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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故事之一

蒋子龙文集.1,蛇神 蒋子龙 28793 2021-04-06 06:21

  旌旗飘飘龙蛇影,

  剑戟森森日月明。

  日前交锋齐会阵,

  归来卸甲麟儿生。

  “好!好!”台下的叫好声像炸了窝。

  花露婵好像在京剧旦角的传统唱腔里揉进了汉调的成分,如珠走玉盘,响遏行云。几乎一句一个彩,观众越叫好,演员的精气神越足,到要好的地方那拖腔层层翻高,气势开阔,豪情横溢。再加上细腻的传神,优美的身段,好一派雄心万丈、气压千军的大将风采!

  行啦,花露婵这头一天就打响了,真露脸!

  站在侧幕后边的邵南孙如醉如痴,他可能比花露婵本人更要高兴、更为得意!他给她出主意出对了,《破洪州》剧情跌宕,既有厮杀的激烈场面,又有大段的抒情唱腔,大起大落。她表演得骨肉均匀,修短合度,声情并茂,在舞台上活脱脱树起了一个刚强勇武、英姿勃勃的穆桂英。这个形象是那样可敬、可爱、可钦、可佩。人保了戏,戏也保了人。她那嗓音、扮相、身材等十分优越的天赋条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懂行的观众会从各个侧面看出她身上蕴藏着很深厚的功力,不懂行的人也会看得目瞪口呆,很觉过瘾。方月萱怎么能跟她比?方的嗓音和身上功夫不行,只能靠扮相靠逗,演一些调情的剧目是一绝,却决没有花露婵这样的端庄典雅。花露婵叫响了,有这样一身好活儿的演员无法不叫响!

  忽然,邵南孙心里一激灵,她越红、名声越大,不是离自己越远了吗?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前他从不敢奢望要得到她。可是,昨天晚上在植物园的湖边,当她躺倒他怀里,他可以疯狂地亲吻她的时候,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得到她,否则就终生不娶!但以“前台”这个下三烂的身份是不能向她求爱的。那只会被别人耻笑为神经病,还会给她带来很多麻烦,甚至有辱她的声誉。最后不仅好事难成,还要闹得满城风雨,声名狼藉。自己无所谓,反正是白丁一个,毫无牵挂。而且有昨晚她那番情意,自己付出什么代价也都值得了。但有损于她一根毫毛的事也决不能干,要考虑周全……

  有人拍他的肩膀,是导演牛英贤:“小邵,你去催催武班侯,快该他上场了。”

  邵南孙的眼睛不愿离开台上的穆桂英,他的袄袖里还温着热茶壶,她一会儿下场来就得喝,便随口说:“我是‘前台’,叫他的跟包去催吧。”

  “孙子,你今天怎么也乍刺儿!你‘前台’不管催场管什么?”牛英贤火了。

  邵南孙看看他,也来了火气,心想:呀!下边拿我不当人,上边也拿我不当人。你拿什么架子?京剧团的导演可不像话剧导演,武班侯的《挑滑车》用你导?花露婵的《破洪州》用你导?排现代戏的时候你顶多指挥指挥龙套,不过是个高级“小跑儿”。在主演那儿受了气,也往我头上泄!邵南孙就用一种不咸不淡的口吻说:“武老板名气大、架子大,我这个小人物请不动。你们团长、导演身份高,脸面大,还是你们亲自去请吧。”

  “我在这个团无法干了!”牛英贤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台下喝彩声不绝,后台却在窝里乱了。

  团长吴性清是个大好人,在一旁无可奈何地说:“小邵,还是你去吧,你对他们这些大主演还能应付一气,我们去更不行。”

  邵南孙很同情团长,这位吴老夫子是搞理论的,原是文化局艺术处的副处长。京剧团扩大了阵容,临时被拉来将就材料,当了个活受罪的团长。他缺乏行政领导才干,又是个面慈心善的好好先生,除去能指挥邵南孙,别的人他一个也拨拉不动。文化局长丁介眉派这么一个挂名的人物来,是为了自己好控制京剧团的实权。吴性清不愿当这个团长,愿意去做自己的学问。可是有人却盯着要抢这个团长的位子。因为按惯例,各地戏曲剧团的团长都由名角儿担任。这个剧团武、花、方三足鼎立,让谁当正的,让谁当副的,老也摆不平,只好找出吴性清这么个临时代理人。当团长名义好听,可吴性清挨顶受气也多,在团里的地位和处境比邵南孙好受不了多少。如果邵南孙若再跟他闹别扭,他就没法干了。邵南孙很同情他,也理解他的难处,只好硬着头皮说:“好吧,我去试试。今天方、武二位大主演脾气特大,领导排名次不公,我们只好给头头擦屁股。”邵南孙说着话从袄袖里掏出小茶壶递给吴性清:“吴团长,这回得劳您驾,等会儿花老板下了场,您把水递过去。不能因为她通情达理好说话,我们就慢待人家,咱可不要欺软怕硬。您说对吧?”

  邵南孙这一手也很坏,你不叫我给心爱的人捧茶壶,我叫你团长亲自伺候她。吴性清哪想得到那么多。今天地委佟书记和文化局丁局长陪着那么多领导人来看戏,只要不出娄子,叫他干什么都行。

  邵南孙来到武班侯的化妆室,这位大名角儿半躺在沙发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左手举着香烟,正在一口接一口向天花板吐着烟圈儿。他直挺挺地伸着两条腿,跟包的正给他穿靴子。拿过一双,小心翼翼地往他脚上一试,他连眼皮也不抬,更不哼一声或暗示一下,一扬脚就把靴子踢飞了。每次上台前,跟包的给他穿靴子就是一关,他不吩咐该穿什么靴子,完全靠跟包的猜测他的心气儿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三分高兴还是七分高兴。一般情况是很高兴就拿三寸厚底儿的,五分高兴就拿底子不到二寸厚的靴子。可是也不都是这样,武班侯的心思千变万化,脸色变化莫测,跟包的常常闹错,有时高兴了穿薄底,不高兴反而穿厚底。还有时一只厚底一只薄底的就上了台,一条腿长一条腿短,那是为了耍笑观众,或者不知跟谁怄了气。这样一位反复无常的大爷,谁能伺候得了?连拿三次靴子不对他的心思,就要吃他一脚。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二寸厚的靴子又被他踢飞了。看来这个名义上是跟他学艺,实际是给他当跟包的小伙子,今天非得吃上他一脚不可,说不定还得饶上一腿。而这个农村小伙子,据说还是他的“内侄”。

  此时跟包的神色紧张,不知所措。邵南孙实在有点看不下去。这有点太过分了!解放已经十多年,梨园界内部的某些老规矩却一点没变。不了解内情的人把这样的大演员看得很神秘,认为他们如何了不起,许多风流多情的大姑娘、小媳妇主动送上门来。看看内幕,他们的身上又有多少人味儿?不知武班侯这位“内侄”图个什么,也许是为了离开农村,想跟他这个所谓的姑父学几出戏,将来混个饭碗,找个前程。

  跑包的见邵南孙来了,求救似的望着他。邵南孙摆摆手不让他出声。停了一会儿才开口:“刘庆,你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第一场演出,武老板压大轴,台下都是行家和头面人物,老板心里有根。换厚底儿的来!”

  跟包的没敢动,他第一次拿的就是厚底儿,被踢飞了。邵南孙向他使眼色,他嘀嘀咕咕又把厚底靴子提过来,谨谨慎慎地给武班侯穿上。武班侯没有再犯性,从沙发上直起身子,异常客气地说:“老邵,请坐。”

  “武老板,您准备好,快轮到您上台了。”

  “我演了一辈子戏,从未误过场!”武班侯从桌上拿起一包大中华香烟,弹出一支递过去,“抽烟。”

  “我不会,谢谢!”邵南孙没有坐下,他猜不透这位大主演,今天为什么忽然对他这样客气起来。

  “老邵,你这么年轻,人又十分精明能干,为什么不唱戏?如果你看得起我,从今天起我教你几出戏,以后给我当下手,不比当这个‘前台’强百倍?”他话虽这样说,眼睛却不看邵南孙,显出一副傲慢的恩赐于人的派头。

  不管邵南孙平时怎么沉机默运,万万没有想到武班侯会对他来这一手。不管是真是假,武班侯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天大的面子了。干唱戏的这一行,艺术就是一切,“一招鲜,吃遍天”。“山后练鞭”,有了一身惊人的技艺,名誉、地位、金钱、权力全都可以朝它要。活儿头就是命根子,朋友间什么都可以让,在活儿上不能让。父子、夫妻、兄弟也是一样。宁赠一亩地,不赠一出戏,今天武班侯是怎么啦?许多年轻的演员想巴结他还靠不上前呢。如果真能拜他为师,把他身上的玩意儿学到手,将来在京剧界也决不会默默无闻的。邵南孙笑了:

  “武老板,您真会开玩笑。您看我这个样子,眼大无神,其貌不扬,腿脚梆硬,年已二十有六,还学什么戏!能为演员们做点服务性工作,余愿足矣!”

  “别来这一套,你瞒得了别人,还能瞒我?”武班侯看了他一眼,突然起身穿戴行头,邵南孙借着帮他扎靠,掩饰住了自己的慌乱和窘困。他怀疑武班侯看破了他对花露婵的感情。

  武班侯说:“以前我演过一出戏,说的是曹操接见匈奴的来使,他怕自己个子矮小,被匈奴人看不起,就让崔琰冒充自己,他则手提大刀,扮成卫士。戏词儿上说崔琰眉目疏朗,须长四尺,甚有威严。结果人家使者却说:‘魏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提刀者乃英雄也。’我看你老邵就是那个站在床边扮成卫士的曹操。”

  虽然他未必知道邵南孙和花露婵之间的真实关系,但这番话仍然使邵南孙心里一震。这才是闯荡江湖的老梆子,眼睛真贼!他赶紧催促说:“您赶紧到前边候场吧。”

  “你慌什么,岳飞还没出场呐,我有件事请你转告团长,我没来之前,方月萱和花露婵挑班,票价是一块二。我来了之后票价改为一块五。观众花一块五是来看我武班侯,多出的这三角钱怎么分配?我明天等你的回话。”

  “这……武老板,您是京剧表演艺术家,我想不会计较这点钱的吧?”

  “不对,我计较的就是钱!你要不为钱,回家干点什么事不好,何必在团里当这个下三烂?”他说完不再答理邵南孙,迈着高宠那种挺胸晃臂、傲视一切的步子出台去了。

  他的无理,他的直截了当,几乎使邵南孙目瞪口呆。像他这样的人说出这种话,而且是在上台之前提出这样的要求,显然是放份儿、要价码。他这样做是对自己身份的过分看重,还是过分看轻?邵南孙自以为对演员了解得不算少了,在这位名角儿面前,他感到还是上当了。你把这样的名人无论想象成多么低级,也不会过分。然而连这样的人也可以随便嘲笑他、看不起他,这深深地刺痛了他做人的自尊。

  剧场传来一阵掌声。怎么?他一出场就得了个“碰头好”?邵南孙急忙赶到前台,倒要看看这个艺术家的“艺术”如何。侧幕后面站满了本团的演员,连刚下台的花露婵和早下台的方月萱也都没有卸装,坐在台侧看武班侯的演出。大家都想看看他这个“文武老生带红净”,到底有多大能耐!台下吹破了大天也没用,演员不论是多大角儿,就得上了台比画。再说这个“东方大戏院”的舞台可不是那么好上的,马连良在这里演《王佐断臂》,由于一时疏忽“断臂”没有藏好还栽了跟斗,十年不敢重登这个舞台。

  一九四六年这个城市闹大水,有天晚上梅兰芳的《贵妃醉酒》正演到一半儿,剧场里灌进脚脖子深的水。台上的演员都有点慌神了,台下有些戏迷观众仍然纹丝不动,听得摇头晃脑,一直坐到散场。

  一个演员,要想征服全国,先得征服这个文化古城;要想征服这个戏迷城,先得征服“东方大戏院”。今天是头一场,演员们心里都有点紧张,方月萱的《拾玉镯》是卖了力气的,剧场的效果却一般,更证明这儿的观众不好伺候。到花露婵的《破洪州》一上场,剧场的气氛才逐渐热起来,等花露婵在这个戏里的表演达到高峰,观众的情绪也达到高潮,真是满堂彩!但也给下面要上场的演员带来很大困难。现在就看武班侯最后这一锤子了,他如果没有两下子,活儿头不高出一招,根本就接不了花露婵的场,到台上也压不住阵。

  花露婵看见邵南孙从后边出来,向他摆摆手,叫他靠近点,用嗔怪的目光盯着他:“刚才我演出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看?”

  邵南孙小声解释:“我一直看到您唱那一段二黄原板,……我这里出帐去观察动静,胡笳渐渐不传声。团长就叫我去催场……”

  “效果怎么样?”花露婵的眼睛里透露出心中的兴奋。

  “棒极了,您没看到台下都炸窝了。”

  “你反正尽说好话。”花露婵顾盼温柔,想把自己的快乐分一半给邵南孙。周围那么多人,她似乎无所顾忌,并不想严密封锁自己的心,藏住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相比之下,邵南孙这个男子汉倒显得谨小慎微,畏畏缩缩。

  “我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假话,您头一炮打响了,‘东方大戏院’被您镇住了……”邵南孙一回到剧团就失去了他在植物园里的那种勇气,不敢看花露婵的脸,生怕被别人发现他心里的秘密。

  “孙子,给我去泡壶茶!”方月萱在一边受不了他和花露婵的这种谈话,他们一唱一和,邵南孙专会抬高花露婵,实际不就等于冷落和贬低她方月萱吗?她的声音不高,可是语气里充满主演对仆从的蔑视。

  邵南孙的脸腾一下红了,在自己崇拜的女人面前受到这样的羞辱,他感到不可忍受,无地自容。每逢他生气,那双老是埋下的眼睛就抬起来了,显得胆大包天,直视对方,眼神像剑锋一般锐利和灰冷。花露婵第一次看到他生气,他生气时的脸可真是生动,有一种男性的刚勇,体现了一个有主见的人那股内在的精神力量。她理解他尴尬的处境,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他男人的自尊怎么受得了这般待遇呢?何况还有她在身边。花露婵站起身,“我也要去灌茶,让我给你捎来。”

  这怎么可以?怎么能让她代自己伺候别人?邵南孙赶紧从花露婵手里接过小茶壶,“我来,您坐着别动。”

  方月萱说:“让他去,他不管送水还管什么?”

  邵南孙真想回身把茶壶摔到她脸上去,但他早就学会了克制自己。等他打水回来,两个主演还在谈论他,连花露婵的神色也显得很不高兴了。

  “我看你对这个小跑儿倒挺亲热,是不是想收他当跟包?要不就是想招他做驸马!”

  “行了,他不是小跑儿,是‘前台’,是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当过话剧团的编剧,写过剧本!”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他……”

  为了维护他做人的尊严,花露婵也许敢把什么都讲出来。可是作为一个男人,难道能靠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来当保护伞吗?他赶紧把茶壶递过去,“二位老板,请用茶。”

  团长吴性清又过来支使他:“小邵,赶紧通知全体演员,不要卸装,演出结束后,佟书记陪省里领导同志要上台跟演员合影。”

  邵南孙借机离开了两位女主演。观众的掌声也把他们的眼光吸引到台上,原来武班侯并不是靠亮出什么“绝活”才得了彩,他是靠吃透了人物,是人拿住了戏,而不是让戏拿住了人。通过念和做把高宠那种狂傲、急于出战的心情表现得感情充沛且又不温不火:“岳元帅,为大将在临阵交锋,不死而带伤,生而何欢,死而何惧……”

  果然名不虚传,到底姜是老的辣。武班侯的表演看上去一点都不吃力,游刃有余,偷气换气不露痕迹,控放自如。戏却演得有力度,性格化,他演的是高宠,不是演武班侯,也不是演自己那一派。强烈的顿挫和节奏感使演出的人物气势磅礴,威武豪壮。实际上他今天晚上也是一次大亮相,在后台观阵的本团演员似乎也都服气了,连花露婵都认可了。她点着头:“活儿真漂亮,戏不离技,技不离戏,要叫人唱戏,不是戏唱人。”

  方月萱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她嘴里在低声跟花露婵扒贬武班侯:“这叫什么玩意儿,偷工减料,观众也瞎了眼了,硬给叫好。”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观众都是势利眼,他的资格老,名气大,大家都知道他,刚一出场就给他叫好。自己一时半会儿在名气上压不过他,倒应该笼络他。他是文武老生,跟自己不犯相;听说还是个老色狼,大概不难对付。如果能结成俩打一,甚至仨打一、四打一,那就不用犯愁花露婵这个同行当的冤家了……

  邵南孙对武班侯的印象也有点改变。一个演员只要上台能成一棵菜,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往台上一站浑身都是戏,满台有戏,你还要求他什么呢?你管他台下是人还是鬼,艺好遮百丑!

  《挑滑车》里没有多少唱段,只有几支曲牌,武班侯却唱得满宫满调,唱出了当时的气氛、环境和人物心情。遒劲挺拔,受托于感情,犹如身临其境。到挑车时,那身段更帅,显出精湛的武功,连续大摔叉,给人的感觉却不是卖弄技巧,为摔而摔,显得得心应手,无往不利,给观众以很大的享受和满足。最后他身子直挺挺像一根棍儿一样,朝后摔倒在舞台上,完成了高宠的悲剧。大幕在热烈的掌声中徐徐落下。

  掌声还在响,观众要求谢幕,要看看演员。等大幕再拉开时,首长们正好在观众的掌声中走上舞台,和演员们一一握手、照相。但是,这道大幕再也拉不开了,团长和导演把演员们召集到舞台上,正想按照一流主演、二路角色、三路角色、四路角色、龙套上下手、狮子老虎狗,排次序站队。可是武班侯还直挺挺地躺在舞台中央,像死了一样。任团长、导演和各色想见首长的人等,千呼万唤,他连眼皮也不睁。

  “武老板,您怎么啦?”

  “武班侯同志,快起来,还没谢幕哪!”

  “首长等着拉幕上台呢!”

  “别拉幕,先别拉幕!”

  有人摸摸他的脉,跳得很正常;用手试试他的嘴和鼻子,呼吸也很正常。像他这样有功底的演员,不可能在摔僵尸时把自己摔坏,而且脸上一点痛楚的表情也没有。难道是撞见鬼了?或者演得太像,魂儿跟高宠一块去了?

  吴性清急得脸上出了白毛汗,“小邵,邵南孙!快去喊邵南孙,他以前当过大夫!”

  天幕后面传来哐当一声,有人轻轻地“哎哟”了一下。一个演员跑上台来,“吴团长,邵南孙的脚趾被道具砸断了!”

  啊!全凑到一块了。吴性清赶紧叫导演下台通知丁局长和佟书记:“就说后台出了点事故,请首长今天晚上就别接见演员了,非常感谢各级领导的关怀……咳,随你看着说吧!”

  花露婵慌慌张张跑到天幕后面,有几个人正张罗着送邵南孙去医院。她挤过去,“南孙,你怎么啦?”

  见她急成这个样子,比砸了自己的脚还心疼,邵南孙心里一阵滚烫。但他脸上却装出一副轻松的笑意,“没关系,右脚的两个小脚趾骨大概砸断了,或许只是砸裂了。这次巡回演出我不能服务到底了,真对不起!回到家里等着给你们接风庆功吧。”

  他说完就被人背走了,最后还回过头来,对她留下深深的一瞥意味悠长的眼神。他怎么会被砸了脚?这起事故来得太突然了。他本人倒不是很痛苦、很懊丧。他既然那样不顾一切地恋着自己,怎么又狠心丢下自己不管?花露婵突然感到自己是这样孤单,这样软弱。她慢慢走回自己的化妆室,习惯地翻翻自己的小皮包,里面有一张邵南孙留下的纸条:

  我的圣女,我的爱神。原谅我,万般无奈,我才出此下策。我实在不愿意离开您一步,可是又不愿因为我让别人耻笑您,有一丝一毫辱没您的清名和高洁的地方我也不能忍受。现在的分离,是为了将来的永远不分离。我必须重新去取得一个做人的资格,以后才配享受您那无私的温情和圣洁的爱!

  您天生丽质,有高贵的人格。这人格是任何名誉、地位、金钱和权力所不能左右的。在艺术上您已经形成自己的突出风格,有牢靠的打不倒的根基,无求于人。多多保重,千万要爱护好自己,千万千万!

  原来,他是为了爱、为了不甘屈辱,自己把脚砸伤的!两行眼泪从花露婵的面颊上滴落下来。

  文化局长丁介眉跟在地委书记佟川的屁股后面,十分紧张地陪着省委第一书记走向一辆高级轿车。秘书早已把车门打开在等候,他们有意落在了其他省地委领导人的后面。本来今天晚上的演出很成功,丁介眉坐在佟川的后面,感觉得出来,首长们看得很高兴、很过瘾。谁知最后一锤砸了锅!他能够体察首长们的心情,看完名角儿的演出,走上台去和他们握握手,照个相,居高临下地又是平易近人地对年轻漂亮的女演员们说几句赞扬的话,甚至开个玩笑,欣赏一下她们的媚脸和甜眼,本是很愉快的事情。对于剧团来说,这也是很荣耀的,第二天报纸上连消息带照片一块发表,等于是一次宣传,一次表扬,一次不花钱的大广告。那会使今晚的演出十全十美,给这次预定想征服全国的巡回演出开个吉祥的好头。为什么大幕关上就拉不开了呢?丁介眉怎么也想不出是武班侯拒绝首长接见。

  当观众一再鼓掌不肯退场时,多亏方月萱领着几个二三路演员绕过大幕挤到台口的边上谢幕,鞠了好几个躬才把这个场给圆了。

  丁介眉向领导们的解释是舞台上的电器和机械设备出了故障,大幕打不开,演员们为不能享受首长接见的荣誉而深感抱歉和不安。但他心里真正惧怕的还是佟川——这位爱戏如癖、视剧团为掌上明珠的顶头上司。京剧团和团里的几个名角儿是佟川的骄傲,平时有一点差错,他就对丁介眉不依不饶。今天捅了这么个大娄子,即使算不上政治事故,起码也是丢了地委的脸,给佟川脸上抹黑,甚至连省委领导的脸上都不光彩。丁介眉老偷着观察佟川的脸色,想知道他心里到底发了多大火。

  由于戏院门前的霓虹灯光的衬托,佟川的相貌显得伟岸深沉,一张精于保养的大脸,绷得很紧,毫无表情,结实有力的大下巴格外突出,像一块圆滚滚热乎乎的石头。深陷而又闪烁有光的眼睛,带着能把人看透却又十分宽厚的神色。他竟然一句话没有说,什么也没有问。这越发使丁介眉心里七上八下,惴惴难挨。省委第一书记已经上了汽车,佟川搭他的车走,一只脚刚踏进汽车门,却又慢慢转过身来说:“介眉同志,你率领着这样一个名角儿荟萃、阵容强大的京剧团,还是值得多花点精力的,问题不会少,思想工作不能放松。告诉大家,明天有几位中央领导同志来看戏,不能再出任何故障。”

  “您放心,明天晚上我亲自在前台坐镇。”丁介眉心里并没有松快。地委书记没有责备他,可是话里含有责备的意思。既肯定了他组建这样一个京剧团的功劳,又敏锐地提醒他这样一个大团不好领导,名角儿不好管。真厉害,精明而圆滑,想瞒哄这样的领导是不容易的。关于剧团的内幕,地委书记肯定还有自己的情报来源,别忘了他本身就是个戏迷,还爱结交文艺界名流,剧团的名角常是他家座上客。丁介眉突然心里打个寒噤,佟书记是不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话里另有所指?

  等领导人的汽车开走了,他才转身,想进后台查明究竟。吴性清却怕他直接坐车回宾馆,正出来找他。一见这位窝囊团长那慌慌张张、一脸哭丧的样子,丁介眉的肝火腾地一下冒了上来。这个有些神经质而又拿不定主意的老夫子,无疑是个大好人,可是办不成好事。他以上级对下级很不满意的、带有发难意味的口吻问道:“老吴,你是怎么搞的?”

  “邵南孙的脚被道具砸伤,送到医院去了。”吴性清话一出口也很生自己的气,为什么在这位盛气凌人的局长面前要这样唯唯诺诺、言不由衷?应该先告诉他武班侯的事,把自己从演员那里受的窝囊气再向这位局长大人发泄出来。这些主演大爷、主演小姐们不都是他们当头儿的搜罗来的吗?他们雄心勃勃,要名扬全国,自己何苦要陪着受这份洋罪?

  丁介眉听了吴性清的话反倒大舒了一口气,“我还当是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哩,一个后勤服务人员出了点工伤,叫几个龙套把他送走就行了嘛,为什么不拉大幕,影响首长上台接见?”

  “武班侯躺在台上不起来……”

  丁介眉一惊,“为什么?”

  吴性清摇摇头,“他要说出为什么就好喽!”

  “是不是最后的摔僵尸真的摔伤了?”

  “不是。现在他起来了,坐进了小汽车尽等着回宾馆哩。”

  丁介眉一下子就明白了武班侯犯了什么邪,气冲冲地走进了后台。演员们卸完装正要去食堂吃夜宵,用筷子或小勺敲着饭盆儿,打着瓷碗儿,哼哼咧咧。那些“厕所里红”、“台下红”的角儿痛痛快快地亮开了嗓子。有的和局长大人走个对脸儿却装做没看见他,有的则跟他嬉皮笑脸:

  “丁局长跟我们一块吃点吧。”

  “人家局长跟三位大老板回宾馆吃小灶,能咽得下你这‘瓜菜代’!”

  丁介眉虎着脸没有答理他们,心里翻起一阵阵厌恶的情绪。这倒不是因为演员跟他没大没小、嘻嘻哈哈,有时赶上高兴,他也常跟这些普通演员说笑,这既能显示他的亲热和随便,又可以换取下属对他的亲热和忠诚。使他不能忍受的是剧团里这种一盘散沙、幸灾乐祸的旧习气,没有一丝一毫的集体荣誉感。配角演员总以为自己是给主演、给他丁局长吹喇叭抬轿子。主演在台上出了事故,娄子出得越大,那些扮演“龙套上下手、狮子老虎狗”的演员就越痛快,兴高采烈且不加掩饰。这个行业,永远是一群乌合之众!

  丁介眉有极强的自尊心,具有压服人和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别人嘲笑了他、伤害了他,他是不会忘记的,一定要寻机报复。他有这个权力,也不会找不到报复的机会,用一句旧话说,他实际上是这个剧团的“座钟”。甚至比“座钟”更高。看他这样一副神色,当然也有不少演员主动凑过来,没话找话说。真诚地为领导抱不平,替剧团惋惜,甚至赤裸裸地说武班侯的坏话。

  丁介眉不哼不吭,慢步在后台转了一圈,用冷静、超然的目光观察着演员们的情绪。吴性清像个受气的管家一样跟在他屁股后面。其实丁介眉是用表面上的冷峻和傲慢来掩盖内心的紧张,他在想对策,等一会儿见到武班侯该怎样跟他谈。

  丁介眉意外地发现方月萱躲在后台的一个角上,跟为花露婵配戏的小生演员杨忠恕谈得十分亲热。老实忠厚的杨忠恕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方月萱跟花露婵明争暗斗,平时从不答理为花配戏的“四梁八柱”演员。今天是怎么啦?这巡回演出的第一场可真有点新鲜事……

  吴性清考虑了半天,最后不得不说:“丁局长,武班侯刚才说他病了,明天可能上不了台。”

  “什么?今天还好好的,就预见到明天会生病?”丁介眉冷笑一声,“明天,他只要不死,不声明退出这个团,就得上台。”

  “等会儿到车上您跟他谈谈。”

  “他说什么时候给你准信?”

  “明天早晨七点。”

  “你按时去听他的回话,把他的回答告诉我。”丁介眉说完走下后台。他来到戏院外面,司机正不耐烦地捺喇叭呼唤他,三个主演都已上了车。武班侯坐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头倚着靠背,闭着眼,装成疲劳不堪好像睡着了的样子。花露婵坐在后排座位的左边,脸扭向窗外,无法看清她的神色。方月萱则坐在右边。平常他和演员们同乘一辆小轿车喜欢坐中间,左有花露婵,右是方月萱。而今天,当他要上车时,方月萱却把身子往中间一挪,将右边的位子给他空出来,不让他挨着花露婵。

  往常丁介眉一坐进汽车总是谈笑风生,品评一下当天的演出。幽默地、有分寸地、绝不失局长身份地说一些演员爱听的赞扬话。同时也指出一些微不足道的纰漏,既表明自己的在行和明察秋毫,又不使演员感到难堪。如果不是刚散了戏,不是送演员去登台,除去谈论戏剧,他也照样有的是话题可谈。讲点高雅的趣闻轶事,透露点无关紧要的内部消息,就别人的话题发挥一下自己的深邃、独特的见解,间或插进一两句聪明有趣的笑话,照样会逗得女演员们嘻嘻恬笑或捂嘴大笑。

  当然,演员们是会笑的,会做出各种各样的笑,尤其是在领导面前,常常无笑而强笑,或陪笑。一旦碰上像丁介眉这样优雅风趣的领导,能不施展笑的才能,笑个痛快?丁介眉也常为自己的老练和才智以及脑筋的灵敏感到得意。他博学多闻,对任何问题的答案好像都是现成的。

  但是,今天他上了汽车却一言不发,神色威严镇定,使车里的空气沉重得近于凝固了。连方月萱似乎也有些紧张地不敢挨紧他。

  汽车开出了市区,爬上了通向宾馆的一级铺装公路,两旁的树木遮住了昏黄的路灯,树干连成一片黑墙在窗外疾速地闪过。“不夜城”也有睡觉的时候,市郊的夜极其安静,只听得见汽车轱辘摩擦地面发出的沙沙声。车厢里则更安静。

  丁介眉忽然开口了,语调缓慢严肃,字斟句酌:

  “方月萱同志,我以个人的名义,也代表地委第一书记佟川同志,感谢你为咱们团,也为咱们省的领导圆了场,挽回了面子。”

  方月萱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了。把心里的得意变成一种抱怨说了出来:“您不知道当时台上那个乱劲了!台上躺着一个,后边砸着一个,团长不让拉大幕,大伙都慌了神儿,观众又没完没了地鼓掌,我灵机一动,就拉上几个演员钻出了大幕,还差一点没绊倒。”

  方月萱一双亮眼在黑暗中仍然熠熠闪光,热辣辣地灼了丁介眉一下,而且不动声色地将身子轻轻靠过来,一只手在底下抓住了他的手,宽慰他,叫他不要太生气。

  丁介眉身子未动,底下的手也没有抽回,依然用领导者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如果不是你,真不知要惹多大的祸!说到底,真正丢人的不是我丁介眉,也不是佟书记,是你们这些大演员。这儿的观众什么场面都经过,什么角儿都见过。更何况今天晚上还有许多领导同志和文艺界的同行,人家说你们这些主演不懂礼貌,缺乏修养,没有大将风度。白卖了一晚上的力气,最后砸了自己的牌子……”

  “啊——嚏!”武班侯突然惊天动地地打了个响亮喷嚏,冲断了丁介眉的话。然后,他又把头靠在椅背上。车里重归沉静。

  “真是戏子,老流氓!”丁介眉心里骂着,有意不答理武班侯,冷淡他。对演员不能光哄,无威则显不出恩!但他决不想冷淡和伤害花露婵,今天晚上的事故是跟她没有一点关系的。说心里话,他也特别喜欢这个演员,这种“喜欢”不能只用一个男人对漂亮女性的垂涎来解释。也许里面包含着某种隐秘的情爱,更多的还是一个懂行的领导、一个热爱文化艺术事业并想在自己任职期间有所作为的人,对一个好演员、好姑娘、一个未来的表演艺术大师的喜爱。但他不明白今天晚上花露婵为什么也不高兴,这样沉闷?整治武班侯可别伤了无辜。

  丁介眉侧过脸,口气变得和缓而亲切:“露婵同志,你今天晚上格外出活儿,精彩极了,朴实、自然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可算把《破洪州》演绝了。你知道佟书记怎么说你?……”

  花露婵转过脸来。方月萱却生气地用力掐了一下丁介眉的手,然后松开自己的手,身子也移开了一点。丁介眉却不能不继续说下去:“佟书记说你好像师承了梅尚两家,颇得真传。我身边有几位老先生看得摇头晃脑,如醉如痴。散戏后观众不走,要求谢幕,很多人是想看看你。”

  “我可没有那么机灵。”花露婵说的是实话,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还应该破例钻出大幕去鞠躬,也没有看到方月萱是怎么出去的。如果有人拉上她,她是会跟着一块去谢幕的。可是,方月萱干这些出风头的事总是一个人干得漂漂亮亮,决不会拉上她的。若不是丁介眉提起这件事,她还根本不知道哩。但她不后悔,眼下她没有心思想这种闲事。

  然而,方月萱接她的话茬儿却是又快又狠:“你的机灵劲儿都用到别处去了!”

  “你说我用到什么地方了?”

  “用到那个臭下三烂身上了!”方月萱天生有一种女人式的辩才。“孙子不过是个小跑儿,砸了脚怨他不小心,活该!用得着你那么劳神伤情,跑前跑后的?”

  花露婵被噎住了,到关键的时候她的嘴茬子顶不上去。她可以说方月萱的机灵劲都用到局长身上了,可是她不敢,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有些话不脏别人,反而会弄脏自己的口。即使她说出了这样的话,方月萱也会还有更多的话把她顶回来。比如:“我乐意,我就爱他!你生气?你想靠还靠不上哩,气死你!”她甚至当着你的面做出某种动作。她是完全能做得出来的,你又该如何?花露婵只好再把脸扭过去,生自己的闷气。人家方月萱并没有说错,她的确一直在想着邵南孙受伤的事,后悔自己不该上这辆车,而应该上另一辆救护车送他去医院。她恨自己不能像方月萱那样敢于去爱,也敢于大胆宣布自己的爱。邵南孙除去没有地位,没有名气,哪一点都不比别的男人差!然而,她立志在台上当个真正的演员,台下当个真正的女人,给演员争口气。当姑娘就是真正的姑娘,结了婚就做贤妻良母。可是当自己爱的人(她不再怀疑自己确实爱上了邵南孙)受了伤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挺身而出,去护理他,去安慰他呢?如果他是个名人,有地位,她会这样犹豫吗?一个个问号折磨得她愧疚不安,无地自容……

  方月萱虽然把花露婵的话给堵回去了,但因花露婵而勾起来的火气并没有消。男人都是没良心的,当领导的男人还得再加上个“更”字。他丁介眉明明是跟自己好,为了避嫌却很少当众表扬自己,而且装得跟自己很疏远,比演员还会演戏!花露婵不让他沾上边儿,他倒老是对她套近乎,把她吹上了天,说话时连眼神都变了,瞧他那副贱劲儿!

  汽车驶进了宾馆。丁介眉肚子不饿,没有去餐厅。武班侯毫不客气地把局长那一份饭菜划拉到自己跟前,大吃起来,嘴里还骂骂咧咧:“别答理他,吃了是赚的……”

  三个人互相都不说话,花露婵只喝了一碗馄饨就走了。方月萱心里犯了嘀咕:“他们两个是不是商量好了,有什么约会?”她也赶紧放下碗筷,把自己和花露婵的两份鸡蛋和点心用手绢包好,也离开了餐厅。她回到楼上,见丁介眉和花露婵的房间里都亮着灯,她站在门外也听不见什么动静,就回到自己的房里。放下东西,一头倒进了松软的钢丝床,想开了心事……

  万一不能和丁介眉正式结婚怎么办?现在倒是自己求他了。也许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自己卖得太贱了。是啊,当她作为配角演员,跟着主演到文化局接受局长第一次召见的时候,她非常惊奇还有这么年轻的局级干部,而且长得一表人才,不像快四十岁的人,倒像戏台上的白面小生。穿着讲究,真是个“年轻的老干部”。他那从容不迫的风度,长期当领导干部养成的喜欢俯视一切的神态,稳重深沉的派头,标准的普通话和滔滔不绝的辩才;那喜欢探视的眼睛,含蓄深邃,具有吸引力和刺激性。当他们的目光频繁交火,久久不肯分开时,似乎两个人的关系就已经确定了。以后接见越来越多,除去集体接见,更多的是单独相见。尽管方月萱选择情人比较随便,甚至没有太多的感情基础也不要紧,只要是能够用得着的,或者是有权管她和敢于强力征服她的人。但是她选择作为自己丈夫的人却非常严格。不论从哪一方面衡量,丁介眉都是一等人物,是最合适的人选。她以后又知道了他的另一些底细:原是“红小鬼”,在部队里上的学,以后给一个大首长当机要秘书。解放后首长看他是块材料,就送他到北京中国人民大学进修。学了不到两年,跟一个女同学发生不正当两性关系,受了处分退了学,放下来当了个科长。凭着他过人的才智,很快又熬成了局长。现在的夫人长期瘫痪在床,能成为她方月萱的障碍吗?

  一开始她并没有提出非要叫他娶她不可,重要的是先得到他,征服他,缠上他。他也曾假模假事地表白:他老婆对他如何好,不忍心抛弃一个病人呀,不能没有良心呀,等等。

  她回答得更干脆:自己是个敢做敢当的人,不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会牵连他。她一再声明,图的不是他的级别权位,喜欢的是他这个人,将来就是讨饭也要跟他。

  当然,她的这种“喜欢”不是完全没有报偿的。她由一个默默无闻的三路配角,很快成了二流演员,开始给花露婵配戏,花演铁镜公主,她演萧太后;花演白娘子,她演小青。渐渐成了名正言顺的主演,不知不觉又跑到了花露婵前边,现在她要压着花露婵一头!她一定要占住舞台上的中间位置,成为福北第一名旦。可她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各种条件都比不上花露婵,年龄比人家大几岁,唱戏的年头比人家短。而且演员也有个老,还能在舞台上挣一辈子命?所以她最终的目标,还是争取能成为丁介眉名正言顺的夫人。演员找上这样一个丈夫就像出家人归了正果,有了铁的靠山。何况他在各个方面都是这么理想、可心。她相信,只要两人正式结合了,她也会让他满意的。她也一定能管得住他,自己决不会重演他那个瘫老婆的悲剧。可是,他表面上使她感到安全可靠,实际上他冷静得可怕,权衡得失利弊无比精明,极少有丧失理智的时候。每当她提出那个最终目标,他总有理由让她暂时委曲求全。她逐渐认识到,他是个令人不安的多疑的人。她非常熟悉他的语言、眼神和手势,有时却觉得并不了解他。越是这样她就越是感到他对自己的强大的吸引力和征服力。

  “真是贱骨头!”方月萱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随后却扑哧一声得意地笑了。她有时像女皇一样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刚才还想,今晚要等他来找自己,或者等他打电话来请自己。现在又改变了主意,到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换上一身紧身的绸衣,拿起裹着食物的手绢包走出房间。花露婵的房间里已经熄了灯。她轻轻推开了丁介眉房间的门。

  丁介眉左手拿着一块石头,右手握着刻刀,还在台灯下玩命儿。他喜欢古玩字画,自己也能写善画,还会雕石刻字。她常以跟他学画为名遮掩别人耳目,这样两个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就是在他的书房里。他领她参观自己收藏的那些老古董和字画,并对她讲,要想成为大演员就得有多方面的修养,有些“风雅”是非“附庸”一下不可的。梅兰芳、程砚秋不是都能画两下子吗!她乐不得借机靠近他,当然不会扫他的兴……他每逢遇到不顺心的事,为了制怒,用写大字或刻石头来磨砺性情,思虑对策。

  方月萱回手锁好门,轻轻地走到丁介眉身边,把手绢解开,将鸡蛋和点心放在写字台上,无限柔情地说:“一生气连饭也不吃了,一点不顾及自己的身体。”

  丁介眉抬起脸,她顺手没收了他手里的石头和刻刀。她那莹洁的肌肤,润泽可爱的眼睑和嘴唇,煽起了他的情焰。她软语温存:

  “还生气吗?”

  “还不都是为了你。”

  “怎么是为了我?”

  “如果把武班侯跟你的名字换个位置,我一碗水端平,也就不会闹出今天这场乱子。太气人了!”

  “端平了你就喝不到嘴里去。我来给你顺气……”

  早晨七点整,牛英贤陪着吴性清准时来到武班侯的房门口,他们得听听这位名角儿的回话儿呀!如果武班侯今晚真的上不了台,需要赶紧向丁局长汇报,说不定还得惊动佟书记,好早讨个主意——今晚上这一场戏怎么应付?

  吴性清抬手正要敲门,坐在服务台椅子上打盹儿的刘庆,正好也听到旁边的收音机打点,猛地睁开了眼,慌忙奔过来,他一边摆手,一边压低声音喊叫:“别敲门,吴团长,千万别敲门!”

  吴性清觉得奇怪,他来找老板,跟包的为什么慌成这样?就说:“我们找武班侯同志。”

  “我姑父还没醒,请你们九点再来听信儿。”

  牛英贤插了一句:“这是谁说的?昨天晚上武班侯亲口讲的叫我们七点钟来。”

  “叫你们九点再来也是我姑父说的。”

  “你不说他还没醒吗,怎么说话?”

  “噢……他刚才说完话又睡着了。”

  牛英贤还想再说什么,被吴性清拉走了,“算了,你从他嘴里能问出什么来?他名义上是家里闹灾,投奔姑父找个工作混碗饭吃,实际是武班侯私人雇的跟包、仆人,谁知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团长,他这是成心拿我们耍着玩儿!”牛英贤满肚子怨气,“昨晚我们从医院回到戏院就快半夜了,打了个盹儿就爬起来去挤汽车,赶着点儿往这儿跑。难道就叫他白折腾我们?”

  “等到九点再说吧。谁叫他是名角儿哪!我们今天不是得求着人家吗?”吴性清心里有苦说不出。

  团长越说这话,牛英贤肚子里的怨气越大。人家别的剧团都是导演大拿,演员求导演。他这儿正相反,演员是大爷,导演是孙子。解放初他就领导过秧歌队,当过县文工队的主演,以后还当过地区话剧团的导演、群众艺术馆馆长。老实说,京剧不同于电影、话剧,他当这个导演是张飞吃豆芽——小菜一碟。想不到他混到四十多岁,反倒成了几个主演盘子里的小菜!人家背地里说他是跳大秧歌出身,是个只会演《兄妹开荒》的“土老帽”!今天这事他完全可以不来,上有局长、团长,下有不可一世的主演,他在中间用不着操这份心。可他又可怜吴性清,不忍心看着老头儿一个人东跑西颠受洋罪。邵南孙一受伤,除去他再也没有人会跟着吴性清跑前跑后打下手了。一个是身为团长却屁大的权力也没有,什么事也做不了主;另一个是有名无实的倒霉导演。真是一对难兄难弟,有什么办法?

  走下楼梯,牛英贤停住了步子,“我们到哪儿去熬这两个小时?”

  吴性清只叹了口气。

  “去找丁局长吧,肚子里还空着呐,先在他那儿吃了早饭,再跟他谈谈武班侯的事。”

  “还没听到武班侯的回信儿,怎么跟局长谈?”吴性清拉着牛英贤向宾馆外边走,“走吧,到外边转转,这儿的环境不错,随便找个早点铺吃一点。”

  真是又可怜又可气!牛英贤知道这位“团座”对“局座”心里有点发怵,没有大事不敢随便去找丁介眉。可团里的大事小事,不经局长大人首肯,他这个团长从不敢自作主张。当这样的团长也够难受的!自己在他这个窝囊头头下面当导演,还能好受得了吗?

  九点钟,他们又来到武班侯的房间。看刘庆正端着个托盘往外走,盘子里放着刚用过的杯碟碗筷,证明武班侯刚吃过早饭。可他没有下床,穿一身白缎子睡衣半躺半靠在床帮上,仍然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他没有向两位名义上的领导表示歉意,也未做出任何礼貌的举动,甚至连招呼也不打。他好像用不着说废话,用开门见山的劲头,哼哼唧唧的腔调说:“哎呀,我身上还是不得劲儿,今儿个晚上能不能上台眼下还说不准儿。这么着吧,你们两点钟再来听信儿,到那时候我再告诉你们今儿个晚上到底能不能大战长坂坡。”

  吴性清让牛英贤坐下,自己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耐着性子问:“武班侯同志,您到底哪儿不舒服?要不要到医院看一看,或者把随团的医生找来?”

  “不用,我就是劳累过度,头有点晕。那些二百五大夫光会抹红药水,治不了我的病。”

  本来在进门之前暗暗告诫自己决不能讲话的牛英贤,看见吴性清的话跟不上去,便忍不住了,“武老板,您到这儿以后一直没演出,昨天是头一场,怎么说是劳累过度?”

  武班侯身子直起来了,“这是什么意思?你说我装着玩儿?你们当领导的不管演员死活,逼着一个病人到台上去玩命!我要是在台上出了事,谁负责?我的老婆孩子怎么办?你们当领导的管养活一辈子吗?”

  吴性清赶紧打圆场:“你别着急,牛导演不是那个意思……”

  牛英贤却笑了,“我是猜不透你刚演出一场为什么就会劳累过度?是不是昨天晚上高宠临死的时候那一招挺背硬摔,把你的腰摔坏了?”

  “你说什么?”武班侯腾地跳下床,眼珠子也瞪大了,“姓牛的,你说我什么都行,说我功夫不好就是砸我的饭碗,挖我的祖坟!我武班侯六岁登台,摔了快四十年了,从来没得过倒好。你要敢打赌,我现在就一连气给你摔上十个僵尸看看!”

  牛英贤说:“这么说,你今天晚上演出《长坂坡》没问题嘛。”

  “不行。我的病不在腰上,是脑袋不得劲。”武班侯把脸转向吴性清,“你们当头儿的真要把一个主演往死里逼呀?告诉你,这个团没你不要紧,没我就玩儿不转。观众花一块五买张票是来看我武班侯,不是看你牛英贤。”

  “你……你还是谦虚点吧!”牛英贤也火了,他可没想到武班侯会赤裸裸地叫这种板,自己却一时又找不到更有力量的话来对付他,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感到泄气。对这种人还谈什么谦虚不谦虚!

  吴性清也气得嘴唇发青,他很少碰到这种粗俗蛮横的人,而此人竟还是个大名鼎鼎的演员!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人家已经把话说到家了,虽然难听,但实话实说,粗鲁得不加任何掩饰,把团里的那点真相全给捅出来了!老夫子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懦弱,这样的无能。

  武班侯又躺回床上,吴性清只好站起身来,“武班侯同志,你冷静一下,好好休息,两点钟我们再来听你的回话儿。”

  吴性清和牛英贤走出宾馆,登上汽车,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到剧院后台那间两个人合住的小屋里,牛英贤给吴性清沏了杯热茶,看他那副灰心丧气的样子,只好先压下自己肚里的闷气,安慰吴性清:“团长,刚才那件事你别太往心里去,这种演员,就是这份德性。武班侯这叫拿架子、放份儿,今天你治不了他,往后就得光叫他治你!”

  吴性清抬眼看看牛英贤,心里话:“凭你我这点道行,全叫人家看破了,能治得了这位活祖宗吗?”

  “依我说,别再去求他了,今天他就是想上台也不让他上,冷淡他几天。从二流演员里找个听话的,我看杨忠恕就行,先唱出帽儿戏,让花露婵压轴,保证能把台挑起来。怎么样?”

  吴性清摇摇头,“这种事咱们哪能做得了主?今天晚上不是还有中央领导要来看戏吗?”

  牛英贤泄气了,“老吴,那你这个团长当得还有什么意思?老实说,要不是今天晚上有大头头来看戏,武班侯还不会叫这个板呐!”

  吴性清叹了口气,“这个板算是被他叫住了,领导要看他的戏,群众也买他的账,我们有什么办法呢?”

  “那就对不起了,团长,我得请假。”牛英贤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电报递给吴性清,“老母病重,我要回去看看。同时把邵南孙送回去,他的脚趾骨断裂,无需住院,回家养着就行。”

  “噢……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能离开剧团呢?”吴性清眼睛看着电报,心里却一个劲儿发愣。

  牛英贤笑了:“别自视太高了,什么时候团里离开我们也不要紧,倒是离开武班侯会玩儿不转!”

  “是啊,是啊……”吴性清作难的样子让人可怜,像一阵阵发傻。但他又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牛英贤已下了决心,不能再陪着他一块受罪了。说:

  “我去医院为邵南孙办手续,顺便买火车票,也许下午就走人了。如果见不着你,这就算请过假了。”

  “哎,还要请示一下丁局长……”不等他的话说完,牛英贤已经摔门而去。吴性清陷入深深的沉思,他感到自己已经智穷谋尽。到两点钟武班侯答应了,一切都好说。如果他不答应,自己怎么向丁局长交账?而且上边还有个佟书记。事情若闹大,自己这个团长是怎么当的哟!

  他意志薄弱,办事随和,在文化局里有个好名声,是大家公认的好人。至于这好名声中有多少是大家开玩笑的成分,那就不得而知了。人们总是说好人路宽,今天却逼得好人也无路可走了。他拿出一本方格纸,措辞谨慎而又严密地写了一份辞职报告,很有点检讨书的味儿。内容是请求调回艺术处,哪怕当个一般干部也行。他把报告揣进兜里,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两点钟,又来到宾馆,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去找武班侯。说不定武班侯是要学诸葛亮,在等他这个草包“刘备”三顾高级宾馆,方肯登台。若果真如此,他就把辞职书藏起来,向丁局长报喜。反之,则别无高招儿,向局长报忧,递上辞职书,听候发落。

  他气喘吁吁,费劲地爬上六楼,刘庆正在房间门口等候,“我姑父正睡午觉,他说四点钟一定答复您。”

  吴性清二话没说,掉头就走。心里恨恨,嘴里愤愤:四点钟?四点钟演员们就开始吃饭、上后台、化妆,到那时你武班侯若说演不了啦,再找人替换、想别的辙儿都来不及了。用行话说,这叫“砍死活儿”、“摔盆儿”,真是欺人太甚!他顾不得考虑该不该打搅局长的午睡,就敲响了丁介眉的房门。

  “请进!”丁介眉本来睡觉就很轻,今天午间实际是在一种似睡非睡的假寐之中躺了一个小时。他下了床,吴性清也推门进来了。老夫子脸上的神色已经使他心里明白了八九不离十,他也不是没有思想准备的。但在下属面前他总是神情自若,冷静超然。他彬彬有礼地沏上一杯热茶,“老吴,请坐下谈。”

  吴性清没有别的办法了,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三请武班侯的经过讲了一遍,最后递上了自己的辞职报告,嗫嚅地说:“我非常惭愧,没有做行政领导工作的经验和才能,辜负了领导的期望。请求您还是放我回艺术处去钻故纸堆吧。”

  “好啊,性清同志,武班侯向您叫板,您向我叫板……”丁介眉居然有心思笑了起来。

  吴性清万没想到,他的辞职书反倒帮了丁介眉很大的忙,一个新的主意立刻在局长的脑子里成熟了。实话说,一个文化局长对付一个像武班侯这样的演员,并不太困难。使丁介眉感到更棘手的是如何处置自己亲手提拔的、实际是作为自己在京剧团的传声筒和前台傀儡的吴性清。他不愿为一个演员伤一个下属干部的心,他一贯像鸟爱护羽毛一样爱护自己当领导的名声和威望。如今当事者自己搭起了一个很好的台阶,他只要顺水推舟就行了。他脸上却立刻堆出惋惜和难受的样子:

  “老吴呵,您真想撂挑子亮台?”

  “丁局长,我可不是给您出难题……”吴性清急得连话也说不清楚,他低下头,不敢正视丁介眉的目光。

  “老吴同志,把您从艺术处调到京剧团,实际是提升了一级。京剧团是全地区最大的一个艺术团体,是咱们局的重点单位,不论从地位上还是从影响上都要比艺术处重要得多!当然,之所以调您来,这些因素并不是主要的,您是研究戏剧理论的,想靠您加强京剧团的艺术力量,创造一种浓厚的艺术氛围,对演员进行艺术熏陶和训练。”

  “是啊,是啊,您一片苦心,对我也高看一眼,可我不堪倚重。”吴性清非常感动,羞愧难容。

  “可也真对不起您,难为了您,让您受一个演员的气!”丁介眉的语气中充满了对下级的理解和同情,“今天您三请武班侯,显然不能和刘备三顾茅庐同日而语,倒像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武班侯这个人也太恶劣了!”

  吴性清肚子里积攒的窝囊气开始慢慢消散,碰上这样通情达理的领导,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话说回来,老吴啊,您对演员了解得还不多,所以才真生气。”丁介眉忽然又爽朗地笑了,“演员中像梅兰芳那样有高深修养的人不多,他们许多人是没有文化的文化人,没有知识的知识分子,肚子里装了不少杂学,到席面上一说话就露馅儿,难登大雅之堂。他们的知识来源就是戏词儿,从‘三国戏’、‘列国戏’里学斗智,明夺暗争;从‘水浒戏’里学穷横;从‘红楼’、‘西厢’里学调情。他们是搞艺术的,可是对艺术的理解跟我们不一样,他们把艺术看做是不动产,是换取金钱、名誉、地位的筹码。把本事学到手,一时三刻、赶上刀刃了,你非用我不行的时候,我就以艺术做本钱向你提条件,讨价还价。明白了这一点,您还值得为这些人动气吗?我们可不要上当,像他们那样一点点地讨价还价。要一下子就出个别人意想不到的价格,把他镇住!”

  “您把他们真是研究透了。”吴性清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十分纳闷,眼看要火烧眉毛了,丁介眉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侃侃而谈。既不回答他辞职的事,也不讲武班侯的事该怎么办。他反倒替丁介眉感到焦虑,因为矛盾全推到他这儿来了……

  丁介眉看出了吴性清坐立不宁的神态,明白老先生的心思。他口气一转,变得十分果断:“您可以暂时不在团里工作,但还是局党委正式任命的京剧团团长。决不能让人家说这样的闲话——您是被气跑了,半路被撤职了,等等。佟书记那儿有两个材料,需要有人帮着整理一下。名义上您是地委领导点名,临时调去另有重任,实际也是如此。一切问题等巡回演出结束,回到家里在局党委会上通盘考虑解决。现在您先回团休息,六点钟之前等我的电话。至于牛英贤请假的事,我看也是人之常情,其母病重理应准假。”

  送走吴性清,丁介眉长出了一口气,从昨天晚上以来一直搅得他心烦的问题终于找到了圆满的解决办法。他心里颇感得意。铺开宣纸,抽出毛笔,蘸饱墨汁,尽兴一挥:

  丈夫令人爱不如令人敬,令人敬不如令人服。

  扔掉毛笔,半躺到沙发上,他要定一定神。没有别的办法,当断不断,还会孳生后患,以后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往远处说,他是铁心要给福北办几件大事和好事的。他已经建成了几乎是全省最漂亮的美术馆、博物馆,抓出了几台轰动全国的好戏,其中有两台戏被电影厂改编后搬上了银幕,还捧出了几个能打到全国去的演员。上至中宣部、文化部,下至省、地、县,都知道福北地区文化局长丁介眉不是白吃干饭的。今人后人都记得他当局长时是怎么干的,会念叨他办的这些好事。有一天他不在这个位置上了,这些业绩将会永存,会载入本地区的史册,巍巍美术馆,煌煌博物馆还会倒掉吗?重新组建京剧团也是他雄心的一部分,岂能半途而废?往近处说,今天晚上这场演出事关重大,演好了就把牌子打响了,演坏了就把牌子砸了。自己交不了账事小,重要的是会当着本省和外省市领导的面硬把佟川给卖了,把全福北地区给卖了!佟川可是个不好惹的上司,京剧团是他的心肝宝贝,砸了他的牌子能饶得了自己吗?

  丁介眉站起身,看到刚才写的那一行大字,自嘲地笑了,抓起来扯碎,揉成一团扔进纸篓。重新铺开一张宣纸,略一沉思,提腕写道:

  装谁像谁谁装谁谁就像谁

  看我非我我看我我也非我

  录京剧诀谚赠月萱同志

  丁介眉

  他放下笔又抄起电话,要先跟两位女主演通个气。花露婵的电话无人接,中午吃饭时就没见到她。对这些年轻演员真没办法,白天不好好休息,到处乱跑,晚上的演出怎么能精神饱满?他又拨了方月萱的号码,耳机里立刻传来那熟悉的甜润的嗓声。

  他说:“我是丁介眉,中午睡得好吗?我刚写了一幅字,晚上送给你。别,你现在别来拿,我有事马上要出门,先跟武班侯谈,然后去见佟书记。有件事先跟你打个招呼,我遇到了困难,需要你的帮助和配合。……不不,用不着上刀山下火海,只要你能体谅我就行了。可能要委屈你一点,具体说就是只能让你当个副团长,第一副团长……当然不会把她排在你前边,晚上再详细跟你解释。”

  方月萱举着电话怔住了,她一时还没咂出丁介眉话里的滋味,误以为丁介眉跟她开玩笑,成心拿正话反着说。她能当上第一副团长已经够吓人一跳的了,还会生什么气呢?她毕竟只有二十六岁,虽然连拉带拽当上了主角儿,但还没有红得发紫,京剧界的天下还没有打下来。况且又不是党员,京剧团可是县团级单位呀!她动这方面的脑子可不是一天半天了,一定是丁介眉拿她取乐儿,她也喜欢在电话里恬嬉调笑,听声不见面倒也别有情趣。她放下电话,穿好衣服,要过去问个究竟。可是丁介眉的房门已经上锁了。

  丁介眉敲开了武班侯的房门,武班侯一见是他,可跟对吴性清不一样,慌忙下地,点头哈腰,又敬烟,又沏茶。丁介眉烟不接,茶没喝,神态优雅,脸上挂着微笑。但那笑纹里分明有一种严峻的尖刺儿。他装做什么也不知道,问:“看样子你睡了一整天,精神养足喽,今晚的《长坂坡》要好好露一手吧?”

  武班侯一咧嘴,“丁局长,我病了,头……”

  丁介眉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带来了两个药方。”

  “哦?”武班侯一怔。

  丁介眉盯着武班侯的眼睛,心里感到奇怪,这双在舞台上顾盼雄飞、英气四射的眼睛,原来是这样浑黄、发暗,整个人都显得猥琐卑俗。他为了加重自己的话的分量,一字一句,说得很慢:

  “第一个方子,牛导演接到家里电报,母亲病重,请假走了。佟书记那儿急需一个大笔杆子帮着写材料,现从家里调人来不及。吴团长是咱们局有名的大秀才,被点名叫去临时委以重任。可团里不能群龙无首,我打算请你代理团长职务,方月萱和花露婵二同志为副团长,不知意下如何?你身体可顶得住?”

  “这……”武班侯那双用旧了的眼睛突然抹去锈斑,闪出光芒。这位惯会使用眼神表达内心活动的名优,却没有修养到能够借助眼睛掩饰自己的真实心理,在精明的局长面前充分暴露了他那受宠若惊、喜不自胜的劲头。

  丁介眉不答理他,口气一转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下去:“第二个方子,你如果今晚真的不能上台,那就是说病得不轻,不能呆在这儿养病。你留在团里,又不上台,人家会说你装病,成心跟中央领导和各省市一把手过不去,蔑视他们,拿架子,放份儿,等等,罪名多得很。你担得起,我可担不起,因为你是我同意调来的。怎么办呢?今天晚上或明天早晨,送你回家。到家里去好好养着,等你的病彻底好了,你想演戏了,咱们再商量。当然,一个演员离开舞台,艺术生命就会终结,渐渐就被观众忘记了,这是很痛苦的事情。可也没有办法,谁叫你有病呀?实话告诉你吧,昨天你摔倒以后不起来,观众都以为你是功夫不纯摔坏了,今天再不露面,就证实了观众的猜想,对你来说无疑是栽了个大跟斗!可是保命总比保护艺术名声更重要。怎么样?眼前两条路,何去何从,请你拿主意。”

  “丁局长,我昨天就是有点头痛,睡上一觉就好。今天上台没问题,您放心!”武班侯果然被拿住了,他知道丁介眉大权在握,说得出就做得到,拿架子只能适可而止。他像在吴性清面前拼命装病一样,现在又一个劲解释自己没病。

  “这么说你是想接受第一个药方喽?”

  “丁局长,您办事亮堂,我也货卖识家。您这样看得起我,班侯肝脑涂地,在所不辞!”武班侯嘴里常用的有三种语言,自己的粗话、戏词儿、粗话和戏词混在一起的“夹生饭”。

  “你到底还是个懂得利害轻重的明白人。那好,我有几个条件……”

  “您只管说,我不会忘恩负义!”

  “一、你要以身作则,还要照顾好全团,从今天起,团里大事小事不管出了什么娄子,惟你是问。”

  “没问题,捅出娄子您找我。”武班侯恨不得把团里大权小权都抓起来,他要尽情品尝权力的滋味,有一种想支配别人命运的渴望。这一点连精明的丁介眉也没全看透,他也想不到一个演员怎么会有如此强烈的权力欲。

  “二、你是代理团长,这不是正式任命。巡回演出结束之后,证明你称职,不仅有艺术天赋,还有领导才干,再由局党委正式任命。”

  “一样一样,任命不任命都行。您这样高抬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其实他心里对这一条不甚痛快,觉得团长的乌纱帽并没有真正扣到自己头上。而是悬在自己脑袋上空,小辫子还抓在丁介眉的手里,时时都得受他的钳制。可是又不能不答应,他就是说上一百个条件也得先应承下来。

  “三、为了证明你没有摔伤,洗刷昨天你的耻辱,也是全团的耻辱,你今天晚上应该双出。前边先来个精彩的帽儿戏,压住场子,最后再上《长坂坡》,行吗?”

  “好哩,您这才叫领导,又懂行,又干脆。我听您的,您就好吧!”

  丁介眉站起身,“这件事暂时不要对别人讲,今晚演出之前,我到后台向全体演员宣布。”

  他这样说不过是想加强这次谈话的重要性和神秘性,并非想让武班侯保守什么秘密。丁介眉当然知道要想叫一个演员对一件事情守口如瓶,就如同想叫一个哑巴说话一样困难。不等他走出这家宾馆,武班侯就会利用自己的渠道把这一消息传播出宾馆。如果他特意再加上“可要保密呀”这一类的嘱咐,其传播速度之快、范围之广更要扩大几倍。

  一点不错,武班侯送走了丁介眉,立即喊来刘庆,叫他去把方月萱和花露婵找来,并嘱咐说:“别说我找,就说团长找她们谈话。”然后又打了几个电话,把自己当团长的事告诉朋友、相好,约他们晚上来看戏。不一会儿刘庆回报,花露婵不在,方月萱一会儿就来。武班侯一想,单个谈话更好,今天倒要试试这个小娘儿们。

  他到卫生间洗了把脸,梳理了头发,换上一身牙黄色绸料练功衣。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坤角儿,特别喜欢穿这身衣服,显得年轻英武,潇洒自如。在房子中央,对着大衣柜上的大镜子,活动一下筋骨,打云手,连做了几个亮相的动作。嗓子发痒,突然用京剧念白的腔调说出了此时自己的心境: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大丈夫不可一日无钱!哦——哈哈哈……”

  随着开始踢腿,他的脚先抬到腰部,对着镜子里的武班侯蔑视地说:

  “班侯啊班侯,踢腿到腰眼儿只能吃棒子面窝窝头儿!”他慢慢把脚踢过肩膀,“哎,踢到这儿就能吃富强面的馒头了。”他的脚继续升高,稳稳地超过了头顶,“哈哈,踢到这种份儿上,鸡蛋、虾仁就会自动往你嘴里掉!还有政治地位、权力、名誉、经济利益、美人儿,统统都给你送来了……”

  有人敲门,他喊了一声:“进来!”

  方月萱推开门吓了一跳,“武老板,你这是干什么?”

  “请不来你,我就这样一动不动站三天三夜。”他金鸡独立,左脚就像生了根一样,而且气不发喘,两眼炯炯闪光,望着方月萱。

  “你可真有意思,好俊的功夫!”方月萱笑了,“团长呐?”

  武班侯放下腿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子尖,“你往这儿瞧!”

  “你?”

  “没错,丁局长刚从这屋出去。方副团长,请坐。”

  方月萱明白这不是假的,丁介眉刚才也不是正话反说。她的确感到委屈。这么大的事昨天晚上、今天上午丁介眉就不向她透一点儿风,根本没想到要征求她的意见。她几乎是跟武班侯同时知道的,还不如他知道得详细。这么说,武班侯昨天晚上摔耙子摔对了、摔赢了!

  “怎么,你真的不知道?丁局长事先就没给你吹点风?”武班侯得意非凡,“告诉你,我是团长,你是副的,有了矛盾你应该服从我。如果你不服从,跟我闹僵了,走的是你不是我。没有你还有花露婵,没有我谁能顶?”

  “哼,还没上任就来这一套,你以为别人都是小孩子,怕你吓唬?我是方月萱,名字排在你前边!”她说完转身就走,武班侯抢先一步堵住了门口。方月萱没好气地说:“你要干什么?”

  “话还没说完哪,”武班侯恶狠狠地说,“你要戗火,明天就把你的名字排在最后。我是团长、又是主演,有这个权力。你要不服还可以比试比试,你连花露婵也比不过!”

  “呸!”方月萱嘴上还很硬,心里却被他镇住了。这个家伙可是什么事情都会干得出来的。不管怎么说,他现在是团长,跟他闹翻了不会有自己的好处。如果他跟花露婵成一个肩膀,自己还真有点麻烦,不被挤走也好受不了……

  “方老板,你好好想想。要是知趣,跟我摽在一块儿,没有你的亏吃。”武班侯露出狎邪的微笑,“以后可以让花露婵替你唱帽儿戏。你要想大走红,还有一个办法,我给你配戏,凭我武班侯的名气要是给你打下手,那是什么成色?”

  “你甭拿好话哄我。”

  “哄你是孙子!你要不信,现在就教你一出新戏。”

  “什么戏?”

  “《挑帘裁衣》,你演潘金莲,我来西门庆。”

  “这戏太粉,当初师傅就不许我唱这出戏。”

  “你现在是主演,不是小学生!”武班侯立刻进戏,躬身一揖,“娘子,我这厢有礼了……”

  方月萱扑哧一声笑了,知道他在挑逗自己。他动作轻捷,举止犷悍,男人的力量体现在肌肉上,他的魅力几乎不可抗拒。但是她眼下可没有这份心思,便笑着说:“武老板,你的脸皮可真厚!”

  “脸皮?你指我的哪张脸——关公的、赵云的、武松的、高登的、孙悟空的?我的脸多了。”

  “你就是高登、西门庆。”方月萱坐回到沙发上,武班侯也跟过来。

  “蒙你夸奖。你也不要假正经,你的事我全知道。”

  “我有什么事?”方月萱粉面透红,秀眉绾起来了。

  武班侯嘻嘻一笑,“当然是好事,你干吗着急,今天也是你我的好日子,为日后正副团长亲密合作,我们俩要不要也庆祝一下?”

  “你刚当上团长就烧得难受,真不要脸!”

  “干我们这一行没有自己的脸,演谁像谁。人格、名声、道德,狗屁不值。身上活儿好,一响遮百丑……”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冷不防脸上挨了一巴掌。等他明白过来,方月萱已逃到了门口,她动作机灵敏捷。他恼羞成怒,想扑过去,方月萱已跑出门外。然后又探进头来,恬嬉世故地骂道:“老馋猫,天下的便宜不能都叫你一个人占去,也叫你知道点我的厉害!”

  她格格笑着走了。

  武班侯抚摸着热乎乎、但并无疼痛感的面颊,忽然转怒为喜,禁不住也笑了起来。方月萱不是真想打他一个耳光,她的巴掌几乎没有使多大力气,这真正是对他的奖赏和鼓励。好个刁钻泼辣的骚娘儿们!这一巴掌打得好,把男女之间的生疏感和戒心打没了,把他俩的关系打亲近了…… 蒋子龙文集.1,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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