇报”的仪式(他从心里讨厌“早请罪”和“晚认罪”这两个词儿,喜欢用“早请示”和“晚汇报”)。这两天中也没有一个人被拉出去批斗,自从他被关进牛棚以后,还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和平。如果就这样下去,他宁愿不吃不喝,也落个心静耳净。可他心里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造反派们不知又在憋什么花样儿?

  花啸天眼神恍惚,表情木然,他是这个牛棚里年纪最大的人。作为一个老艺人,他的大半生都是按照戏剧的规律生活过来的。这种生活更符合人的感情规律,却为社会规律所不容,因此充满戏剧性,不断遭受命运的暴风雨的袭击。眼前的屈辱和过去的盛名一样都像一场梦,连他自己也感到惊奇不解。不论哪个朝代,为什么偏偏都跟他过不去?从前,军阀和大资本家喜欢霸占演员的身子,虽然也发生过毁人毁艺的事情,却从未见过像现在这样集中地、大规模地朝着艺术下毒手,霸占演员的心和感情,夺走演员赖以活命的舞台和观众。他曾挨过阎锡山马弁的一鞭子,把一只耳朵抽聋了。咽不下这口冤气,就在身上挂个大牌子,贴着状纸,一路讨饭、唱戏,去南京告状。当时轰动了整个梨园界,南方和北方的同行朋友纷纷支援他,发声明的、捐款的,舆论闹得很大,至少把心里那口窝囊气发出来了。现在被关起来了,连告状也不行了……他只要不挨斗,就往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一躺,脑海里旧事云涌,联想蜂聚,无法排遣。回忆——成了他惟一的财富,想借此安慰那千疮百孔的心灵。岂知回忆本是人类折磨自己的一种本能。所以他的样子老像成天睡不醒,又像整夜睡不着,患有严重的失眠症。他只有在真正睡着了的时候,才感到安全快乐,醒来时倒像还留在一场噩梦里。他请罪的时候正好跪在邵南孙的后面,邵南孙那颗特别刺眼的光秃大脑袋,就像“文化大革命”的纪念碑一样挺立在他眼前。凡是了解中国的人,一看见这个脑袋就可以断定他不是好人,被剃过光头,挨过死打,不是从监狱跑出来的,就是从牛棚放出来的。可怜的年轻人,这都是为了救他和他的女儿。他感激邵南孙,心里还怀着一种内疚。现在这个世道上的人,难得有这样的骨气和忠诚,管他是丑是俊、有没有大本事,只要能度过这次难关,他愿把女儿嫁给邵南孙。正是由于这种复杂和微妙的关系,虽然翁婿关在同一个牛棚,他却从不跟邵南孙说话,邵南孙仍然很怕他……

  他们跪了大约两倍于往常“请罪”的时间,仍不见崔明回来下“请罪完毕”的命令。这小子准又是上街吃早点了,吃完早点还不知会碰上什么熟人胡聊一顿,也许再甩两把扑克……他们就一直这样傻跪着?其实武班侯早就像乌龟一样趴在地上了,其他人也都闭目养神,有的摇摇晃晃,有的昏昏欲睡。邵南孙起身去推推大门,果然上了锁。他悄悄捅捅牛英贤,然后把花啸天和吴性清扶起来坐到床边上,大家都看着武班侯那个王八样子,又可怜又可笑。可谁也不想提醒他先爬起来坐一会儿,等听到崔明的脚步声再跪下去也来得及。大家不愿意整天光是犯愁、想死,即使判了死刑的两个人凑在一起,遇到机会也想寻寻开心。不自找快乐,这牛棚的生活就更难熬了。然而这几个人中能成为取乐对象的,只有武班侯和邵南孙。邵南孙盘腿坐在武班侯的对面,细声细语地如同说悄悄话:

  “肚子还饿吗?”

  “饿极了!”

  “看来今天也不会有饭吃了。”

  “哎呀……”

  “轻点声,我们得做长期挨饿的准备。看样子,闹好了隔几天给我们一顿饭吃,闹不好就得被饿死!”

  “我现在就觉着快饿死了!”

  “我是医生,不会让你死的,但你要照我的话做,我教给你一个方法,保你饿三五个月没有问题。”

  武班侯睁开眼,“你小子拿我找乐儿吧?”

  邵南孙仍像念佛一样,“罪过,罪过,把别人的好心当成驴肝肺。闭上眼睛,尽量减少运动,心静气平。对,脖颈前伸,吐气,好。吸气时缩脖……”

  武班侯明知是拿他开玩笑,仍然煞有介事地按照邵南孙说的要领去做,“这样伸头探脑,不是活像个大王八吗?”

  “对了,就要学王八,学得越像越好。心里想着王八,想自己就变成了王八……”

  “好你个孙子!”武班侯举手要打,“要不是看你这个秃脑袋不禁打,真应该给你一拳。”

  “放肆!这是真理。不信科学,理当批斗。”邵南孙仍然如和尚打坐,念念有词,“世界上寿命最长的动物就是乌龟。《史记》上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个人在儿童时代拿乌龟垫床,待他老死以后家人移床,乌龟仍然活着。证明它不吃不喝,在床脚下委曲求生,仍旧活了四五十年。”

  “你是狗戴嚼子——胡勒!”

  另外几个人却对邵南孙的话发生了兴趣,吴性清问:“乌龟是不是就以空气为食?”

  “当然不是,乌龟也是食肉类动物,它所以能绝食不死,在于它有引导之术。人若模仿乌龟的动作,也能免于饥渴的死难。”邵南孙慢条斯理地讲起故事来,对大家来说有故事听,时间就过得容易些。“古代有个叫张广定的人,为躲避兵祸战乱(很有点像现在这种局面),不能把四岁的女儿带走,又不忍让她饿死家中或死于刀枪之下,暴骨路边。于是就把女儿放进村外的一座空坟里,用篮子放了一些食物和清水。三年后张广定回归故里,到坟里想收女儿的遗骨殡埋,谁料女儿并没有死,见到父亲欢喜非常。张广定问她是怎么活过来的,女儿告诉他,吃完竹篮的东西之后,饿得难受。看见坟坑里有个大乌龟,伸颈吞气,就仿效乌龟的动作,渐渐不渴也不饿。三年不死,而且脸色润泽。”

  武班侯说:“这可真神了!你这张嘴能把死的说活,活的说死。”

  “这可不是我瞎编的,谁要不信就去看东晋葛洪写的《抱朴子》。”

  “这下我们不用犯愁了,没有饭吃就‘引导’一番。”武班侯又伸颈吞气,试验起来。

  一开心就大意,谁也没有听到门外的脚步声,崔明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啦。他突然推门进来,大家吓了一跳,想再跪好已经来不及了。

  “好啊武班侯,你不好好向毛主席请罪,学王八探头干什么?”

  武班侯紧张了,这件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大。如果崔明给汇报到上面去,经造反派们一上纲上线,那就闯了大祸。他恼怒地盯着邵南孙,“是……”

  这乱子是邵南孙惹下的,他本不愿意答理崔明,现在也只好出头了,“他这是饿的,想磕头请罪已经没有力气了。”

  武班侯立刻装得更像了,“对对,你们想把人活活饿死呀!”

  崔明眼珠一转,“邵南孙,我还没有问你呢,你们这几个没听到命令为什么就坐起来了?不光不好好低头认罪,还在毛主席像前大肆宣扬封建迷信、古人死人、乌龟王八,攻击‘文化大革命’,侮辱伟大领袖!你小子有几个脑袋,还想活命吗?”

  这一手可真够厉害的。如果他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捅出去,这几个人就会遭受一连串的批斗,挨几顿毒打。轻则身上脱层皮,闹不好还会惹出更大的麻烦!他们嘴上说不怕是假的,心里却在打鼓,懊悔不迭。

  邵南孙是祸头,大家都可以不吭声,他则不能不癞蛤蟆垫床脚——硬充硬货。好在他的舌头像他那七棱八角的脑袋一样锐利,还能即兴编出一些领袖和伟人的警句格言,像举着圣旨一样对别人连蒙带唬:“崔明,这都是你一手造成的,想把我们饿死灭口,谁指使你干的?动机何在?你让我们一跪好几个小时,他们连饿带累都昏死在地上。要知道,除我之外,他们都是重要的线索,把他们整死,你负得起责任吗?怎么向你的上级和革命群众交代?你在‘早请示’的时间里出去大吃大喝,下棋打扑克,你对毛主席是什么态度?你逼急了,我们就把你的所作所为捅出去……”

  崔明还真有点发傻,“你,你还倒打一耙!”

  邵南孙见好就收,立刻放缓了语气,“这是为你好,你别以为自己是牛棚看守就可以为所欲为。马克思教导我们,狐狸经常夸耀自己的皮毛和尾巴,岂不知正是这最值钱的皮毛和尾巴常常给它带来灾难。列宁也教导我们,无罪的人干吗要害怕地狱?我们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还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再打也是死老虎。别忘了你可是临时工,造反派的头衔儿也是临时挂,出了差错,闹出人命来,谁还敢让你转正……”

  崔明被镇唬住了,只剩下造反派的架子还放不下。牛英贤趁机又递上一支烟,并为他点着了火。

  “不是我成心不给你们饭吃,这是杨头儿布置的,要饿你们两天,洗净你们的肠胃和黑心烂肺,下午发给你们最宝贵的食粮。”

  “什么最宝贵的食粮?”大家都很警觉,不知又要出什么事情。

  “当然是精神食粮。还叫你们派一个人上街去买红油漆,下午要开个十分重要的大会,让你们必须把脑袋涂成红的。否则就不发给精神食粮,而且要在他脸上用针刺出‘牛鬼蛇神’四个大字,再涂上蓝色化学药水,四个大字就深深地烙进皮肉,一辈子也洗不掉。”

  “牛鬼”们一惊,这不是古代的“髡刑”或“刺面”吗?一股剧烈的屈辱感,使吴性清、邵南孙他们周身寒战。倒是演过《夜奔》的武班侯,并未真正理解刺配沧州的含义和这两个字对林冲的人格和精神所造成的摧残。他站起来自告奋勇:“我去买油漆。”说完还用舌头舔舔嘴唇,表明他想借着买油漆出去饱餐一顿,享受一下自由人的生活。

  崔明不同意,“你不行!”

  “为什么?”

  “你是大牛鬼蛇神,怕你逃跑。再说,一会儿还要开你的批判会。”

  武班侯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床上,“饿了两天啦,还要批判?你们不想叫人活了!”

  崔明说:“等会去向批判你的人讲。”

  邵南孙看看另外那老三位,他希望花啸天和吴性清这两个年纪大的人中,有一个人出去吃顿饱饭,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想不到牛英贤点了他的名,“南孙,还是你去吧。”

  吴性清也赞成,“你最年轻,还能走动。我们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连大门也出不去就得躺下。”

  难得开口的花啸天,也闷声闷气地加了一句:“出去要机灵一点。”

  邵南孙从崔明手上接过钱要走,崔明却不放心,“邵南孙,你可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哪儿都是造反派的天下,你逃不出我们的手心。再说你要不回来,他们几个就别想好受了!”

  牛英贤说:“你放心吧,他是自己进来的,你叫他跑他也不跑。”

  邵南孙说:“你不放心就跟我一块去。”

  “我还有事儿,你给我带两盒烟回来就行。”

  “要什么牌子?”

  “‘卫东’的就行,我抽不起好烟。”

  邵南孙会心地一笑,“你甭管了,保你满意。我在两个小时之内一准赶回来,请你在十一点钟的时候到门外接应一下,免得好烟被别的造反派搜去。”

  崔明一拧脖子,摆出一副“二百五”的劲头,“我看谁敢?”

  邵南孙跟武班侯想的一样,出了牛棚先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认真犒劳受了委屈的嘴舌和肠胃。他上过中医学院,不敢由着性子专捡喜欢的东西吃,更不敢吃得过饱。只挑那些营养丰富的食品结结实实填了多半肚子。他大伤刚愈,身体极需来自蛋白质的矿物质、氨基酸、维生素。最后又集中补充了大约有一千毫克的钙,这是他身体所需要的数量,鬼知道究竟吞进去多少,也许只有十毫克或大大超过了一千毫克。他把一瓶炼乳抹在奶油蛋糕上,油糊糊甜腻腻地吞了下去,钙能强壮骨骼,消除紧张,防止失眠。他把自己的肚子打发得有底儿了,才去买油漆。

  染料店里买卖兴隆,尤其是红油漆销得最多。有人整桶整桶地买,还有的一买几十斤、几百斤,气魄大的单位论吨买。看来天下的造反派都想到一块去了:刷红牌子、写红标语、把黑帮脑袋染红,制造红彤彤的中国、红彤彤的世界,怎能不需要红油漆?

  邵南孙见景生情,心里突然打个冷战。“黑帮”的脑袋是肉长的,不同于木头牌子,涂上油漆怎么洗掉呢?如果带着头发涂油漆,油漆将粘住头发,像活择毛一样把头发一绺一绺地都拔下来。若是剃光头发涂油漆,油漆会堵死汗毛孔,伤害皮肤,人受得了吗?用水洗不掉,用刀刮不得,还得再买一桶汽油。涂了洗,洗完再涂,人的脑袋经得住这样揉搓吗?他又犯愁,又愤怒,最后只买了两个空油漆桶。他提着两只空桶,先到文具店买了一大包红色水彩粉。这东西照样能把脑袋涂红,却没有油性,用清水一洗就掉,不会伤害头发和皮肉;又买了刷子、推子、剃刀,以备急需,正好塞满了一只油漆桶。然后又到食品店,买了一堆蛋糕、饼干、巧克力、奶油糖、炼乳等等,塞满了另外一只空桶。当然也没有忘记再买上四盒上海产的“大前门”烟,准备向牛棚看守行贿。

  崔明并未在大门外接应他。好在上午是造反派们睡懒觉的时间,邵南孙没有碰到多大麻烦就回到排练大厅。崔明正守在门口打盹儿,勉强睁开眼瞄了瞄两只油漆桶,“买来了?”

  “买来了。”

  “替我带的烟呢?”

  邵南孙从口袋里掏出两盒“大前门”递过去。

  “哎,我不是叫你买‘卫东’吗?”崔明很不满意地嘟囔着,从口袋里掏出钱包,邵南孙摁住了他的手,“算我送你的。”

  “这……”崔明还有点不好意思,拿眼朝四外瞅瞅,心里却很得意。邵南孙这小子刚来的时候有多横,现在还不是乖乖地来巴结他,这叫不打不相识。

  邵南孙乘机溜进自己的牢房。武班侯撕心裂肺的呻吟声吓了他一跳,吴性清站在武班侯的床前,望着他那血肉模糊的躯体手足无措,不知该怎样帮助他。另外两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上,眼看武班侯疼得浑身抽搐,也都一筹莫展。邵南孙放下油漆桶问:“他怎么啦?”

  没有人回答他。他自知问了句蠢话,自然是在批判会上被打的,这还用问吗?

  武班侯自己答腔了,“南孙,快救救我。你是大夫,疼死我了,我活不过今天了……”

  “老武,我马上给你想办法,先抗住了,别泄气。给你吃点蛋糕,肚子里有食也会好受一些。”他说着话已经打开了装食品的油漆桶,分给每人两块蛋糕,外加四块奶油糖,并嘱咐说:“先吃这一点,越是饿得时间长越不能猛吃。”

  他把其余的食物全锁进自己的工具箱。

  有蛋糕堵着嘴,武班侯安静多了。邵南孙用清水为他擦洗了伤口,检查了伤势。从表面看他伤得很惨,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一条条的布丝儿,如狼咬狗啃。前胸、后背和大腿,几乎没给他留下几块好皮肉,像开花馒头,往外渗着血。但伤口不深,并没有打坏骨头。脚踝部位有几处刀伤,两根大筋差一点被完全砍断。头部伤得较轻,虽然也青一块紫一块,却未出血。他用被开水烫过的湿毛巾轻轻擦拭着,不论碰着什么地方,武班侯都龇牙咧嘴地叫喊一声:“哎呀,南孙,我还活得了吗?”

  邵南孙没好气地说:“你离死还远着哪!真要这么死了,岂不太便宜你了!”

  他看着武班侯那血糊肉烂的样子真有点犯愁,伤口太脏、太烂,应该打防止破伤风和止痛消炎的针,哪怕有点碘酒消消毒也好。他问:“他们没说要送你去医院或请个医生来吗?”

  “他们下死手想要我的命,怎会送我上医院呢?”武班侯见邵南孙变了脸色,真的害怕了,生怕邵南孙记恨他在花露婵身上缺的德,不肯相救。

  邵南孙确实感到作难,没有药物,就是再高明的医生也没有办法,他只好劝说武班侯少动弹:“……别处的伤也许还不碍事,就是两条腿上的大筋,被砍得只连着一点,你要格外小心。”

  武班侯忽然哭了,“他们就是想挑断我的大筋,还狠命掐我脖子,想毁坏我的嗓子,叫我以后登不了台唱不了戏。兔子急眼还咬人哪,我一见他们下了毒手就拼命挣扎,上身被人抱住,多亏腿脚上还有点功夫,不然今天就把这一百多斤给他们了……”

  “谁?”

  “除去我那个宝贝徒弟,还有谁?”

  “杨忠恕?”

  “他把我整死,将来福北京剧团的文武老生就由他挂头牌了。”

  “刚才是他打的你?”

  “他小子蔫坏损,指使一帮破鞋和活王八们围攻我,想借刀杀人。他早想好了,即使把我当场打死,也是革命群众的义愤,与他毫不相干,多阴险!”

  “今天开的是什么会?他们打你总得有个名目啊。”

  “‘武班侯专题批判会’。”武班侯用乞求的可怜巴巴的目光望着邵南孙说:“好兄弟,我以前确实做过一些不是人干的事,但不能都怪我,更不够死罪。今天这个会是杨忠恕的阴谋,我站到台上偷眼往下一瞧,就猜到形势不妙,那些破鞋和她们的王八男人都坐在前三排,显然是借官台唱私戏,想找我报仇。你也知道,这些贱女人当初都是主动找的我,还不是图我有名、有钱、有权给她们分派好活儿,过去我想推都推不开她们。如今她们都是贞妇烈女,都成了受害者,就我是坏分子!造反派们还在旁边起哄,专门追问花花绿绿的细节,我说也挨打,不说也挨打。最后一咬牙,决定实话实说,谁坐得最靠前先点谁的名。把她们怎么跟我要钱,我是怎么玩儿的她们,一五一十,详详细细地公之于众,让群众心明眼亮,他们要再打我就是公报私仇。果然不出所料,我点了谁的名,谁立刻就耷拉脑袋,连她的王八男人也抬不起头来。他们不怕寒碜,我还怕什么?看看到底谁丢人!我刚说了三件事,主持会的人就不让往下讲了,批判会开不下去了,只好宣布散会。我不讲他们逼我讲,我真的讲了实情,他们一个个都瘪了。其他群众在一边看笑话,起哄凑热闹,杨忠恕想用王八、破鞋批斗我的计划破产了。谁知我一走下批斗台,有人就用破麻袋罩住了我的脑袋,我立刻陷入了狼群狗阵……南孙,你是个重感情讲义气的人,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万一我死了,你好知道真情。”

  牛英贤并不可怜武班侯,反倒鄙夷地说:“这就叫王八咬坏蛋!”

  “老牛,你见死不救,还拿我开心。哎呀,疼死我了。……”武班侯那大演员的架子一点没有了,正是他的这份熊样和赖劲儿,反倒赢得了邵南孙的怜悯。人一被关进牛棚,彼此间的关系就变得很奇特了……

  “我去想想办法。”邵南孙直起身,离开哼呀咳呀的武班侯。不经意地扫了一眼花啸天,发现他眼前的蛋糕还一点没吃。邵南孙心里一动,理解了老人的心思,走过去轻声说:“您把它吃了吧,我给露婵留出来了,一会儿想办法送给她。”

  邵南孙还得去找崔明,不管他心里对这个粗俗的临时工有多么厌恶,许多事情都得求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跟他搞好关系。通过那两包香烟,他试探出崔明爱贪小便宜,对这种人可以继续使用贿赂的办法。但要掌握时机和分寸,闹不好会被他反咬一口——腐蚀拉拢造反派的罪名可是不轻!邵南孙又私自溜出变成了牢房的化妆室,低头耷脑装着去厕所,耳朵眼睛却不闲着,帮着脑袋想主意。出了化妆室往右拐有个门,可通排演厅的后台,这个门经常锁着。即使叫他们到排演厅里去参加批判会,也不准从后门直接登台,要先出楼,围着排演大厅绕半圈儿,从剧场的正门进去。出了化妆室往左走十几米,有一道大门,出去就是京剧团的院子,旁边有一个楼梯。平时崔明就守在这儿,楼下四个男鬼,楼上两个女鬼,谁有什么举动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把前后门一上锁,他们插翅难飞。因此,他并不经常死守在这儿,不是躺在自己那间干燥朝阳的小房子里睡大觉,就是出去找自己的一伙人聊天打扑克。刚才邵南孙回来的时候看见崔明还守在这儿,这工夫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各门上都挂着锁,小楼里阴森森、空荡荡,静得出奇。难怪人们把它叫做“鬼楼”!平时谁也不愿意到这个不吉利的、充满晦气的地方来。就连坚信唯物主义的造反勇士们,宁愿参加敢死队去冒生命的危险,也不愿守在这座“鬼楼”里当个看守牛鬼蛇神的“鬼头”。杨忠恕却乐不得把这份差使交给一个临时工,崔明两眼一抹黑,不懂戏,不了解京剧团的历史和现状,六亲不认,老实听话,这正是杨忠恕所需要的人……

  邵南孙隐隐约约听到楼上有女人的说话声,这可能是方月萱和花露婵在说话,楼上只有她们两个人。他心里一阵冲动,真想不顾一切地跑上楼去。恰在此时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跟着又响起吹不成调儿的口哨,定是崔明。他心里一美就吹口哨,不知又捞了什么便宜,这小子好像对这份“鬼头”的差使很满意。邵南孙躲进厕所,等崔明走到跟前才走出来,“崔师傅……”

  崔明一激灵,“邵南孙,你溜出来干什么?”

  “你这不看见了,上茅房。”

  “你不知道上厕所要先报告吗?回去,看来我还得把你们的门锁上!”

  “我嗓子都快喊破了,可你听不到,只顾在楼上跟两个女犯人乱搭讪。”邵南孙又拿出过去当“前台”的嘴脸,嘻嘻笑着,话里有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跟女的乱搭讪了?”崔明要翻脸,他还是没有经验,这一变颜变色反倒证明他心里发虚。

  “崔师傅,你别着急,我实在憋不住了就自己跑出来啦,听到你在楼上正批判那两个女黑帮。我没别的意思,如果她们也需要油漆,我正好买得多,可以分给她们一点。”

  崔明还真怕邵南孙听到了他跟方月萱的谈话。他俩的谈话从来没有界限,他在她面前端不出造反派的架子,他暗地里帮过她的忙,也从她身上捞过一点便宜。虽然没有什么大事,就是那种黏黏糊糊,捅一把摸一把的事情,要是让杨忠恕知道了也够他喝一壶的,他知道杨忠恕和方月萱私下里的关系。杨忠恕也曾敲打过他,干得好,保证给他转成京剧团的正式职工。如果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不仅不会让他转正,还要把他送进铁血团,不叫对立面的子弹打死,就被自己人的流弹送命,反正得要他的小命灭口!这年月杀个人就如同踩死个蚂蚁,有冤又能到哪儿去诉?

  崔明赶紧严肃认真地向邵南孙做解释:“油漆先放在你那儿,用的时候再去找你,方月萱正是为这件事叫我去找杨队长,她要跟头头当面谈。”

  邵南孙心里咯噔一下,方月萱能指挥崔明,调动杨忠恕,看来他们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这样简单和界线分明。同是“鬼楼”里的犯人却分成不同的等级,待遇也大不一样……他立刻摆出一副十分焦急的样子,说:“你顺便告诉杨忠恕,武班侯伤势惨重,不赶紧送医院恐怕有危险。”

  “死了活该,你少管闲事!”

  “啊?”邵南孙真想朝眼前这张长满粉刺、毫无表情的脸狠揍一拳。

  “别说是他,就是丁介眉又怎么样?死了不也就白死了!”

  邵南孙一惊,“丁介眉死了?”

  崔明满不在乎,“在铁血团的房子里吊死的。”

  邵南孙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武班侯跟他不一样,过去是你们杨头的老师。”

  “快别提这码事,杨头儿最恨他。”

  “为什么?”

  崔明支支吾吾,“……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反正谁都知道他是国民党员,给蒋介石唱过戏。家里有俩老婆,养猫养狗,以前抱着猴子到理发店理发,连派出所都管不了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光是被他祸害的妇女就不计其数。这还不是罪大恶极?”

  “哪有这样的事,罗织罪状应该多少贴点谱儿……”邵南孙故意装得大惊小怪。连临时工都能一套套地抖落出武班侯的老底,可见杨忠恕已把舆论造得相当邪乎了。这显然是想置武班侯于死地……

  邵南孙对武班侯本无好感,如今却产生了真正的同情心。他对崔明说:“不管怎么说,我以前当过医生,总不能见死不救啊!”

  “你当过医生?”崔明瞪大眼睛瞅着他。

  邵南孙很熟悉从崔明眼里突然闪现出来的光芒,这是许多病人在医生面前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乞求和希望的光。邵南孙觉得有必要向这个可怜的家伙做点自我介绍,也许能唬他一下子,“我从中医学院毕业以后在人民医院当了两年大夫。因为爱看戏,才主动要求到京剧团当了‘前台’,只图每天白看戏,谁知运动一来倒了这么大霉!”

  “你们这些黑帮当中真是藏龙卧虎。”崔明立刻改变了说话的口气,他也许有求邵南孙的地方。

  “如果杨忠恕不管,你放我到院子里抓几只活蝎子。我不能眼看着他死在班房里!”

  “抓蝎子?”崔明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对刚才邵南孙的话抱有怀疑,想验证一下,或许还有其他原因……反正他最后答应了邵南孙的要求,让他回牢房等着。

  邵南孙从工具箱里拿出蛋糕、炼乳、巧克力、奶油糖等等,用自己一件洗得最干净的内衣包好,递给花啸天,“等一会儿杨忠恕要把方月萱叫到别的屋里去谈话,我借着给老武弄药把崔明调开,您去看看露婵,万一被人撞见就说送衣服。叫她多长个心眼儿,方、杨暗中很可能还穿着连裆裤……露婵如果还不知道我被关了进来,您也不要提起这回事。她要打听我的情况,您就叫她别操心,保护好自己……”

  花啸天没有说话,抱着那包食物的手却微微抖动。

  崔明回来了,“邵南孙,走吧。”

  “杨头儿呢?”

  “正跟别人谈话。”

  “我能跟他说说武班侯的伤势吗?”

  “不行,不行!”崔明十分紧张,“他给牛鬼蛇神训话的时候,任何人不许打搅。”

  邵南孙瞟了一眼花啸天,跟着崔明走了。

  排练厅的后面有一个死夹道,两间废弃的土屋,一堆烂石块。这本来是条小胡同,由于盖楼时把另一端堵死,于是变成了死角。平时没人到这个地方来,成了蝎子、蜈蚣、蟋蟀等昆虫的理想栖息地。蝎子喜欢昼伏夜出,从立春之后才开始活动,福北地区虽然气温较高,眼下算冬眠时期,蝎子集居在一起,特别好抓,赶巧了在一片瓦块底下能抓到五六只。邵南孙右手拿着筷子,左手端着饭盒,像夹饺子一样熟练地把蝎子夹进饭盒。掀石块,撬墙缝,挖旧墙根,他越干越有劲儿。崔明怕螫,背着枪远远地躲在一边看着,不断地催促他:“你快点,该吃午饭了。”

  邵南孙看看已经抓了有小半饭盒,“差不多了,回去吧,别等杨头儿跟方月萱办完革命大事找不到你,给你惹麻烦。”

  “没事,我跟他请示过了。”在回去的路上,崔明开始主动跟邵南孙答话,而且连称呼也变了,“老邵,你还真不简单呐!”

  “这算什么!”邵南孙不介意地嘿嘿一笑。

  “我也有点病你能治吗?”

  “什么病?”

  “这……”崔明的脸忽然红了,这副窘态反而使他显得朴实善良了,“这种病不好说出嘴。”

  “在大夫面前没有说不出嘴的病。”邵南孙成心端起了医生架子,“好吧,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说,你先看我怎么给武班侯治伤。”

  回到牛棚以后他用清水把蝎子洗干净。坐到武班侯的床前,用手拿起一只正在挣扎的活蝎子麻利地掐去它的尾刺,送到武班侯的嘴边,“老武,把它吃下去。”

  “啊!”武班侯吓得大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圆睁双眼躲避着那只张牙舞爪的毒蝎子,“快拿走,你想把我毒死!”

  邵南孙笑了,把那只活蝎子扔进自己的嘴里,嚼嚼咽下去了。众人一惊,连武班侯也安静下来。他像一个有经验的医生那样,慢条斯理地做武班侯的思想工作:“蝎子身内没有毒,它的化学成分很复杂,有碳、氢、氧、氮、硫等,但不是毒素。这是冬眠的蝎子,肚里也很干净。现在对你最大的威胁是破伤风和疼痛。杨忠恕不许送你上医院,也不让我上街为你买药,现在只有这一条路——蝎子是珍贵的中药,它的功能就是防风止痛。你如果不听我的话,那可就没办法治了!”

  武班侯把眼睛一闭,“南孙,我听你的,你说吧,吃多少?”

  “吃到你实在咽不下去为止。”

  武班侯不敢想也不敢看,把活蝎子嚼个三五下就硬吞下去。吃到第五只的时候,恶心得难以忍受。邵南孙只好打住,灌他一杯温开水压住恶心,趁旁边的崔明不注意,又把一块奶油糖塞进他嘴里。

  邵南孙把其余的蝎子捣烂如泥,敷在武班侯的伤口上。一会儿工夫,武班侯就感到伤处凉森森的,周身不再火烧火燎地疼。他长嘘了一口气,“南孙,谢谢你。班侯如果大难不死,定然报答。”

  崔明凑到邵南孙耳边说:“中午清静的时候,你到我的屋子里来一趟。”

  邵南孙点点头。同房难友都奇怪地看着这俩人奇怪的新关系——一个专政人员,一个被专政的对象,敌对的两极似乎有了某种默契。

  在这种亚热带地区,即使是所谓的冬天,午后的太阳光仍然具有一种火辣辣的威慑力量。在毛主席十二点二六米高的塑像前,搭起红牌坊,上贴五个金色大字:迎宝书大会。一溜长桌上铺着干净的红绸子,气氛庄严而热烈。既喜气洋洋,又不像娶新媳妇那样嘻嘻哈哈,乱嚷乱闹。京剧团的人一个不少,全都准时在院子里站好了。这是大家政治生活中的大事,考验每个人对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感情和态度。大家的热情理所当然地无比高涨,这热情里甚至含有一种神圣和肃穆的成分,相互间打招呼和说笑话都很讲究措辞,连张嘴张到什么程度都掌握着分寸。这种场合出一点差错就是政治问题……

  目前京剧团里每天坚持上班的或以团为家的人,是那些掌权的头头、敢死队员和过分热心的造反战士,以及抱着各种目的投机钻营分子。胆小怕事、身上有儿或过分老实的人,每天也到剧团里来打个照面,再有就是蹲牛棚的黑帮分子。其余的大多数人平常都呆在家里,碰上有自己感兴趣的批斗会或听到什么新闻,才到团里来瞧瞧热闹。只有在发工资的日子才会像今天这样全部人马都到齐。大家按照等级在红牌坊的两边排好队,全副武装的敢死队员在前,普通的造反战士居中,逍遥派和从其他反对派组织中倒戈过来的人站在最后。一些警惕性最高、满脸杀气(他们是最革命的,任何场合都不改变自己最革命的表情,也无人敢计较他们的表情)的敢死队员,手持步枪,站在门口两边和院落四周,担任警卫。大家在等待着那个庄严时刻的到来。

  “牛鬼蛇神”不在此列,他们被拿枪的崔明看押着,远离这荣幸的人群,站在毛主席巨型塑像的屁股后面,弯着腰,低垂着那光秃秃、红彤彤的脑袋。除去他们头上的颜色无可指摘(其实也不是没有漏洞,只因为造反派光抓大事,身忙心粗,没有看出他们头上涂的是红水彩而不是红油漆),整个样子都太难看了,像几个默哀的花和尚,显得不伦不类,与整个大会隆重欢乐的气氛极不协调。大家不住地打量他们这奇怪的红脑袋。说也奇怪,虽然染成了红色,并不给人以美感,也没有让人联想到这是革命的红色以及红心红胆、红天红地、红色江山、红色世界等等。相反倒让人感到滑稽、可怕,鲜血淋淋的让人恶心、眼晕!

  花露婵和方月萱的脑袋没有弄红。男鬼可以剃光头发再上色,女鬼怎么办?她们几个月前被铰过头发,现在还像狼咬狗啃过一般,如果再逼她们剃光,涂成个红鸡蛋,那还像个人样吗?会比男鬼更吓人。杨忠恕手下留情,免了她们涂红脑袋。

  其实,花露婵应该感谢方月萱。方月萱不愿毁掉自己的美貌,跟杨忠恕求了情。杨忠恕对这两个黑明星也有自己的打算,也不愿意让她们变成丑八怪,那样还有什么味道?

  “牛鬼蛇神”们盼着“红宝书”快点来,他们肚里没食,时间长了可支持不住。不管怎么说,他们挨了三天饿总算有了结果,今天领到“红宝书”,晚上就可以吃顿饱饭了。

  邵南孙更心急,恨不得大会立刻开始。今天的大会与往常的批判会不一样,他们不是主角而是陪衬,“红宝书”一来群众就不再注意他们,他可以好好看看花露婵。他们站成一排,中间只隔着两个人,却谁也看不见对方的脸。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心里对花露婵的爱恋是这般强烈,这般持久!花露婵的心就是他的天堂,有了她的存在,才对眼前这如同一场慢性疾病般的生活,产生了希望。他并不缺少对付疾病的力量、勇气和幽默。刚才,当他意识到花露婵就走在自己后边,感觉到她那灼热的目光炙烤着自己的后背时,他用紧张的力量好不容易才压住心里的激情,没有做出蠢事。花露婵未被削发涂红,使他大松一口气,否则真不敢设想会有什么结果。他今天一天最担心的就是这件事,像花露婵这样容貌姣好的姑娘,红极一时的名角儿,在政治上被打成“牛鬼蛇神”还可以忍受,倘若在形体上真的把她变成鬼,她很可能会用生命保卫自己做人的(特别是做个女人的)尊严。只要花露婵不出事,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即使杨忠恕看出来他们头上涂的不是油漆,他还可以说染料店的红油漆早被抢光了,没有买到。反正临时再去搞油漆也来不及了。何况崔明今后对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逼得太紧,这小子正有求于他。他跟女朋友胡搞的时候被人撞见,慌忙中生殖器被床沿硌伤,从此不能起性,又不敢到医院去看,希望邵南孙积大德,让他摆脱假男人的苦海,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小伙子……

  忽然有锣鼓声自远而近,敢死队员们拥到大门口燃放起鞭炮。一辆大卡车在前面开道,车上载着一面大鼓和六个骄傲的鼓手,同时擂动鼓槌,个个使尽全身力气。疯狂的鼓声吸引了沿途成千上万人的眼光,真是出尽风头。专门去迎接“红宝书”的主要人物杨忠恕,坐在驾驶楼子里。后面是一辆披红挂彩的中型货车,车箱里就装着“红宝书”,由京剧团的一号人物黄烈全跟车护送。院子里群情激动,每个人都想表现自己的积极,显示自己对毛泽东思想的渴求。大家都很有礼貌地拥向运载“红宝书”的汽车,抬脚的,仰脸的,敢死队员列队护住“红宝书”,维持着会场秩序。人们的欢呼声,连成一气儿的炮仗炸裂声,在地面上滚动。高空则激荡着口号声和二踢脚的爆炸声,形成了一种立体的音响效果……

  邵南孙趁机上前半步,脑袋没有抬,微微向左一侧。方月萱比鬼还精灵,后退半步,用左手从后面轻轻地推了花露婵一下。看见了!两个患难情人的目光像胶一样黏在一起,再也分不开。顷刻间他们那备受摧残的感情之树,重新复苏、生长、繁茂,长出灿烂的新芽。目光就是雨露,浇灌着感情的新芽。目光也可以吞吃,也可以交谈,也可以代表不能接触的肉体和灵魂表达全部感情——

  邵南孙:“你好,别哭,要忍住。傻孩子,这可不是掉眼泪的场合。”

  花露婵:“我的好人、亲人,你的伤真的都好了吗?别哄我。求求你,别再为了我冒险办傻事。你若能出去就尽量逃离‘鬼楼’,别管我。我活是你的人,死了做鬼也跟着你。”

  邵南孙:“我要求你活着,好好地活着,不许再提这个死字,连想也不要去想它。倒霉的不止我们两个人,从马连良、裘盛戎到丁介眉,有几亿人都不得不分享中国社会的总命运。要相信潮水最低的时候就快有转机了。”

  她目光柔和,带着忧郁的勇气,表达出对他的爱永不满足的神情。这种饱含着深沉痛苦的甜蜜眼光,把一股强大的电流送到他的身上,柔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和全身的每个部位。

  花露婵:“你真好,跟你在一块心里就塌实多了。你不论当‘前台’还是当黑帮,都这么自信,这么从容。用机智的眼光注视着自己的命运,心平气和地对待眼前的一切事情。你就不犯愁?真的超脱了这个丑恶的由侈谈的小人和狂叫的猎狗组成的人世?你身上这股超人的智慧和魅力真叫人喜欢。我非常爱你,可是从来还没有好好爱过你呢,我真恨,真后悔……你真的不后悔?不嫌弃我?像我这样的人现在连狗屎都不如,人家要跟我划清界限还来不及呢……”

  邵南孙:“别说傻话,你无论找什么理由也休想把我甩掉!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懂得,我们将在一种心照不宣的逆境中,过一段相当长的日子,痛苦能净化人的灵魂,在逆境中便于认识人生,摸到生活的底蕴。露婵,最难得的是要在困境中保持自身的洁白和尊严!”

  花露婵:“这能做得到吗?周围一片漆黑,看不到任何希望,连生命本身也变成了丑恶的现象,谈何洁白和尊严!”

  邵南孙:“你是出类拔萃的演员,在智力发展上应该比那些人更高一筹。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以深信不疑的事情。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摧毁了,只应该站在自己生命的高处看生活,相信自己,越在黑暗中心灵越会闪光,用机智和诙谐对付恐吓和辱骂。实在不行就装聋作哑,当前就数沉默伟大,其余都是愚蠢!”

  ……

  黄烈全开始致贺词,天虽不冷,他仍然身披绿色军大衣。眼下他这身打扮是最有气派、最让人肃然起敬的装束。他身上除去原有的那种不管男女、三风五气、横扫一切的气概,又增加了一些掌管着整个文化局命运的人应该有的毛病。庄重的神态,恢弘的气度,过分讲究抑扬顿挫的声调,为便于下边的人记录,格外注意咬文嚼字,拖长每一句话的尾音。滔滔雄辩,谆谆教导,大智大勇,深刻尖锐,如绕口令,似顺口溜,颠扑不破,空无一物。

  “……革命的灯塔,世界的营养,精神的原子弹,核心中的核心,灵魂中的灵魂……”一点不错,有了一个“灵魂中的灵魂”,一般的灵魂就没有用了,大家都可以不要灵魂。因此才产生了现代中国这种特大不幸——人口过剩,灵魂太少。

  邵南孙一只耳朵听着黄烈全的演说,而且只听清了开头的几句,有一句没一句,似听非听,主要心思还盯在花露婵的身上。

  邵南孙:“美丽出自痛苦,真是一点不假。在这个倒霉的牛棚里,你变得更完美无缺了。但明显地有点虚弱,更具一种纤细沉静的古典美。再演《宇宙锋》可以不用化妆了。我却更喜欢那个大破洪州的穆桂英,能吃能睡能打……”

  花露婵:“南孙,你就别讲笑话了。你受的罪、吃的苦头比我大,你肚子里的委屈比我多,我知道你的心思,为了不让我操心,自己把心里的痛苦压住,故意装得笑呵呵的。我真想你,想得好苦,别的罪都好受,惟独这种思念的苦楚最难挨呀!……”

  邵南孙:“我也一样!”

  他们必须控制自己的感情,否则两个人只有抱头痛哭。邵南孙要表现得比自己热爱的人坚强,他没有权利把痛苦和弱点暴露给对方,只能把它掩藏起来。可惜,男人往往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尤其是在女人面前。邵南孙只希望花露婵把心里的委屈全部诉说出来,痛苦太烈,积压太久,她的神经就会承受不了。精神一旦被炸垮,就不可能孤独地守在地狱的门前而不进去了。他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想用雪中送炭般的爱,在精神上给她以力量和温暖。

  邵南孙:“你每天都干些什么?”

  花露婵:“想你。回忆和幻想是最幸福的收容所。”

  邵南孙:“这还不够,要多活动,找活儿干,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能消极地受困于环境,智者总是善于利用环境。”

  花露婵:“还能干什么?要知道我们是在牛棚里,离地狱比人间还更近一点,而且不是神话中的地狱,是实实在在的、由我们自己制造的地狱。”

  邵南孙:“放心,有我这个丑八怪把守着地狱的大门口,你休想进去,只能回到人间天堂里去。”

  花露婵:“我不愿听这样的话。你不丑,你是男人中最漂亮的,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头脑,有男人的气概和良心,充满生命的活力。我不怕地狱,只怕和你分开,我老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邵南孙:“不会的,死神都没敢从你的手里把我夺走,还有什么力量能拆散我们!我们一块来对付这个寡情寡义的命运。其实,只要想开了就没有什么了不起,荣誉和屈辱总是难舍难分的兄弟,任何人的命运都是由幸福和不幸这两股绳子拧成的。命运对我已经十分照顾了,爱上了你并获得了你的爱,我此生还要求什么呢?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生来不服输,也决不会轻易输掉自己的脑袋和灵魂。你跟我还不一样,一身系着四条生命——名旦花露婵的生命,终生要依靠你的花老先生夫妇的生命,还有打不死赶不开生缠活缠的邵南孙的一条小命。在任何情况下,你个人都没有权利软弱消沉,即使在牛棚里也要千方百计寻找生命的突破口。当你精神上实在感到困扰和绝望的时候,就想想这些,想想我。眼下意志就是力量,豁达和逍遥就是性灵的最好补剂。”

  杨忠恕走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邵南孙用奇怪的目光瞟了他一眼,没有答腔。

  杨忠恕说:“邵南孙,我在问你话呢?”

  邵南孙说:“不明白你的意思。”

  杨忠恕提高声音喝道:“你老实点!我问你,这么重要的大会你不好好地听着,接受教育,为什么要在下边说话?刚才你跟花露婵说了些什么?”

  邵南孙很平静,“我没有说话。”

  “崔明,他们刚才说什么了?”

  崔明也奇怪地看看他的上司,虽不敢得罪他,在这众目睽睽的场合也只能实话实说:“他们的确没有说话。”

  杨忠恕仍不相信,又问夹在花露婵和邵南孙中间的方月萱和牛英贤:“你们听到他俩说话了吗?”

  他们都摇摇头,牛英贤还加了一句:“他们有几个脑袋,有什么比丢脑袋还重要的话非要在这种场合说出来不可?”

  方月萱那跟他有着某种默契的足可信赖的目光,也告诉杨忠恕他的怀疑是多余的。杨忠恕有点下不来台,可他仍然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会出错误。就凭邵南孙和花露婵刚才那种神情,怎会没有说话?这样一对如干柴烈火般的情人,好不容易见了面,还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感情?他忽然给自己找到了台阶,严厉地责问崔明:“武班侯怎么没来?”

  “他伤重走不了路。”

  “好啊,等一会儿他就能走得动了!”杨忠恕冷笑着走了。下面就要由他和黄烈全向革命群众发放“红宝书”。

  大红塑料封面,烫着金字的四册《毛泽东选集》,用一条红丝带捆着,送到每个造反派和革命群众的手里。这些日子,发放“红宝书”形成了高潮。各行各业、各个单位都发,连居民委员会也挨家挨户地送,办喜事、当先进、参加各种积极分子代表会议,得到的礼物和奖品也都是“红宝书”。谁的家里都不止人手一套,有的每人平均两三套。大凡有头有脸的能耐人,谁不多捞它几套,尽管已经不稀罕了,但是在这种隆重的场合,大家双手接过沉甸甸的“红宝书”,心情还是很激动的。这是一种政治待遇,有人想要还得不到呢!比如,低头站在高十二点二六米的巨型毛主席塑像后面的“牛鬼蛇神”们,就没有资格获得“红宝书”,他们站在那儿只是从反面陪衬这欢乐的气氛。叫他们再一次强烈地感受到,自己低下的政治地位。此刻就连崔明也感到浑身不自在,心里又恨又悔,他如果当个敢死队员,就会站在前面最先领到“红宝书”。而现在则要等到给所有的人都发完了才会轮到他。他愤愤地瞪了一眼身后那帮牵累了他的“牛鬼蛇神”们,不由自主地又往前迈了两步。躲躲晦气,也好让大家看清楚,他跟“牛鬼蛇神”们是不一样的。

  应该得到“红宝书”的人都拿到了,杨忠恕跟黄烈全小声嘀咕了几句,然后宣布:“我们欢迎一切站错了队,走错了路线,犯了各种各样错误的人,反戈一击,勇敢地和反动路线一刀两断。凡是愿意站到革命派一边,愿意回到毛主席的正确路线上来,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是非常欢迎的。方月萱原是修正主义文艺路线上的干将,几个月来她深刻地检讨了自己的错误,而且揭发检举了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自绝于人民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丁介眉。她参加了今天的大会,感到无比幸福、无比激动,要求向革命群众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情。我们赞赏她这种态度,现在给她一个公开亮相的机会。”

  方月萱哭了,杨忠恕刚一点到她的名字,两行热泪就流下来了。当她激动地从塑像的后面绕到前面去的时候,已经泣不成声,只能抽抽搭搭地说:“感谢黄队长和杨副队长给我这样一个向革命派公开认罪的机会。我愿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誓死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一边,请革命群众监督我。为了表示我的决心,纪念今天这个非常有意义的日子,从今天起我把自己的名字改为‘毛雄文’!我原是孤儿,无名无姓,为什么不可以姓毛呢?从今天起我要努力做到不辜负这个名字……”

  她的话居然赢得了一些人的掌声。黄烈全当场把一套“红宝书”送到她手里,群众热烈鼓掌,欢迎这个穷苦的孤儿归队。

  塑像后面的那几个“牛鬼蛇神”,受到的震动最大,有人妒忌,有人愤怒,有人悔恨,有人嗤笑。但都感到这是个重要的信号,这信号到底预示着什么,一时还把握不准。他们都是搞戏的,以前总把演戏当成了一种艺术手段,当成一种谋生的职业,却没有想到它也可以成为一种政治手段。演戏也是人生的重要一部分,有人演给自己看,有人演给别人看,有人只会演假戏,有人却能演真戏。现在的时代是辞藻胜于内容,正好做戏……

  杨忠恕在宣布“迎宝书大会”胜利结束的同时,又突然改变腔调儿,愤怒地公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鉴于历史反革命分子、堕落腐化的坏分子、反革命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黑干将、国民党员武班侯,拒不参加迎宝书大会,疯狂对抗毛泽东思想,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已经构成现行反革命罪。现在宣布,立即逮捕法办!”

  两个公安人员早把武班侯从牛棚里揪了出来,给他戴上手铐,连拖带拉地塞进了吉普车。

  院子里的气氛陡然大变,口号声又响起来了,词句已改成:“打倒武班侯!”“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好,就是好!”

  敢死队员燃放鞭炮送瘟神。这时候的鞭炮跟迎宝书放的鞭炮不一样,每个二踢脚上都绑着铁钉,专朝着“牛鬼蛇神”身上打。邵南孙趁乱劲用身体挡住花露婵,一步步往排练厅里撤退。花啸天上了年纪,动作不利索,一只炸飞的铁钉击中了他的左眼,他还没有来得及吭一声就摔倒在地上…… 蒋子龙文集.1,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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